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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陳嶼熬過七年異地,卻敗在他母親一句單親家庭的孩子心理不健全。而他卻不得不放手

他婚禮那天陽光刺眼,我裹緊黑色大衣混在賓客中。

台上他笑得開懷,三次目光掃過人群,卻始終冇認出帽簷下的我。

南方的暮春,空氣裡總裹著一種濕漉漉的沉,像吸飽了水的棉絮,悶得人喘不過氣。窗外的樟樹葉子油綠得發亮,水珠沿著葉尖兒往下墜,砸在樓下鏽蝕的空調外機上,發出單調而固執的嘀嗒聲。接連不斷的滴滴答答讓人心煩。

我蜷在沙發一角,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手機冰涼的螢幕。螢幕上那張照片,畫素有些模糊了,卻頑固地占據著相冊置頂的位置。

背景是北京初冬灰濛濛的天空,身後是爬滿枯藤的磚牆。照片裡的陳嶼,穿著臃腫的黑色羽絨服,頭髮被風吹得亂糟糟的,像隻剛從灌木叢裡鑽出來的大熊。他咧著嘴,笑得毫無形象,眼睛彎成了兩條縫,幾乎看不見眼珠。十八歲的他確實比現在明媚許多

他用力攬著我的肩膀,而我,因為當初的學生頭,那時還留著及肩的頭髮

他的力氣很大,我被他箍得微微側身,嘴角努力向上牽起,臉頰卻凍得有些發僵。狗東西,怎麼就不能讓我少凍會兒

那是在南鑼鼓巷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落。他來北京出差,硬是擠出半天時間,穿越大半個城市來找我。

倒是會撒嬌:晚晚,就想看看你,抱抱你,充充電。他身上的寒氣還冇散儘,羽絨服表麵帶著室外凜冽的味道,可那懷抱卻燙得驚人。我們像兩隻在寒流裡依偎取暖的刺蝟,小心翼翼地收起了所有的刺。

七年。手指在螢幕上懸停片刻,終究冇有點開那張照片。兩千五百多個日夜,地圖上那條橫跨大半箇中國的虛線,曾經是我們愛情的勳章。綠皮火車的哐當聲、深夜視頻通話裡模糊的畫素點、機場安檢口一次次回望的目光……它們曾是我生命裡最堅韌的經緯線。我一度以為,冇有什麼能真正切斷這條連接彼此的線。

直到那個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週六下午。

陳嶼的聲音從聽筒裡傳來,隔著電波,我都能嚐到那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像被抽乾了所有力氣。晚晚,他開口,聲音乾澀得厲害,我媽…她…

我的心毫無預兆地往下沉,沉進一片冰冷的深潭。手機邊緣硌著掌心,傳來細微的疼。

阿姨……說什麼了我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但尾音還是不受控製地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隻有他壓抑著的、沉重的呼吸聲,一下,又一下,敲打在我的耳膜上。窗外的樟樹葉子在濕漉漉的風裡輕輕晃動,水滴墜落的嘀嗒聲,清晰地像是敲在心臟上。

她……陳嶼艱難地吞嚥了一下,喉嚨裡發出細微的摩擦聲,她說……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心理……多少會有點問題。她怕……以後過日子,會有隱患。每一個字都像是生鏽的鈍刀,被他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從喉嚨深處拖拽出來,帶著血肉模糊的痛楚。

那一瞬間,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窗外的雨聲、空調的低鳴、甚至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都詭異地靜止了。隻有那句話,像一句惡毒的詛咒,帶著冰碴,清晰地烙印在耳膜深處,反覆迴響。

單親家庭……心理問題……隱患……

我媽那張總是帶著點怯懦、又異常執拗的臉毫無征兆地浮現在眼前。她把我護在身後,對著那個摔門而去、再也冇回頭的男人嘶喊:晚晚有我!我們不需要你!

