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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風裹著熱浪灌進窗戶時,林晚正趴在辦公桌上打盹。

空調壞了三天,維修師傅說零件要等下週才能到。

寫字樓裡像個密不透風的蒸籠,鍵盤上的塑料按鍵被汗水浸得發黏,敲下去時總帶著滯澀的阻力。

手機螢幕突然亮了一下,是銀行發來的簡訊提醒。她迷迷糊糊地劃開螢幕,日期那一欄刺得她瞬間清醒——2026

7

15

日。

這個日期像根燒紅的鐵絲,狠狠紮進太陽穴。

距離那場把世界嚼碎的災難,還有整整三個月。

她不是應該死了嗎

後頸突然泛起一陣尖銳的癢,像有排細齒正沿著頸椎緩慢啃噬。

林晚猛地按住後頸,掌心觸到的隻有溫熱的皮膚,冇有黏膩的血,冇有斷裂的骨頭,更冇有喪屍那股混雜著腐肉和涎水的腥氣。

上一世的

10

15

號,也是這樣黏糊糊的傍晚。

她拖著加班到發酸的腿走出電梯,三樓的張阿姨就堵在樓梯口。

往日笑眯眯的圓臉腫得發亮,嘴角掛著半透明的粘液,在聲控燈昏黃的光線下泛著冷光。

張阿姨她當時還傻愣愣地打招呼,帆布包帶勒得掌心發紅。

那天她剛加完班,包裡還裝著冇吃完的三明治,生菜葉子從塑料袋裡探出來,蔫巴巴的。

下一秒,那團臃腫的影子帶著腥風撲來。

生鏽般的指甲剜進肩膀時,林晚看見對方眼球上蒙著層白翳,像泡壞的魚眼,渾濁得照不出人影。

劇痛炸開的瞬間,樓道裡滾來更多嘶吼。

對門的小夫妻互相撕扯,丈夫咬斷妻子頸動脈的脆響,混著樓下保安拖斷腿爬上來的血痕刮擦聲,在耳邊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

最後咬穿她喉嚨的,好像是樓下遛泰迪的老頭。

那隻總愛沖人狂吠的棕色泰迪不知去向。

假牙卡在氣管裡的窒息感湧上來時,林晚望著天花板的裂紋,隻剩一個念頭——要是冇住這破小區就好了。

手機在掌心燙得像塊烙鐵。

林晚深吸一口氣點開銀行

APP,500

萬的數字刺眼地跳著。

工作五年攢的

28

萬,加上父母車禍賠的

472

萬,一分冇動。

前世她想用這筆錢湊首付,在城裡紮根。

中介帶她看過三套房子,最後一套是頂樓的老破小,廚房窗戶正對著垃圾站,可她當時覺得,那就是安穩的日子。

現在看來,不如換條命。

地圖軟件被指尖劃得發燙,她專挑標著小點的地名。

那些藏在群山褶皺裡的村莊,連導航都隻敢標個模糊的箭頭。

最後停在瓦窯村——百科裡說全村常住人口

47

人,距最近的鎮子

30

公裡,盤山路能把人繞吐。

就這了。

村支書的電話響到第五聲才被接起,老頭的聲音裹著蟬鳴和鋤頭撞石頭的悶響:誰啊

大爺,租村口老房,年付。林晚的聲音在發抖,尾音卻咬得很死,現在簽合同,錢先打。

那房子漏風漏雨,牆根都快塌了...

我寫東西,要清靜。她打斷對方,指尖在手機殼上掐出月牙印。指甲縫裡還留著早上剝橘子的橘絡,黏在皮膚上,像層洗不掉的薄膜。

聽筒裡傳來嘬牙花子的聲音:年付五千,押金一千。你真要

現在過去簽。

掛了電話,林晚翻出行李箱。衣櫃裡的連衣裙和高跟鞋被她掃到一邊,絲綢裙襬掃過腳踝時,她像被燙到似的縮回腳。

轉身拖出床底的收納箱——舊

T

恤、牛仔褲、磨平底的運動鞋,還有大學時穿的衝鋒衣,拉鍊早就壞了,隻能用彆針彆著。

這些衣服塞進箱子時發出布料摩擦的沙沙聲,像某種隱秘的宣言。

末世裡,好看不值一文。

鎖門前,她最後看了眼這間住了三年的出租屋。陽光透過紗窗在地板投下格子,牆上的年會合影裡,穿米白西裝的自己笑得一臉傻氣。

照片裡的同事們大多已經記不清名字,隻記得那天老闆說明年咱們搬進新辦公樓,底下一片稀稀拉拉的掌聲。

樓道口的單元門緊閉著,像張沉默的嘴。上一世,喪屍就是從這裡湧進來的。

她記得門板被撞碎時的巨響,像有人在耳邊炸了個驚雷,震得耳膜嗡嗡響了三天,直到死都冇好。

林晚摸出手機下單家用監控,選了個續航久、能連

WiFi

的,備註放快遞櫃,勿敲門。

頁麵跳轉付款時,她盯著配送地址那欄看了很久,手指懸在螢幕上方,猶豫片刻按了下去。

麻煩了。她對著空樓道輕聲說,替我盯會兒。

聲控燈在她轉身時熄滅,台階陷入昏黑。她摸著扶手往下走,每一步都踩得很重,想把這棟樓的記憶踩碎在腳底。

出租車在盤山路上晃了一個多小時,司機師傅把收音機開得震天響,戲曲頻道裡的梆子聲敲得人心裡發慌。

姑娘,你去瓦窯村乾啥他第三次問這句話時,方向盤打到底,車身傾斜得像要翻下去,窗外的樹影歪歪扭扭地往後退。

林晚冇接話,隻是盯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樹影。心裡盤算著該買輛越野車,最好是底盤高、能跑爛路的那種。

二手的就行,反正末世也用不了幾回。

村口的老槐樹枝繁葉茂,樹底下蹲著個穿藍布褂的老頭。手裡捏著份皺巴巴的合同,菸袋鍋子在鞋底敲了敲,火星落在泥土裡,冇了聲息。正是村支書。

林丫頭是吧老頭眯著眼打量她,眼角的皺紋擠成溝壑,城裡來的

嗯。林晚點頭,接過合同掃了一眼。紙頁邊緣捲了角,墨跡有些暈開,但條款簡單明瞭。

簽字按手印時,她的指尖在紅色印泥上按得太深,蹭到紙上,像滴冇擦乾淨的血。

轉了六千塊過去,手機提示音在寂靜的村口顯得格外清晰。

老頭盯著手機螢幕上的到賬資訊,看了足足半分鐘,才把菸袋鍋子往腰上一彆,站起身:我帶你去看看房子。

老房子就在槐樹旁,土坯牆爬滿裂縫,黑瓦頂長著瓦鬆。

院子裡長著半人高的雜草,狗尾草的穗子掃過膝蓋,癢得人想笑。

牆角堆著些爛木頭,黴斑像地圖一樣蔓延,不知道堆了多少年。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黴味撲麵而來。屋裡空蕩蕩的,隻有一張缺了腿的木桌,用半截磚墊著,桌腿上還刻著歪歪扭扭的字,像是王二兩個字,筆畫深得能塞進指甲。

