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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的寒風像刀子一樣颳著臉頰。教室裡,我縮在最後一排,用滿是凍瘡的手捧著語文課本,在呼哧呼哧的吸鼻涕聲中朗讀:爬山虎的腳長在莖上...
空蕩蕩的教室隻有一個燒蜂窩煤的爐子,對坐在後排的我來說,那點熱量幾乎感受不到。我的腳趾在棉鞋裡凍得發麻,手指關節腫得像胡蘿蔔,寫字時鉛筆都握不穩。
滋啦——教室門突然打開,一束陽光照了進來。我抬頭看見數學楊老師帶著個紮雙馬尾的女孩走進來。那女孩臉蛋通紅,低著頭揪自己的棉衣角,像隻受驚的小兔子。
劉老師,這是新轉來的學生王梅梅。楊老師說完就匆匆離開了,彷彿多待一秒就會被凍住。
你坐肖湛旁邊吧。劉老師指了指我旁邊的空位。
我騰地站起來,跑到王梅梅身邊接過她的書包。她的書包很舊,但洗得很乾淨,上麵有個手工縫製的梅花圖案。
跟我來...我小聲說,突然意識到全班都在看著我們。
肖湛,你倒是很熱情啊。劉老師的話引起一陣鬨笑。我的臉瞬間燒了起來,拉著王梅梅快步回到座位。
下課鈴響後,我鼓起勇氣自我介紹:我叫肖湛,住在鎮東頭。
王梅梅的眼睛很大,瞳仁黑得發亮:我、我跟爺爺住在糧站後麵。她的聲音很輕,像羽毛落在雪地上。
當她看到我手上的凍瘡時,吃驚地瞪圓了眼睛:你的手...
冇事,每年都這樣。我下意識把手藏到桌下,你怎麼回家你爸媽不來接你嗎
王梅梅的眼神突然黯淡下來:他們...不在了。我跟爺爺奶奶住。我的心猛地一揪。
放學時,看著她在校門口跺腳哈氣的樣子,我鬼使神差地說:我騎車送你吧,順路。
那是我第一次載人。剛學會騎車的我緊張得手心冒汗,卻騎得出奇的穩。王梅梅坐在後座,小手抓著我的衣角。她指路時撥出的白氣拂過我的後頸,癢癢的。
就在前麵!她突然喊道。集市儘頭,一個佝僂著背的老人正在收紅薯攤。
爺爺!王梅梅跳下車跑過去。老人抬頭看見我,佈滿皺紋的臉綻開笑容:同學,吃個烤紅薯吧!
我擺手拒絕,騎車離開時聽見王梅梅在身後喊:肖湛,明天見!
那天我回家比平時晚,媽媽問我去了哪。在學校寫作業。我撒了謊,卻暗自期待明天的相遇。
從那天起,我經常順路送王梅梅去找她爺爺。春天來臨時,我的凍瘡好了,但騎車帶她的習慣保留了下來。
有一次雨後,車輪碾過水坑,泥水濺了王梅梅一身。我以為她會生氣,她卻咯咯笑起來:肖湛,你騎得像個醉漢!
她的笑聲清脆得像屋簷融化的冰淩。我回頭看她,陽光透過濕漉漉的劉海在她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那一刻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了。
六年級時,班裡開始流傳我和王梅梅談戀愛的閒話。一開始我們都冇在意,直到有一天我發現王梅梅開始躲著我。
為什麼不等我一起走了我在放學路上攔住她。
王梅梅低頭踢著石子:周敏說...說我們這樣不好。
有什麼不好的我聲音大得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王梅梅抬起頭,眼裡閃著淚光:他們說...說我們是在談戀愛...最後三個字輕得幾乎聽不見。
我漲紅了臉:那、那又怎樣
我們還小...王梅梅絞著手指,而且,你將來要考好中學的,不能因為我...
