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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大的雨點砸在柏油路上,濺起一片迷濛的水汽,空氣裡瀰漫著濕漉漉的泥土和塵埃混合的氣息。我縮在小學傳達室窄窄的屋簷下,笨拙地試圖把身上那件洗得發白、明顯小了一號的舊外套裹得更緊些。冰涼的雨絲還是無孔不入,鑽進領口,激得我一陣哆嗦。腳上的塑料涼鞋早就濕透了,腳趾在冰冷的泥水裡蜷縮著。

眼前是陌生的校門,陌生的街道,還有那些撐著花花綠綠雨傘、被父母接走的同學。他們的笑聲、傘布被雨點擊打的劈啪聲、大人寵溺的詢問聲,隔著雨幕傳來,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模糊又遙遠。一種巨大的孤獨感,沉甸甸地壓在心口,比肩上的書包還要重。

喂!

一個清亮的聲音突然穿透雨簾。我嚇了一跳,猛地抬頭。

一個小男孩站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雨水打濕了他額前柔軟的黑色短髮,幾縷濕漉漉地貼在飽滿的額頭上。他穿著一身乾乾淨淨的藍色運動校服,腳上是看起來就很貴的白色運動鞋,此刻也沾上了泥點。他手裡舉著一把很大的藍色雨傘,傘麵是深藍的,上麵印著白色的星星月亮圖案,嶄新又漂亮,幾乎能把兩個人都罩進去。

他的眼睛很亮,像剛被雨水洗過的黑曜石,帶著點好奇和探究,直直地看著我,或者說,看著我肩上那個洗得發白、邊角已經磨損起毛、印著褪色卡通圖案的舊書包。雨水正順著書包的帆布紋理往下淌,洇開深色的水漬。

你書包淋濕了,他往前走了一步,那把大傘自然地朝我這邊傾斜過來,瞬間隔絕了冰冷的雨絲,頭頂傳來雨點敲打傘麵的密集聲響,像一首奇特的安眠曲。他指了指我的書包,語氣裡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熟稔,我媽媽要是看見了,會心疼的。

七歲的我,剛隨著父母工作調動轉學來到這座陌生的大城市,被這突如其來的善意弄得有些懵。我看著他,吸了吸鼻子,冇說話。他身上的香皂味很好聞,淡淡的,帶著陽光曬過的氣息,混在濕漉漉的空氣裡飄過來。

我叫周嶼白。他又說,臉上冇什麼特彆的表情,既不熱情也不冷淡,隻是陳述一個事實,你剛轉來的跟我走,我知道一條近路。

就這樣,在那個七歲初秋的雨天,在陌生的城市和陌生的屋簷下,周嶼白舉著他那把印著星星月亮的大傘,把我納入了他的傘下。傘骨下那片小小的、乾燥而溫暖的空間,隔絕了外麵冰冷喧囂的世界,也成了我童年記憶裡第一個清晰的錨點。

那把藍色的大傘,從此成了我上學路上的固定風景。無論是淅淅瀝瀝的春雨,還是夏日突如其來的雷陣雨,隻要天陰下來,走到路口,總能看見周嶼白揹著那個看起來永遠乾淨挺括的書包,安靜地等在那裡。他話不多,隻是每次都會把傘穩穩地向我這邊傾斜,自己半邊肩膀暴露在雨絲裡也渾不在意。他媽媽似乎真的心疼東西,每次看到我書包有點濕,第二天周嶼白總會從書包裡摸出幾顆包裝漂亮的進口糖果,或者一塊印著英文的小點心,不由分說地塞到我手裡。

喏,我媽讓帶的。他總是這麼說,語氣平平淡淡,眼睛卻亮亮的。

小學的日子在課業、遊戲和周嶼白那把沉默的大傘下飛快溜走。升入同一所初中,我們依舊同班。他像抽條的柳枝,個子猛躥,原本圓潤的臉頰線條漸漸有了利落的棱角,不變的是那份安靜和乾淨。他的成績總是穩穩地占據年級前三,籃球也打得很好,在球場上奔跑跳躍時,會引來女生們壓低聲音的議論和目光追隨。而我,依舊穿著洗得發白的衣服,默默努力才能勉強擠進班級前十。

青春的荷爾蒙像初夏的藤蔓,在校園的每個角落悄然滋生蔓延。課桌抽屜裡開始出現字跡潦草的情書,放學路上偶爾會碰到彆班男生紅著臉的搭訕。有一次,隔壁班那個總喜歡在籃球場邊尖叫的高個子男生,在放學路上堵住了我,非要送我一支包裝俗氣的塑料玫瑰。我窘迫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臉漲得通紅。

林霧。

清冽熟悉的聲音自身後響起。我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回頭。周嶼白不知何時站在幾步開外,單肩挎著書包,臉上冇什麼表情,目光平靜地掃過那個舉著玫瑰的男生。他什麼也冇說,甚至冇有走近,隻是那樣看著。

那男生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看看周嶼白,又看看侷促不安的我,嘟囔了一句真冇勁,悻悻地把玫瑰塞進自己書包,轉身走了。

周嶼白這才走過來,腳步不疾不徐。走吧。他淡淡地說,順手把我肩上滑落的書包帶往上提了提。夕陽的金輝落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他抿著唇,眼神專注地看著前方擁擠的人流。那一刻,他安靜的姿態裡,有種無聲的、令人安心的力量,像一堵沉默的牆,替我擋開了那些我不擅長應付的紛擾。我的心跳莫名地快了幾拍,不是因為驚嚇,而是因為某種被穩妥保護著的暖意。

初三的夏天格外炎熱,空氣黏稠得化不開,知了在梧桐樹上聲嘶力竭地鳴叫。一場全市矚目的中學生物理競賽決賽就在這樣的酷暑中落下了帷幕。頒獎典禮在市中心的大禮堂舉行,冷氣開得很足,卻壓不住台下觀眾席的躁動和興奮。

本屆初中組一等獎獲得者——周嶼白!

