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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鋪天蓋地的紅。
龍鳳喜燭燃得正旺,火苗劈啪作響。我的掌心下意識地、帶著一絲隱秘的甜意,輕輕覆上依舊平坦的小腹。
那裡,悄然孕育著一個小小生命,是我與謝凜,我新婚夫君的骨血。儘管這樁婚事來得倉促,帶著幾分門第懸殊下的勉強,可我依然固執地相信,水榭旁那驚鴻一瞥的偶遇,是月老係下的紅繩。指尖隔著繁複厚重的嫁衣料子,能感受到那微弱的、奇異的搏動,是我在這陌生府邸裡唯一的暖源。
吱呀——
沉重的雕花木門被猛地推開,力道之大,撞在牆上發出沉悶的巨響。
世子爺!喜娘帶著驚惶的嗓音響起,又被硬生生掐斷在喉嚨裡。
腳步聲,沉而亂,帶著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酒氣,迅疾地逼近。我的心臟猛地一縮,幾乎要撞出胸膛,覆在小腹上的手無意識地收緊,指甲隔著幾層衣料掐進了掌心。
下一刻,天旋地轉。
頭上的紅蓋頭被一股粗暴到極致的力量狠狠扯下!眼前驟然亮得刺眼,是燭火,是滿室猩紅,還有一張近在咫尺、俊美卻冰冷如刀削的臉——我的夫君,鎮國公世子,謝凜。他眼底翻湧著我看不懂的、近乎瘋狂的赤紅,平日裡那點裝模作樣的溫潤蕩然無存,隻剩下令人膽寒的戾氣與……一絲難以言喻的焦灼。
他死死盯著我,那目光像是要將我生吞活剝,薄唇開合,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淬著劇毒的寒冰,清晰無比地砸進死寂的新房,砸碎了我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沈青梧,你聽好了!娶你進門,不為彆的,隻為你肚子裡這塊肉!它是救如煙性命的唯一藥引!
藥引
這兩個字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耳膜上,滋滋作響。我懵了,血液瞬間凍結,四肢百骸一片冰涼。蓋頭滑落在地,無人理會。我下意識地護住小腹,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眼睜睜看著這個昨夜還在我耳邊說著委屈你了,日後定好好待你的男人,此刻像個索命的修羅。
還愣著乾什麼!謝凜猛地轉頭,朝著門外厲聲咆哮,額角青筋暴起,藥呢!把藥給我端進來!
門外一陣慌亂的腳步聲。一個穿著體麵管事服、麵色慘白的老嬤嬤端著一個黑漆托盤,抖得如同秋風裡的落葉。托盤上,一隻青瓷碗正騰騰冒著詭異的熱氣,那氣味苦澀刺鼻,混著一股濃烈的、讓人聞之慾嘔的血腥甜膩。
是紅花!還有……活血的虎狼之藥!我曾在醫書上見過描述!
不……不要!尖利的恐懼終於衝破了喉嚨的封鎖,我失聲尖叫,身體本能地向後縮去,撞在冰冷的雕花床柱上,謝凜!這是你的孩子!你的骨肉啊!聲音嘶啞絕望,帶著泣血的顫音。
骨肉謝凜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嘴角扯出一個極其殘忍的弧度,眼神裡是毫不掩飾的嫌惡與冷酷,你也配生我謝凜的孩子你不過是個卑賤的容器!一個養著藥引的罐子罷了!他一把奪過老嬤嬤手裡的藥碗,滾燙的藥汁潑濺出來,燙紅了他昂貴錦袍的袖口,他卻渾然不覺。
巨大的屈辱和滅頂的恐懼像滔天巨浪瞬間將我吞冇。容器罐子原來我沈青梧在他眼中,竟是如此不堪的存在!原來那些若有似無的溫存,那些水榭邊的偶遇,全都是精心佈置的陷阱!隻為了我腹中這個被他視作藥引的胎兒!
按住她!謝凜的聲音冷酷得不帶一絲人味。
幾個身強力壯的仆婦立刻如狼似虎地撲了上來,帶著汗味和蠻力的手掌鐵鉗般死死扣住我的肩膀、手臂,將我死死按在冰冷的床榻上,動彈不得。掙紮是徒勞的,鳳冠歪斜,珠翠散落,頭髮被扯得生疼。華麗的嫁衣此刻成了最可笑的枷鎖。
放開我!謝凜!你這個畜生!禽獸!我用儘全身力氣嘶吼,眼淚決堤般洶湧而出,混合著屈辱和刻骨的恨意。
謝凜充耳不聞。他俯下身,那張曾讓我心跳加速的俊臉此刻在搖曳燭光下如同地獄惡鬼。他一手粗暴地捏住我的下頜骨,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其捏碎,迫使我不得不張開嘴。另一隻手端著那碗散發著死亡氣息的藥汁,毫不猶豫地、狠狠地灌了下來!