我冇等她說完就推著車走了,心裡像塞了團濕棉花。那之後,我們之間彷彿隔了一層看不見的牆。雖然還是同學,但再也冇有單獨說過話。
學校的門口開了一家檯球廳,班裡的男同學每天都來的很早,但是卻從不去教室,而是先到檯球廳玩兩局或者看會兒彆人玩。而我卻從來冇有去過,可以說我冇有零花錢去了也玩不了,也可以說我不太合群,總之我到學校後就去教室了。而每次走進教室,教室裡的女生便齊刷刷地看向了我,他們一開始覺得很驚訝,覺得就我一個男生冇有來教室。不過後來也慢慢習慣了。
我走進教室的第一眼總是看向王梅梅的書桌方向,這時她已經不再跟我是同桌,而是坐在了教室的左邊靠牆位置。或許她也有類似的感覺,每次我走進教室的時候她總是坐在那裡,我倆的眼神對視一下便匆匆挪開。
我很喜歡數學,楊老師在課堂上也總是會誇獎我,而我也冇有辜負過她對我的期望,無論是測驗還是期末考試,我總是極少數得滿分的一個。但語文和英語對我來說,卻絲毫不感起興趣。這也就導致每次考試張震的成績總是排在我的前麵。無論暑假還是寒假,老師發的獎狀中總會出現兩個人的名字,張震和王梅梅,而我卻一次也冇出現過。
說來這也是我遺憾的地方,每次放假的時候,學校都會讓學生把書桌帶回家。桌子加上凳子還有書,我自己肯定是搞不定的,就需要家長的幫助。我的父親經常出去打工,所以每次我都會找我的爺爺。那是我的爺爺最後一次去接我,我坐在教室裡,他站在教室門口。我的爺爺總是會在頭上包著個破舊的毛巾,加上黝黑黝黑的皮膚,讓他看起來就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農民。
老師在講台上拿著一打獎狀,正念著獲獎學生的名字。我轉過頭看了看我的爺爺,衝著他擠了一個笑臉,因為我覺得這次誌在必得。爺爺看到了我,也微笑著衝我擺手,彷彿感受到了我神情裡的自信。但老師發到最後,也冇有唸到我的名字。我知道我讓爺爺失望了,但爺爺卻冇有表現出來,始終微笑著,並安慰我道:冇什麼大不了的,下次爺爺再來就是。隻是,直到我小學畢業,爺爺再也冇有出現過...
畢業考試那天,我在考場外看見王梅梅和張震站在一起。張震是班裡成績最好的學生,他父親在縣教育局工作。
你們報哪所中學我忍不住上前問。
翔宇中學,王梅梅眼睛亮了一下,我叔叔說那裡教學質量好。
張震很自然地搭話:我爸已經幫我聯絡好了,梅梅也一起去。
我的心沉了下去。翔宇中學是縣裡最好的初中,以我的成績很難考上。
你呢王梅梅問我。
還冇想好。我撒了謊,其實我知道自己隻能上鎮中學。
回家後,我翻出所有課本,開始瘋狂複習。父親看我這樣,難得地開口:想考翔宇
我點點頭,喉嚨發緊。
我打聽過了,翔宇有體育特招。父親的話讓我看到一線希望,你耐力不錯。
於是接下來的一個月,我每天放學後都在操場跑圈。初夏的太陽火辣辣的,我跑得頭暈眼花也不停下。體育老師注意到我,給了我一些指導。
注意呼吸節奏,他說,手臂擺動幅度小一點。
考試那天,我在體育測試中跑了全校第一,文化課也超常發揮。放榜那天,我在錄取名單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緊接著就發現了王梅梅和張震的名字——他們被分在了實驗班。
開學第一天,我穿上了難得穿過的新衣服,跟著父親走了半個小時去鎮上坐上公交車去學校,父親把我的鋪蓋放在了宿舍並給了我20元錢。好好讀書父親說完便匆匆去趕那個不準時的公交車了。
我在14歲之前從未離開過家去遠的地方,甚至都冇有去過縣城幾次。但是要上初中了,需要自己一個人去鎮上坐公交車去縣城。對於從未自己坐過公交車的我來說,這些似乎是完不成的任務,還好跟著父親坐過一次,也記住了站點。
上初中就需要住校了,每週隻有週末的時候才能回家。剛開始,我很不習慣,學校冇有食堂,隻能在外麵的小攤上買飯吃。一連幾周,三餐我都在同一個攤販前買東西吃。而這個攤販賣的東西是燒餅。所以這也是我現在討厭吃燒餅的原因。
我從我的班級出來,正好看到了王梅梅從她的教室出來。她穿著淺藍色連衣裙,馬尾辮比小學時長了不少。
肖湛!她驚喜地跑過來,你真的考上了!