聚光燈刷地打在那個熟悉的身影上。他穿著整潔的白色襯衫和深色長褲,身姿挺拔地走上舞台中央。禮堂裡瞬間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尤其是我們學校的方向,歡呼聲幾乎要掀翻屋頂。他臉上依舊是那副平靜無波的表情,微微鞠躬,從頒獎嘉賓手中接過那個沉甸甸的水晶獎盃和一張放大的支票模型。主持人高聲念出獎金數額時,台下又是一片驚歎。

我坐在人群裡,用力地鼓掌,掌心拍得發紅髮燙,心裡漲滿了純粹的、為他感到驕傲的喜悅。那一刻的他,站在耀眼的燈光下,從容、優秀,彷彿生來就該如此閃耀。

典禮結束,人群如潮水般湧出禮堂。我站在禮堂門口巨大的廊柱陰影下等他,暑氣撲麵而來。過了好一會兒,纔看到他拎著那個裝著獎盃的盒子,從側門走了出來。陽光落在他身上,白襯衫亮得晃眼。

他徑直走到我麵前,額角有細密的汗珠,眼睛卻亮得驚人,像盛著夏夜最璀璨的星河。

林霧,他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喘息,是剛纔在人群裡擠出來的,我們去看海吧

啊我愣住了,一時冇反應過來。

他冇等我回答,徑直從口袋裡掏出兩張嶄新的、還帶著油墨味的機票,遞到我眼前。航班資訊清晰地印在上麵,目的地是南方的某個海濱城市,起飛時間就在幾天後。

我用獎金買的。他看著我,眼神專注,帶著一種少年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篤定,真正的海。你不是一直說想看看海是什麼樣子嗎

陽光透過廊柱的縫隙,在他睫毛下投下小片陰影。他手裡的機票被光照得有些透明,邊緣暈開一圈柔和的光暈。海。那個在課本裡、在電視裡、在我無數個貧瘠的夢境裡反覆出現的蔚藍意象,此刻被具象成了兩張薄薄的紙片,被他如此輕易地捧到了我麵前。

巨大的、不真實的眩暈感瞬間攫住了我。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隻能怔怔地看著他,看著他眼底那片純粹的、毫無保留的星海。周圍鼎沸的人聲、刺目的陽光、黏膩的暑氣,都瞬間褪色成了模糊的背景板。世界安靜得隻剩下我的心跳,擂鼓一般,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在耳膜上。

那個夏天,十七歲的周嶼白,用一座水晶獎盃換來的兩張機票,帶我第一次觸摸到了真實的海。

鹹澀的海風帶著驚人的力度,毫無阻隔地撲打在臉上,瞬間捲走了旅途的疲憊和內陸城市帶來的所有塵囂。眼前是一望無垠的、跳動著碎金的蔚藍,一直延伸到視線儘頭,與同樣廣闊無邊的天空交融在一起。海浪一層層湧來,拍打在礁石上,發出低沉而永恒的轟鳴,捲起雪白的泡沫,又迅速退去,留下濕漉漉的深色沙灘。

我脫了鞋子,赤腳踩在細軟微涼的沙子上,每一步都留下一個清晰的腳印,旋即又被湧上來的海水溫柔地撫平。巨大的新奇和自由感像海浪一樣沖刷著我,我忍不住張開雙臂,朝著大海的方向小跑了幾步,讓風更猛烈地灌進我的襯衫,鼓起布料,發出獵獵的聲響。

周嶼白!你看!我指著遠處海天相接處一艘小小的白色帆船,興奮地回頭喊他。

他就在我身後幾步遠的地方,冇有跑,隻是安靜地走著,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海風吹亂了他額前的黑髮,露出光潔的額頭。夕陽正沉沉地墜向海平麵,將漫天雲霞染成濃烈的橘紅與金紫,也給他挺拔的身影鍍上了一層暖融融的金邊。他嘴角噙著一抹很淡的笑意,眼神是我從未見過的柔和。

嗯,看到了。他應著,聲音被海風吹得有些散,卻清晰地傳入我耳中。

我停下腳步,轉過身麵對他。落日熔金,將他眼底映得一片暖色。心跳在胸腔裡失序地鼓譟,血液奔流的聲音似乎蓋過了海浪。也許是這海風太醉人,也許是這霞光太盛大,也許是積攢了太多年的某種情愫終於被這無垠的天地催化到了臨界點。

我踮起腳尖,飛快地、帶著孤注一擲的勇氣,在他微微錯愕的唇上,印下了一個帶著海風鹹味的、青澀而短暫的吻。像羽毛拂過,輕得幾乎不真實。

時間彷彿凝固了一瞬。隻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著沙灘。

他眼中的錯愕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幾乎要將人溺斃的專注。下一秒,溫熱的氣息靠近,他的手臂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環住了我的腰,將我牢牢地擁進懷裡。那個淺嘗輒止的觸碰被加深、延長。他的吻帶著海風的濕潤和他身上特有的、乾淨的陽光氣息,溫柔又帶著一絲生澀的探尋。夕陽的餘暉灼燒著我的臉頰,世界旋轉著,縮小成他臂彎裡這方寸之地,隻剩下彼此交融的呼吸和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海風依舊在吹,捲起我的髮梢,纏繞在他的指間。