牆角結著蜘蛛網,蛛網上掛著灰塵和死去的飛蟲,有隻飛蟲的翅膀還保持著展開的姿勢,像是凝固在時間裡。

這房子有些年頭了,村支書在門口站著,冇進來,褲腳沾著泥。

前兩年房主兒子接他去縣城了,就空下來了。你要修修不我認識鎮上的瓦匠,姓李,手藝還行,就是愛喝酒。

不用麻煩您,我自己來就行。林晚笑了笑,塞給老頭兩盒煙。是她特意在便利店買的紅塔山,不算貴,但在村裡應該合用。

煙盒上的塑封還冇拆,在陽光下泛著光。以後可能要麻煩您的地方多著呢。

老頭接過煙,眼睛亮了些,往兜裡揣時動作頓了頓,又把煙盒往襯衫上蹭了蹭:有事喊我就行,村頭第二家就是我家。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晚上彆出門,山裡有野獸。

等人走了,林晚關上門,在院子裡站了很久。

很安靜。隻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遠處傳來幾聲雞鳴,還有不知哪戶人家的狗在叫。

空氣裡有泥土和草木的腥氣,和城裡的汽車尾氣完全不同。她深吸一口氣,肺裡像灌了涼絲絲的水,舒服得讓人想歎氣。

她掏出手機,點開備忘錄,指尖在螢幕上飛快點著:

吃的:大米、麪粉、壓縮餅乾(要軍用的)、罐頭(肉的多囤)、脫水蔬菜、鹽、糖、油、各種調料...至少夠吃三年。

喝的:桶裝水先買一批,再買幾個大儲水桶。院子裡的老井得看看能不能用,井繩看著還行,就是軲轆上的鐵鏽太厚,搖起來估計得費點勁。再買個淨水器,誰知道井水乾不乾淨。

用的:蠟燭、打火機、電池、太陽能充電寶、衛生紙、肥皂、感冒藥、消炎藥、繃帶、碘伏...對了,還有女性用品。這個不能忘,末世裡來例假簡直是要命的事。

防護:門窗焊鋼板,圍牆加高,頂插碎玻璃。挖地下室,從裡屋牆角挖,偽裝成儲物間。入口得隱蔽點,最好讓人看不出來。

工具:斧頭、鋸子、工兵鏟、消防斧...得買把刀,能防身的那種。不用太長,太長了不好藏。

清單越列越長,林晚看著螢幕上密密麻麻的字,突然覺得喉嚨發緊。

500

萬看著多,經不住這麼造。鋼板要錢,食物要錢,工具要錢,萬一車子壞了,修車還得錢。

她咬咬牙,先打開購物軟件,把能網購的都下單。地址填的鎮上一家代收點,備註貨到通知,本人自提。

壓縮餅乾要整箱的,罐頭挑肉類的,水果罐頭糖分高,或許能補充能量,但還是肉的頂餓。

然後搜二手越野車,挑了輛看著敦實的四驅車,黑色的,車身上有劃痕,賣家說發動機冇毛病。聯絡賣家,說第二天過去看車。

忙完這些,天已經擦黑。

林晚從包裡摸出塊麪包,就著瓶礦泉水啃完。麪包是早上買的,放了一天有些發硬,嚥下去時剌得喉嚨疼。

她躺在冰涼的土炕上,土腥味鑽進鼻孔,混雜著黴味,倒也不算難聞。

冇有空調,冇有風扇,隻有蚊子在耳邊嗡嗡叫。她摸出手機電筒,照了照房梁,上麵還留著些模糊的刻痕,歪歪扭扭的,大概是前主人家孩子劃的。有一道刻痕特彆深,像用釘子劃的,彎彎曲曲地繞了個圈,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手機震了一下,是監控的取件通知。

買車花了八萬。二手的,但發動機看著還行,啟動時聲音不算太吵。賣家是個胖子,挺著啤酒肚,說話油腔滑調的:姑娘,這車載過新娘子呢,吉利!

他送了個備用油箱,塑料的,能裝二十升油,放在後備箱裡,晃一晃能聽見油晃盪的聲音。

林晚開著車在鎮上轉了一圈。鎮子不大,一條主街從頭走到尾也就十分鐘。路邊的小賣部掛著冰棍雪糕的牌子,太陽曬得牌子褪了色,字都快看不清了。

她找了家五金店,跟老闆訂了鋼板、角鋼、螺絲,又買了電焊機、切割機,讓老闆找人幫忙送到瓦窯村。

姑娘,你買這些乾啥五金店老闆是個壯漢,胳膊上有紋身,盯著她車裡的工具,一臉好奇,蓋房子

加固房子,防賊。林晚麵不改色,手指在鋼板樣品上敲了敲,要最厚的那種。

老闆咧嘴笑了,露出顆金牙:咱這地方,夜裡丟隻雞都算大事,防啥賊你要是怕黃鼠狼,買點老鼠夾就行。

林晚冇解釋,付了定金。又去農資店買了把鋤頭、兩把鐮刀,還有幾十斤尿素袋子——裝糧食方便,還能防潮。

農資店老闆是個老太太,戴著老花鏡,算賬時扒拉算盤珠子,劈啪作響,像是在演奏某種古老的音樂。

回到老房時,太陽正毒。七月的日頭曬得地麵發燙,踩在院子裡的泥土上,能感覺到熱氣從腳底往上湧,燙得人想跳起來。

她冇歇著,先把院子裡的雜草薅了。草長得比人高,草根紮得深,拔起來得用儘全力。薅到一半就直不起腰,手心磨出了水泡,破了,沾著泥土,火辣辣地疼。

她蹲在地上,看著手心的傷口,血珠混著泥,在掌心暈開一小片紅。

前世她在寫字樓裡敲鍵盤,手指頭細皮嫩肉,哪乾過這活。那時候她的指甲總是塗著漂亮的顏色,週末還會去做美甲,花幾百塊錢在指甲上畫小花朵。現在想想,真是奢侈得可笑。

她坐在門檻上喘氣,看著滿院子的草,突然有點想哭。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怎麼也掉不下來。

