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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十七年,滬上深秋的雨總帶著一股子纏綿的涼意,淅淅瀝瀝打在沈公館硃紅的雕花門樓上,將垂落的紅綢浸得沉甸甸的。

蘇清沅坐在黑漆描金的轎子裡,指尖摩挲著錦盒裡那隻滿綠翡翠鐲子——這是沈家送來的聘禮之一,卻遠不及她陪嫁裡那對羊脂白玉瓶珍貴。

轎簾縫隙裡漏進的光,恰好落在她腕間那串東珠手串上,顆顆圓潤飽滿,是當年蘇老爺子做漕運生意時,宮裡的老太監私下相贈的珍品。

蘇家不是尋常商戶,早年間靠漕運發家,南北貨棧開遍了半個江南,蘇老爺子更是憑著一手識人斷事的本事,與前清的封疆大吏、洋行的大班都有交情。

隻是十年前蘇老爺子病逝,蘇父接手家業後,偏聽偏信身邊的賬房先生,先是在漕運線路上賠了大筆銀子,又跟風囤了一批滯銷的洋布,短短幾年就把家底虧空了大半。

饒是如此,蘇家在滬上的體麵還在,蘇清沅從小跟著祖母讀書習字,學的是管家理事、通商談判的本事,十三歲就能幫著祖母覈對貨棧的賬目,十五歲跟著父親去洋行談生意,一口流利的英文讓洋行老闆都讚不絕口。

轎子外傳來司儀清亮的唱喏聲,吉時到——,轎簾被掀開的瞬間,蘇清沅藉著丫鬟的手跨出去,繡著纏枝蓮紋的素色裙襬掃過青石板上的水窪,濺起細碎的水花。沈公館的賓客早已擠滿了前院,衣香鬢影裡,她一眼就望見了立於廳堂前的新郎——沈聿安。

他穿一身挺括的藏青中山裝,領口繫著端正的黑領結,身形挺拔如鬆,隻是眉眼間籠著一層淡淡的疏離。

蘇清沅隔著幾步遠的距離看他,隻覺得這人像櫥窗裡精緻卻冰冷的鐘表,每一處都恰到好處,唯獨冇有活氣。

她心裡卻冇半分波瀾,這場婚事本就是她點頭應下的——上個月蘇父又要拿家裡的古董去典當,祖母把她叫到跟前,打開那隻傳了三代的紫檀木匣子,裡麵是蘇家僅剩的幾張田契和商號地契,清沅,沈家來提親,不是看蘇家現在的光景,是念著當年你祖父的情分。沈家有租界的產業,有你沈伯母在,你的後路能穩當些。

蘇清沅看著祖母鬢邊的白髮,指尖劃過匣子上的雕花,平靜地說:祖母放心,我嫁。她不是為了蘇家的臉麵,是為了祖母手裡那幾張薄薄的地契——那是祖父留給她的念想,也是她將來能重新撐起蘇家的根基。

至於沈聿安願不願意娶她,她不在乎。婚前她就聽說,這位沈家大公子心裡裝著一個人,是他留學時的同學,姓林名晚,隻是林家雖曾是書香門第,如今卻家道中落,沈老爺子嫌門第不匹配,死活不肯同意。沈聿安答應這門婚事,多半是為了讓沈老爺子鬆口,給林晚一條活路。

拜堂時,喜娘扶著她與沈聿安並肩而立,紅蓋頭遮住了大半視線,她隻聽見身旁男人的腳步聲輕得像怕沾染上什麼,連交拜時衣袖擦過的觸感,都帶著刻意的避讓。禮畢後,她被送入新房,滿室的大紅綢緞晃得人眼暈,桌上擺著的合巹酒冒著熱氣,卻遲遲等不來該共飲的人。

直到掌燈時分,纔有丫鬟端著一碗暖湯進來,輕聲道:少奶奶,先生去書房了,說夜裡還有公務要處理,讓您先歇息。

蘇清沅點點頭,看著丫鬟退出去,伸手掀開了紅蓋頭。銅鏡裡映出她的臉,眉如遠山,眼含秋水,唇邊還帶著恰到好處的笑意——她本就冇指望沈聿安會來。

梳妝檯上擺著她帶來的陪嫁,除了那對羊脂白玉瓶,還有一匣上好的徽墨、一套銀質的文房四寶,甚至還有一本她親手抄錄的《商戶經營要略》,那是祖父當年寫給她的,扉頁上還留著祖父的字跡:商者,當明時勢,知進退,守本心。

第二日清晨,蘇清沅按照規矩去給公婆請安。沈老爺子坐在主位上,穿著藏青長衫,手裡攥著佛珠,目光掃過她時,帶著幾分審視:清沅,你祖父當年在漕運上的本事,我是佩服的。如今你嫁進沈家,內宅的事,你多費心。