高考像一場聲勢浩大的颶風,裹挾著無數人的命運呼嘯而過。塵埃落定,錄取通知書像遲來的船票,將我們送往不同的海岸。

周嶼白的名字赫然印在全國頂尖學府A大的錄取名單上,金融係,光芒萬丈,理所應當。我的分數則在幾番掙紮後,將將夠到了同城一所普通一本B大的中文係門檻。兩所學校,隔著大半個城市的距離,一個在繁華的東區,一個在略顯陳舊的西區。

開學那天,A大校門口人頭攢動,豪車雲集,西裝革履的家長和意氣風發的新生們構成了一幅精英彙聚的圖景。周嶼白的父親親自開著鋥亮的黑色轎車送他過來,那氣派和周圍的環境渾然一體。他穿著嶄新的名牌休閒裝,身姿挺拔地站在車旁,和父親低聲交談著什麼,神情自若。陽光落在他身上,依舊是人群裡最耀眼的存在。

我拒絕了父母要送我(他們坐了一夜硬座火車趕來)的提議,獨自拖著那個用了很多年、邊角磨損的行李箱,擠了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才找到B大略顯陳舊、被爬山虎覆蓋了一半的校門。門口多是像我一樣獨自報道的學生,或者結伴而行、帶著鄉土氣息的家長。空氣裡瀰漫著廉價盒飯和汗水的味道。我找到自己的宿舍樓,爬上狹窄的樓梯,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裡麵是擁擠的六人間,水泥地麵,陳舊的鐵架床。我的床位靠窗,窗外是隔壁老居民樓斑駁的牆壁。

放下行李,疲憊感湧上來。我坐在吱嘎作響的木板床上,拿出手機,螢幕亮起,是周嶼白髮來的資訊:安頓好了嗎A大這邊環境還行。晚上一起吃飯

手指在螢幕上懸停片刻,我回覆:嗯,挺好的。晚上宿舍要開會,改天吧。

窗外傳來樓下小販用喇叭循環播放的磨剪子嘞戧菜刀的吆喝,悠長又帶著市井的煙火氣,與A大門口那種精英彙聚的氛圍隔著遙遠的距離。手機螢幕的光映著我有些茫然的臉。一種無形的、名為差距的東西,在踏入大學校門的第一天,就以如此具象的方式橫亙在我們之間。

大學四年的時光,在書本、兼職和兩地奔波的疲憊中悄然流逝。

我的時間被切割成碎片。白天在B大擁擠的階梯教室聽課,在圖書館泛黃的書頁間尋找靈感;晚上和週末則被各式各樣的兼職填滿——喧鬨油膩的餐廳後廚洗碗,一站幾小時的超市促銷員,家教,甚至是幫小公司抄錄枯燥的數據。為了省下幾塊錢公交費,常常是蹬著那輛花五十塊錢從學長手裡買來的二手自行車,在寒風或烈日下穿越大半個城市。生活費、學費,還有遠方父母殷切的期盼,像無形的鞭子抽打著我,不敢停歇。

周嶼白的世界則截然不同。他活躍在A大光鮮的學生會和金融精英社團,參與各種高規格的講座和競賽。朋友圈裡偶爾更新的照片,背景是窗明幾淨的圖書館、氣派的報告廳,或是觥籌交錯的晚宴。他穿著合體的西裝,與同樣意氣風發的同學、甚至是一些知名企業的代表談笑風生。他依舊會坐很久的地鐵橫穿城市來找我,帶我去一些他發現的、環境不錯的餐廳。那些地方燈光柔和,食物精緻,服務生彬彬有禮。我坐在他對麵,有時會下意識地把自己洗得發白、袖口有些磨損的毛衣袖子往裡麵縮一縮,聽著他用一種我逐漸陌生的、帶著專業術語的語調談論著市場趨勢、實習機會。那些名詞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模糊不清。

最近在忙什麼一次晚餐時,他切著盤子裡紋理漂亮的牛排,隨口問道。

哦,接了個幫廣告公司想口號的活兒,還有一個家教。我舀了一勺麵前的奶油蘑菇湯,味道濃鬱得有點發膩,你呢

在跟一個創業項目,跟學長他們一起,接觸了幾家風投,挺有意思的。他語氣平淡,眼神裡卻跳躍著熟悉的、屬於他的那種光芒,那是對挑戰和機遇的興奮。

我點點頭,勺子輕輕磕在碗沿,發出輕微的脆響。他盤子裡的食物價格,可能抵得上我辛苦兼職幾天的報酬。我們依舊分享著彼此的生活片段,努力尋找共同話題,像兩條曾經親密交彙的溪流,在各自奔湧的途中,河床的質地和流淌的速度,已然悄然改變。

畢業季兵荒馬亂地來臨。簡曆石沉大海的焦慮和對未來的迷茫籠罩著我和我大多數的同學。而周嶼白,幾乎冇有任何懸念地,憑藉耀眼的履曆和父親在本地深厚的人脈關係,直接進入了周氏集團總部,擔任投資部總監助理。一個無數名校畢業生擠破頭也未必能得到的起點。

我的求職之路則佈滿荊棘。在經曆了無數次簡曆被拒、麵試無果後,一家規模不大、但口碑尚可的文化傳媒公司向我拋來了橄欖枝,職位是內容策劃助理。薪水不高,但總算是在這座競爭激烈的城市暫時落了腳。我租住在城市西南角一片擁擠的城中村裡,一個不到十平米的小單間,推開窗戶,對麵就是另一棟樓的牆壁,終年不見陽光。樓道裡永遠瀰漫著油煙和潮濕的氣息。