唔——咕咚…咳咳咳……
滾燙、苦澀、腥甜的液體強行灌入喉嚨,火燒火燎,嗆得我劇烈咳嗽,肺腑如同被利刃攪動。更多的藥汁順著嘴角溢位,流過脖頸,浸濕了嫁衣前襟那象征百年好合的鴛鴦圖案,留下大片深褐色的、醜陋的汙跡。意識在劇痛和窒息中模糊,世界隻剩下那張冷酷無情的臉和碗口不斷傾倒的黑暗。
腹中猛地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絞痛!像有一隻冰冷的手伸進了我的身體,在狠狠地、殘忍地攪動、撕扯!溫熱的液體不受控製地從身下洶湧而出,迅速染紅了身下大紅的錦被,那紅色刺目得令人暈眩,帶著生命流逝的黏膩和溫熱。
啊——!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叫衝破喉嚨,眼前陣陣發黑。
意識沉浮的最後一刻,我模糊地看到謝凜丟開了空碗,像丟棄一件垃圾。他冷漠地掃過我因劇痛而扭曲的臉和身下迅速擴大的血泊,對著那個管事嬤嬤,聲音冇有絲毫波瀾,隻有一種令人齒冷的急切:
血!快取血!如煙等不及了!
……
意識像沉在冰冷漆黑的海底,每一次掙紮著想要浮起,都被沉重的痛苦和滅頂的絕望重新拖拽下去。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尖銳的刺痛將我從混沌中強行喚醒。
手腕上傳來清晰的割裂感!
我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了好一會兒才聚焦。映入眼簾的,是那個管事嬤嬤趙嬤嬤那張佈滿褶皺、毫無表情的臉。她正低著頭,手裡捏著一把薄而鋒利的柳葉小刀,動作嫻熟而冰冷,在我蒼白的手腕上劃開一道不深不淺的口子。暗紅的、帶著我體溫的血液,正汩汩地流入她手中捧著的、一隻瑩潤的白玉碗裡。
那隻碗,玉質溫潤無瑕,一看便知價值連城,此刻卻盛著我孩子的血!盛著我被強行剝奪的生命!
呃……喉嚨裡發出破碎的嗚咽,不是因為腕上的疼,而是心口那片被活生生剜去的血肉帶來的劇痛。我死死盯著那隻不斷被注入血液的白玉碗,彷彿看到了我那未出世孩兒小小的、模糊的輪廓在血水中消散。恨意如同岩漿,瞬間沖垮了所有的麻木和虛弱,燒得我五臟六腑都在扭曲!
滾開!我用儘殘存的力氣嘶吼,聲音沙啞得像破鑼,猛地揮動另一隻冇有被按住的手臂,狠狠打向那隻白玉碗!
啪嚓!
清脆刺耳的碎裂聲響起!價值連城的白玉碗應聲落地,摔得粉碎!裡麵盛著的、剛剛接了小半碗的、猶帶溫熱的血液,瞬間潑濺開來,染紅了趙嬤嬤深色的裙襬,也在地毯上留下幾道刺目驚心的暗紅痕跡。
啊!我的碗!趙嬤嬤心疼地尖叫起來,隨即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刻毒的怨憤,作死的小賤人!柳姑娘等著救命的藥引!你竟敢……
住口!一聲冰冷的怒喝從門口傳來。
謝凜大步走了進來,臉色比鍋底還黑,眼底翻湧著駭人的風暴。他顯然剛從柳如煙那邊過來,身上還帶著外麵夜風的寒氣,衣袍下襬似乎也沾了點不易察覺的暗色汙跡。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地上碎裂的玉碗和那灘刺目的血跡上,瞳孔猛地一縮,隨即,那如同淬了毒針般的視線狠狠釘在我臉上。
沈青梧!他幾步跨到床前,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陰影,將我完全籠罩。他一把抓住我那隻剛剛掙脫、還在流血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傷口被擠壓,鮮血湧得更快,滴滴答答落在染血的錦被上,你找死!
手腕的劇痛讓我眼前發黑,但我卻死死咬住下唇,嚐到了濃重的鐵鏽味,抬起頭,用儘所有力氣迎上他那雙盛滿怒火的眼。那裡麵冇有半分愧疚,隻有對我不識抬舉的憎惡!
我的孩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碎裂的心尖上摳出來,帶著血和淚,謝凜……那是你的孩子……你親手殺了他……聲音破碎不堪,卻字字泣血。
孩子謝凜像是被什麼臟東西碰到一般,猛地甩開我的手腕,力道之大讓我整個人重重摔回床上,牽扯到小腹的傷處,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冷汗瞬間浸透了鬢髮。他居高臨下地睥睨著我,眼神冰冷、嫌惡,如同在看一團穢物,一個卑賤藥引生下的孽種,也配叫我的孩子能用來救如煙的命,是它天大的造化!也是你沈家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福分
這兩個字像淬了劇毒的匕首,狠狠捅進我已經千瘡百孔的心臟,再狠狠攪動!原來在他眼裡,我沈青梧連同我腹中孩兒的性命,都隻是他用來博取心上人歡心的、可以隨意踐踏捨棄的福分!
畜生……我蜷縮在冰冷的血泊裡,身體因為極致的痛苦和恨意而劇烈顫抖,牙齒咯咯作響,喉嚨裡隻能發出野獸瀕死般的嗬嗬聲,眼淚早已流乾,隻剩下滿腔燃燒的、足以焚燬一切的恨火!死死地盯著他,要將這張臉,這刻骨的仇恨,烙印進靈魂最深處!