蘇清沅屈膝行禮,聲音溫婉卻堅定:爹放心,兒媳定不辱命。她這話不是客套——蘇家雖敗了,可她從小練就的管家本事還在,沈公館的內宅,她應付得來。

一旁的沈夫人連忙拉過她的手,指尖帶著暖玉的溫度:快起來,彆總站著。我早就聽說蘇家大小姐是個能乾的,前幾年你幫著你父親打理貨棧,把快倒閉的南貨莊盤活了,這事我都聽說了。

沈夫人是前清狀元的女兒,交際手腕了得,連外國領事的夫人都與她交好,此刻握著蘇清沅的手,眼神裡滿是喜愛。

蘇清沅忽然想起自己的祖母,祖母的手也是這樣溫暖,隻是去年冬天生了場病,如今還在蘇州的老宅裡休養。

正說著,沈聿安從外麵進來,他剛從外麵晨練回來,額角還帶著薄汗。

看見蘇清沅,他隻是微微頷首,便徑直走到沈老爺子麵前,彙報起錢莊的事。

蘇清沅坐在一旁,安靜地聽著,偶爾端起茶杯抿一口,目光掠過沈聿安時,隻覺得他像一道隔著玻璃的影子,看得見,卻摸不著。

往後的日子,兩人果然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沈聿安很少回內宅,大多數時候都住在書房,有時甚至會宿在外麵的商鋪。蘇清沅也樂得自在,她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打理沈家的產業上。

每天清晨,她都會去賬房覈對賬目,從綢緞莊的布料采購,到錢莊的利息結算,每一筆都看得仔仔細細。

賬房的老掌櫃一開始還不把她放在眼裡,覺得她一個年輕女子,不過是仗著沈夫人的寵愛纔來管事。可冇過多久,老掌櫃就對她刮目相看了。

有一次,綢緞莊的賬冊裡少了五十塊大洋,老掌櫃查了半天都冇找到,蘇清沅隻看了一眼賬本,就指出是布料的進價算錯了——江南的真絲今年豐收,進價該比去年低兩成,賬房卻按去年的價格算了,多算了一匹真絲的錢。

老掌櫃按著她說的去查,果然找到了問題,從此對她服服帖帖,還常跟人說:少奶奶這本事,比當年蘇老爺子還厲害。

蘇清沅不僅會管賬,還很懂經營。她發現沈家的綢緞莊賣的布料款式都太老舊,年輕人不喜歡,便親自去蘇州挑選新的花色,還請了上海有名的設計師,設計出幾款新式旗袍的樣式——領口比傳統旗袍低半寸,袖口收得更窄,裙襬處加了暗紋的滾邊,擺在綢緞莊的櫥窗裡,冇過多久就吸引了大批年輕小姐。

她還想起蘇家當年做南北貨棧時的經驗,讓綢緞莊推出定製服務,根據客人的身材、膚色推薦布料和款式,連外國使節的夫人都慕名來定製旗袍。

沈夫人看在眼裡,心裡愈發喜歡她,不僅把自己私下的幾家胭脂鋪交給她打理,還帶著她去參加各種交際場合。

在宴會上,蘇清沅總能應對自如——跟洋行的老闆談生意時,她能準確說出近幾年的進出口數據;跟領事夫人閒聊時,她能聊起法國的油畫、英國的紅茶,甚至還能隨口背幾句莎士比亞的詩。

有一次,英國領事的夫人看中了她戴的那串東珠手串,想花高價買下,蘇清沅笑著婉拒:這是我祖父留給我的念想,不值什麼錢,卻不能賣。領事夫人不僅不生氣,反而更佩服她的重情重義。

沈老爺子對她的態度也漸漸緩和,有時還會主動跟她討論錢莊的經營策略。有一次,沈老爺子問她對當下銀價波動的看法,蘇清沅侃侃而談:如今外國銀行都在囤白銀,咱們的錢莊不能跟著囤,得把一部分銀子換成外彙,既能避險,還能趁機做幾筆進出口的生意。

沈老爺子聽了,連連點頭:你這話,說到我心坎裡去了。當年你祖父就是這樣,總能在亂世裡找到機會。

府裡的下人也越來越敬重她,都說少奶奶不僅長得漂亮,還精明能乾,比先生還像沈家的當家人。

隻有蘇清沅自己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自己在沈家站穩腳跟——她不僅要保住蘇家的體麵,還要憑著沈家的資源,把祖父留下的產業重新做起來。

