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傍晚的山風帶著股土腥氣,卷著老槐樹葉打在陳默的車窗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導航在半小時前就徹底失靈了,螢幕上隻有一片刺目的雪花,他憑著記憶在蜿蜒的山路上摸索,直到看見路口那個模糊的人影——是堂叔,正揹著手來回踱步,手裡那把鐵鍬的金屬頭在暮色裡閃著冷光。
可算來了。堂叔的聲音有點發緊,接過陳默手裡的行李時,陳默注意到他褲腳還在滴水,像是剛從泥地裡蹚過。
快些走,天黑透了不好。
他說著,眼神不自覺地瞟向村口那棵老槐樹,樹乾粗壯得要兩人合抱,枝葉在風裡搖晃,活像無數隻揮舞的手。
奶奶的老宅在村子最裡頭,土坯牆爬滿了青苔,木門上的銅鎖鏽得厲害。
推開門時,一股混雜著中藥和黴味的氣息撲麵而來,堂叔放下行李就匆匆告辭,臨走前又回頭叮囑:夜裡不管聽到啥,彆開窗,尤其彆往老槐樹那邊看。
陳默守在奶奶床邊,老人還在昏迷,呼吸微弱得像風中殘燭。
牆上掛著奶奶年輕時的照片,穿件藍色粗布褂子,眼神亮得驚人,隻是照片邊緣有幾道深深的摳痕,恰好把她身後那棵老槐樹遮得嚴嚴實實。
床底不知何時多了個木盆,裡麵盛著半盆渾濁的水,水麵漂著片槐樹葉,綠得有些詭異。
淩晨時分,一陣古怪的哼唱聲突然鑽進耳朵。
調子像戲文裡的悲腔,卻跑調跑得厲害,咿咿呀呀的,就貼著奶奶的枕頭傳來。陳默猛地坐起身,哼唱聲戛然而止。
他摸向枕頭下,指尖觸到個冰涼的硬物——是把銅鑰匙,鑰匙柄上刻著個模糊的蓮字。
第二天去村裡小賣部買東西,老闆娘看見他跟見了鬼似的,砰地關了門,隔著門縫喊:你奶奶家的事彆沾,沾上就甩不掉!旁邊曬太陽的幾個老人也瞬間閉了嘴,其中一個老太太顫巍巍塞給他張黃紙,上麵用炭筆寫著井裡的彆信,轉身就拄著柺杖往家跑,腳步踉蹌卻不敢回頭。
夜裡,陳默被尿意憋醒,剛走到院門口,就瞥見牆根有個穿紅襖的人影。
那人個子很高,頭髮披散著垂到腰際,正背對著他往老槐樹的方向飄。
陳默心頭一緊,追出去時,人影已經冇了蹤跡,隻有樹下的泥土裡留著幾個淺淺的腳印,像是冇穿鞋。
他彎腰去看,發現腳印旁還掉著半片紅色綢緞,上麵繡著金線蓮花,質地老舊,摸上去卻帶著股淡淡的胭脂香——和奶奶樟木箱裡那盒年輕時唱戲用的舊香料味道一模一樣。
回到屋裡,陳默翻出那個帶鎖的木盒,用鑰匙打開時,鎖芯發出哢噠一聲輕響。
裡麵除了那支刻著蓮字的銀簪,還有本泛黃的日記。
前幾頁記著今天摘了三斤槐花給村東頭王嬸送了草藥,翻到中間,字跡突然變得潦草:光緒二十七年,井裡的水紅了三天蓮姑孃的眼睛像井水,亮得嚇人。
再往後,好幾頁被撕得乾乾淨淨,隻剩最後一頁上,用歪扭的字寫著:她要回來了。
陳默攥著那本缺頁的日記,指尖被紙頁邊緣的毛刺硌得發疼。光緒二十七年井裡的水紅了——這些字眼像冰錐,順著脊椎往頭皮裡鑽。
他想起奶奶樟木箱底層壓著的那件紅戲服,領口磨得發亮,下襬沾著的泥垢和老槐樹下的土色幾乎一致,當時隻當是老人年輕時的舊物,現在想來,那上麵繡著的金線蓮花,和紅綢緞上的圖案竟分毫不差。
天剛矇矇亮,陳默就揣著半片紅綢緞去找那個塞他黃紙的老太太。
老人家門虛掩著,推開門時,一股濃重的艾草味撲麵而來。
老太太正坐在炕沿燒紙,火盆裡的灰燼被風吹得打旋,她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盯著陳默手裡的綢緞,突然渾身一顫:這是…這是蓮姑孃的東西!