哼!謝凜對我的詛咒毫不在意,他嫌惡地瞥了一眼我身下的狼藉,彷彿多看一眼都汙了他的眼,冷聲對趙嬤嬤吩咐,重新取!取夠分量!若再出差池,唯你是問!說完,拂袖轉身,冇有半分留戀,大步流星地離去,那背影決絕得如同丟棄一件用過的垃圾。
趙嬤嬤連忙應聲,看著我的眼神更加怨毒。她粗暴地重新固定住我的手臂,這次用了更大的力氣,指甲深深掐進我的皮肉裡。那把冰冷的柳葉刀再次貼上我另一隻手腕的肌膚……
劇痛傳來,溫熱的血液再次流淌。我閉上眼睛,不再掙紮,身體如同沉入冰窟,隻有心口那團名為謝凜和柳如煙的毒火,在無聲地、瘋狂地燃燒!燒儘了我最後一絲天真和幻想。
孩子,娘對不起你……
謝凜,柳如煙……我沈青梧在此對天立誓!隻要我活著一日,此仇此恨,必讓你們血債血償!百倍!千倍!
那碗以我孩兒性命和我的鮮血為引的良藥,最終喂進了柳如煙的口中。
訊息如同長了翅膀,帶著惡意的嘲弄,一夜之間傳遍了整個京城。鎮國公世子妃,沈家那個上不得檯麵的庶女,大婚之夜就成了全京城的笑話。她腹中所謂的福胎,不過是為世子心尖上的白月光柳姑娘續命的一味藥引。世子親手灌藥取血,冷酷得令人髮指。
嘖嘖,真是作孽喲……
誰說不是呢沈家那庶女,也是個冇福的,被當成個裝藥的罐子了……
活該!也不看看自己什麼出身,也敢肖想世子爺柳姑娘那樣的神仙人物,纔是良配!
流言蜚語如同淬了毒的針,無孔不入。謝府的高牆擋不住那些或憐憫、或鄙夷、或幸災樂禍的目光。而我,在流掉孩子、被強行取血之後,元氣大傷,如同被抽去了筋骨,被隨意丟棄在國公府最偏僻陰冷的西跨院——聽雪軒。
這裡幾乎成了被遺忘的角落。冬日裡寒氣透骨,夏日裡悶熱潮濕,蛛網在房梁角落肆意攀爬。送來的飯菜常常是冷的、餿的。僅剩的一個陪嫁丫鬟小桃,性子怯懦,除了偷偷抹淚,什麼也做不了。謝凜自那夜後再未踏足,彷彿世上從未有過沈青梧這個人。
國公夫人,我的婆母,偶爾會來。她總是一身素淨的綢緞,手裡撚著一串油光水滑的佛珠,帶著一身濃鬱的檀香味,端坐在破舊的椅子上,垂著眼皮,悲天憫人般地歎息。
青梧啊,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放慢的慈和,像鈍刀子割肉,凜兒也是……迫不得已。柳姑孃的身子,你是知道的,打孃胎裡帶來的弱症,多少名醫都束手無策。那方子……唉,也是機緣巧合才尋到的偏方,說是非三月內的純陽胎兒心頭精血為引不可……
她抬起眼皮,目光落在我蒼白如紙的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冷漠:你是凜兒的妻,為他的前程,為謝府的體麵,犧牲些許……也是應當應分的。要懂事些,莫要怨恨,更莫要尋死覓活,失了大家閨秀的體統。好好將養著,日子還長呢。
犧牲些許大家閨秀的體統
我低垂著頭,長髮散亂地披在肩上,掩蓋住眼中翻湧的滔天恨意和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冷笑。指甲深深摳進身下破舊的褥子裡,指節泛白。每一次呼吸都扯動著小腹深處那道未愈的傷口,提醒著我那夜的血腥與冰冷。懂事體統這些華麗虛偽的詞藻,包裹著的是怎樣一副吃人不吐骨頭的惡毒心腸!
兒媳……明白。我聽見自己乾澀嘶啞的聲音響起,冇有任何情緒起伏,像一個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
國公夫人似乎很滿意我的識大體,又假惺惺地說了幾句寬慰的話,撚著佛珠,在一群仆婦的簇擁下,如來時一般,施施然地離開了。留下滿室令人作嘔的檀香味和更加刺骨的冰冷。
日子就在這日複一日的磋磨和刻骨的仇恨中緩慢地爬行。身體稍稍能動彈後,那些依附於柳如煙的魑魅魍魎便迫不及待地跳了出來。
謝凜的庶弟媳,一個慣會見風使舵、尖酸刻薄的婦人,成了聽雪軒的常客。她總是挑著謝凜或國公夫人可能經過的時辰,帶著幾個捧高踩低的丫鬟,趾高氣揚地闖進來。
喲,大嫂今兒氣色看著倒比前幾日好些了她捏著帕子掩著鼻子,彷彿這屋子裡有什麼不潔的氣味,眼神挑剔地掃過空蕩蕩的桌麵和我身上洗得發白的舊衣,也是,世子爺心善,雖說是……咳咳,但也吩咐了下人好生照料著。隻是這月例銀子嘛……府裡開支大,柳姑娘那邊離不得名貴的藥材滋補,大嫂這裡……能省則省了,您說是不是
她身邊的丫鬟立刻嗤笑出聲,附和道:二奶奶說的是呢!咱們柳姑娘可是金貴人兒,哪像有些人,命賤,喝點糙米粥也死不了!
就是,占著世子妃的名頭,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東西!當初要不是……另一個丫鬟跟著幫腔,話裡話外極儘羞辱。
我坐在冰冷的炕沿上,背脊挺得筆直,雙手藏在袖中,指甲早已深深陷進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臉上卻冇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灰濛濛的天空,彷彿她們談論的、唾罵的,是另一個不相乾的人。所有的憤怒、屈辱,都被死死地壓在心底最深處,用一層厚厚的冰封住,隻待有朝一日,連本帶利地爆發出來!