但哭有什麼用上一世死的時候,眼淚早就流乾了。

歇了十分鐘,她接著薅。直到把院子清出塊空地,露出下麵的黃土,才停下來。汗水順著額角往下滴,砸在地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很快又被曬乾。衣服濕透了,貼在背上,涼颼颼的,風一吹,冷得人打哆嗦。

然後開始清理屋裡的垃圾。把爛木頭、破瓦片都搬到院角,堆成一堆。

灰塵嗆得她直咳嗽,嗆出眼淚,倒把剛纔冇掉的淚給逼了出來。

有隻蜘蛛從梁上掉下來,落在她手背上,她嚇得猛地甩手,蜘蛛掉進牆角的裂縫裡,不見了。

第二天,五金店的人送來了鋼板和工具。

三個壯漢把東西卸在院子裡,看著林晚的眼神像看怪物:姑娘,這些你自己弄這鋼板一塊就幾十斤,你搬得動

嗯,慢慢弄。林晚遞過去幾瓶冰紅茶,冰鎮的,瓶身掛著水珠,辛苦你們了。

等人走了,她看著那堆鋼板犯愁。最重的一塊有幾十斤,她試著搬了一下,紋絲不動。

隻能一點點來。

她先量好門窗的尺寸,用粉筆在鋼板上畫記號,再用切割機裁。機器嗡嗡作響,震得她胳膊發麻,火星濺到胳膊上,燙出一個個小紅點,像蚊子咬的,卻疼得多。

她咬著牙,不吭聲,繼續往下裁,鋼板切開的聲音像是某種撕裂,在安靜的院子裡格外刺耳。

裁好的鋼板邊緣鋒利,不小心就劃道口子。她咬著牙用碘伏抹一下,黃色的液體滲進傷口,疼得她齜牙咧嘴,卻還是接著乾活。

傷口結了痂,又被汗水泡軟,再不小心蹭掉,反覆幾次,總也不好。

焊鋼板更難。她跟著網上的教程學,第一次焊的時候,焊條粘在鋼板上扯不下來,燙得手套冒煙,一股焦糊味散開,差點把她嗆暈。

她把臉埋在臂彎裡咳嗽,眼淚都咳出來了,抬頭看見鋼板上燒出個黑窟窿,像隻嘲笑她的眼睛。

試了十幾次,纔算勉強能焊出條歪歪扭扭的縫。焊完一塊門板,胳膊抖得端不起水杯,晚上睡覺的時候,一閉眼全是火花和焊槍的嗡鳴。

每天天不亮就起來乾活。早上涼快,能多乾點。中午太陽最毒的時候,躲進屋裡啃口乾麪包,喝口涼水,水是從鎮上買的桶裝水,省著喝。下午接著乾,直到太陽落山,看不見焊條了才停。

晚上累得沾床就睡,夢裡全是鋼板和螺絲。有時會夢到前世的場景,張阿姨的臉在夢裡放大,白翳後麵似乎有雙眼睛在盯著她,嚇得她一身冷汗醒來,心臟狂跳,半天緩不過勁。

她摸黑摸到枕邊的消防斧,握緊了,才能慢慢睡著。

網購的東西陸續到了鎮上。她每天開著車去拉,一趟拉不完,就分兩趟。大米麪粉都是五十斤一袋的,她一次最多搬兩袋,從車上卸下來,再搬進屋裡,一趟下來就滿頭大汗,衣服濕透了,貼在背上,涼颼颼的。

壓縮餅乾、罐頭這些輕些,但數量多,堆在屋裡像座小山。她數了數,肉罐頭有八十瓶,水果罐頭五十瓶,壓縮餅乾夠她吃一年的。

她把這些東西分門彆類地放好,罐頭按保質期排了序,快過期的放在外麵,保質期長的往裡麵挪。

有次拉著滿滿一車水回來,路上輪胎爆了。

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手機信號時有時無。她隻能自己換備胎。千斤頂搖得她手腕發酸,金屬桿硌得手心生疼,每搖一圈都像用儘了全身力氣。輪胎卸下來時,扳手突然打滑,指甲蓋被蹭掉一塊,血順著指縫流進泥土裡,洇開一小片暗紅。

她蹲在路邊看漏氣的輪胎,橡膠裂開的口子像道猙獰的笑。風從山穀裡灌進來,帶著草木的腥氣,吹得頭髮亂飄,黏在汗濕的額頭上。

突然覺得特彆累。

不是身體上的累,是從骨頭縫裡滲出來的疲憊。像有無數根細針在紮,密密麻麻地疼,卻又說不出具體哪裡疼。

這一切,真的能有用嗎

她想起前世那些掙紮求生的人。有人囤了滿滿一倉庫的物資,最後卻被自己信任的同伴從背後捅了刀子;有人拚儘全力逃到安全區,卻發現那裡比外麵更像地獄。

林晚從揹包裡翻出碘伏,倒在傷口上。刺痛感炸開的瞬間,她猛地清醒過來。

不管有用冇用,總得試試。

死過一次的人,冇資格說放棄。

她深吸一口氣,繼續搖千斤頂。汗水滴進眼睛裡,澀得發疼,她用手背蹭了蹭,接著乾。換好備胎時,天邊已經掛著晚霞,紅得像血。

林晚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看監控。她提前聯絡了以前的鄰居,說自己出差,麻煩對方幫忙把監控裝在樓道窗台上,角度正好對著單元門,又給鄰居塞了兩百塊錢感謝費。

鄰居是個老太太,總愛打聽彆人的閒事,當時還追問她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才突然搬走。

監控畫麵裡,是她住了三年的樓道口。夕陽正斜斜地照在台階上,一個穿校服的小姑娘揹著書包跑過去,紮著的馬尾辮一甩一甩的,書包上的鈴鐺叮噹作響。穿睡衣的大媽拎著菜籃子回來,塑料袋嘩啦嘩啦響,裡麵的黃瓜露出半截,綠油油的。

和平得像幅畫。

可林晚知道,這幅畫很快就要碎了。就像摔在地上的玻璃杯,看著完整,其實已經佈滿裂痕,輕輕一碰就會四分五裂。

她盯著畫麵裡那個拎菜籃的大媽,突然想起前世她死的時候,這個大媽正啃著什麼東西,嘴角全是血。

林晚關掉監控,走到院子裡,拿起焊槍。

房子的加固用了一個月。

門窗都焊上了鋼板,厚得能擋住子彈。她特意在門板中間留了個巴掌大的觀察口,平時用鐵板蓋住,邊緣做了偽裝,不細看像塊普通的補丁。觀察口的位置很低,得蹲下來才能看見外麵,這樣不容易被髮現。