她從不奢求沈聿安的愛,隻想要一份安穩的生活,以及能讓自己獨立的資本。

轉眼到了次年開春,滬上的天氣漸漸暖和起來。一天傍晚,蘇清沅剛從胭脂鋪回來,就看見沈公館的下人都神色慌張,連賬房的老掌櫃都匆匆忙忙地往書房跑。

她心裡疑惑,拉住一個丫鬟問:出什麼事了

丫鬟壓低聲音,一臉緊張地說:少奶奶,不好了,老爺子知道先生偷偷給林小姐送錢的事了,現在正在書房裡發火呢,您快去看看吧。

蘇清沅心裡一怔,隨即瞭然。她早就知道沈聿安冇斷了和林晚的聯絡——上個月她去租界的洋行辦事,偶然看見沈聿安的車停在一間簡陋的公寓樓下,車裡還放著一個精緻的食盒。

她快步走到書房外,剛靠近就聽見沈老爺子憤怒的吼聲:你這個逆子!我早就跟你說過,林家那個丫頭配不上你,你怎麼就是不聽你要是再敢跟她來往,我就打斷你的腿!

接著是沈聿安的聲音,帶著幾分倔強:爹,林晚不是您想的那樣,她是書香門第出身,隻是家道中落了。當年若不是她家出了事,您也不會反對我們。我給她送錢,隻是想讓她過得好一點,冇有彆的意思。

冇有彆的意思沈老爺子氣得咳嗽起來,我聽說你還想把她接到租界住沈聿安,你彆忘了你是沈家的大公子,你已經娶了清沅——清沅是什麼樣的姑娘,你心裡不清楚蘇家雖不如從前,可清沅的本事、品行,哪點比不上林家那個丫頭你要是敢把那個女人接回來,我就把你趕出沈家!

蘇清沅站在門外,聽著裡麵的爭吵,心裡忽然有了一個主意。她整理了一下衣襟,輕輕推開了書房的門。

書房裡,沈老爺子正捂著胸口喘氣,沈聿安站在一旁,臉色蒼白,卻依舊不肯低頭。看見蘇清沅進來,兩人都愣住了。

蘇清沅走到沈老爺子麵前,屈膝行禮,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委屈:爹,您彆生氣,這事不怪聿安。是我之前就知道聿安心裡有林小姐,我勸他彆憋著,有什麼事跟我說,可他怕您生氣,一直不敢說。

沈老爺子愣住了,看著蘇清沅:清沅,你……

蘇清沅擦了擦眼角,繼續說:我祖父常說,感情的事不能勉強。聿安對林小姐情深義重,我雖然心裡有些難過,可也不忍看著他為難。爹,您就原諒他這一次吧,我會好好勸他,以後不會再讓他做出讓您生氣的事了。

她這話半真半假——難過是假的,想幫沈聿安解圍是真的。她知道,沈家若是因為這件事鬨得雞犬不寧,不僅會影響沈家的名聲,還會耽誤她打理產業的計劃。

沈老爺子本就疼蘇清沅,見她這般識大體,心裡的火氣頓時消了大半。他歎了口氣,拍了拍蘇清沅的手:清沅,委屈你了。是我冇教好聿安,讓你受了這麼多苦。

沈聿安站在一旁,看著蘇清沅,眼神裡充滿了驚訝和疑惑。他冇想到蘇清沅會幫他說話,更冇想到她會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他早聽說蘇家大小姐性子驕傲,卻冇料到她竟這般通透。

蘇清沅冇理會他的目光,繼續對沈老爺子說:爹,其實我覺得林小姐也挺可憐的。她是書香門第出身,如今卻隻能靠給人做翻譯維持生計,實在不容易。不如這樣,我讓人給她送些錢和東西,讓她去外地找個安穩的地方生活,這樣聿安也能放心,您也不用再生氣了,您看行嗎

沈老爺子想了想,點了點頭:也好,就按你說的辦。清沅,這事就交給你去處理吧,務必讓那個丫頭以後不要再跟聿安來往了。

是,爹,我知道了。蘇清沅屈膝應下,轉身退出了書房。

走出書房,蘇清沅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知道,這一步走對了。幫沈聿安解圍,不僅能讓沈老爺子更信任她,還能賣沈聿安一個人情。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讓沈家因為這件事鬨得雞犬不寧,影響她的計劃。

當晚,蘇清沅讓人去打聽了林晚的住處。林晚住在租界裡一間簡陋的公寓裡,靠著給人做翻譯維持生計。

蘇清沅讓人備了一輛馬車,帶著一個錦盒,悄悄去了林晚的住處。她冇讓下人跟著,隻帶了自己的陪嫁丫鬟——那丫鬟是祖母從小給她配的,忠心耿耿,還懂些拳腳功夫。

公寓的樓道裡又暗又窄,瀰漫著一股煤煙味。蘇清沅走到門口,輕輕敲了敲門。門開了,一個穿著素色旗袍的女子出現在門口,她長得很清秀,眉眼間帶著幾分書卷氣,隻是臉色有些蒼白。看見蘇清沅,她顯然愣了一下,眼神裡充滿了警惕。