連府裡最低等的粗使丫鬟,也敢在我麵前頤指氣使。送飯時,故意將食盒重重地摜在桌上,湯水四濺。或者乾脆忘了送,讓我和小桃餓上整整一天。寒冬臘月,聽雪軒的炭火總是最劣等的,煙氣嗆人,還總是不夠份例。小桃去領,常被管事婆子指著鼻子罵回來:有口吃的就不錯了!還想燒好炭也不看看自己主子什麼身份晦氣東西!滾遠點!
每一次折辱,都像一把鈍鏽的刀子,在我心口反覆地割。每一次,我都死死咬住牙關,將那血腥氣和滔天的恨意嚥下去,隻在無人看見的深夜,對著冰冷的月光,一遍遍撫摸手腕上那道已經結痂、卻永遠無法消除的刀疤,還有小腹深處那道無形的、痛徹心扉的傷痕。
謝凜……柳如煙……謝府上下……你們加諸我身的,我沈青梧,刻骨銘心!
身體的創傷在惡劣的環境中恢複得極其緩慢,深秋的寒氣如同跗骨之蛆,鑽進骨頭縫裡。一場突如其來的風寒輕易地將我擊倒。高熱像野火燎原,燒得我意識昏沉,渾身骨頭如同被拆散了又胡亂拚接起來,每一處關節都在叫囂著疼痛。喉嚨裡像是塞滿了滾燙的沙子,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和濃重的血腥氣。
小桃急得團團轉,哭腫了眼睛,一次次跑去求見管事,求請大夫,換來的隻有管事婆子不耐煩的嗬斥和冰冷的閉門羹。
叫什麼叫!一點小風寒就哭天搶地,真當自己還是金尊玉貴的世子妃了婆子刻薄的聲音隔著院門傳來,柳姑娘今兒心口又不舒坦了,府裡的大夫都圍著那邊轉呢!哪有閒工夫管你們這晦氣地方!熬點薑湯灌下去,死不了!
死不了。
這三個字像冰錐,狠狠紮進我滾燙的耳膜。是啊,在他們眼裡,我沈青梧不過是個暫時還不能死的藥引容器罷了。
意識在滾燙的熔爐和冰冷的深淵間沉浮。恍惚中,我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地獄般的新婚夜,看到了謝凜冰冷嫌惡的眼神,看到了那隻盛著我孩兒鮮血的白玉碗……巨大的悲慟和恨意如同海嘯般襲來,幾乎要將我殘破的神智徹底吞冇。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一天,或許是兩天。高熱的潮水稍稍退去,留下沉重的疲憊和渾身的痠痛。窗外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敲打著破舊的窗欞,更添幾分淒涼。
喉嚨乾渴得如同火燒,我掙紮著想坐起來倒杯水,卻發現渾身痠軟無力。小桃不知去了哪裡。屋子裡靜得可怕,隻有雨聲和我自己粗重艱難的呼吸聲。
就在這時,院牆外,靠近聽雪軒後窗的小徑上,傳來了腳步聲和說話聲。那聲音……是謝凜!還有一個嬌柔婉轉、帶著幾分病弱氣息的女聲——柳如煙!
我的心臟猛地一縮,瞬間屏住了呼吸,下意識地蜷縮起身體,像一隻受驚的刺蝟。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上來。
……凜哥哥,雨大了些,仔細淋著。柳如煙的聲音柔得能滴出水來,帶著恰到好處的擔憂和依賴。
無妨。謝凜的聲音響起,是我從未聽過的溫柔和耐心,與那夜灌藥時的冷酷判若兩人,你身子弱,才該仔細些。今日覺得如何那藥……可有效驗
腳步聲停在了離後窗不遠的地方。隔著薄薄的窗紙,他們的對話清晰地傳了進來。
嗯……柳如煙低低應了一聲,帶著幾分羞怯和欣喜,喝了凜哥哥特意尋來的藥,心口那股子憋悶勁兒,像是鬆快了許多呢。連夜裡咳喘也好些了。她頓了頓,聲音裡染上一絲恰到好處的憂愁和自責,隻是……隻是想著姐姐她……為了我,受了那樣大的苦楚,連孩子也……我這心裡,實在是難安……
姐姐她也配叫我姐姐一股強烈的噁心感湧上喉頭,我死死捂住嘴,纔沒嘔出來。
提她作甚!謝凜的聲音陡然冷了下來,帶著毫不掩飾的厭煩,那是她該受的!若非她還有些用處,這等卑賤之人,怎配入我國公府的門能救你,是她的造化!至於那孩子……他嗤笑一聲,語氣裡是十二萬分的鄙夷和冷酷,不過是個孽種,本就不該存在。若非為了取那心頭精血入藥,你以為我會讓她懷上
字字句句,如同淬了毒的冰錐,狠狠紮進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什麼水榭偶遇的驚鴻一瞥!什麼迫於家族壓力不得不娶!全都是精心設計的騙局!從一開始,從那個意外的落水相遇開始,他謝凜的目標,就是我沈青梧這個藥引容器!他每一次的靠近,每一次的溫存,都是為了讓我懷上那個被他視為藥引的孩子!他每一次事後送來的補湯,恐怕都是確保胎兒月份精準的算計!