那聲音尖銳又絕望,穿透了十幾年時光的塵埃,直直刺進此刻的心臟。

是啊,他說得對,我是有問題,我從小就知道自己和彆人不一樣,這份不一樣不是勳章,是烙印。我用了整個青春去學習挺直脊梁,去證明自己也可以活得陽光燦爛。可原來在某些人眼裡,這烙印深入骨髓,是永遠洗刷不掉的原罪。

所以呢我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平靜,平靜得像結了冰的湖麵,底下卻暗流洶湧,隨時可能衝破那層薄冰,陳嶼,你怎麼想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軟肉裡,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奇異地讓我保持著最後一絲清醒。

晚晚,你知道我的心!他的聲音猛地拔高,帶著被逼到絕境的焦灼和痛苦,可是我媽……她身體不好,血壓一直高得嚇人……這次知道我們的事後,她……她真的……他語無倫次,聲音裡染上了濃重的鼻音,像個迷路的孩子,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給我點時間,求你了晚晚,再給我一點時間……我去說服她,一定可以的!

說服怎麼說服拿他母親岌岌可危的健康去賭一個渺茫的可能還是用我們七年的感情去對抗根深蒂固的偏見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了橫亙在我們之間的巨大鴻溝。那不是地圖上的距離,而是人心深處難以逾越的藩籬。

突然,突然我就撐不住了,心口那塊支撐了七年的地方,猛地塌陷下去,留下一個巨大的、空洞洞的窟窿。冷風颼颼地往裡灌。

這7年裡不僅他在努力,我也在努力為我們的小家增添一絲而又一絲的可能,可這一切的可能終究因為一句:單親家庭終究因為一個原罪就變成這樣的渺茫。我突然好像就想通了。不是為我想通。為了我們所有人,我賭不起他媽媽的命,我不能這樣害了他。我還記得那一次。

他也是為了我幾度爭吵,結果他媽媽就那樣進了醫院身體越來越差,他都快悔恨死了,我不能再逼著他了,況且他媽媽早就找過我了,冇有哭鬨冇有打罵,隻有輕飄飄的一句,我隻希望我兒子幸福,而不是每天守著一個巨大的隱患,我怎麼能再這麼自私下去呢

陳嶼,我打斷他,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帶著一種連自己都陌生的決絕,我們……分開吧。

不是問句,是陳述。是塵埃落定。

電話那頭瞬間死寂。緊接著,是他驟然失控的、破碎的嘶喊:不!晚晚!你不能這樣!你聽我說……

後麵的話,我已經聽不清了。世界嗡嗡作響,像有無數隻蜜蜂在顱內振翅。指尖一片冰涼,手機從失去知覺的手中滑落,沉悶地砸在地毯上,螢幕瞬間暗了下去。

窗外,暮色四合,將濕漉漉的城市一點點吞冇。那棵樟樹巨大的輪廓在昏暗的光線裡沉默著,像一尊冷硬的墓碑。

我把自己埋進了暗湧的機油味裡。這家藏在城市邊緣巷子深處的機車改裝店,成了我唯一的避難所。

空氣裡永遠瀰漫著金屬被切割打磨的灼熱氣息、刺鼻的防鏽漆味,還有機油那濃稠的、帶著原始力量感的腥氣。巨大的工作台冰冷堅硬,上麵散亂地堆放著各種型號的扳手、套筒,閃著寒光。角落裡,那台我接手改裝的本田CB750,龐大的發動機裸露著,複雜的管線如同糾纏的血管,散發著沉默而強悍的力量。

晚姐,這缸頭墊片尺寸好像不對小學徒阿哲的聲音帶著點猶豫,小心翼翼地遞過來一個沾著油汙的金屬墊圈。

我正弓著背,半個身子幾乎探進一台川崎Ninja的引擎艙裡,指尖沾滿了烏黑的油泥。聞言,我猛地直起身,動作幅度有點大,後腰撞在冰冷的金屬工作台邊緣,尖銳的疼痛瞬間竄上脊背。我吸了口涼氣,眉頭緊鎖,一把抓過阿哲手裡的墊片,就著昏黃的燈光眯眼仔細看了看齒紋。

跟你說過多少遍了!我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又乾又啞,帶著一股自己都厭惡的焦躁,本田750和川崎400的缸徑能一樣嗎尺寸表就在牆上掛著,眼珠子是擺設我把墊片啪地一聲扔回他腳邊的工具盤裡,金屬碰撞發出刺耳的聲響。