你是林晚的聲音很輕,帶著幾分怯懦。

蘇清沅笑了笑,溫和地說:林小姐,我是沈聿安的妻子,蘇清沅。我來找你,是想跟你談一件事。她說話時,語氣平和,冇有絲毫敵意——她知道林晚是個讀書人,吃軟不吃硬。

林晚猶豫了一下,還是讓她走了進來。公寓很小,隻有一間臥室和一個小小的客廳,傢俱很簡陋,卻收拾得很乾淨。書桌上擺著幾本書,還有一本打開的筆記本,上麵寫滿了法文。

蘇清沅掃了一眼,看見筆記本上夾著一張照片,是林晚和沈聿安在國外留學時拍的,兩人站在埃菲爾鐵塔下,笑得很燦爛。

蘇小姐,你找我有什麼事林晚給她倒了一杯水,聲音依舊有些緊張。

蘇清沅接過水杯,放在桌上,打開了帶來的錦盒。裡麵是一張去法國的船票,還有一疊厚厚的銀票,以及一支鋼筆——那是她祖父當年用過的,筆桿是象牙做的,上麵刻著守正二字。

林小姐,蘇清沅看著她,語氣誠懇,我知道你和聿安的事,也知道你現在的處境。沈家容不下你,你在這裡待下去,隻會讓聿安為難,也會讓你自己受苦。這張船票是去法國的,後天出發,銀票足夠你在法國生活和學習。我希望你能離開這裡,去法國學些真本事,將來做自己想做的事。

林晚看著錦盒裡的船票和銀票,眼圈頓時紅了。她哽嚥著說:蘇小姐,你為什麼要幫我你明明知道我和聿安的關係,你不恨我嗎

蘇清沅搖了搖頭,平靜地說:我不恨你。我祖父常說,做人要留一線餘地。聿安心裡有你,我強求不來;你是書香門第出身,也不該困在這裡,浪費了自己的才華。我幫你,一是不想讓聿安為難,二是不想讓你這樣的姑娘,毀在一段冇有結果的感情裡。你去了法國,好好讀書,將來做出一番成就,也不枉你父母對你的期望,不枉聿安對你的一片心意。

她頓了頓,拿起那支鋼筆,遞給林晚:這支筆是我祖父當年用的,他說‘守正’二字,是為人處世的根本。希望你帶著它,在法國好好讀書,將來做個正直、有本事的人。

林晚接過鋼筆,手指微微顫抖,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蘇小姐,謝謝你。我……我會記住你的恩情的。將來我若是有機會,一定會回來報答你。

蘇清沅笑了笑:不用謝我,也不用報答我。你隻要好好照顧自己,將來有機會,再回來看看聿安就好。

從林晚的公寓出來,蘇清沅坐在馬車上,看著窗外的夜景。滬上的夜晚很熱鬨,霓虹閃爍,車水馬龍。她想起祖母常說的話:做生意和做人一樣,要看長遠。

她知道,今天幫了林晚,不僅能讓沈聿安欠她一個人情,還能讓沈家的名聲不受影響——畢竟,沈家娶了蘇家大小姐,若是傳出丈夫在外私會情人的閒話,對兩家的名聲都不好

從林晚的公寓出來,蘇清沅坐在馬車上,看著窗外的夜景。滬上的夜晚很熱鬨,霓虹閃爍,車水馬龍,洋行的招牌在燈光下泛著冷光,黃包車伕的鈴鐺聲混著電車的鳴笛,織成一片喧囂。

她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的盤扣,那是祖母親手給她縫的,青緞子底上繡著細小的蘇字——祖母總說,無論到了哪裡,都不能忘了自己的根。

馬車駛過蘇州河時,她掀起車簾,看著河麵上搖曳的船燈,忽然想起小時候跟著祖父去漕運碼頭的場景。

那時祖父穿著藏青馬褂,站在船頭指揮卸貨,南來北往的貨商見了他,都恭敬地喊一聲蘇爺。

祖父常把她抱在膝頭,指著河麵上的船隻說:清沅你看,這些船載的不隻是貨物,還有人的生計。做買賣不能隻盯著眼前的利,要讓跟著你的人都有飯吃,纔算真本事。

如今祖父不在了,蘇家也敗了,可這些話她一直記在心裡。她嫁進沈家,不是要做個安安穩穩的少奶奶,是要藉著沈家的平台,把祖父的道理接著往下走——先穩住自己,再慢慢把蘇家的產業撿起來。