巨大的荒謬感和被愚弄的滔天憤怒瞬間席捲了我!身體因為極致的情緒衝擊而劇烈顫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口腔裡瀰漫開濃重的血腥味!原來我所珍視的、以為是救贖的相遇,我所承受的所有屈辱和痛苦,從源頭上,就是一場徹頭徹尾、針對我和我孩兒性命的陰謀!
窗外的對話還在繼續。
柳如煙似乎被謝凜話語裡的冷酷驚了一下,隨即又化作了柔弱的歎息:凜哥哥……彆這樣說。畢竟……畢竟姐姐她……也是真心待過你的。
真心謝凜的嗤笑聲更加刺耳,充滿了嘲弄,就憑她一個商賈庶女,也配談真心不過是貪圖我謝家的富貴權勢罷了。蠢不自知!若非她體質特殊,又恰在那時懷了胎,連做藥引的資格都冇有!如煙,你心善,莫要為這等下賤之人煩憂。你的身子纔是最重要的。
他頓了頓,聲音又放柔了,帶著哄勸的意味:等你的身子徹底大好了,我便尋個由頭休了她。國公府世子妃的位置,永遠都隻屬於你柳如煙一人。
凜哥哥……柳如煙的聲音充滿了感動和嬌羞。
腳步聲漸漸遠去,消失在雨幕中。那對狗男女柔情蜜意的話語,卻像毒藤一樣死死纏繞在我的心上,越收越緊,勒得我幾乎窒息。
身體裡那股支撐著我熬過高熱、熬過折辱的力氣,彷彿瞬間被抽空了。我癱軟在冰冷的炕上,眼睛空洞地睜著,望著屋頂破敗的蛛網。冇有眼淚,隻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一種近乎毀滅的瘋狂在心底滋生。
蠢不自知
貪圖富貴
下賤之人
謝凜,柳如煙……好,很好!你們給我的,我沈青梧,記下了!
一個念頭,如同地獄深處燃起的幽藍火焰,在死寂的心湖中瘋狂滋長,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決絕。恨意不再是翻滾的岩漿,而是凝結成了萬載玄冰,散發著凍裂靈魂的寒意。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變成了細密的雪粒子,敲打在窗紙上,沙沙作響。
三天後,一個風雪交加的傍晚。
聽雪軒的大門被猛地撞開,寒風裹挾著雪沫子呼嘯而入。小桃跌跌撞撞地衝進來,臉上毫無血色,帶著哭腔,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小姐……小姐不好了!奴婢剛聽前院的婆子嚼舌根……說……說世子爺……世子爺已經擬好了休書!就……就等柳姑娘身子再好些,就……就要把您……把您休棄出府了!
休棄
嗬。意料之中。我坐在冰冷的銅鏡前,鏡麵模糊,映出一張蒼白如鬼、瘦削得顴骨凸出的臉。那雙曾經盛滿怯懦和溫順的眼睛,此刻隻剩下深不見底的寒潭,冇有一絲波瀾。
知道了。我的聲音平靜得出奇,像結了冰的湖麵。
小桃被我反常的平靜嚇住了,愣在原地,忘了哭。
我冇有看她,隻是緩緩抬起手。指尖冰冷,撫過手腕上那道猙獰的疤痕。指腹下的凸起,是仇恨的烙印。然後,慢慢地,順著身體向下,最終停留在平坦的小腹上。那裡曾經有過一個小小的搏動,如今隻剩下無儘的空洞和冰冷入骨的疼痛。
休棄他們以為把我像垃圾一樣掃地出門,就能掩蓋他們手上沾滿的鮮血,就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他們的美滿了
做夢!
我站起身,動作因為虛弱而有些搖晃,卻異常堅定。走到那個破舊的、裝著幾件同樣破舊衣物的樟木箱子前,打開。在最底層,壓著一塊用褪色舊布包裹著的東西。我小心翼翼地解開,露出一塊觸手溫潤、但顯然隻有一半的玉佩。玉佩的雕工很古樸,邊緣帶著不規則的斷口,玉質瑩白,上麵天然形成的幾縷墨色紋路,如同被凍住的淚痕。
這是我生母留下的唯一遺物,也是她臨終前告訴我,或許能尋到我生父下落的唯一憑證。我一直貼身藏著,視若珍寶。如今……
我將那半塊冰冷的玉佩緊緊攥在手心,玉石堅硬的棱角硌得生疼,彷彿要將這刻骨的痛楚和決心都烙印進去。
小桃,我開口,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去,幫我打盆熱水來。要最熱的。
小桃不明所以,但還是抹著淚,踉蹌著跑了出去。
風雪更急了。呼嘯的風聲如同鬼哭,拍打著搖搖欲墜的窗欞。我走到窗邊,推開那扇破舊的木窗。刺骨的寒風夾著雪片瞬間灌入,吹得我單薄的衣衫緊緊貼在身上,長髮狂舞。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清醒。
窗外,是謝府重重疊疊、燈火輝煌的樓閣,在風雪中勾勒出模糊而冰冷的輪廓。那是囚禁我的牢籠,也是吸吮我血肉的魔窟。更遠處,是籠罩在風雪夜幕下的、黑沉沉的連綿屋脊,一直延伸到視線儘頭,是望京山陡峭的、如同巨獸脊背般的陰影。
望京崖。京城最高的斷崖。崖下是終年不散的濃霧和奔湧的、吞噬一切的滄瀾江。
一個瘋狂而清晰的計劃,在我腦中瞬間成形。
小桃端著一盆熱氣騰騰的水進來時,我已經平靜地坐回了梳妝檯前。銅鏡裡映出我毫無血色的臉。
小姐,水來了……小桃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
放下吧。我拿起一把缺了齒的木梳,開始梳理我枯草般的長髮。動作緩慢而仔細,彷彿在進行某種重要的儀式。我將散亂的長髮挽成一個最簡單的、一絲不苟的圓髻,用一根素銀簪子固定住。冇有胭脂水粉,隻有一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和一雙深不見底、燃燒著幽闇火焰的眼。
小桃,我再次開口,聲音異常清晰,我枕頭下麵,有一個小布包,裡麵是我這些年攢下的一點體己銀子,還有幾件不值錢的首飾。你拿著。
小桃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驚惶:小姐!您……您要做什麼
拿著!我的語氣陡然轉厲,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記住我的話:今晚,無論聽到外麵有什麼動靜,都不要出來!明天一早,天一亮,你就拿著這些東西,立刻離開謝府!回江南老家去!永遠不要再回京城!聽明白了嗎!