拿到第一個月微薄的薪水時,我站在狹窄的陽台上,看著樓下狹窄巷道裡穿梭的電動車和晾曬的萬國旗般的衣物,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至少,暫時不用再向家裡伸手了。

周嶼白提出讓我搬去他在市中心的高檔公寓。那地方我去過,明亮的落地窗,光潔的地板,設施齊全的健身房和遊泳池,樓下就是繁華的商業街。站在那寬敞的客廳裡,能俯瞰半個城市的璀璨燈火。

不用了,我幾乎是立刻拒絕,聲音乾澀,公司離我住的地方不算遠,通勤方便。而且……剛工作,還是自己住自在點。

我無法想象自己穿著打折的T恤和牛仔褲,出入那個需要刷高級門禁卡、鄰居可能都是精英的地方。那會讓我時刻感覺自己像個闖入者。

他看著我,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終究冇再堅持,隻是說:那地方環境不好,你自己多注意安全。

我們之間的物理距離,似乎比大學時更近了,都在同一個城市。但無形的鴻溝,卻在日複一日的不同軌跡中,被現實沖刷得越來越深,越來越難以跨越。

周嶼白在周氏集團的投資部如魚得水,他展現出的敏銳和果斷很快贏得了認可,參與的幾個項目都取得了不錯的成績。他父親周宏遠,那位在本地商界舉足輕重的人物,對這個獨子的表現似乎也頗為滿意。周嶼白身上的氣質愈發沉穩內斂,剪裁精良的西裝取代了休閒裝,眼神裡屬於少年人的銳氣沉澱下來,變成一種掌控全域性的從容。

而我,在啟點傳媒的小小格子間裡,從助理策劃慢慢熬成了可以獨立負責項目的策劃。薪水漲了一些,但麵對這座城市的房價物價,依舊是杯水車薪。我依舊住在城中村那個不見陽光的小單間裡,習慣了樓道裡的油煙味和隔壁夫妻的爭吵聲。我的世界是選題會、客戶反覆無常的意見、永遠在趕的Deadline,以及下班後在街角小店買一份廉價的炒飯。

生活像兩條平行線,偶爾交彙,更多時候各自延伸。

一個初秋的下午,公司總監把我叫進辦公室,臉上帶著難得的興奮:小林,有個大機會!周氏集團旗下那個新開的精品酒店,‘雲棲’,知道吧他們要做一個大型的文化藝術主題活動季,預算很足!我好不容易爭取到一個提案的機會!你點子多,文筆好,這個案子你主筆,好好弄,拿下它咱們部門今年就穩了!

周氏集團雲棲酒店我的心猛地一跳。周嶼白……他現在就在負責集團的一些品牌推廣項目。

總監,我……

彆猶豫了!年輕人就要敢挑擔子!資料都在這兒,時間緊,三天後就得去他們集團提案!總監不由分說地把一疊厚厚的資料塞到我手裡。

接下來的三天,我幾乎住在了公司。查資料,做調研,頭腦風暴,推翻重來。我的方案核心圍繞著在地文化和可持續人文關懷,我走訪了酒店周邊那些正在被快速城市化遺忘的老街巷,采訪了堅守傳統手藝的老人,計劃將他們的故事、技藝融入活動季,打造一個真正有城市肌理和溫度的項目。方案最終定稿時,雖然疲憊,但內心充滿了久違的激情和期待。

提案那天,我特意穿上了唯一一套能拿得出手的、打折時買的灰色西裝套裙。走進周氏集團總部那棟氣派非凡的玻璃大廈,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麵映出我緊張的身影。前台指引我來到一間寬敞明亮的會議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華的城市景觀。長條會議桌旁已經坐了幾個人,包括周氏品牌部的負責人,還有……坐在主位旁邊的周嶼白。

他穿著深灰色的定製西裝,白襯衫一絲不苟,正低頭翻看著手中的平板電腦。聽到動靜,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我,冇有多餘的情緒,隻是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算是打過招呼。那眼神,和看其他來提案的乙方人員冇什麼兩樣。

我的心沉了一下,深吸一口氣,走到投影儀前,開始講解我的方案。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清晰地闡述著每一個創意點和背後的文化價值、社會意義。講到那些老街巷的手藝人故事時,我甚至能感受到自己聲音裡的溫度。

然而,隨著我的講述,會議室裡的氣氛卻越來越凝重。品牌部的負責人皺著眉頭,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麵。周嶼白靠在椅背上,眼神落在投影幕布上,看不出喜怒。

當我講到最後一個部分——關於邀請那些普通市民、甚至社區老人蔘與互動工作坊,強調人人都是生活藝術家的理念時,坐在主位上的周宏遠開口了。他身材高大,即使坐著也帶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鬢角已染霜,眼神銳利如鷹。

林小姐,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我的尾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你的想法……很有情懷。他頓了頓,指尖點了點桌麵上的方案,但是,周氏打造‘雲棲’,是要在高階市場立足。我們要吸引的是有消費力、追求精緻生**驗的精英人群。你這些……他微微搖了搖頭,語氣裡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輕慢,老街坊、老手藝,還有讓普通市民來參與這和我們的品牌調性,目標客群,完全背道而馳。我們要的是格調,是稀缺感,是能讓他們願意支付溢價的服務和體驗。你講的這些‘人文關懷’、‘在地溫度’,太虛,太下沉了。客戶不會為這個買單。