回到沈公館時,沈聿安正在庭院裡等她。月光把桂樹的影子拉得很長,細碎的花瓣落在他的肩頭,他穿著一件淺灰長衫,冇係領釦,比白天少了幾分疏離,多了些煙火氣。看見蘇清沅回來,他快步走過來,手裡還拿著一件薄披風。

夜裡涼,怎麼不多穿件衣服他把披風遞過來,聲音比平時柔和些。

蘇清沅接過披風搭在臂彎,淡淡道:去見林小姐,不想穿得太張揚。

她……願意走嗎沈聿安的聲音有些發緊,目光落在她臉上,帶著幾分試探。

後天的船,我給了她船票和銀票,還有我祖父留下的一支鋼筆。蘇清沅頓了頓,看著他,她是個懂分寸的人,知道留在滬上對誰都不好。

沈聿安沉默了許久,才低聲說:謝謝你。他這聲謝說得真心實意——他原本以為,蘇清沅至少會怨他,或是藉機刁難林晚,可她不僅冇這麼做,還為林晚鋪好了後路。

他忽然想起婚前母親跟他說的話:蘇家大小姐是個有大格局的,你彆拿尋常女子的心思揣度她。那時他冇放在心上,如今纔算真的懂了。

蘇清沅笑了笑,轉身往內宅走:不用謝我,我們隻是各取所需。你安安穩穩做你的沈公子,我安安穩穩打理我的事,這樣對誰都好。

她冇回頭,自然冇看見沈聿安望著她背影時複雜的眼神——有感激,有愧疚,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冇察覺的敬佩。

林晚走的那天,蘇清沅冇去碼頭。她正在綢緞莊盯著新到的一批雲錦,賬房老掌櫃拿著賬本過來,笑著說:少奶奶,您上次讓我們推出的‘定製旗袍’,這個月已經訂出去三十多件了,連張總長的夫人都讓人來訂了兩件。

蘇清沅接過賬本翻了翻,指著其中一筆賬目說:張夫人的單子要格外用心,她喜歡素雅的花色,滾邊用銀線,盤扣換成珍珠的。另外,把庫房裡那批藕荷色的杭綢整理出來,下個月要開女子學堂的義賣會,捐十匹過去——就說是沈公館和蘇家一起捐的。

老掌櫃愣了一下:蘇家可蘇家現在……

蘇家還在。蘇清沅抬眼看他,語氣平靜卻堅定,我祖父留下的字號,不能就這麼冇了。

老掌櫃連忙點頭:是,少奶奶說得是,我這就去辦。

傍晚回到沈公館,沈聿安已經回來了。他坐在書房裡,桌上放著一個打開的錦盒,裡麵是一枚小小的銀質書簽,上麵刻著晚字。看見蘇清沅進來,他連忙把錦盒合上,語氣有些不自然:你回來了。

蘇清沅冇在意那枚書簽,把一張單子放在他麵前:這是下個月女子學堂義賣會的捐物清單,我讓賬房擬了份稿子,你看看,若是冇問題,就登在報紙上。

沈聿安拿起單子看了看,見上麵寫著沈公館捐綢緞十匹,蘇家捐書籍五十冊,眉頭微微一挑:你還想著蘇家的事

我是蘇家的女兒,自然要想著。蘇清沅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再說,蘇家的字號還在,多露露臉,將來做什麼事也方便。

沈聿安看著她,忽然笑了:你倒真不藏著掖著。

藏著掖著做什麼蘇清沅放下茶杯,我要做什麼,你清楚,我爹和娘也清楚。大家都是明事理的人,坦誠些反而省事。

沈聿安冇再說話,拿起筆在單子上簽了字。他忽然發現,和蘇清沅相處時,不用刻意偽裝,不用小心翼翼,反而比和林晚在一起時更自在——林晚總需要他哄著、護著,可蘇清沅不一樣,她像一棵挺拔的竹,不需要依附誰,自己就能站穩腳跟。

日子一天天過去,蘇清沅的名聲在滬上越來越響。她不僅把沈家的內宅和產業打理得井井有條,還藉著沈夫人的關係,辦了一個女子實業社,教那些家境貧寒的姑娘學縫紉、做賬,還幫她們找活計。

沈夫人對她愈發滿意,把自己私下在租界的兩家洋貨店也交給了她,還跟人說:清沅比我當年還有本事,沈家的將來,得靠她撐著。

沈聿安也漸漸習慣了和蘇清沅合作的日子。他去外地考察生意時,會順便幫她打聽當地的布料行情;她辦女子實業社缺場地時,他一句話就把沈家在法租界的一間空倉庫騰了出來。兩人很少一起吃飯,很少一起出門,卻總能在需要對方的時候,遞上恰到好處的幫助。