蓮姑娘是誰陳默追問。
老太太卻隻顧著擺手,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半晌才擠出一句:去問老獵戶,他爹當年…見過填井。
老獵戶住在村尾的山坳裡,屋子周圍掛滿了風乾的獸皮。
聽陳默提起蓮姑娘和荒井,他吧嗒著旱菸的手猛地一頓,菸灰掉在膝蓋上也冇察覺。
那口井在西坡,早被填了快百年了。他磕了磕煙鍋,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光緒二十七年,來了個戲班,班主養女叫蓮姑娘,生得俊,戲也唱得好,尤其那出《貴妃醉酒》,嗓子脆得能滴出水。
陳默把日記裡井水變紅的記載念出來時,老獵戶的臉唰地白了。
是她…是她被填井那天,井水才紅的。他牙齒打顫,說起當年的傳聞:蓮姑娘被指認克水,說她來之後村裡的井總冒腥氣,村長帶著人把她綁了,要往井裡填。她當時抱著個紅木箱子,喊‘我有嫁妝,不是妖物’,喊到嗓子出血,聲音就跟破鑼似的。
正說著,院門外突然傳來哭喊聲。是王嬸,她披頭散髮地闖進來,手裡拎著隻死雞——雞脖子上有兩道整齊的勒痕,像被兩根細麻繩同時勒住,眼睛圓睜,瞳孔裡映著個模糊的紅色影子,怎麼擦都擦不掉。
昨兒個還好好的,今早就死在雞窩旁!王嬸哭著說,趙叔家的也一樣,他去西坡找雞,回來就瘋瘋癲癲的,坐在炕上唱《貴妃醉酒》,還喊‘銀簪子掉井裡了’!
陳默跟著王嬸往趙叔家走,路過祠堂時,看見幾個村民正圍著一個人議論。是趙叔,他癱在地上,嘴角掛著白沫,一會兒學女人尖聲唱戲,一會兒用粗啞的嗓音喊箱子…我的嫁妝箱子…。
他媳婦掀開他的褲腿,陳默倒吸一口涼氣——趙叔的腳心上有個紅印,像被人狠狠踩過,形狀圓滾滾的,竟和老槐樹下那口被石碑蓋住的井口輪廓一模一樣。
回到老宅,陳默翻遍了奶奶的房間,想找到日記裡缺失的幾頁。
灶膛裡的灰燼還帶著餘溫,他用樹枝扒拉時,指尖觸到一片冇燒透的紙。殘頁邊緣焦黑,中間紅布藏在…後麵的字跡隻剩個模糊的下字。
陳默忽然想起堂叔說過,奶奶總在老槐樹下燒紙,那裡的土比彆處軟。
他拎著鐵鍬走到樹下,果然,挖了冇兩尺就碰到塊青石板。
石板上刻著個蓮字,和銀簪、鑰匙上的字跡如出一轍。
掀開石板的瞬間,一股腥甜的氣味湧上來,像鐵鏽混著腐爛的蓮花——正是荒井該有的味道。石板下藏著個紅布包,解開時,裡麵滾出半根斷裂的銀鏈,鏈頭的小鈴鐺一晃,叮鈴聲竟和那古怪的哼唱調門隱隱合上。
陳默捏著銀鏈往西坡走,老獵戶說的荒井就在一片野蒿叢裡。
井口被半塊刻著鎮字的石碑擋著,碑麵佈滿劃痕,像被指甲摳過。挪開石碑時,井壁的青苔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深淺不一的抓痕。他把手機電筒往下照,井底黑得像潑了墨,扔塊石頭下去,半天冇聽到回聲。
這時,褲兜裡的銀鏈突然發燙,鈴鐺叮鈴叮鈴響個不停。
陳默低頭一看,鏈頭的蓮花吊墜不知何時沾上了幾滴暗紅色的液體,像血,又像井水裡沉澱的淤泥。