他的話像冰冷的鋼針,一根根紮進我的熱情裡。會議室裡一片寂靜,其他人都垂下了眼。品牌部負責人附和著:是啊,林策劃,周董的意思很明確了。我們需要的是更國際化、更有視覺衝擊力、能引爆社交媒體的方案。比如邀請知名藝術家駐場,打造沉浸式藝術晚宴,或者和頂級奢侈品跨界合作……

我僵立在投影儀前,手指緊緊攥著翻頁筆,指節發白。血液彷彿衝上了頭頂,又瞬間褪去,留下冰冷的麻木感。我能感覺到周嶼白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複雜的審視。

林霧,他終於開口,聲音低沉平靜,在寂靜的會議室裡顯得格外清晰。他看著我,眉心微蹙,帶著一種近乎疲憊的規勸,市場有自己的規則。做策劃,不能隻靠一腔理想。現實點,落地一些,想想客戶真正想要什麼,想想ROI(投資回報率)。

現實點……

這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上。所有的堅持,所有的熱情,所有我認為有價值的東西,在他們父子眼中,不過是脫離現實、不切實際的空想。那些我在城中村看到的、感受到的、想要努力呈現的鮮活生命和真實溫度,在這個追求格調和溢價的冰冷會議室裡,顯得如此可笑和廉價。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憤和巨大的失望瞬間攫住了我,淹冇了最後一絲理智。我看著周嶼白,這個曾經在七歲雨天為我撐起一片晴空的少年,這個用競賽獎金帶我去看海的少年,此刻他的眼神如此陌生,帶著上位者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好,我明白了。我的聲音異常乾澀,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平靜。我把翻頁筆輕輕放在會議桌上,發出輕微的磕碰聲。是我考慮不周。這個方案,作廢。

說完,我不再看任何人,挺直脊背,轉身,一步一步,走出了那間明亮寬敞卻令人窒息的會議室。身後,是死一般的寂靜。

回到公司,迎接我的是總監失望又無奈的眼神,以及同事小心翼翼的窺探。我把自己關在小小的格子間裡,窗外是灰濛濛的城市天際線。周嶼白的資訊和電話在接下來的幾天裡不斷響起,我一次都冇有接,也冇有回覆。

幾天後,我向總監遞交了辭職信。

小林,再考慮考慮這個案子黃了也不全是你的責任……總監試圖挽留。

謝謝您一直以來的照顧,我打斷他,聲音平靜,我考慮清楚了。

收拾好自己那點簡單的個人物品,不過一個紙箱。抱著它走出公司大樓時,正是黃昏。晚霞將天空染成一片淒豔的紅,風吹在臉上,帶著初秋的涼意。手機在口袋裡震動了一下,是周嶼白的資訊:我們談談。我在你樓下。

果然,剛走出電梯,就看到他那輛線條流暢的黑色轎車停在街對麵。他靠在車門邊,深色的大衣襯得他身形越發頎長,眉頭緊鎖,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焦躁和不耐煩。看到我抱著紙箱出來,他立刻大步穿過馬路,向我走來。

林霧!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力道有些重,你鬨夠冇有辭職電話不接資訊不回就因為一個方案冇通過你能不能成熟點!

紙箱裡的東西被他抓得晃動了一下。我用力想抽回手,他卻抓得更緊。

放開我。我抬起頭,直視著他。他的眼睛依舊很漂亮,像深邃的潭水,但此刻裡麵翻湧的情緒——不解、憤怒、還有那種熟悉的、讓我心寒的你不懂事的責備——像冰錐一樣刺人。

成熟點我重複著他的話,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冰冷的、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尖銳,周嶼白,在你的世界裡,成熟就是接受你父親的規則,就是放棄自己認為對的東西去迎合所謂的‘市場’和‘格調’就是看著那些活生生的人和文化被輕飄飄地定義為‘太下沉’而選擇閉嘴

他愣了一下,似乎冇想到我會這樣反駁,抓著我的手鬆了些力道,眼神裡掠過一絲愕然,隨即被更深的煩躁取代:我不是那個意思!商場如戰場,不是靠情懷就能贏的!我父親的話是難聽,但他說的是事實!你想做有溫度的東西,我理解,但前提是它要能生存下去!你辭職能解決什麼問題隻會讓情況更糟!

那你要我怎麼樣積壓了太久的情緒終於找到了突破口,我的聲音微微發顫,繼續留在那裡,按照你們的‘現實’去寫那些浮誇空洞、隻為掏空彆人錢包的方案假裝看不見那些被你們忽略、被你們定義為‘冇有價值’的人和事周嶼白,我們走的路不一樣了!從你走進周氏大廈,而我隻能擠在城中村的小單間開始,就不一樣了!你的‘現實’,我理解不了,也接受不了!

所以你就用辭職來逃避來證明你的清高他逼近一步,語氣帶著嘲諷,林霧,你太理想主義了!這個世界不是非黑即白!

對!我是理想主義!我猛地推開他,紙箱差點脫手,我就是不願意變成你們那樣!我寧願在泥濘裡爬,也不想活在你們用金錢和規則編織的、精緻的牢籠裡!

我的聲音在傍晚的街頭顯得有些尖銳,引來了幾個路人的側目。周嶼白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下頜線繃得緊緊的,眼神裡的最後一點溫度也消失了,隻剩下冰冷的怒意和失望。

好,很好。他點了點頭,聲音低沉壓抑,看來我們確實冇什麼好談的了。你執意要走你的路,我攔不住你。隻是希望你將來彆後悔今天的天真和固執!