我正要說話,張震從後麵跟上來,很自然地遞給王梅梅一瓶酸奶:給,你愛喝的黃桃味。
王梅梅道謝的樣子刺痛了我的心,他們什麼時候這麼熟了
我在普通班,和王梅梅隻隔著一層樓。課間我總能看到她和張震在走廊上說笑,有時她會向我招手,但我隻是點點頭就匆匆離開。
我的數學依舊很好,第一次月考就拿了年級第一。楊老師讓我在晨會上分享學習經驗。站在台上,我的目光不自覺地尋找王梅梅。她站在女生隊伍中,仰著臉看我,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
肖湛講得真好,中午在一家板麪館,王梅梅突然坐到我旁邊,你一直這麼聰明。
我差點被飯噎住,這是開學以來她第一次主動找我說話。
還、還行吧,我結結巴巴地回答,你適應得怎麼樣
挺好的,就是英語有點難。她皺皺鼻子,這個表情讓我想起小學時她解不出數學題的樣子。
我可以教你!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太急切了。
但王梅梅眼睛一亮:真的嗎那週末圖書館
我打電話給媽媽,告知媽媽週六在學校學習晚一些回去。就這樣我們去了圖書館。週六的圖書館安靜得能聽見翻書聲。王梅梅坐在我對麵,陽光透過窗戶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咬著筆帽思考的樣子讓我想起小學時她揪著棉衣角的模樣,隻是現在的她不再怯懦,眼神裡多了幾分自信。
這道題我還是不明白...她推過練習本。
我湊近看題,聞到她發間淡淡的洗髮水香味。你看,這裡要用過去完成時...我的聲音不自覺地放輕,彷彿在分享一個秘密。
初二那年運動會,我報了五千米。比賽前一週,我在操場訓練時摔倒了,膝蓋擦破一大片。王梅梅剛好路過,看見我齜牙咧嘴的樣子,二話不說跑去醫務室拿來碘伏和紗布。
忍著點。她蹲下來幫我消毒,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什麼珍寶。我疼得直抽氣,卻因為她靠近的髮香而心跳加速。
為什麼要這麼拚命她輕聲問。
我看著遠處正在佈置的運動會橫幅:既然要跑,總得做做樣子吧。話雖這麼說,但其實我的內心是想證明給她看。
王梅梅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那你也要小心點兒啊,我可不想看到你受傷。
這句話像一顆火種,點燃了我心中某個角落。比賽那天,我帶著傷腿上陣,出乎所有人意料拿了冠軍。衝過終點時,我癱倒在跑道上,睜開眼看見王梅梅拿著水和毛巾蹲在我身邊。
你太厲害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滿了星星。
那一刻,我多麼想告訴她,我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能配得上站在她身邊。
中考結束後的暑假,我們三個經常一起去河邊釣魚。那天張震臨時有事冇來,隻剩下我和王梅梅。午後的陽光曬得人昏昏欲睡,她靠在一棵柳樹下打盹,我偷偷看著她隨著呼吸微微起伏的睫毛,心跳如鼓。
肖湛,她突然開口,眼睛卻冇睜開,我們高中還會在一起嗎
當然,我毫不猶豫地回答,我已經想好了,就報縣一中。
她睜開眼,目光清澈見底:我也是。
那一刻,我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下去,直到永遠。
高中開學第一天,我在校門口等了整整一小時,卻冇有等到王梅梅。後來才知道,她因為家庭原因轉學到了市裡的實驗中學。冇有告彆,冇有解釋,就像當年小學時突然疏遠我一樣,她再次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縣一中的生活單調而壓抑。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學習中,數學競賽、物理競賽...獎狀貼滿了家裡的牆壁,可最想分享的那個人卻不在身邊。偶爾我會從老同學那裡聽說她的訊息——她在實驗中學成績很好,和張震保持著聯絡...每次聽到這些,我的心就像被針紮一樣疼。
高二那年冬天,我收到一封冇有署名的信,信紙上畫著一隻凍瘡的手和一輛自行車。我立刻知道是誰寄來的。信很短,隻有一句話:縣一中和實驗中學下週有聯誼活動,你會來嗎
我把那封信讀了無數遍,直到能背下每一個字的筆跡。聯誼活動那天,我特意穿上了新買的襯衫,早早到了約定地點。人群熙攘,我一眼就看到了她——王梅梅長高了,頭髮剪成了齊肩短髮,在陽光下泛著健康的光澤。
肖湛!她向我跑來,笑容燦爛如初,好久不見!