有一次,洋行的老闆想壓價收購沈家的綢緞莊,沈聿安和對方談了好幾次都冇談攏。

蘇清沅知道後,直接去了洋行——她用一口流利的英文,把近幾年綢緞的進出口數據、沈家綢緞莊的客戶名單,還有未來三年的市場預測,一條條擺在對方麵前,最後說:先生若是想合作,我們可以談;若是想壓價,那沈家寧願把綢緞莊關了,也不會做虧本的買賣。

洋行老闆被她說得啞口無言,最後不僅冇壓價,還主動提出要和沈家合作開新的綢緞莊。沈聿安知道後,特意在書房備了一壺好酒,對蘇清沅說:這次多虧了你。

蘇清沅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我是沈家的少奶奶,沈家的事,就是我的事。

那晚兩人喝了不少酒,聊了很多事——聊蘇清沅小時候跟著祖父學做賬的趣事,聊沈聿安在國外留學時的見聞,聊滬上商界的風雲變幻。

直到夜深,蘇清沅起身告辭時,沈聿安忽然說:清沅,其實你不用這麼拚的。

蘇清沅回頭看他,笑了笑:不拚怎麼行我要撐起蘇家,還要幫你守住沈家,總不能讓彆人看笑話。

沈聿安看著她的背影,心裡忽然有些發酸。

他知道,蘇清沅看似堅強,可心裡也藏著委屈——她的親生父母自從拿了沈家的彩禮去了南洋,就再也冇回過信,連祖母去年病重,都是沈夫人派人去蘇州照顧的。她在沈家看似風光,可背後的苦,隻有她自己知道。

第二年夏天,沈聿安對外宣稱自己早年在國外留學時,因為一場意外傷了身體,不能生育。

訊息傳出來後,沈老爺子和沈夫人雖然難過,卻也冇多說什麼——他們知道蘇清沅不在乎這些,反而覺得虧欠了她,對她愈發疼愛。

沈夫人甚至把自己的私房錢都交給了她,說:清沅,這些錢你拿著,將來不管做什麼,都有個底氣。

蘇清沅拿著那些錢,心裡暖暖的。她知道沈聿安這麼做,是為了給林晚留後路——果然,冇過多久,就有下人說,先生每個夏天都會去法國考察生意,每次回來,都會帶些法國的糖果和玩具,偷偷放在書房的櫃子裡。

蘇清沅從不問,也從不提。她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女子實業社上,還開了一家女子成衣店,取名清沅閣。

成衣店的生意很好,不僅滬上的名媛喜歡來這裡定製旗袍,連南京、杭州的客戶都慕名而來。

她還把祖父留下的那幾張田契找了出來,在蘇州買了一片桑園,雇了當地的農戶種桑樹、養蠶,自己辦了一個小小的絲織廠——她要把蘇家的漕運、南貨棧都建起來,一步一步,慢慢來。

沈聿安看在眼裡,悄悄幫她打通了蘇州的關節——當地的稅吏想刁難她,他一個電話就解決了;絲織廠缺技術工人,他從上海的絲織廠請了最好的師傅過去。

蘇清沅知道是他做的,卻隻在某次吃飯時,淡淡地說了句:謝謝你。

沈聿安笑了笑:你幫我守住了沈家,我幫你做點事,應該的。

轉眼就是二十年。這二十年裡,滬上變了很多——洋行換了一批又一批,街道拓寬了,高樓蓋起來了,連電車都換成了最新的款式。

蘇清沅的清沅閣開遍了江南,絲織廠的規模也越來越大,蘇家的字號重新響了起來,人們提起蘇清沅,不再說沈公館的少奶奶,而是說蘇老闆。

沈聿安也把沈家的產業打理得很好,錢莊開了十幾家分號,還和外國銀行合作,做起了外彙生意。

他每年夏天依舊會去法國,回來時,身上的奶香越來越濃——蘇清沅知道,林晚應該是生了孩子。

這二十年裡,蘇清沅的親生父母再也冇回來過。倒是有一次,南洋來的商人說,在新加坡見過蘇父,他又娶了個當地的女人,再生了個兒子,早就把蘇清沅忘了。

蘇清沅聽了,隻是淡淡道:知道了。——她早就不指望那些所謂的親情了,沈老爺子和沈夫人,纔是她真正的親人。

民國三十七年,沈老爺子因病去世。臨終前,他拉著蘇清沅的手,聲音微弱:清沅,委屈你了。沈家有你,是福氣。

蘇清沅忍著淚,點了點頭:爹,您放心,我會照顧好娘,照顧好沈家。

又過了兩年,沈夫人也走了。她走得很安詳,臨終前,把一個紫檀木匣子交給蘇清沅,裡麵是沈夫人自己的私房錢和產業地契,還有一封信。

信裡寫著:清沅,我們早就知道你和聿安的事,也知道聿安有孩子。你是個好孩子,這些年冇說過一句怨言,還把沈家打理得這麼好。這些東西,是我給你的,也是給沈家的——將來不管出什麼事,你都要好好的。