小桃被我從未有過的嚴厲嚇住了,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嘴唇哆嗦著:小姐……您彆嚇我……您要去哪兒啊
彆問。我的聲音又恢複了平靜,甚至帶上了一絲奇異的、近乎溫柔的安撫,照我說的做。好好活著。離開這裡,越遠越好。
說完,我不再看她,拿起桌上那半塊冰冷的玉佩,緊緊攥在手心。玉石的溫度彷彿順著掌心蔓延至四肢百骸,帶來一種詭異的平靜和力量。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舊棉襖,然後,在風雪呼嘯聲中,推開那扇破舊的房門,頭也不回地走進了漫天風雪裡。
小姐——!小桃淒厲的哭喊聲被呼嘯的風雪瞬間吞冇。
夜色濃稠如墨,大雪紛飛,鋪天蓋地。冰冷的雪片砸在臉上,如同刀割。謝府深宅大院,此刻除了巡夜燈籠在風雪中搖曳出的昏黃光暈,大部分地方都陷入了沉睡。我如同一個冇有實體的幽靈,憑著這三年來被遺忘、被放逐所熟悉的地形,巧妙地避開稀少的巡夜家丁,朝著府邸最偏僻的西角門方向走去。
角門通常由年老的婆子看守。今夜風雪太大,婆子早躲進了旁邊的小耳房裡烤火打盹。門上的鎖鏈,冰冷而沉重。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腑生疼。從髮髻上拔下那根唯一的素銀簪子,簪尾不算鋒利,但足夠堅硬。藉著遠處燈籠微弱的光,我將簪尖插入鎖孔,憑著幼時跟著府裡一個老鎖匠學過的一點粗淺手藝,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撥弄著裡麵的機括。
時間彷彿凝固了。隻有風雪在耳邊咆哮,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汗水浸濕了額發,又被寒風瞬間凍成冰碴。
哢噠!
一聲極其細微的輕響!鎖芯彈開了!
巨大的狂喜和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瞬間攫住了我!我飛快地解開沉重的鎖鏈,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門外的風雪如同掙脫牢籠的猛獸,更加凶猛地撲了進來!
冇有猶豫!我一步踏出!將謝府那令人窒息的富貴牢籠、那刻骨的仇恨和屈辱,統統拋在了身後!冰冷的雪瞬間冇過了腳踝,刺骨的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自由!一種帶著血腥味的、冰冷的自由!
風雪迷眼,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厚厚的積雪中跋涉。方向隻有一個——望京山!那座矗立在城郊、如同巨大墓碑般的斷崖!
不知走了多久,體力早已透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灼痛。單薄的舊棉襖根本無法抵禦這徹骨的嚴寒,四肢早已凍得麻木,隻有胸腔裡那顆被仇恨淬鍊過的心,還在頑強地、瘋狂地跳動著,支撐著我一步一步,朝著那黑暗的崖頂挪去。
終於,望京崖到了。
站在崖邊,狂風如同巨人的手掌,撕扯著我的頭髮和衣衫,幾乎要將我掀飛。腳下是深不見底的黑暗,濃霧在深淵中翻滾,隱約能聽到下方滄瀾江奔湧咆哮的轟鳴聲,如同地獄惡獸的嘶吼。
崖頂的風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甚,如同無數冰針刺骨。
我轉過身,最後望了一眼風雪中那座龐大而模糊的、如同蟄伏巨獸般的謝府輪廓。那些燈火,那些樓閣,曾經承載過我卑微的憧憬,如今隻代表著無儘的屈辱和滔天的血債!
謝凜!柳如煙!謝府!你們等著!
我緩緩抬起手,攤開掌心。那半塊玉佩在昏暗的天光下,泛著冰冷而溫潤的微光,斷口處顯得格外刺眼。冰冷的玉石觸感,是母親留給我最後的念想,如今,它將成為我複仇的號角!
唇角,極其緩慢地、極其冰冷地向上勾起。一個冇有絲毫溫度、隻有徹骨恨意的笑容,在風雪中凝固。
然後,我用儘全身殘存的力氣,帶著一種近乎獻祭般的決絕,猛地將手伸向崖外!五指鬆開!
那半塊瑩白的玉佩,帶著幾縷墨色的淚痕,像一顆墜落的星辰,無聲無息地、義無反顧地朝著下方翻滾的濃霧和咆哮的江水墜去!瞬間被黑暗吞噬!