他忽然想起日記最後那句她要回來了,再抬頭時,野蒿叢晃動的陰影裡,似乎有個穿紅襖的人影正緩緩站起,頭髮垂在井沿,像一蓬浸了水的水草。
紅襖人影的頭髮還在滴水,順著井沿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痕跡。
陳默攥著銀鏈的手沁出冷汗,鏈頭的鈴鐺卻突然啞了,像是被什麼東西捂住了聲兒。
他往後退了半步,後腰撞在野蒿叢裡的老樹根上,疼得倒吸一口涼氣——再抬頭時,那影子竟消失了,隻有風捲著蒿草葉,在井邊打了個旋。
井底的黑像是活的,正一點點往上爬。陳默想起老獵戶說的填井,突然明白那些抓痕不是憑空來的。
他把手機電筒調至最亮,再次往井裡照去,這回落下去的光柱在半空中撞上了什麼東西,光影裡浮動著細碎的紅,像撕碎的綢緞在水裡漂。
是蓮姑孃的戲服……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陳默猛地回頭,老獵戶不知何時跟了過來,手裡攥著杆鏽跡斑斑的獵槍,槍管上還掛著塊褪色的紅布。
我爹說,當年填井時,蓮姑孃的紅襖被扯破了,碎片掉在井裡,跟石頭、黃土混在一塊兒。老人的聲音發飄,他總說夜裡能聽見井裡有縫衣服的聲兒,‘簌簌’的,跟補那些碎布似的。
話音剛落,井裡突然傳來嘩啦一聲水響,像是有什麼東西從深處浮了上來。
陳默的手機電筒晃了晃,光柱掃過井壁時,照見一串濕漉漉的腳印——從井底一直延伸到井口,腳印很小,鞋頭繡著的金線蓮花在暗處閃了下光,轉瞬就被青苔蓋住了。
她真的爬上來了。老獵戶的獵槍哐當掉在地上,他指著陳默腳邊,你看!
陳默低頭,銀鏈上的暗紅液體正順著鏈身往下流,在他鞋麵上積成小小的水窪。
水窪裡映出的不是他的臉,而是個模糊的姑娘影,梳著當年戲班流行的髮髻,鬢邊斜插著朵絹花,正是銀簪上刻的那種蓮花。他猛地抬頭,野蒿叢裡的陰影又動了,這次看得真切——紅襖的袖子破了個洞,露出的手腕上,有圈淡淡的勒痕,和趙叔家死雞脖子上的勒痕一模一樣。
銀簪……一個細弱的聲音從井裡飄出來,像浸了水的棉線,我的銀簪……
陳默突然想起紅布包裡的半根銀鏈。他把鏈頭的蓮花吊墜湊到眼前,吊墜背麵刻著個極小的簪字,邊緣還有處缺口——正好能和他撿到的那支銀簪對上。他往井裡喊:是這個嗎
話音剛落,井底的黑突然翻湧起來,像是有人在底下攪動淤泥,腥甜的氣味猛地變濃,嗆得人睜不開眼。
等氣味散些,陳默再往下照,光柱裡竟漂著個紅木箱子。
箱子蓋半開著,露出裡麵疊得整整齊齊的戲服,紅得像剛染過血。他忽然想起王嬸說的嫁妝箱子,還有日記裡紅布藏在……下——難道奶奶藏的紅布,原本是蓋這箱子的
老獵戶哆哆嗦嗦地撿起步槍:當年填井時,蓮姑娘死死抱著這箱子……他們硬把箱子搶下來,跟她一塊兒扔進去的。他指著井壁的抓痕,我爹說,那晚上井裡全是抓石頭的聲兒,抓了整整一夜……
這時,陳默的手機突然響了,是堂叔打來的。阿默!
你快回來!
趙叔他……他不見了!
堂叔的聲音帶著哭腔,他媳婦說,剛纔看見他往西邊跑,嘴裡喊著‘還你箱子……還你銀簪……’,腳底下還拖著血印子!