阿哲的臉瞬間漲紅了,囁嚅著低下頭,不敢再看我。店裡其他幾個夥計也停下了手裡的活計,空氣瞬間凝固,隻剩下通風扇在頭頂徒勞地嗡嗡轉動,攪動著沉悶的機油味。

我胸口堵得厲害,那股無名火在五臟六腑裡亂竄,燒得喉嚨發乾。我知道這不怪阿哲,他隻是撞在了槍口上。自從和陳嶼徹底斷了聯絡,已經過去快一年了。那七個字——單親家庭的孩子心理不健全——像附骨之蛆,時不時就在夜深人靜時鑽出來,狠狠噬咬一口。我拚了命地用工作填滿每一分鐘,用沉重的扳手、冰冷的引擎、刺耳的噪音去塞滿大腦的每一道縫隙,可那道裂痕,依舊頑固地橫亙在那裡,從未真正癒合。

我煩躁地一把扯下掛在脖子上的舊毛巾,胡亂擦了把臉,試圖抹去那並不存在的汙跡和心頭的鬱結。毛巾粗糙的纖維摩擦著皮膚,帶來輕微的刺痛感。

就在這時,口袋裡沉寂已久的手機突兀地震動起來,嗡鳴聲在寂靜的店裡顯得格外清晰。我的心跳冇來由地漏跳了一拍。手指僵硬地從沾滿油汙的工作褲口袋裡掏出手機。螢幕亮起,刺眼的白光映亮了我沾著油汙的下巴。

是一條微信。發信人是一個幾乎快被我遺忘的名字——趙妍,陳嶼那個遠房表妹,曾經在某個共同朋友的聚會上見過一麵,加了微信後就再冇說過話。

螢幕上隻有寥寥幾行字,卻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紮進我的眼球:

【林晚姐,那個…跟你說件事。嶼哥他…要結婚了。就這個月28號,在凱悅酒店水晶廳。我…我也是剛聽我姑媽說的。】

後麵還跟著一張刺眼的電子請柬截圖。紅底燙金,俗氣又喜慶。新郎的名字像烙鐵一樣燙著:陳嶼。新孃的名字很陌生,叫蘇晴。照片上,陳嶼穿著筆挺的黑色禮服,臉上是無可挑剔的、溫潤如玉的微笑。他身邊的新娘穿著潔白的婚紗,小鳥依人地挽著他的手臂,笑容甜美。背景是夢幻般的花海。

時間是:下週六,下午三點。

手機螢幕的光映在我臉上,冰涼一片。店裡所有的噪音——風扇的嗡鳴、遠處街道隱約的車流聲——都在刹那間退潮般遠去。世界隻剩下那張刺目的電子請柬,在視網膜上瘋狂燃燒。

一瞬間感覺整個世界都空了,心臟那個地方好像被填補又重新的碎掉,我花了一年的時間抵抗,終究這座堡壘還是冇有成功。

晚姐你…冇事吧阿哲怯生生的聲音像從遙遠的水底傳來。

我猛地回過神,指尖冰涼,血液似乎都湧向了那個空洞洞的心房,又在瞬間被凍結。

喉嚨發緊,想說什麼,卻隻發出一聲短促而乾澀的抽氣。我用力攥緊了手機,堅硬的金屬邊框硌得掌心生疼。然後,幾乎是本能地,我猛地轉過身,一把抓起工作台上那把最大號的鍍鉻活動扳手,沉甸甸的,帶著冰冷的金屬質感。

冇事。我的聲音像是從另一個身體裡擠出來,平直得冇有一絲波瀾。我拎著那把巨大的扳手,走到那台拆了一半的川崎Ninja麵前,對著暴露在外的發動機支架,用儘全身力氣,狠狠地、精準地砸了下去!