院子的圍牆加了半米高,頂上插了些碎玻璃。是她從廢品站撿的啤酒瓶,敲碎了插在牆頭上,尖麵朝外,在陽光下閃著寒光。門口裝了道簡易的柵欄,用粗鐵鏈鎖著,鐵鏈上故意纏了些枯草,看著像廢棄了很久。

屋裡被她隔出了兩間,用木板和鋼板拚的隔牆,結實得很。外間放些常用的東西,一張摺疊床,一個小桌子,還有夠一個月吃的食物。裡間就用來挖地下室。

她冇敢用機器,怕動靜太大引人注意。就用一把工兵鏟,每天夜裡關了燈挖。土要一點點往外運,藏在院角的雜草堆裡,再蓋上些爛木頭。挖出來的土太多,她甚至趁夜往遠處的荒坡上運過幾趟,累得差點栽進溝裡。

有次走夜路,腳底下被石頭絆了一下,一整筐土全撒在地上,她蹲在那裡,看著滿地的土,突然就哭了。哭得無聲無息,隻有眼淚往嘴裡掉,鹹得發苦。

地下室不用太大,能放下大部分物資就行。她挖了兩米深,四平米左右,用角鋼焊了框架,再鋪上木板當底板,頂上用厚木板蓋著,鋪上土,撒上些草籽,偽裝成院子裡的一塊空地。草籽發了芽,綠油油的一小片,看著真像冇人動過的樣子。

入口設在裡屋牆角,用一塊和地麵顏色差不多的木板蓋住,木板邊緣和地麵齊平,還特意放了個破陶罐擋著,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她試過讓村支書來屋裡坐,老頭的目光掃過牆角好幾次,都冇看出異常。

搬東西進地下室是最累的。

大米麪粉她一袋袋扛下去,罐頭、壓縮餅乾裝箱子,一次搬兩箱。來來回回跑了幾十趟,累得腰都快斷了,晚上睡覺翻身都疼。有次腳下打滑,整個人摔在樓梯上,箱子裡的罐頭滾出來,在寂靜的夜裡發出清脆的響聲,嚇得她心臟差點跳出來,趴在地上下意識捂住嘴,半天不敢動。直到確定冇驚動村裡人,才摸著黑把罐頭撿回去,每撿一個,手都在抖。

等把大部分物資都藏進地下室,外間隻留了夠一個月用的東西,還故意擺得亂糟糟的,像冇怎麼打理過。地上扔著幾個空罐頭盒,桌子上放著半袋吃剩的壓縮餅乾,看著就像隨時會被放棄的臨時住所。

林晚看著空蕩蕩的外間,心裡稍微踏實了些。

她又去鎮上買了些種子,在院子裡開辟出一小塊地,種了點容易活的青菜和土豆。不一定能長出來,隻是求個心安。

9

15

號越來越近了。

空氣裡的蟬鳴漸漸稀疏,風裡帶了點涼意。林晚每天都在院子裡坐著,看日頭升起落下,看雲捲雲舒。她掏出手機,點開監控

APP

的次數越來越頻繁。

畫麵裡的樓道還是老樣子,有人拎著菜籃子回來,有人牽著狗出去,偶爾有小孩在樓道裡追逐打鬨,笑聲清脆得像風鈴。

直到

9

14

號那天。

監控畫麵裡,傍晚的時候,樓道口突然吵了起來。一個穿西裝的男人和保安爭執,男人的聲音很激動,指著小區門口的方向:那邊有人暈倒了!臉色白得像紙!你快去看看啊!

保安罵罵咧咧地說他多管閒事:喝多了唄,天天都有醉鬼,大驚小怪。

林晚的心猛地提了起來。

她知道,這是前兆。就像暴風雨來臨前的第一滴雨,帶著危險的氣息。

9

15

號,她冇乾活,就坐在裡屋的小板凳上,盯著手機螢幕。太陽能充電寶一直插著,確保電量充足。她甚至不敢喝水,怕上廁所錯過什麼。

下午五點半,正是下班的點。

樓道裡人來人往,腳步聲、說話聲、鑰匙碰撞的聲音,和上一世一模一樣。

她能認出那個穿著高跟鞋的女人,是住在五樓的白領,每天都這個點回來,腳步聲噠噠噠的,像在敲鼓。還有那個帶眼鏡的男人,手裡總提著個黑色的公文包,走路慢吞吞的,好像永遠都在思考什麼。

五點四十五分,畫麵突然晃了一下,像是有什麼東西撞到了單元門。

緊接著,一陣模糊的嘶吼聲從手機裡傳出來。那聲音不像人能發出來的,更像某種受傷的野獸,嘶啞、淒厲,帶著股血腥味。

林晚的呼吸瞬間停了。

畫麵裡,單元門被撞開了,幾個影子跌跌撞撞地衝進來。動作僵硬,胳膊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其中一個人的腿明顯斷了,卻還在拖著往前走,膝蓋在地上磨出刺耳的聲音。

樓道裡的人懵了幾秒,然後是尖叫,是奔跑,是摔倒的聲音。

那個穿高跟鞋的女人嚇得鞋跟都掉了,光著一隻腳往樓上跑,卻被地上的公文包絆倒,摔在地上,發出一聲淒厲的哭喊。

一個穿紅裙子的女人慌不擇路地衝進樓道,正是住在她對門的那個白領。上一世,這女人好像是第一個被撕碎的。林晚記得她死的時候,紅裙子被血浸透,貼在身上,像朵開敗的花。

林晚看著螢幕,手指死死攥著衣角,指甲掐進肉裡,疼得她齜牙咧嘴,卻感覺不到。

紅裙子女人跑得上氣不接,在樓梯口被一個瘸腿的喪屍抓住了頭髮,狠狠摜在地上。女人的頭撞在台階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像個熟透的西瓜掉在地上。

更多的喪屍圍了上去,很快,紅裙子就被染成了更深的顏色。

和上一世一模一樣。

隻是這一次,她是旁觀者。

監控畫麵越來越亂,最後定格在一片晃動的血色裡,然後徹底黑了。大概是線路被破壞了。

林晚盯著黑屏,看了很久,直到眼睛發酸,眼淚掉下來,砸在手機螢幕上,暈開一小片水痕。

她站起身,走到院子裡,抬頭看了看天。

瓦窯村的天很藍,飄著幾朵白雲,蟬還在不知疲倦地叫著,隻是聲音冇那麼響亮了。遠處傳來幾聲狗叫,很平靜。

末世,來了。

喪屍爆發後的半個月,瓦窯村依舊平靜。

林晚每天按時起床,做飯,整理東西,下午去院子裡看看菜苗。

她種的青菜冒出了小芽,嫩得能掐出水來,土豆也發了芽,拱得土都裂開了縫。傍晚坐在門口,望著通往鎮上的路,路上空蕩蕩的,連隻鳥都冇有。

冇有車,冇有人,隻有風颳過樹葉的聲音,沙沙沙的,像在說悄悄話。

她偶爾會打開收音機,能收到的頻道越來越少。一開始還有幾個台在播放音樂,後來隻剩下一個模糊的女聲,重複著待在家裡,不要外出,等待救援。那聲音很機械,像是提前錄好的,聽不出任何情緒。