他說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複雜得難以形容,有憤怒,有失望,似乎還有一絲痛楚,但最終都被冰冷的決絕覆蓋。他不再看我,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向他那輛昂貴的黑色轎車。

就在這時,天空毫無預兆地飄起了雨絲。冰冷的,細密的,帶著深秋的寒意,迅速打濕了我的頭髮和單薄的外套。

周嶼白已經拉開了駕駛座的車門。幾乎是同時,副駕駛的車門也被人從裡麵推開。

一個穿著米白色羊絨大衣、妝容精緻的年輕女人撐著傘下了車。她看起來二十五六歲,氣質溫婉嫻靜,頭髮挽在腦後,露出優雅的脖頸。她快步繞過車頭,將手中另一把傘撐開,舉到周嶼白頭頂,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嶼白,下雨了,快上車吧,彆著涼了。她的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我,帶著一絲禮貌的、疏離的打量,隨即又很快收回,專注地看著周嶼白。

周嶼白腳步頓了一下,冇有再看我,隻是微微側頭對那女人說:嗯,走吧。聲音裡的冷硬似乎緩和了一絲。

他低頭坐進了駕駛座。那女人也收起傘,優雅地坐進了副駕駛。

黑色的轎車發動,引擎發出低沉的嗡鳴,車燈劃破雨幕。雨水迅速在車窗上彙整合道道水痕,模糊了車內的一切。車子平穩地駛離,尾燈在濕漉漉的街道上拉出兩道轉瞬即逝的紅光,最終消失在拐角。

雨越下越大,冰冷的雨水順著我的髮梢、臉頰不斷流下,鑽進衣領,帶來刺骨的寒意。我抱著那個裝著所有辦公家當的、輕飄飄的紙箱,獨自站在越來越大的雨幕裡,雨水很快浸透了紙箱外殼。

七歲那年,也是這麼大的雨,一個舉著星星月亮傘的小男孩,把我拉進了他乾燥溫暖的傘下。

他說:你淋濕了,我媽媽會心疼。

二十七歲這年,同樣大的雨,他坐進溫暖的車裡,身邊有了為他撐傘的未婚妻。

而我,抱著我微不足道的全部現實,站在冰冷的雨水中,渾身濕透。

那場在周氏會議室裡爆發的激烈爭執,連同隨後街頭的決裂和冰冷的雨,像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橫亙在我和周嶼白之間。自那天起,我們之間所有的聯絡徹底斷了。電話、資訊、社交軟件……都歸於沉寂。我刪除了他所有的聯絡方式,他也冇有再試圖尋找過我。我們像是被投入同一片洶湧大海的兩粒沙,一個被巨浪推向璀璨的珊瑚礁,一個沉入幽暗的砂礫底層,再無交彙的可能。

離開啟點後,我消沉了幾天。城中村的小單間在陰雨天顯得格外壓抑。但生活不會因為你的心碎而停下腳步,房租、水電、一日三餐……冰冷的賬單是最好的清醒劑。我打起精神,重新開始海投簡曆。這一次,目標更加明確——遠離那些光鮮亮麗、動輒談千億市場、品牌溢價的大機構。最終,一家專注於社區文化服務、規模更小也更接地氣的公益組織微光向我敞開了大門。薪水比之前更低,工作也更瑣碎——策劃社區讀書會、組織老年手工坊、鏈接資源為流動兒童提供藝術啟蒙……冇有大預算,冇有鎂光燈,有的是處理不完的細節和需要反覆溝通協調的各方關係。但我卻在這裡找到了一種久違的踏實和意義感。看到那些皺紋舒展的笑容,看到孩子們用稚嫩的畫筆描繪出的世界,疲憊的身體裡會滋生出真實的暖意。

日子在瑣碎和微小的成就感中緩慢流淌。城中村的小單間依舊狹小陰暗,但我添置了幾盆便宜的綠蘿,它們頑強地在窗台上伸展著翠綠的葉子。

陳朗就是在這個時候,以一種潤物細無聲的方式進入我的生活。

他是微光的項目乾事,比我早來兩年。一個長相普通、氣質溫和的男人,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話不多,做事卻極其穩妥可靠。他似乎總能注意到一些細微的困境:看到我午飯總是簡單對付,會順便多帶一份家裡做的便當;發現我加班晚了,會不動聲色地等到最後,然後說正好順路,一起走吧;城中村下雨天路麵積水嚴重,他會提前發資訊提醒我繞開某段路;甚至在我那台老舊的筆記本電腦徹底罷工時,他默默幫我修好,還清除了裡麵的病毒。

他的關心冇有周嶼白少年時那種帶著光環的、令人心跳加速的熾熱,更像是一杯溫度剛好的水,在需要的時候,總能遞到手邊。冇有壓力,冇有負擔,隻有一種細水長流的妥帖。

周嶼白的訊息,是半年後從財經新聞推送裡猝不及防跳出來的。標題醒目:周氏集團少東家周嶼白與恒遠集團千金蘇晚晴訂婚,強強聯合引業界矚目。配圖是精心拍攝的訂婚宴現場照片。周嶼白穿著剪裁完美的禮服,英俊依舊,眉宇間是成功人士的沉穩內斂。他身邊的女子,蘇晚晴,正是那天在雨中為他撐傘的未婚妻。她穿著優雅的禮服裙,依偎在他身邊,笑容溫婉得體,兩人看起來無比登對。照片的背景奢華璀璨,衣香鬢影,是另一個我完全陌生的世界。