哐——!!!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在狹小的空間裡炸開!震得頭頂的日光燈管都跟著嗡嗡顫抖。火花四濺,金屬支架瞬間扭曲變形,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阿哲和幾個夥計嚇得臉色煞白,齊齊後退了一步,驚恐地看著我。

我胸口劇烈起伏著,握著扳手的手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機油和金屬碎屑沾滿了手背。那聲巨響之後,心裡那股幾乎要爆炸的窒悶,似乎被強行鑿開了一道縫隙。冰冷的空氣灌了進來,帶著機油和鐵鏽的味道。

我慢慢鬆開扳手,任由它哐噹一聲掉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聲音在死寂的店裡迴盪。

迴盪的聲音同時也在我心裡不停的響起,我告誡自己,我該醒醒,我不能這樣。

尺寸不對的缸頭墊片,自己去庫房找。我背對著他們,聲音恢複了之前的沙啞,卻帶上了一種奇異的、近乎虛脫的平靜,找不到,今天就彆下班了。

我走到角落的水池邊,擰開鏽跡斑斑的水龍頭。冰冷刺骨的自來水嘩嘩衝下,澆在沾滿黑黃油汙的手上。我用力搓洗著,指甲刮過皮膚,留下道道紅痕。水珠濺到臉上,順著下巴滴落,分不清是水還是彆的什麼。

鏡子模糊的倒影裡,隻看到一張沾著水漬和油汙的、蒼白而陌生的臉,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

時間像個冷酷的推手,不管不顧地把人推向那個註定到來的節點。

28號。週六。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出了門,又是怎麼樣,打扮成這樣來到了這兒,也真是太慫了。

天氣好得近乎殘忍。天空是那種毫無雜質的、水洗過般的湛藍,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而下,照得凱悅酒店巨大的玻璃幕牆閃閃發光,晃得人睜不開眼。酒店門口巨大的充氣拱門上,貼著碩大的金色雙喜字,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光。空氣中瀰漫著甜膩的花香和喜慶的音樂聲,穿著光鮮的賓客們臉上洋溢著笑容,三三兩兩,談笑風生地步入那扇旋轉的、彷彿通往另一個世界的玻璃門。

隔著一條車水馬龍的寬闊街道,我靠在人行道一棵法國梧桐粗糙的樹乾上。引擎的餘溫透過厚重的皮衣布料,熨貼著我冰冷緊繃的後背。身下的暗影,我那輛改裝過的黑色川崎Vulcan

S,像一頭蟄伏的巨獸,沉默地吞吐著尚未散儘的汽油味。巨大的V型雙缸引擎在怠速下發出低沉而規律的脈動,如同我胸腔裡那顆沉重跳動的心臟。

我深吸了一口氣。空氣裡浮動的花香和隱約的婚禮進行曲旋律,混合著尾氣的味道,鑽進鼻腔,帶著一種令人眩暈的甜膩。

手指有些僵硬地扣上那頂啞光黑色的全盔麵罩。視野瞬間被收束,隔音效果讓外界的喧囂變得沉悶而遙遠,像是隔著厚厚的毛玻璃。世界隻剩下眼前狹窄的、被頭盔護目鏡框出的景象。

我推起沉重的麵罩,最後看了一眼後視鏡。鏡子裡映出一個被黑色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影子:利落的黑色高領皮衣,啞光的質感吸走了所有多餘的光線;同色的皮褲勾勒出緊繃的線條;腳下是一雙及踝的黑色馬丁靴,靴底沾著點從暗湧帶出來的塵土。頭上扣著的那頂黑色鴨舌帽,帽簷壓得極低,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隻有下頜緊繃的線條和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嘴唇露在外麵,像一尊冰冷的、冇有生命的雕塑。

確認無誤。鏡中的影子,與這滿街的歡聲笑語、與那扇金碧輝煌的酒店大門格格不入,像一塊投入陽光明媚花園裡的、突兀的黑色隕鐵。

我放下麵罩,視野重新變得清晰而狹窄。擰動油門,暗影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馴服地載著我,彙入車流,駛向酒店側麵那個相對僻靜的露天停車場。停好車,拔下鑰匙。金屬鑰匙圈在指尖留下冰冷的觸感。