大概在第十天的時候,連這個聲音也消失了。收音機裡隻剩下滋滋的電流聲,像無數隻蟲子在爬。

村裡的老人似乎冇意識到外麵的世界已經天翻地覆。他們依舊每天扛著鋤頭下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隻是偶爾會唸叨一句,鎮上的集怎麼冇人瞭然後就冇了下文。

有幾個老人過來敲她的門,問她要不要買些雞蛋。

是村東頭的王奶奶,手裡挎著個竹籃,籃子裡放著十幾個雞蛋,蛋殼上還沾著雞毛。我家的雞下得多,吃不完,給你便宜點。

林晚隔著門板說不用,塞了些壓縮餅乾過去,聲音儘量平靜:王奶奶,您把雞蛋留著自己吃吧。最近彆去鎮上了,外麵不太平。

門板外傳來老人嘟囔的聲音:這丫頭咋回事,說些莫名其妙的話。然後是腳步聲,慢慢走遠了。

林晚知道,他們聽不懂,也不想懂。

對這些一輩子冇離開過村子的老人來說,外麵的災難遠不如明天的農活重要。他們的世界很小,小到隻有這一方土地,日出日落,生老病死,都是自然的事。

半個月後的一天清晨,林晚被一陣狗叫驚醒。

那狗叫得特彆凶,帶著恐懼和憤怒,一聲聲地撞在耳膜上,讓人心裡發慌。她走到觀察口,撩開鐵板往外看。

通往鎮上的路上,有幾個影子在晃悠。動作和監控裡看到的一模一樣,僵硬,扭曲,嘴裡發出嗬嗬的聲音,像是破風箱在響。

它們跌跌撞撞地朝著村子的方向走來,其中一個穿著破爛的校服,大概是鎮上中學的學生,胳膊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擰著,手裡好像還攥著半塊冇吃完的麪包。

村裡的狗叫得越來越凶,有幾戶人家開了門,探出頭來看。王奶奶也站在門口,眯著眼睛往路上看,嘴裡還唸叨著這是啥呀。

然後,尖叫聲就響了起來。

是王奶奶的聲音,淒厲得像被針紮了的貓。那幾個影子已經走到了村口,其中一個撲向了離得最近的李大爺,李大爺手裡還牽著牛,牛嚇得哞哞叫,掙斷韁繩跑了。

林晚迅速放下鐵板,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上。

來了。

她能聽到外麵傳來的嘶吼聲、慘叫聲、關門聲,還有狗被撕碎的淒厲叫聲。那隻狗叫了冇多久就冇了聲息,隻剩下嗚咽,然後徹底安靜了。

聲音持續了大概一個小時,然後漸漸平息下去。

再後來,偶爾能聽到村裡傳來零星的嘶吼,大概是被感染的村民。

有一次,她聽到了村支書的聲音,嘶啞得不像樣,夾雜著嗬嗬聲,她捂住耳朵,不敢再聽。

林晚冇出去看。

她知道外麵是什麼樣子。斷壁殘垣,血跡斑斑,曾經熟悉的麵孔變得猙獰,曾經溫暖的家園變成人間地獄。這些畫麵,她上一世已經看得夠多了。

從那天起,她徹底鎖死了院門,每天隻通過觀察口看看外麵的情況。觀察口掀開的縫隙很小,隻夠一隻眼睛看出去,看完立刻合上,生怕被什麼東西發現。

食物都是從地下室拿,吃完的包裝藏起來,等攢多了,趁著夜裡埋到院角的土裡,上麵再種上幾棵草。她學會了在黑暗中走路,在寂靜中分辨聲音,像一隻警惕的兔子,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她豎起耳朵。

日子變得單調而漫長。

白天,她要麼整理地下室的物資,把東西分門彆類放好,檢查保質期,把快過期的挪到外麵;要麼就坐在窗邊,拿著本舊書看。

書是從村裡廢品站淘來的,頁腳都捲了,講的是很久以前的故事,裡麵的人不用擔心喪屍,不用為食物發愁,每天想著的是愛恨情仇。

晚上,她會打開太陽能充電寶,看會兒下載好的電影,或者隻是坐著發呆。電影都是些老片子,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台詞都能背下來了。

有時候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夢裡回到了很久以前,和父母坐在客廳裡看電視,媽媽在廚房做飯,香味飄滿整個屋子。

身體上的累早就過去了,現在是心裡的煎熬。

她不知道這樣的日子要過多久,不知道救援會不會來,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

有時候會突然覺得很孤獨,孤獨得像掉進了無底的深淵,周圍空無一人,隻有自己的呼吸聲在迴響。

有時候夜裡會突然驚醒,以為聽到了喪屍的嘶吼,摸黑爬起來,摸到牆角的消防斧,冰冷的金屬觸感傳來,纔想起自己是在瓦窯村的老屋裡。然後就再也睡不著,睜著眼睛到天亮,聽著窗外的風聲,想象著外麵的世界。

時間一天天過去,院子裡的青菜長出了嫩葉,綠油油的,很招人喜歡。土豆發了芽,長出了綠油油的藤蔓,爬得滿地都是。

她不敢澆太多水,怕土壤濕潤引起注意,隻能趁夜裡下小雨時,掀開一塊石板,讓雨水順著縫隙滲進菜地。看著那些綠色的生命,心裡會稍微安定些。

外麵的嘶吼聲越來越少,大概是能被感染的都感染了,能跑的都跑了。

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林晚知道,這平靜隻是暫時的。

真正的危險,還在後麵。

末世爆發後的第三個月,有人找到了瓦窯村。

那天下午,林晚正在院子裡給菜苗鬆土,突然聽到遠處傳來汽車發動機的聲音——不是越野車的轟鳴,是那種老舊麪包車的嘶啞動靜,像個咳嗽的老頭。

她心裡一緊,迅速躲到門後,透過觀察口往外看。

一輛灰撲撲的麪包車歪歪扭扭停在村口,車身上全是劃痕,玻璃碎了一塊,用塑料布糊著。車門打開,下來四個人,兩男兩女,都揹著鼓鼓囊囊的揹包,手裡攥著磨尖的鋼管和木棍,警惕地打量著村子。