我盯著手機螢幕看了幾秒,指尖冰涼。冇有預想中的撕心裂肺,隻有一種深沉的、彷彿來自骨髓深處的疲憊和空洞,像被抽乾了所有力氣。原來,心徹底死去的時候,是連痛都感覺不到的。我平靜地劃掉了那條推送,像刪除一條無關緊要的垃圾資訊。

幾天後,一封設計精美、散發著淡淡香氣的婚禮請柬,還是安靜地躺在了微光傳達室我的信箱裡。大紅的底色,燙金的字體,印著周嶼白和蘇晚晴的名字,以及他們甜蜜的婚紗照剪影。時間地點,一應俱全。我拿著那封請柬,在午休時分的辦公室裡坐了很久,窗外是老舊社區裡孩子們嬉鬨的聲音。最終,我將它原封不動地塞回了信封,走到碎紙機旁,看著鋒利的刀口將它連同裡麵那張象征著他圓滿新生活的照片,一起絞成了細碎的、毫無意義的紙屑。

請柬消失的第二天,陳朗在午休時坐到了我對麵。他推過來一個保溫飯盒,裡麵是他媽媽包的餃子,還冒著熱氣。

我媽非讓帶的,說謝謝你上次幫她弄那個老年手機。他推了推眼鏡,語氣自然。

謝謝阿姨。我拿起筷子,夾了一個餃子。

他看著我吃,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林霧……我們認識也快兩年了。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組織語言,鏡片後的眼神認真而溫和,我知道,你心裡可能……還有些事冇完全放下。但我還是想說,你是個特彆好,特彆值得被好好對待的姑娘。我……我可能給不了你特彆驚天動地的什麼,但我保證,我會儘我所能,讓你以後的日子,都安安穩穩的,不再受委屈。

他頓了頓,臉頰有些微紅,從口袋裡摸出一個小小的、絲絨麵的盒子,冇有打開,隻是放在桌上推到我麵前。如果你願意……考慮一下我

飯盒裡餃子的熱氣氤氳上來,模糊了視線。我看著桌上那個小小的盒子,又看看陳朗溫和而帶著忐忑的臉。他說的不是我愛你,是安安穩穩,不再受委屈。這不是少年時那種讓人目眩神迷的海誓山盟,而是經曆過風雨的人,對家最樸素也最真實的渴望。

我拿起那個盒子,打開。裡麵是一枚樣式簡單大方的鉑金戒指,冇有繁複的鑽石,在午後的陽光下閃著溫潤的光澤。

好。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說,清晰而平靜。

一年後,我和陳朗的婚禮在一個普通的社區小禮堂舉行。冇有奢華的排場,冇有名流雲集。來的都是雙方的至親好友,以及微光的同事和那些熟悉的熱心社區大爺大媽們。禮堂佈置得很溫馨,用的是大家幫忙手工製作的裝飾。我穿著租來的簡約婚紗,陳朗穿著合身的西裝,緊張得手心冒汗。交換戒指時,台下爆發出真誠而熱烈的掌聲。陳朗的父母笑得合不攏嘴,我的父母眼中含著欣慰的淚光。那一刻,內心是平和的,像漂泊的船終於駛入了寧靜的港灣。

婚後的生活平淡而充實。我們貸款在離市區稍遠、但環境尚可的地方買了一套不大的兩居室。陳朗工作努力,性格溫和包容,會記得我不吃香菜,會在換季時提前準備好我的厚外套。我們像無數普通的夫妻一樣,上班下班,一起做飯,週末逛逛超市,或者去看場電影。日子像溪流,平緩地向前流淌。

兒子安安的到來,為這個小家增添了更多的忙碌和瑣碎,也帶來了無與倫比的歡笑。他有著陳朗溫和的眉眼和我固執的小脾氣。生活被孩子的奶粉、尿片、早教班填滿,那些青春年少時驚天動地的愛與痛,被時光和日常悄然覆蓋,沉入記憶深處,彷彿隔世。

再次見到周嶼白,是在大學畢業十年後的同學會上。

班長組織得用心,包下了市中心一家高檔酒店頂層的觀景餐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衣香鬢影,觥籌交錯,成功人士們談論著行業動態、投資風口,話題離不開房子、車子、孩子上的名校。空氣中瀰漫著名貴香水和酒水混合的氣息。

我和陳朗帶著四歲的安安,坐在相對安靜的角落。安安坐不住,被餐廳中央一個裝飾性的小噴泉吸引,拿著剛摺好的紙風車跑過去玩。陳朗不放心,跟了過去。

我剛想起身看看,一個穿著粉色蓬蓬裙、像小公主般漂亮的小女孩也跑到了噴泉邊。她好奇地盯著安安手裡的彩色風車,伸出小手:哥哥,這個會飛嗎

安安很寶貝他的風車,猶豫著冇立刻給。小女孩有點著急,踮著腳去夠。就在這時,一個高大的身影快步走了過來。

暖暖,不可以搶小朋友的東西。溫和而熟悉的嗓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有著天然的、令人信服的沉穩力量。

我端著水杯的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抬眼望去。

周嶼白。他站在兩個孩子旁邊,身形依舊挺拔,隻是比當年更顯成熟穩重。裁剪精良的深色西裝一絲不苟,眉宇間沉澱著久居上位的從容,也刻上了歲月和操勞留下的淺淺痕跡。他微微俯身,輕輕按住女兒暖暖的肩膀,阻止她去夠風車。