水晶廳。名字取得夢幻,走進去,更像是一場關於幸福的盛大展覽。

巨大的空間被數不清的、怒放的白色玫瑰和粉色芍藥填滿,馥鬱到近乎窒息的香氣撲麵而來,濃得化不開。水晶吊燈從挑高的穹頂垂落,折射出無數細碎刺眼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鑽石粉末。輕柔的絃樂在空氣中流淌,賓客們衣著光鮮,臉上掛著模式化的、得體的笑容,低聲交談著,酒杯碰撞發出清脆悅耳的叮噹聲。一切都精緻、完美、無懈可擊,像一幅精心裝裱的、價值連城的畫。

這個場景我幻想過無數次。

我像一個誤入此地的幽靈,裹著一身與這裡格格不入的黑色皮衣,悄無聲息地貼著宴會廳邊緣最深的陰影處移動。帽簷壓得更低了,目光透過人群的縫隙,投向那個燈火輝煌的中心舞台。

他就在那裡。

陳嶼。

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裝,襯得他肩線挺拔。頭髮精心打理過,一絲不苟。胸前彆著那朵代表新郎身份的、有些俗氣的紅色玫瑰。他正微微側身,對著身邊的新娘說著什麼,臉上掛著笑容。

那笑容……和我記憶裡的任何一個都不同。

記憶中的陳嶼,笑起來是帶著溫度的。眼睛會彎成月牙,嘴角會咧開,露出一點潔白的牙齒,帶著點傻氣,帶著點不顧一切的暢快。是南鑼鼓巷那個凍得瑟瑟發抖還笑得見牙不見眼的傻小子;是視頻通話裡熬了通宵做方案,看到我出現時瞬間亮起的眼睛和疲憊卻燦爛的笑容。

而此刻台上的他,笑容溫文爾雅,無可挑剔。嘴角上揚的弧度精準得像用尺子量過,露出八顆牙齒的標準微笑。那笑容掛在臉上,像一張精心繪製的麵具。眼睛……那雙曾經盛滿星光的眼睛,此刻雖然也在笑,卻像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笑意浮在表麵,深處是一片我看不清、也觸不到的平靜湖水。

冇有溫度。冇有傻氣。冇有不顧一切。

隻有一種經過精確計算的、屬於新郎的、完美的幸福。

我本以為他是權益結婚。但當他撫上新娘手那一刻,他的動作是在我身上體現了無數遍的,那一刻我知道了,他的冷漠隻是對彆人原來獨屬於我的那份溫柔,現在是彆人的了。

心口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收緊,疼得我幾乎無法呼吸。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藉著那點尖銳的疼痛,才勉強維持住站立的姿勢。

就在這時,陳嶼的目光,第一次掃過台下擁擠的賓客。他的視線平穩地移動著,掠過一張張或熟悉或陌生的笑臉,像在完成一個必要的儀式流程。那目光,平靜無波,禮貌性地掃過我所在的這片陰影區域,冇有絲毫停留。彷彿我隻是背景板上一塊顏色稍深的汙漬,不值得任何關注。

帽簷下的我,身體瞬間僵硬得像一塊石頭。血液似乎都湧向了四肢,又在瞬間凍結。

緊接著,第二次。當司儀用誇張的語調宣佈交換戒指時,現場爆發出更熱烈的掌聲。陳嶼笑著,目光再次投向台下,似乎在尋找某個特定的親友。他的視線比剛纔更緩慢了些,帶著點刻意的溫情。那目光又一次滑過我這片區域,掠過我的帽簷,我的皮衣……依舊,冇有任何漣漪。冇有認出,甚至冇有一絲疑惑。像是掃描儀確認了此處冇有需要識彆的目標,平靜地移開。

喉嚨裡泛起一股濃重的鐵鏽味。我死死咬住下唇,嚐到了血腥的鹹澀。身體裡的力氣正在飛速流逝,腳下昂貴的地毯變得像沼澤一樣鬆軟粘膩,幾乎要將我吞噬。

第三次。是在他低頭,溫柔地為新娘戴上戒指的那一刻。聚光燈打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他垂著眼睫,神情專注而虔誠。然後,他抬起頭,帶著完成某種神聖儀式的滿足感,再次看向台下歡呼的親友。笑容似乎更開懷了些,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輕鬆。他的目光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漫無目的地掠過整個大廳,像一個王者巡視他幸福的疆土。

那目光,輕飄飄地,又一次掠過了角落裡的我。

這一次,我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那一刹那,徹底停止了跳動。然後,是鋪天蓋地的、冰冷的麻木感,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像被投入了絕對零度的冰海,連血液都凝固成了冰渣。

原來,徹底消失,是這種感覺。

台上,司儀熱情洋溢的聲音拔到了最高:現在,請新郎親吻他美麗的新娘!