他們的衣服沾著黑褐色的汙漬,不知道是血還是泥。頭髮打結,像一團亂糟糟的草。臉上爬滿了疲憊,眼窩深陷,唯獨眼睛亮得嚇人,像餓極了的狼,死死地盯著周圍的一切。

林晚屏住呼吸,看著他們慢慢朝村子裡走。路過幾家廢棄的土屋時,他們會停下來踹開門,進去翻找一陣,出來時手裡多了幾個乾癟的紅薯,或者半袋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麪粉。

走到她的院子前,穿夾克的男人突然停住腳,指著柵欄上的鐵鏈:這鎖是新的。他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在磨木頭。

另一個瘦高個湊過來,伸手撥開鐵鏈上的枯草,指尖劃過鎖釦:鏽跡不多,肯定有人動過。他的手指在顫抖,不知道是激動還是害怕。

裡麵會不會有吃的穿碎花裙的女人聲音發啞,眼睛直勾勾盯著門板,喉結上下滾動,像是在咽口水。她的裙子破了好幾個洞,露出的胳膊上有幾道傷疤,深可見骨。

林晚握緊了藏在身後的消防斧,斧柄上的防滑紋硌得手心生疼。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像擂鼓一樣撞著耳膜,在這寂靜的院子裡格外清晰。

穿夾克的男人從揹包裡摸出把匕首,在門板上敲了敲:有人嗎我們路過,想討點水喝。

冇人應。

院子裡隻有風吹過樹葉的聲音,沙沙沙的,像在替她回答。

他又敲了幾下,聲音提高了些:開門!不然我們不客氣了!

林晚依舊冇出聲,後背已經被冷汗浸濕,衣服貼在身上,涼得刺骨。她知道,一旦迴應,就等於暴露了自己的存在。在這末世裡,暴露就意味著危險。

沉默了幾秒,那男的突然抬腳踹向柵欄。鐵鏈哐當亂響,柵欄晃了晃,冇倒。他罵了句臟話,又踹了兩腳,柵欄依舊紋絲不動,隻是發出沉悶的呻吟,像個倔強的老人。

媽的,這破柵欄還挺結實。他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濺在柵欄上,很快被風吹乾。他扭頭看向同伴,眼神裡帶著不耐:走了,前麵說不定有更好的地方。看這村子窮酸樣,能有啥好東西。

幾個人罵罵咧咧地走了,腳步聲漸漸遠了。穿碎花裙的女人回頭看了眼院門,眼神裡的渴望像未熄的火苗,最終還是被同伴拽著走了。

林晚靠在門板上,緩了好久纔敢喘氣。手裡的消防斧柄被汗水浸得發滑,胳膊酸得抬不起來,心跳快得像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

這隻是開始。

她知道,瓦窯村的平靜被打破了。就像平靜的湖麵被投進一顆石子,漣漪會一圈圈擴散開來,引來更多的東西。

接下來的日子,陸陸續續有逃難的人路過瓦窯村。

有的隻是匆匆穿過,腳步匆忙,眼神裡帶著恐懼,像是身後有洪水猛獸在追趕。

有的會在村子裡逗留幾天,翻找廢棄的房屋,希望能找到些吃的或者能用的東西。偶爾有人注意到林晚的院子,最多敲幾下門,見冇動靜就走了。

有一次,來了兩個餓得脫形的男人,他們的臉像皺巴巴的紙,眼睛卻亮得嚇人。

對著柵欄又砸又罵,嘴裡說著汙言穢語,甚至試圖用石頭砸開觀察口。其中一塊石頭擦著鐵板飛過,砸在院裡的老槐樹上,驚起一片飛鳥,撲棱棱的翅膀聲在寂靜的村子裡格外刺耳。

林晚縮在裡屋,聽著外麵的動靜,把工兵鏟緊緊抱在懷裡。

鏟柄的木頭被她攥得發熱,手心的汗滲進木頭的紋路裡,像要融為一體。直到他們罵累了,罵罵咧咧地離開,腳步聲消失在遠處,她纔敢挪到門口,看著被砸出凹痕的鐵板發抖。

那凹痕像張嘲笑的嘴,提醒著她危險從未遠離。

她開始更謹慎。白天幾乎不出門,觀察口也很少掀開,隻有在確定周圍絕對安靜時,纔敢掀開一條小縫,快速掃一眼外麵的情況。

院子裡的菜長大了些,綠油油的看著喜人,她趁夜裡抹黑摘幾棵,動作快得像偷東西,摘完還不忘把菜棵周圍的土踩實,假裝冇人動過。

時間在這種提心吊膽裡流逝,轉眼就到了末世第一年的冬天。

雪下得很大,鵝毛般的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來,把村子裹成一片白。

屋頂、樹梢、柵欄,都被厚厚的雪覆蓋著,像蓋上了一層棉被。林晚在屋裡燒著撿來的柴火,火不大,怕煙囪冒煙引人注意,隻敢讓火苗維持在能烤暖手的程度。火苗舔著木柴,發出劈啪的響聲,是這寂靜的屋子裡唯一的聲音。

她聽著外麵寒風呼嘯,像野獸在咆哮。心裡稍微安定些,大雪能擋住喪屍,它們行動遲緩,在雪地裡更是寸步難行。

大雪也能擋住人,很少有人會在這樣的天氣裡趕路。

可開春後,情況變了。

積雪融化那天,陽光格外刺眼,雪水順著房簷滴答滴答地往下流,彙成小溪,在院子裡蜿蜒流淌。就在這時,一陣皮卡車的引擎聲打破了村子的寧靜。

車鬥裡裝著幾個油桶,桶身鏽跡斑斑,不知道裝的是油還是彆的什麼。駕駛室裡下來八個男人,個個身材壯實,身上的肌肉鼓鼓的,一看就是常年乾體力活的。

他們手裡拿著鋼管、砍刀,還有一個人揹著把改裝過的弩,弩箭上閃著寒光,一看就淬過東西,讓人不寒而栗。

他們不像之前那些逃難的人,眼神裡冇有迷茫,隻有一種狠厲的篤定,像一群盯上獵物的狼。走在最前麵的疤臉男人,手腕上戴著塊軍表,錶盤已經有些磨損,他的步伐沉穩,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上,一看就是領頭的。

車子直接停在林晚的院子前,車輪碾過融化的雪水,濺起一片泥點。

疤臉男人走到柵欄前,打量著焊死的鐵門和加高的圍牆,突然笑了,臉上的疤痕跟著動了動,顯得有些猙獰:這地方,有點意思。

他的目光掃過院角的菜地,菜地裡的青菜經過一冬,雖然有些蔫,但還是能看出有人打理過的痕跡,有人打理過,菜還長得不錯。

一個瘦高個抄起鋼管,猛地砸在柵欄鎖釦上。鐵鏈應聲斷開,發出清脆的響聲,柵欄被拉開一道縫,足夠一個人進出。

林晚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她衝進裡屋,掀開牆角的破陶罐,移開偽裝的木板,露出地下室的入口。入口很窄,僅容一個人爬行通過,是她特意設計的,這樣即使被髮現,也能爭取一點時間。

外麵傳來鋼板被砸的巨響,哐噹一聲,震得屋頂的灰塵都掉了下來。伴隨著男人的吆喝聲,粗聲粗氣的,像在驅趕牲口。

媽的,門是焊死的!還挺謹慎!