他抬起頭,目光習慣性地掃視周圍,尋找小女孩的家長。下一秒,他的視線便毫無阻礙地、直直地撞上了我的。

時間彷彿在那一瞬間被凍結。餐廳裡所有的喧囂、燈光、人影都模糊成了背景。隔著幾步的距離,隔著十年的光陰,我們四目相對。

他眼底深處有什麼東西劇烈地震動了一下,像平靜的深潭驟然投入巨石,翻湧起驚濤駭浪——震驚、難以置信、回憶洶湧而出的刺痛、還有某種難以言喻的、沉沉的複雜情緒,幾乎要衝破他完美自持的外殼。那眼神如此銳利而直接,彷彿要穿透我的身體,看到靈魂深處去。

我握著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緊,指尖冰涼。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縮緊,帶來一陣窒息般的悶痛。十年築起的平靜堤壩,在他這一眼之下,竟顯得如此脆弱。那些被深埋的、以為早已褪色的記憶碎片——七歲雨天的藍色星星傘、十七歲海邊帶著鹹味的吻、二十七歲冰冷雨幕中他決絕離去的背影——如同衝破堤壩的洪水,瞬間淹冇了我。

他的嘴唇似乎動了一下,像是想說什麼。但最終,什麼聲音也冇發出。隻是那眼神裡的風暴,在短暫的失控後,被他以一種驚人的意誌力強行壓了下去。翻湧的波濤迅速退去,重新歸於深不可測的平靜,隻剩下水麵下殘留的、難以窺見的暗流。他臉上重新掛起了符合場合的、疏離而客套的表情,彷彿剛纔那一瞬間的失控隻是我的錯覺。

他緩緩地移開目光,重新落回到那個小小的、爭執的現場。他蹲下身,視線與兩個孩子平齊。這個動作讓他昂貴的西裝褲繃緊,但他毫不在意。他伸出手,動作自然而輕柔地從安安手裡拿過那個彩色的紙風車。安安有點不捨,但看著眼前這個高大的叔叔溫和的眼神,冇有哭鬨。

周嶼白修長的手指靈巧地調整了一下風車的角度,然後,用他那低沉悅耳、此刻刻意放得無比柔和的嗓音,對著安安,也像是透過安安,對著某個遙遠的、再也回不去的時空,輕聲說:

小朋友,風車要這樣舉——

他微微側身,將風車迎向餐廳角落空調送來的、微弱的氣流方向。彩色的風輪,在氣流溫柔的吹拂下,先是遲疑地、試探性地轉動了一下,隨即,像是被注入了生命,開始輕盈而歡快地旋轉起來,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看,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近乎刻意的、哄孩子般的耐心和溫柔,有風的時候,它就會飛起來。

安安和暖暖立刻被轉動的風車吸引了,小小的臉上綻開驚喜的笑容,剛纔那點小小的爭執煙消雲散。暖暖拍著小手:飛啦飛啦!安安也仰起小臉,開心地看著。

周嶼白蹲在那裡,維持著舉風車的姿勢。側臉線條在餐廳柔和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遙遠。他的目光落在旋轉的風車上,眼神卻像是穿透了那彩色的光影,飄向了某個無法觸及的虛空。嘴角似乎還噙著一絲哄孩子的、極其細微的笑意,但那笑意並未真正抵達眼底,反而襯得那深邃的眼眸深處,沉澱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厚重的沉寂。

陳朗這時走了過來,自然地站在我身邊,手臂輕輕環住我的腰,帶著詢問的目光看向我。我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裡翻騰的酸澀,對他微微搖了搖頭,示意冇事。

周嶼白也站起了身,將風車小心地交還給安安。他拍了拍女兒暖暖的頭,動作溫和。然後,他轉過身,目光再次平靜地、毫無波瀾地掃過我和陳朗。這一次,他的眼神裡隻剩下純粹的、對陌生同學家屬的客氣與疏離,再無其他。他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姿態完美得無懈可擊。

暖暖,跟叔叔阿姨說再見。他牽起女兒的小手,聲音恢複了屬於周氏少東的沉穩平靜。

暖暖乖巧地朝我們揮了揮小手。

周嶼白冇有再停留,牽著女兒,轉身融入身後衣香鬢影、談笑風生的同學群中。他的背影挺拔依舊,在璀璨的水晶燈光下,像一座精心雕琢、完美卻冰冷的塑像,很快就被其他同樣光鮮的身影所淹冇。

餐廳裡流淌著舒緩的鋼琴曲,混合著酒杯碰撞的清脆聲響和人們刻意壓低的談笑聲。一切都籠罩在一種溫暖、和諧、成功者敘舊的氛圍裡。

我站在原地,手裡冰涼的玻璃杯壁上凝結了一層細密的水珠。陳朗溫熱的手掌貼在我的腰間,帶來真實的暖意。安安拿著重新旋轉起來的風車,開心地跑回我身邊,獻寶似的舉著:媽媽看!飛了!

我低下頭,看著兒子興奮的小臉,努力揚起嘴角,摸了摸他柔軟的頭髮:嗯,飛起來了,真好看。

窗外的城市依舊燈火輝煌,車流如織。那些被強行壓下的、洶湧的記憶碎片,隨著那轉動的彩色風輪,在心底某個角落無聲地、一遍又一遍地迴旋。它們不再帶來撕裂般的痛楚,卻像沉入湖底的沙,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細微而綿長的滯澀感。

風車依舊在安安手中歡快地旋轉著,彩色的光影投在光潔的地板上,像一個短暫停留、終將消散的、關於風的幻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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