掌聲、歡呼聲、口哨聲彙成一股巨大的聲浪,幾乎要掀翻水晶吊頂。彩色的紙屑禮炮砰砰砰地接連炸響!無數細碎的彩紙、閃亮的亮片、還有新鮮芬芳的玫瑰花瓣,如同繽紛的雪片,洋洋灑灑地從半空中飄落,籠罩了整個舞台和前排的賓客。

就在這片喧囂與花雨中,意外發生了。

也許是新娘太過激動,也許是捧花束太大太重。在陳嶼含笑低頭,即將吻上新孃的瞬間,新娘蘇晴握著的那束精心紮製的白色玫瑰和滿天星捧花,不知怎的,從她手中滑脫了!

那束象征著幸福傳遞的花球,在空中劃出一道短暫的、有些狼狽的拋物線,穿過紛揚落下的彩紙和花瓣,不偏不倚,越過前排賓客的頭頂,直直地朝著我這個陰暗角落砸了過來!

它來得太快,太突然。我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躲避的反應。

噗!

一聲悶響。

那束帶著露珠的、沉甸甸的捧花,結結實實地撞在了我的胸口。巨大的衝擊力讓我猛地後退了一小步,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白色的花瓣和細小的滿天星被撞得四散紛飛,沾滿了我的黑色皮衣前襟,幾片花瓣甚至粘在了我的帽簷上。

刹那間,彷彿所有的聚光燈都打在了我的身上!

周圍瞬間安靜了一瞬。前排離得近的幾個賓客下意識地轉頭看了過來,臉上帶著驚愕和探尋。舞台上的新娘也捂住了嘴,發出一聲小小的驚呼,臉上滿是懊惱和尷尬。

陳嶼的動作頓住了。他保持著微微低頭的姿勢,目光,終於不再是那種浮光掠影的掃視,而是帶著一絲被打擾的困惑和被打斷的不悅,第一次,真正地、聚焦般地投向了這個陰暗的角落。

他的視線,穿透了飄落的彩紙和花瓣,落在了那頂壓得極低的黑色鴨舌帽上,落在那身與環境格格不入的黑色皮衣上,最後,定格在那束撞在我胸口、又滾落在地毯上的白色捧花上。

時間彷彿凝固了。隔著十幾米的距離,隔著喧囂的人聲,隔著七年的時光和一道無法癒合的傷口,他的目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裡,有被打斷的錯愕,有對意外的不滿,有對陌生闖入者的審視……唯獨,冇有一絲一毫的熟悉和震動。

他不屬於我了,我也等不到他的承諾了。

他的眉頭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辨認這個一身漆黑、被捧花砸中的不速之客是誰。那眼神裡的陌生和探尋,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上。

僅僅一秒,或者兩秒。他很快收回了目光,臉上重新掛起那種溫潤得體的笑容,彷彿剛纔的小插曲不值一提。他伸出手,安撫地拍了拍有些慌亂的新孃的肩膀,然後極其自然地低下頭,完成了那個被打斷的吻。

周圍的掌聲和歡呼聲再次如潮水般湧起,瞬間淹冇了剛纔那片刻的寂靜和尷尬。彷彿什麼都冇有發生過。

隻有我,還僵硬地靠在冰冷的牆壁上。胸口被花束砸中的地方隱隱作痛,殘留著花朵撞擊的觸感。幾片白色的玫瑰花瓣沾在黑色的皮衣上,刺眼得如同嘲笑。帽簷遮擋下,我的視線變得一片模糊,溫熱的液體不受控製地湧上眼眶,又被我死死地憋了回去,灼燒著眼眶。

我猛地彎下腰,不是去撿那束象征幸福的捧花,而是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擊中了腹部。指尖顫抖著,幾乎是粗暴地拂掉胸前沾著的花瓣。花瓣掉落在深色的地毯上,很快就被紛雜的鞋印踩踏得不成樣子。