找工具!把它撬開!我就不信這破鋼板能擋住咱們!

林晚手腳並用往地下室搬東西。外間的壓縮餅乾箱、幾瓶水、太陽能充電寶……這些都是她接下來可能需要的。她不敢耽擱,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走。地下室的入口很窄,她每次隻能搬一小箱,膝蓋在台階上磕得青一塊紫一塊,也顧不上疼。疼痛早就被恐懼蓋過了。

搬到第三趟時,外麵傳來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鋼板被撬開了。那聲音像是指甲劃過玻璃,尖銳得讓人頭皮發麻。

裡麵冇人有人喊,聲音裡帶著疑惑。

搜!仔細搜!床底下、櫃子後麵,都給我看仔細了!疤臉男人的聲音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林晚頭皮發麻,抓起最後一袋鹽,連滾帶爬鑽進地下室。她反手扣上木板,用旁邊的石頭頂住,然後蜷縮在黑暗裡,捂住嘴不敢出聲。

地下室裡一片漆黑,隻有一絲微弱的光線從木板的縫隙裡透進來。空氣裡瀰漫著糧食和泥土混合的氣味,很悶,卻讓她覺得安心。

腳步聲、翻東西的聲音、男人的罵聲……清晰地傳進地下室,像在耳邊響起。

媽的,啥都冇有!就幾袋快吃完的餅乾!這娘們是不是跑了

不可能,這房子封得這麼死,肯定有人住過。你看這灶台,還有點溫度,人冇走遠!說不定藏起來了!

床底下看看!櫃子後麵!給我翻!

有腳步聲靠近裡屋,停在地下室入口上方。林晚甚至能聽到那人的呼吸聲,粗重而急促,像破舊的風箱。她死死咬住嘴唇,嚐到一絲血腥味,卻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一秒,兩秒,三秒……時間像凝固了一樣,每一秒都無比漫長。

彆找了,疤臉男人的聲音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就算有人,估計也嚇得跑了。這房子夠結實,正好當據點。把東西搬進來,先休整幾天。

要不再找找......萬一冇走呢一個聲音猶豫著問。

嘰嘰歪歪,就算有人最好彆被老子發現,不然一刀劈死他!趕快收拾!疤臉男人不耐煩地吼道。

外麵的動靜漸漸小了,變成了收拾東西的聲音。有人在院子裡生火,木柴燃燒的劈啪聲和男人的閒聊聲飄進地下室。

他們在說路上的遭遇,說殺了多少喪屍,說找到多少吃的,語氣裡帶著炫耀和麻木。

林晚在黑暗裡待了很久,直到確定上麵的人冇再搜查,纔敢慢慢鬆開捂住嘴的手,大口喘著氣。胸口因為長時間憋著氣而隱隱作痛,眼淚卻不知不覺流了下來,滾燙地砸在手上。

接下來的日子,林晚就在地下室裡生活。

白天,她豎起耳朵聽著上麵的動靜,把聽到的資訊在心裡拚湊:疤臉男人叫強哥,以前是工頭,手下管著幾十號人;瘦高個叫刀子,是強哥的跟班,心狠手辣;戴眼鏡的男人以前是會計,總愛算計,負責管他們的物資;剩下的人大多是工地上的工人,說話粗魯,卻很聽強哥的話。

晚上趁他們睡熟,她悄悄掀開木板,爬到外間觀察情況,順便拿回些需要的東西。

有次剛爬出來,就撞見起夜的刀子在院子裡撒尿,昏黃的月光照在他臉上,表情猙獰。她嚇得縮回地下室,心臟狂跳,直到天亮都冇敢閤眼,耳朵裡全是自己的心跳聲。

上麵的八個人似乎打算長期住下。他們加固了柵欄,把院子裡的菜地翻了新,種上了他們帶來的種子。甚至殺了隻不知從哪弄來的羊,在院子裡支起架子烤肉。

肉香飄進地下室,濃鬱而誘人,林晚捏著手裡的壓縮餅乾,喉嚨發緊。那餅乾又乾又硬,難以下嚥,可她強迫自己轉過頭,盯著牆角的罐頭堆,告訴自己:他們現在有多得意,以後就有多狼狽。

末世裡,冇有誰能一直順風順水。

時間一天天過去,林晚像隻耗子,躲在暗處看著他們的生活。

他們隔幾天就會出去找物資,每次回來都帶著疲憊和血腥味。有時能帶回些吃的,臉上會露出笑容;有時空著手,回來就會吵架,互相指責,甚至動手。

有次出去的三個人隻回來兩個,另一個被喪屍咬了,他們冇等他變異,就在村口用鋼管敲碎了他的頭。

那聲悶響,在寂靜的村子裡傳得很遠,林晚在地下室裡聽著,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差點吐出來。

末世一年半的時候,他們的物資開始匱乏。院子裡的菜地早就被翻了個底朝天,能吃的野菜都挖光了。他們出去找物資的時間越來越長,回來時也越來越疲憊,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爭吵越來越多。

那天晚上,林晚聽見上麵在激烈爭吵。

再這樣下去,咱們都得餓死!刀子的聲音很衝,帶著絕望,這村子附近能找的都找遍了,根本冇東西!再待下去就是等死!

那你說咋辦強哥的聲音帶著不耐煩,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去城裡!我聽說城裡有軍隊建立的安全區,隻要能到那,就有吃的!有住的!刀子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憧憬。

放屁!戴眼鏡的男人冷笑,聲音尖銳,城裡喪屍最多,上個月路過的那夥人說,安全區早就塌了!咱們這點人,去了就是送菜!就是給喪屍塞牙縫!

那也比在這等死強!刀子吼道,總不能坐在這裡,等著變成餓死鬼!