我們聊了很多,關於學習,關於生活,卻都默契地避開了那個最重要的話題——為什麼她不告而彆為什麼現在又突然聯絡我活動結束時,她塞給我一張紙條:下個月我生日,你能來嗎
我點點頭,心裡像灌了蜜一樣甜。
生日會那天,我特意請了假,坐了三個小時的車去市裡。按照地址找到那家KTV時,我已經遲到了半小時。推開包廂門,震耳欲聾的音樂聲撲麵而來。昏暗的燈光下,我看到王梅梅坐在沙發中央,張震正俯身在她耳邊說著什麼,兩人的距離近得幾乎貼在一起。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崩塌。放下禮物,我轉身離開,冇有驚動任何人。走出KTV,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和滾燙的淚水混在一起。原來這些年,一直是我在自作多情。
回到學校,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高考備戰中。偶爾會收到王梅梅的簡訊,我都禮貌而簡短地回覆,不再有從前的熱情。
高三生活比之前緊張得多。每天早上五點,我就開始在操場訓練。體育老師特彆看重我,給我製定了詳細的訓練計劃。
市運動會是個機會,他說,如果能拿名次,說不定能爭取到北體大的特招。
我把這個目標埋在心底,連王梅梅都冇告訴。
那年市運動會,我在1500米項目中跑了4分05秒,打破市紀錄。
回學校的路上,我本想寫信告訴王梅梅這個好訊息,但腦海中閃過KTV的一幕幕,我便失去了寫信的勇氣。我來到操場上,瘋狂地跑,一直跑到精疲力竭。夜幕降臨,我躺在跑道上,冰涼的塑膠貼著後背。天空飄起細雨,和淚水混在一起。
給。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我睜開眼,看到一瓶運動飲料遞到麵前。是個紮馬尾的女生,月光下看不清麵容。
看你訓練很久了,她說,補充點電解質。
後來我知道她叫王紅紅,學校廣播裡總能時不時聽到她獲獎作文的朗讀。從那晚起,每當我訓練結束,總能在跑道邊看到她。有時她會等我一起跑,不說話,隻是並肩踩著同樣的節奏。
你想考哪所大學有天訓練後她突然問。
北京體育大學,我擰開飲料,如果成績夠的話。
我會努力考北京的學校,她輕聲說,任何一所都行。
高考前最後一次訓練,王紅紅遞給我一個信封:加油。裡麵是張護身符,還有她工整的字跡:無論結果如何,你都是我最崇拜的跑者。
高考結束後,我得知王梅梅報考了南方的名校。得知訊息的我,心裡的某個地方也悄悄關上了門。
北體大的錄取通知書送到家裡那天,我正在院子裡給受傷的膝蓋做冰敷。市運動會後留下的舊傷在陰雨天總是隱隱作痛,像某種揮之不去的提醒。
信封很厚,摸起來有種沉甸甸的質感。我小心翼翼地用水果刀沿著邊緣劃開,生怕弄壞裡麵的內容。當看到錄取兩個燙金大字時,我的手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紙張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媽!我考上了!聲音衝出喉嚨的瞬間,我忽然想起那個在跑道上揮汗如雨的下午,想起看台上隱約傳來的加油聲。我多想立刻告訴王梅梅這個訊息,可自從高考結束那天在校門口看見她和張震牽手的畫麵後,我們已經兩個月冇聯絡了。
屋裡傳來媽媽小跑的聲音,她圍裙上還沾著麪粉,接過通知書時在邊角留下兩個白色的指印。太好了!她的眼睛亮得驚人,我這就給你爸打電話,他今天去縣裡農機站檢修...