蘇清沅抱著匣子,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她在沈公館住了二十多年,沈夫人待她,比親生母親還要親——冬天給她做棉襖,夏天給她送酸梅湯,她受了委屈,沈夫人會替她出頭;她想做實業,沈夫人會第一個支援她。如今沈夫人走了,她心裡像空了一塊。

出殯後,蘇清沅在公婆的靈位前,把沈聿安有孩子的事說了出來。

她站在靈位前,聲音平靜卻堅定:爹,娘,聿安的孩子已經十歲了,在法國跟著林小姐生活,知書達理,很懂事。我知道你們一直盼著沈家有後,現在,該讓孩子認祖歸宗了。

沈聿安就站在她身後,聽著她的話,眼眶通紅。他走到靈位前,跪下磕了三個頭,聲音沙啞:爹,娘,兒子不孝,讓你們擔心了。

蘇清沅看著他,輕聲說:過去的事,就彆再提了。孩子是沈家的血脈,該回來。

沈聿安抬起頭,看著蘇清沅,眼裡滿是感激。他忽然發現,這麼多年來,蘇清沅一直都在幫他——幫他護住林晚,幫他守住沈家,現在還幫他把孩子接回來。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是林晚,可最該感謝的人,是蘇清沅。

那天傍晚,兩人坐在庭院裡。桂花又開了,落了一地金黃,空氣裡滿是甜香。沈聿安從抽屜裡拿出一張泛黃的紙,是當年結婚前兩人簽的協議——上麵寫著互不乾涉私生活,待沈家穩定後,蘇清沅可隨時離開,沈聿安需支付其白銀五萬兩作為補償。

他把紙遞給蘇清沅,聲音很輕:當年簽的這個,現在冇用了。

蘇清沅接過協議,看著上麵熟悉的字跡——她的字娟秀卻有力,他的字挺拔卻疏朗。她笑了笑,把協議放在石桌上,拿起打火機點燃。火苗躥起來,把紙燒成了灰燼,風一吹,散在桂花叢裡。

是冇用了。蘇清沅看著灰燼,輕聲說。

第二日天剛亮,蘇清沅便起了身。窗外的桂花還沾著晨露,沈公館的庭院靜得隻聞鳥啼,她看著鏡中一身素色布衫的自己,指尖輕輕撫過衣襟上那朵細繡的蘭草——這是她親手縫的,針腳裡藏著蘇家老宅的舊時光。

丫鬟進來時,手裡捧著個半舊的樟木箱,裡麵是她早已收拾好的物件:祖父傳下的那本《商戶經營要略》、祖母繡過的繃子、還有她小時候讀書用的銀筆架,件件都沾著童年的溫氣。

少奶奶,真不再多帶些沈夫人給您的那些綢緞,還有先生前幾日送的西洋鐘錶,都還在庫房呢。

蘇清沅搖搖頭,將木箱蓋輕輕合上:不用了,這些就夠。沈家的東西,本就該留在沈家。

她走到書房,把整理好的沈家產業賬目放在桌上,又留下一張字條,字跡娟秀卻利落:沈家賬目已理妥,西廂房櫃中可尋。我回蘇州老宅小住,急事可讓賬房遞信。

出門時,管家張叔候在門廊下,手裡攥著個油紙包,裡麵是剛出爐的蟹殼黃,還是她去年說過喜歡的鹹口。少奶奶,路上吃。蘇州那邊我已經讓人打過招呼了,老宅的門窗都擦乾淨了,灶上也能直接生火。

蘇清沅接過油紙包,指尖觸到溫熱的紙麵,心裡軟了軟:多謝張叔,費心了。她冇回頭看沈公館的硃紅門樓,隻朝著馬車走去——不是無情,是她向來懂分寸,如今與沈聿安的協議也算落了段,再住下去反倒生分,不如回老宅,尋些自在。

馬車駛出滬上城區,漸漸多了水路。蘇清沅掀起車簾,看兩岸的垂柳蘸著春水,烏篷船搖著櫓穿過石橋,吳儂軟語順著風飄進車廂,竟讓她想起小時候跟著祖父回蘇州的光景。

那時她總坐在祖父膝頭,看他跟船家算漕運的賬,陽光落在祖父的銀鬚上,暖得像現在手裡的蟹殼黃。

到蘇州老宅時已是午後。青石板巷子裡靜悄悄的,門楣上蘇府的匾額雖褪了色,卻依舊端正。

她掏出那把磨得發亮的銅鑰匙——去年她托人打聽了半年,才從藥材商手裡花三倍價錢贖回老宅,當時隻覺得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如今親手推開這扇門,才知什麼是真正的踏實。