爭吵了很久,聲音越來越大,甚至動起了手,桌椅碰撞的聲音、拳頭砸在肉上的聲音、咒罵聲,亂成一團。最後強哥拍了板,聲音嘶啞:一半人留下守著房子,一半人跟我去城裡探探路。半個月,不管行不行,都回來。

第二天一早,強哥帶著三個人走了。他們揹著揹包,拿著武器,臉色凝重,像要去赴死。留下三個人守房子,眼神裡充滿了不安和恐懼。

林晚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半個月後,隻有三個人回來了。

不是強哥,是刀子和另外兩個男人。他們個個衣衫襤褸,滿身是傷,臉上、胳膊上都是血痕和傷口,有的傷口已經化膿,散發著惡臭。帶回的物資隻有半袋發黴的麪粉和幾瓶礦泉水,看著可憐又可悲。

強哥呢留下的人急忙問,聲音顫抖。

刀子癱坐在地上,像一攤爛泥,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死了……進城第二天就遇到了屍潮,黑壓壓的一片,根本跑不掉……強哥為了掩護我們……被拖走了……他說不下去了,開始用拳頭砸地,發出嗚嗚的哭聲,像受傷的野獸在哀嚎。那是林晚第一次見他哭,冇有了平時的凶狠,隻剩下絕望和恐懼。

其他人沉默著,院子裡一片死寂,隻有刀子壓抑的哭聲和風吹過窗戶的嗚嗚聲。

林晚在地下室裡聽著,心裡一片冰涼。她早就預料到了這個結果,卻還是忍不住感到一陣悲哀。在這末世裡,生命太脆弱了,像風中的殘燭,隨時可能熄滅。

從那以後,剩下的六個人變得更加沉默。他們很少出去找物資,每天縮在屋裡,像一群等待死亡的困獸。眼神空洞,表情麻木,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

有次為了半塊壓縮餅乾,兩個曾經的工友打了起來,一個被打斷了胳膊,疼得嗷嗷叫,另一個被刀子用弩指著頭,才勉強停手。那半塊餅乾最後掉在地上,被一隻老鼠叼走了,誰也冇吃到。

又過了幾個月,大概是末世兩年的時候,上麵的人隻剩下兩個——刀子和那個戴眼鏡的男人。

其他人要麼在一次外出找物資時被喪屍圍攻,再也冇回來;要麼在試圖轉移時冇了音訊,不知道是死是活。有個年輕些的小夥子,大概是撐不住了,趁夜裡偷偷跑了,第二天就傳來他被喪屍撕碎的慘叫,聲音就在村口附近,淒厲得讓人毛骨悚然。林晚在地下室裡聽著,一夜冇睡。

院子裡的菜地徹底荒了,長滿了雜草。他們吃的越來越少,吵架的次數卻越來越多。戴眼鏡的男人總愛算計著省糧,今天你多吃了一口,明天他少吃了一點,都要爭半天。刀子卻越來越暴躁,常常對著空屋子發呆,或者突然發火,砸東西,罵人,像個隨時會爆炸的炸彈。

林晚在地下室裡,聽著他們從爭吵變成辱罵,再變成沉默。有時候,一整天都聽不到他們說一句話,隻有沉重的呼吸聲和偶爾的歎息聲。

最後半年的一天夜裡,林晚被一陣奇怪的聲音驚醒。

那聲音很輕,像是……骨頭被嚼碎的聲音,還有牙齒摩擦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她屏住呼吸,仔細聽著。

聲音來自外間的廚房,還有壓抑的咀嚼聲,以及偶爾響起的、像是在撕扯布料的窸窣聲。

林晚的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她猛地捂住嘴,不讓自己吐出來。胃裡空空的,隻有酸水在翻騰。

她知道發生了什麼。

前幾天,戴眼鏡的男人就已經餓得站不起來了,說話都有氣無力,隻能躺在床上哼哼。

從那以後,院子裡徹底安靜了。

隻有刀子一個人,像具行屍走肉,每天躺在屋裡,很少說話,也很少走動。他偶爾會坐在門檻上,望著通往鎮上的路,一看就是一天,眼神空洞,像失去了靈魂。他瘦得隻剩一把骨頭,衣服套在身上像掛在架子上,風一吹就晃。

林晚依舊躲在地下室,計算著日子。她的物資還很充足,大米和罐頭夠她再撐一年。她不知道外麵的世界變成了什麼樣子,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隻是每天機械地吃飯、喝水、聽外麵的動靜。有時候,她會對著黑暗說話,說她的父母,說她以前的生活,說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日子。

直到末世爆發兩年零三個月的那天。

外麵突然傳來了不一樣的聲音。

不是喪屍的嘶吼,不是人的爭吵,而是……汽車引擎聲,很整齊,像是車隊。還有擴音器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卻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

這裡是國家救援部隊,聽到請回答!

重複,這裡是國家救援部隊,正在進行搜救,聽到請回答!

林晚愣住了,手裡的壓縮餅乾掉在地上,發出輕微的響聲。

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幾秒,才猛地爬起來,衝到地下室入口,小心翼翼地掀開一條縫。

外麵的陽光很刺眼,她眯著眼,看見院子裡站著幾個穿軍裝的人,手裡拿著槍,身姿挺拔。他們正在和刀子說話,刀子站在那裡,眼神呆滯,像冇反應過來,身上的衣服破爛不堪,瘦得隻剩一把骨頭,彷彿一陣風就能吹倒。

……城內疫情已經結束半年,我們正在對周邊地區進行搜救……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拿著擴音器,聲音清晰地傳進地下室,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和一絲溫和,請各位倖存者不要害怕,跟我們前往安全區,那裡有食物和醫療保障……

林晚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像決堤的洪水。她捂住嘴,壓抑的哭聲在黑暗的地下室裡響起,帶著無儘的委屈、恐懼和希望。

結束了。

真的結束了。

她深吸一口氣,用力推開了地下室的木板。

陽光照在她身上,有些暖,有些刺眼。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露出了裡麵乾淨的衣服——那是她特意留著的、冇怎麼穿過的

T

恤,是父母生前給她買的,她一直捨不得穿。

院子裡的人都愣住了,齊刷刷地看向她。他們的眼神裡充滿了驚訝和不可思議,像看到了什麼奇蹟。

刀子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時,像是被燙到般猛地一顫。他看著她紅潤的臉色,看著她手裡不小心帶出來的半塊壓縮餅乾,喉結劇烈滾動著,渾濁的眼球裡翻湧著震驚,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怨毒。

我們……我們離城裡,就差了半個月……他突然開口,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的鐵片,每一個字都裹著血沫,要是再撐半個月……

林晚喉嚨酸澀,但也冇有回頭。

她跟著救援部隊走出院子,走出瓦窯村。陽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佈滿車轍的土路上,像一條終於掙脫枷鎖的尾巴。

路邊的野花已經開了,黃的、紫的,在風中輕輕搖曳。有蝴蝶停在花瓣上,翅膀扇動的頻率很慢,帶著劫後餘生的慵懶。林晚忍不住伸手去碰,指尖剛要觸到那柔軟的翅膀,蝴蝶卻倏地飛走了,翩躚著飛向遠處的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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