然後,我直起身,再冇有看台上那對璧人一眼。

推開沉重的雕花木門,外麵是鋪著柔軟地毯的酒店長廊。婚禮的喧囂瞬間被隔絕在身後,像被按下了靜音鍵。走廊裡空無一人,隻有壁燈散發著柔和卻冰冷的光。我像一隻終於掙脫了牢籠的困獸,沿著長長的、彷彿冇有儘頭的走廊,我找到了一個適合我待的地方,那是一個有遮擋的地方,我終於脫下了那個沉重的帽子,這一次世界上冇有了遮擋,我靜靜觀摩著他的幸福。

林晚!

一聲嘶啞的、帶著濃重酒氣的呼喚,像一道驚雷,毫無預兆地在我身後炸響!

我的身體瞬間僵住,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完全凝固。扶著車把的手猛地收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我冇有回頭。差點以為自己被髮現了

心在胸腔裡瘋狂擂動,撞得肋骨生疼。喉嚨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我又重新戴上了帽子,帽簷下的視野狹窄而模糊。

卻不是被髮現了。原來是酒桌上竟然還有人記得我這個前女友啊。

他的聲音裡充滿了酒精催生出的、混亂而洶湧的情緒

她來乾什麼他喘著粗氣,聲音破碎不堪,難道讓她看著我,看著我結婚……看著我……算了吧,我和她終究有緣無分。

帽簷下,我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嚐到了鹹澀的淚水,身體繃得像一張拉到極致的弓。

我再也忍不住衝出了這個令我窒息的地方

川崎Vulca巨大的V型雙缸引擎驟然甦醒,發出一聲低沉而狂暴的咆哮!這聲音如同猛獸出籠的怒吼,瞬間撕裂了午後停車場巨大的聲浪帶著實質性的震動,沿著車把傳遞到我的雙臂,震得我虎口發麻。

引擎的咆哮如同最決絕的號角。我冇有絲毫猶豫,甚至冇有戴上掛在車把上的頭盔。左手猛地鬆開沉重的離合器,右手同時將油門一擰到底!

嗚——嗡——!!!

排氣管爆發出更加震耳欲聾的嘶吼!後輪瞬間空轉,摩擦著粗糙的水泥地麵,發出刺耳的尖叫,捲起一小片乾燥的塵土。沉重的機車如同離弦之箭,猛地向前一竄!

巨大的前衝力將我狠狠按在冰冷的油箱上。風,狂暴地迎麵撞來!瞬間灌滿了我的耳朵,掀飛了頭上那頂黑色的鴨舌帽!

黑色的髮絲在勁風中狂亂地飛舞,像一麵絕望招展的旗幟

視野因為速度而變得模糊,兩側的景物飛速倒退成一片流動的色塊。冰冷的、帶著塵土味的風如同無數細小的刀子,刮過臉頰,灌進脖頸,刺得裸露的皮膚生疼。眼淚終於再也無法抑製,在脫離帽簷遮蔽的瞬間,就被狂風蠻橫地捲走,在臉頰上留下冰冷的濕痕,旋即被風乾。

我像是不要命了一般。瘋狂的衝著

引擎的咆哮是唯一的背景音,巨大到足以填滿整個靈魂的空洞,也足以蓋住身後那個被拋棄的世界裡所有的聲音。

車速越來越快,城市的輪廓在疾風中向後飛掠。我俯低身體,感受著身下鋼鐵巨獸傳遞來的、原始而強悍的力量。風在耳邊呼嘯,像無數隻手在撕扯,也像一種最徹底的清洗。

就在那震耳欲聾的引擎轟鳴和呼嘯的風聲中,我微微側過頭,嘴唇幾不可察地動了動。聲音輕得像一聲歎息,瞬間被狂暴的氣流撕碎,散落在身後無儘的虛空裡

腦海裡閃起了螢幕上的一麵。

那是一個聊天對話框。

是一個屬於他們共同朋友的對話框。

前後兩句排列那麼的清晰,卻讓悲傷也變得更加清晰。

遺憾嗎

他幸福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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