門吱呀一聲開了,院子裡的老槐樹還在,枝椏伸得老高,遮住了大半個天井。樹下的石桌石凳落了層薄灰,卻還能看見她小時候刻下的歪歪扭扭的沅字。廊下的魚缸空著,牆角的蘭草卻長得旺,是她去年讓人補種的,如今正抽著新葉,透著股生生不息的勁兒。

蘇清沅獨自進了書房。書架上的書還在,從《論語》到《漕運誌》,都是祖父當年的珍藏。她那本《商戶經營要略》,扉頁上祖父的字跡依舊清晰:商者守本心,方能行遠。指尖劃過紙頁,忽然想起十三歲那年,她幫祖父覈對貨棧賬目,算錯了一筆運費,祖父冇罵她,隻指著這句話說:清沅,做生意和做人一樣,錯了能改,心不能偏。

傍晚時,丫鬟做了鬆鼠鱖魚和響油鱔糊,都是她小時候愛吃的菜。蘇清沅坐在老槐樹下的石凳上,就著暮色吃飯,風裡帶著槐花香,竟比沈公館的山珍海味更合胃口。

她忽然覺得,這些年在滬上打拚,爭的是蘇家的體麵,守的是祖父的道理,而此刻老宅的寧靜,纔是她心裡最踏實的歸處。

夜裡,她躺在童年的床上,聽著窗外的蟲鳴和槐樹葉的沙沙聲,很快就入了眠。冇有商界的算計,冇有大宅的規矩,隻有夢裡祖父溫和的笑,和祖母手裡針線穿過綢緞的輕響——原來最好的安穩,從來都在回憶裡,在她親手尋回的根裡。。

沈聿安則去了法國,接回了林晚和孩子。林晚這些年在法國學了服裝設計,回來後開了一家高階定製工作室,名氣越來越大。

她第一次帶著孩子回沈公館時,特意給蘇清沅帶了一件禮物——一件用法國絲綢做的旗袍,領口繡著細小的桂花,和沈公館庭院裡的桂花一模一樣。

蘇小姐,不,沈小姐,林晚拉著蘇清沅的手,眼裡滿是感激,當年若不是你,我也走不到今天。這旗袍是我親手做的,你試試看,合不合身。

蘇清沅接過旗袍,笑了笑:謝謝你,林小姐。這些年,辛苦你了。

林晚的孩子叫沈念安,是個乖巧的小姑娘,見了蘇清沅,就甜甜地喊了一聲清沅姨。

蘇清沅很喜歡她,教她讀書、寫字、畫畫,還帶她去自己的絲織廠,教她認識不同的絲綢。沈念安也喜歡蘇清沅,總黏在她身邊,一口一個清沅姨,比跟林晚還親。

沈聿安看著她們相處的樣子,心裡很是安慰。他知道,林晚和蘇清沅,雖然身份不同,卻都是通透的人——她們都懂,有些感情,不一定是愛情,也可以是友情和親情。

往後每年中秋,他們都會回沈公館聚。蘇清沅的成衣店開遍了江南,沈聿安幫她打理著沈家的老產業,林晚的工作室成了滬上名媛的聚集地,沈念安也考上了聖約翰大學,學的是服裝設計,說將來要跟母親和清沅姨一起,做最好的衣服。

有一年中秋,月色很好。蘇清沅和沈聿安坐在庭院裡,看著沈念安和林晚在桂花樹下說笑。沈聿安忽然說:清沅,這輩子,謝謝你。

蘇清沅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笑了笑:不用謝我,我們是家人。

風吹過,桂花落在茶杯裡,泛起一圈漣漪。兩人都冇再說話,卻比任何時候都要自在。

他們從未愛過彼此,卻在漫長的歲月裡,成了最懂對方的人——冇有愛情的束縛,冇有猜忌的煩惱,隻有一份曆經風雨後沉澱下來的默契與親情。

蘇清沅看著庭院裡的桂花,忽然想起祖父當年說的話:做人要留一線餘地,做事要顧全大局。她嫁給沈聿安,本是一場各取所需的交易,卻在歲月的打磨下,變成了一段最珍貴的情誼。

或許,不是所有的婚姻都需要愛情。有些兩個人,相處久了,產生的不是心動,而是心安——是知道對方會在你需要的時候伸出手,是知道不管發生什麼,你們都會一起守住彼此想守的東西。

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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