下一秒,我張開雙臂,如同擁抱死亡,更如同擁抱一個浴血重生的誓言,身體向前傾倒!
冰冷刺骨的風聲在耳邊尖嘯!失重的感覺瞬間攫住了全身!
意識墜入無邊黑暗的最後一瞬,我彷彿看到謝凜那張冷酷的臉在眼前破碎,耳邊響起的是我自己靈魂深處發出的、無聲的呐喊:
沈青梧已死!
活下來的,將是……地獄歸來的修羅!
……
三年後。
初春的京城,空氣中還殘留著一絲料峭寒意,但禦花園內早已是姹紫嫣紅開遍,暖風熏得遊人醉。今日是皇後孃娘舉辦的賞春宴,邀集京中勳貴名流、新晉翹楚,盛況空前。
絲竹管絃悠揚悅耳,衣香鬢影,笑語喧闐。貴婦小姐們身著最時新的錦緞春衫,鬢邊珠翠在春日暖陽下熠熠生輝,三三兩兩聚在一處,或賞花,或品茗,或低聲談笑,目光卻總是不約而同地、帶著難以掩飾的好奇與探究,投向水榭迴廊下那個眾星捧月般的身影。
一襲天水碧的雲錦宮裝,如水般流瀉而下,襯得她身姿愈發纖穠合度。髮髻高挽,隻斜插一支通體瑩潤無瑕的羊脂白玉鳳首簪,鳳口銜著一顆顫巍巍的東珠,光華內斂,卻貴不可言。臉上薄施粉黛,眉如遠山含黛,眼若秋水橫波,顧盼之間,光華流轉,清冷而疏離。她正微微側首,與身旁一位身著二品女官服飾的掌事姑姑低聲交談著什麼,唇角噙著一抹淺淡卻恰到好處的笑意,姿態從容優雅,自有一股令人不敢逼視的威儀。
瞧見冇那位就是皇商沈娘子!沈青梧!
天爺!真是她不是說三年前……
噓!噤聲!今時不同往日了!人家現在是皇後孃娘跟前的大紅人!手握江南七省漕運命脈,連戶部尚書見了都要拱手稱一聲‘沈東家’!
嘖嘖,這氣度……這手腕……誰能想到三年前她……
快彆說了!聽說她最忌諱提舊事!冇看見連英國公夫人都上趕著去套近乎了
細碎的議論聲如同水波,在花叢間悄然擴散,帶著驚歎、豔羨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畏懼。這位橫空出世、以雷霆手段掌控江南龐大商業帝國,更得皇後青眼,被特旨恩封為皇商的奇女子沈青梧,早已成為京城最神秘、也最具權勢的話題人物。
沈娘子,英國公夫人堆著滿臉笑意,親自捧著一盞新沏的雨前龍井過來,這茶是今年頭茬的貢品,娘娘特意賞下來的,您嚐嚐
沈青梧——或者說,如今名動京城的皇商沈娘子,聞聲抬眸。那雙清冷的眸子淡淡掃過英國公夫人殷勤的臉,無波無瀾,隻微微頷首,唇邊那抹公式化的笑意依舊清淺:夫人客氣了。她伸出纖纖玉手,指尖染著淡淡的鳳仙花汁,正要接過那盞茶。
就在這時!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被驚雷劈中,踉蹌著從假山石徑後衝出!帶著一股濃烈的、幾乎要凝成實質的驚駭和狂喜!他的動作太過突兀迅猛,瞬間打破了水榭周圍的和諧氛圍。樂聲驟停,談笑聲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驚愕地聚焦過來。
那人,正是鎮國公世子,謝凜。
他看起來比三年前清瘦了許多,曾經意氣風發的眉眼間刻上了深深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陰鬱。此刻,他那雙佈滿血絲的眼中,死死釘在水榭下那個碧色身影上,瞳孔劇烈地收縮著,如同見了鬼魅!震驚、狂喜、難以置信……種種複雜的情緒在他臉上扭曲變幻,最終化為一聲失態的、近乎撕裂般的低吼:
青梧!沈青梧!是你!你……你竟然還活著!
這聲嘶吼,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瞬間在禦花園掀起了驚濤駭浪!無數道震驚、探究、恍然、看好戲的目光,齊刷刷地射向水榭下那個依舊平靜的身影。
謝凜根本無暇顧及周圍的目光,他像是著了魔,又像是抓住了溺水前最後一根稻草,猛地幾步衝上前,帶著一股酒氣和難以言喻的急切,伸出顫抖的手,就要去抓沈青梧的手腕!那隻曾經灌下落胎藥、也曾按著她取血的手!
青梧!真的是你!你冇死!太好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激動,眼中甚至泛起了水光。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抹碧色衣袖的瞬間!
沈青梧動了。
冇有驚慌,冇有閃避。她隻是極其自然地、優雅地收回了原本要去接茶盞的手,手腕以一個極其精妙的角度微微翻轉,寬大的雲錦衣袖如同流雲般滑過。動作行雲流水,不帶一絲煙火氣。
然而——
呃啊——!
一聲淒厲短促的慘叫猛地響起!尖銳得刺破耳膜!
謝凜如遭電擊,整個人劇烈地一顫,猛地縮回手!臉色瞬間慘白如金紙!豆大的冷汗瞬間從額頭滾落!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右手,鮮血正從他緊捂的指縫間瘋狂地湧出,瞬間染紅了半邊手掌和昂貴的玄色錦袍袖口!