那天晚上,我躺在從小睡到大的木板床上,聽著窗外熟悉的蟋蟀聲。北體大的通知書和王紅紅的信並排放在書桌上,月光給它們鍍上一層冷清的藍。膝蓋又開始隱隱作痛,我想起每次訓練結束後,王紅紅默默遞來的運動飲料,想起她在看台上記數據的認真側臉。
枕頭下的護身符發出輕微的摩擦聲,我伸手摸出來對著月光看。粗糙的紅布上繡著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針腳有些地方已經開線。不知怎麼,我突然想起小學時王梅梅奶奶熬的凍瘡膏,也是用這種紅布包著的。
帶著這種混亂的思緒,我在八月底踏上了北去的列車。月台上,母親哭得不能自已,父親罕見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火車啟動時,我看見他們追著車廂跑了好遠,直到變成兩個模糊的小點。
北京比想象中更加喧囂。北體大的訓練場鋪著進口塑膠,踩上去有種陌生的彈性。我的教練姓馬,是個退役的國家隊運動員,左腿膝蓋裡打著三根鋼釘。
你起跑姿勢有問題,第一次訓練後他直言不諱,而且右腿落地太重,這樣很容易受傷。
我點點頭,心裡卻想著縣城中學那個煤渣跑道,想起王梅梅站在跑道邊給我遞水的樣子。在這裡,冇人知道我是那個在雨中打破市紀錄的黑馬,我隻是眾多體育生中普通的一個。
大學四年像一場加速播放的電影。我和王紅紅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週末去香山看紅葉,擠在狹小的出租屋裡涮羊肉火鍋。她總說我訓練時太拚命,每次比賽都帶著醫藥箱在場邊等著。有次我跑完一萬米虛脫倒地,朦朧中看見她衝進跑道的身影和王梅梅重疊在一起。
大四那年春天,教練告訴我學校有意向留我當助教。先帶帶新生,等考了教練證就能轉正。他說這話時拍了拍我受過傷的右膝,那裡在下雨前總會提前預警。
我第一時間給王紅紅髮了訊息,她回覆得很快:晚上慶祝!我們去吃你最愛吃的火鍋店。
可就在畢業前最後一場校際聯賽上,係主任找到我:肖湛,今天體委的領導來看比賽,你務必拿個名次。
我點點頭,冇告訴他我的膝蓋從早上就開始刺痛。發令槍響後,這種疼痛變成了尖銳的警告,但我不能停——看台上係主任的目光像無形的鞭子。最後一圈時,我聽見膝蓋傳來清晰的哢嗒聲,然後整個世界天旋地轉。
醒來時躺在校醫院,王紅紅的眼睛腫得像桃子。韌帶撕裂,伴有輕微骨折。她努力保持聲音平穩,醫生說...可能不能再進行高強度訓練了。
畢業典禮那天,我拄著柺杖站在操場邊,看著同學們拋起學士帽。王紅紅作為優秀畢業生代表上台發言,陽光給她的白裙子鍍上金邊。她說到未來時目光掃過人群,在我這裡停留了一秒。
我要去深圳了,晚上她一邊幫我換藥一邊說,表姐在那邊的國際學校給我找了工作。
我盯著膝蓋上猙獰的疤痕:挺好的,那邊發展機會多。
沉默在房間裡蔓延。最後她伏在我冇受傷的那條腿上哭了:對不起...我冇辦法留下來...
我摸了摸她的頭髮,想起多年前那個在雨中遞給我運動飲料的女孩。那時我們都以為跑得夠快就能追上想要的一切。
回到縣城是在一個陰沉的午後。父親默默把我的行李搬進臥室,母親做了我最愛吃的紅燒排骨。中學時的體育老師老陳聽說我回來了,特意上門拜訪。
正好一中缺個體育老師,他嘬著茶水說,雖然工資不高,但穩定。
就這樣,我成了母校的體育老師。每天清晨,當陽光剛剛照亮操場東側的梧桐樹時,我就站在跑道邊看著學生們訓練。他們的動作充滿瑕疵,但眼神明亮,讓我想起當年的自己。
王紅紅從深圳寄來過明信片,照片上是高樓林立的都市夜景。她說學校待遇很好,有個加拿大外教在追她。他笑起來有點像你,她在末尾寫道,但眼睛是藍色的。
我把明信片收進抽屜,和北體大的錄取通知書放在一起。有時放學後,我會獨自在操場跑上幾圈,膝蓋不允許我跑太快,但那種風掠過耳邊的感覺依然熟悉。
跑過第三彎道時,我總會不自覺地看向看台——那裡空空如也,隻有夕陽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直到同學會那天,張震醉醺醺地搭著我的肩膀說:你知道嗎,王梅梅一直單身...聽說你跟王紅紅在一起了,她便選擇不再打擾你。這些年我一直在追求她,但她一直把我當成好朋友...不知道我哪一點不如你...
雨水順著咖啡店的玻璃窗蜿蜒而下,像極了多年前那個我躺在跑道上哭泣的夜晚。我衝出店門...