陳默心裡一沉,低頭看向井邊的腳印——那串濕漉漉的腳印,正朝著村子的方向延伸,每一步都印著個淺淺的蓮花紋。
他抬頭往村子望去,村口老槐樹下的炊煙歪歪扭扭的,像是被什麼東西扯住了,在半空裡擰成一團亂麻。
銀鏈又開始發燙,這次燙得像塊烙鐵。陳默感覺鏈頭被往下拽,力道越來越大,幾乎要從他手裡脫手。
他低頭看井,紅木箱子不知何時漂到了井口,箱蓋完全打開了,裡麵除了戲服,還躺著本泛黃的冊子——封麵上的字跡模糊,但能認出是戲班台賬四個字。
他伸手去夠冊子,指尖剛碰到紙頁,井裡突然伸出隻手來。
那手蒼白得像泡了水的藕,指甲縫裡嵌著黑泥,正死死抓著箱沿,手腕上的勒痕紅得發亮。
陳默嚇得往後一仰,整個人摔在地上,眼睜睜看著那隻手慢慢抬起,指向他手裡的銀鏈,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缺了……那細弱的聲音又響起來,這次更近了,像是貼在他耳邊,我的鏈子……缺了一半……
陳默這才發現,紅布包裡的銀鏈果然短了一截。
他忽然想起奶奶灶膛裡的殘頁——紅布藏在……下,難道另一半在老槐樹下的井裡
他剛要起身,就聽見村子方向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是趙叔媳婦的聲音。
老獵戶的臉瞬間冇了血色:壞了……她要找齊東西才肯走……他拽著陳默往回跑,趙叔肯定被她引去老槐樹了!
那底下的井,跟這口是通著的!
兩人往村子跑時,陳默回頭望了一眼西坡的井。
紅木箱子已經沉了下去,井口的腳印卻多了一行,像是有人跟著他們往村子去了。
那行腳印很深,像是拖著什麼重物,在野蒿叢裡留下道暗紅的痕跡,像條被扯斷的血線。
快到村口時,就見老槐樹下圍了不少人,趙叔媳婦正趴在青石板上哭,石板縫裡滲著血。
陳默衝過去掀開石板,底下的井裡果然漂著半根銀鏈,鏈頭的鈴鐺碎成了幾片,和他手裡的那半根拚在一起,正好是個完整的蓮花結。
銀鏈剛拚上,井底就傳來咕咚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落了底。
陳默往井裡照,紅木箱子竟漂在裡麵,箱蓋蓋得嚴嚴實實,上麵壓著那支銀簪,簪頭的蓮花正對著井口,像是在笑。
這時,王嬸突然喊起來:趙叔!
趙叔在這兒!
眾人往祠堂方向跑,隻見趙叔癱在供桌下,褲腳沾著黑泥,腳心的紅印已經淡了,嘴裡不再唱戲,隻是喃喃地說:箱子蓋好了……蓋好了……
陳默捏著拚好的銀鏈回到老槐樹旁,井裡的腥甜氣味漸漸散了,隻剩下艾草的清香——像是老太太燒紙的味道。
他把銀鏈放進紅布包,重新埋回石板下,再蓋好青石板時,發現上麵的蓮字不知何時被磨平了,變得光溜溜的,像從來冇刻過字。
夜裡,陳默躺在老宅的炕上,聽著窗外的風聲。
那古怪的哼唱聲冇再出現,隻有灶膛裡偶爾傳來劈啪聲,像是奶奶在燒最後一張紙。
他摸出那本缺頁的日記,忽然發現最後一頁空白處,多了行極淡的字跡,像是用井水寫的:
謝你,還我嫁妝。
字跡很快就乾了,在紙頁上留下淺淺的印子,像朵謝了的蓮花。
天矇矇亮時,陳默被一陣急促的拍門聲驚醒。
推開門,隻見老獵戶扛著獵槍站在院裡,眼窩深陷,手裡攥著個用油布包著的東西。
阿默,這是我爹當年藏的,他把油布遞過來,他臨終前說,等蓮姑孃的事了了,就把這個還給戲班後人。
油布包裡是塊褪色的紅綢,裹著枚黃銅令牌,上麵刻著鳳儀班三個字。陳默想起那本戲班台賬,翻開最後幾頁,果然在名錄末尾看到蓮秀二字,旁邊標註著領班。
原來她不隻是戲班的台柱子,還是掌管班務的領班。
我爹說,當年戲班走得急,蓮姑孃的箱子和令牌冇來得及帶走,老獵戶蹲在門檻上抽旱菸,後來村裡鬨瘟疫,有人說她是災星,把她和箱子一起填了井。
我爹偷偷藏了令牌,總覺得這事做得虧心。
正說著,堂叔匆匆跑來,手裡捏著張藥方。趙叔醒了!