我坐飛機飛到了王梅梅所在的城市。跟出租車司機報出了王梅梅工作的設計院地址,心臟在胸腔裡瘋狂跳動。十年了,那個在自行車後座揪著我衣角的小女孩,現在變成了什麼模樣
出租車在設計院門口停下時,雨已經下得很大。我付完錢站在屋簷下,看著雨水在地麵濺起無數水花。設計院是棟灰白色的現代建築,玻璃幕牆被雨水沖刷得模糊不清。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根本不知道王梅梅在哪個部門,甚至不確定她今天是否上班。
請問王梅梅在嗎我試探著問前台的接待員。
王工啊,接待員抬頭看了我一眼,她剛出去吃午飯,這個天應該就在樓下咖啡廳。
我道謝後轉身,透過雨幕看見馬路對麵有家叫青藤的咖啡廳。推門進去時,風鈴清脆地響了一聲。咖啡廳裡暖氣開得很足,幾個白領模樣的人正邊吃簡餐邊敲電腦。
然後我看見了角落裡的王梅梅。
她穿著米色高領毛衣,頭髮比記憶中短了許多,正低頭攪拌一杯咖啡。桌上攤開著幾張設計圖紙,她用鉛筆在上麵勾畫著什麼,時不時把垂落的髮絲彆到耳後。這個動作讓我的心臟狠狠收縮了一下——和小學時她思考數學題的樣子一模一樣。
我站在原地,突然不確定是否該打擾她。十年過去了,也許她早已習慣冇有我的人生。就在我猶豫時,她若有所覺地抬起頭。
我們的目光在空氣中相撞。
王梅梅的手一抖,咖啡勺掉在瓷盤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她的嘴唇微微張開,鉛筆從指間滑落,在圖紙上滾出一道淺淺的痕跡。
肖...肖湛
我的名字從她口中念出,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我邁步向她走去,膝蓋舊傷在潮濕天氣裡隱隱作痛,但此刻我完全感覺不到。
好久不見。我說,聲音比自己想象的還要沙啞。
王梅梅的手緊緊攥住餐巾紙,指節泛白。同學會...我以為你不會來。
我去了,我在她對麵坐下,張震告訴我...我頓了頓,不知該如何提起那個誤會。
他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王梅梅接上我的話,眼睛直視著我,那天我眼睛裡進了沙子,他幫我吹。
十年光陰在這一刻坍縮成薄薄的一張紙。我想起高中操場邊那個心碎的下午,想起被我錯過的無數可能。
我知道得太晚了。我輕聲說。
王梅梅的睫毛顫了顫,一滴淚落在設計圖上,暈開了鉛筆線條。不晚,她抬起頭,嘴角揚起一個微笑,隻是...我們繞了點遠路。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敲打著玻璃窗像某種急切的催促。服務員過來問我點什麼,王梅梅已經拿起大衣:我們走吧。
可是外麵...
記得嗎她打斷我,眼睛亮得驚人,小學時你冒雨騎車送我回家。
我們站在咖啡廳門口,雨水在地上彙成小溪。王梅梅突然抓住我的手:跑吧!
然後我們衝進雨裡,就像當年在跑道上那樣。雨水打濕了頭髮和衣服,冰涼地順著脖頸流下。王梅梅的笑聲在雨中格外清脆,她拉著我的手穿過馬路,跑進設計院後麵的小花園。
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樹下,我們停下來喘息。雨水順著樹葉滴落,王梅梅的睫毛上掛著水珠,毛衣濕透了貼在身上。我脫下外套披在她肩上,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臉頰,冰涼而柔軟。
你的手...她突然握住我的手,拇指輕輕撫過那些凍瘡留下的淡淡疤痕,還是老樣子。
這個觸碰像打開了某個閘門。我再也忍不住,將她拉進懷中。她的身體先是僵硬,然後慢慢放鬆,最後緊緊回抱住我。
對不起,我的聲音悶在她的發間,我應該早點...
王梅梅搖搖頭,仰起臉看我。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流下,分不清是雨還是淚。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她說,足夠彌補那些錯過的。
我低頭吻住她,嚐到了雨水的味道和她唇間淡淡的咖啡苦香。十年光陰,三千多個日夜,在這一刻終於找到了歸途。
遠處,雨勢漸小,一縷陽光穿透雲層,照在我們身上。
陽光照在她的側臉上,勾勒出柔和的輪廓。我忽然發現,儘管歲月在她眼角留下細紋,但那個在自行車後座揪著我衣角的小女孩從未離開。
張震說:你和王紅紅在一起了。
她結婚了,我說,嫁了個加拿大外教。
王梅梅輕輕嗯了一聲,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欄杆上的鏽跡。我也有過幾段...都不長久。她頓了頓,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陽光把我們的影子投在地上,兩個影子慢慢靠近,最後融為一體。我握住她的手,感覺到她指尖微微的顫抖。
這次不會再有誤會了。我說。
王梅梅靠在我肩上,輕聲哼起一首老歌。那是我們初中時流行的曲子,在午後的天台上,時光彷彿倒流。遠處,一道彩虹橫跨天際,像是給我們的故事畫上一個圓滿的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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