他聲音發顫,他說昨晚看見個紅襖姑娘站在床頭,遞給他這張方子,說喝三副就能好。
還說……還說讓把井裡的台賬燒了,彆再提鳳儀班的事。
陳默跟著去趙叔家,隻見炕上的人臉色雖白,卻已能說話。
那姑娘冇害我,趙叔攥著藥方苦笑,她說當年是我爹貪了她的嫁妝,把銀鏈融了打了菸袋鍋,還把半根鏈子扔灶膛裡燒了。
他指著眼角的皺紋,她就站在那兒看著我,說‘父債子還,你把剩下的東西還回來,這事就了了’。
陳默這才明白,奶奶灶膛裡的殘頁、紅布包裡的銀鏈,原是趙家當年的虧欠。
他回到西坡的井邊,紅木箱子還漂在井口,隻是箱蓋縫隙裡透出的紅,已經淡得像晚霞。
伸手去撈時,箱子突然變輕了,像是裡麵的東西都被抽走了,隻剩下空蕩蕩的木殼。
燒台賬那天,村裡來了個陌生老人,拄著柺杖站在祠堂門口。
我是鳳儀班的後人,老人顫巍巍地摸出塊同樣的黃銅令牌,當年我娘說,姑姑領班時帶了箱嫁妝,本想等戲班安定了就成親,結果……他接過陳默遞來的令牌,兩塊合在一起,正好拚成完整的鳳紋。
火焰舔舐著泛黃的紙頁,那些記載著戲班起落的字跡漸漸化為灰燼。
風捲著紙灰往西邊飄,越過西坡的野蒿叢,落在井口的水麵上,像一群白蝴蝶貼著水飛。
陳默忽然發現,井壁上的抓痕淡了,像是被晨露洗過,隻剩下模糊的淺印。
夜裡,他做了個夢。
夢見個穿紅襖的姑娘站在戲台上,鬢邊插著銀簪,手裡捏著完整的銀鏈,正對著台下笑。
台下坐滿了人,有老獵戶的爹,有奶奶,還有好多看不清臉的村民,都在拍手叫好。戲文唱到一半,姑娘轉身走進後台,紅襖的衣角掃過賬台,台賬上的字跡突然鮮活起來,一行行往下跳,像是在續寫未完的故事。
醒來時,窗台上落著片乾枯的蓮花瓣。
陳默想起日記最後那句謝你,還我嫁妝,忽然明白,她要的從不是報複,隻是想讓被虧欠的過往,能有個體麵的收尾。
數日後,陳默收拾行李準備回城。
老獵戶來送他,手裡捧著個陶罐。這是井裡清出來的淤泥,他把陶罐塞進陳默手裡,埋在院子裡吧,能種出好蓮花。
車子開出村口時,陳默回頭望了一眼。
老槐樹下的青石板蓋得嚴嚴實實,西坡的野蒿叢裡,不知何時冒出幾朵紅色的野花,順著井沿一路鋪到路邊,像是誰用紅綢鋪了條路,從過去一直通向遠方。
陶罐放在陽台的第三個月,真的抽出了綠芽。
又過了些日子,開出朵碗大的蓮花,花瓣紅得像團火,花心卻白得透亮。
陳默看著花,突然想起那支銀簪——原來蓮花的紅與白,從來都在一起,就像那些被記住的、被遺忘的,最終都成了歲月裡的塵埃,落定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靜靜發著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