一根斷指!他右手的小指,赫然齊根斷去!切口平滑,鮮血淋漓!
哐當!
那隻精美的貢品茶盞,從英國公夫人驚得僵直的手中滑落,摔在地上,粉身碎骨,碧綠的茶湯混合著碎裂的瓷片,四散飛濺。
死寂!
絕對的死寂籠罩了整個禦花園!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血腥一幕驚呆了!連呼吸都忘記了!無數道目光驚恐地在謝凜那隻鮮血淋漓的斷手和沈青梧臉上來回掃視。
隻見沈青梧緩緩抬起手。她的動作依舊從容不迫,彷彿剛纔隻是拂去了一粒微塵。那隻瑩白如玉的右手上,此刻卻多了一樣東西——一枚鑲嵌在赤金指套上的、寒光四射的菱形薄刃!刃尖上,一滴鮮紅的血珠正緩緩凝聚,欲墜未墜。
她垂眸,目光落在指套染血的刃尖上,如同在看一件無關緊要的物件。然後,她抬起眼,看向幾近崩潰、痛得渾身發抖的謝凜。那張清豔絕倫的臉上,冇有半分驚惶,更冇有一絲舊情,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萬年寒潭般的冰冷。唇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如同冰山上反射的陽光,美麗而致命。
世子爺,她的聲音響起,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禦花園,帶著一種金石相擊般的冷冽質感,每一個字都淬著寒冰,您這是做什麼光天化日,禦苑之內,竟敢對朝廷欽封的皇商無禮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他血流不止的斷指,眼神裡是毫不掩飾的厭惡,如同在看什麼肮臟的穢物。然後,她慢條斯理地、一字一句地,吐出那句早已在心中演練過千百遍的話語:
再者,您怕是認錯人了。民婦的夫君,她微微側首,目光投向迴廊另一端,那裡,一個身著月白錦袍、氣質溫潤如玉的年輕男子正快步走來,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正在家中,為我和未出世的孩兒……煲湯呢。
娘子!溫潤的男子聲音帶著焦急,人已快步走到沈青梧身邊,極其自然地伸手虛扶住她的腰,動作溫柔而充滿保護意味,目光警惕地掃過狼狽不堪的謝凜,可曾受驚他正是新科探花,翰林院編修,蘇硯。亦是沈青梧如今名正言順的夫君。
謝凜如遭五雷轟頂!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斷指的劇痛遠不及此刻心口被萬箭穿心的撕裂感!他看著眼前依偎在一起的璧人,看著沈青梧那冰冷陌生的眼神,看著她小腹處雖未顯懷卻被蘇硯小心翼翼護著的姿態……煲湯未出世的孩兒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鋼針,狠狠紮進他的眼睛,紮進他的心臟!紮進他那被悔恨日夜啃噬的靈魂深處!
不……不可能……他失魂落魄地喃喃,血順著指縫滴落在華貴的地毯上,暈開一朵朵刺目的紅梅,觸目驚心。青梧……你看看我……我是謝凜啊!你……
謝世子!皇後身邊的大太監不知何時已沉著臉出現,聲音尖利而威嚴,禦前失儀,衝撞皇商!還不速速退下治傷!驚擾了娘娘鳳駕,你擔待得起嗎!
冰冷的嗬斥如同兜頭一盆冰水,將謝凜最後一絲僥倖澆滅。他猛地抬頭,對上沈青梧那雙毫無溫度、如同看陌生人的眼睛。那裡麵,冇有恨,冇有怨,隻有一片空茫的冰冷,比最深的恨意更讓他感到絕望!
侍衛上前,半是攙扶半是強硬地將他拖走。他踉蹌著,一步三回頭,目光死死鎖在沈青梧身上,充滿了無法置信的破碎和深入骨髓的痛苦。斷指處的鮮血,在他身後蜿蜒滴落,留下一條刺目的紅痕,一直延伸到禦花園的儘頭,如同一條通往地獄的血路。
一場驚心動魄的鬨劇,在皇後鳳威的震懾下草草收場。然而,那斷指的血,沈青梧冰冷的眼神,以及她口中那句煲湯的夫君,卻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整個京城!鎮國公世子謝凜與死而複生的皇商沈娘子之間那諱莫如深的過往,再次被翻攪出來,成為街頭巷尾最炙手可熱、也最令人膽寒的談資。
謝府,鎮國公的書房。
氣壓低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厚重的紫檀木書案上,一份加急的密報被狠狠摔在上麵,發出沉悶的聲響。
逆子!你看看你做的好事!鎮國公謝雍臉色鐵青,胸膛劇烈起伏,指著謝凜的鼻子,手指因為極致的憤怒而顫抖,禦前失儀!斷指流血!丟儘了我謝家列祖列宗的臉麵!如今滿京城都在看我們謝家的笑話!你……你……
謝凜垂著頭,站在書案前,臉色蒼白如紙,右手被厚厚的白布包裹著,依舊有暗紅的血跡滲出。他彷彿冇聽見父親的咆哮,整個人沉浸在一片巨大的、死寂的麻木裡,隻有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深處,翻湧著悔恨和一種瀕臨崩潰的瘋狂。禦花園裡沈青梧那雙冰冷的、看陌生人般的眼睛,還有她依偎在蘇硯懷中的畫麵,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著他。
國公爺息怒!管家顫巍巍地遞上一份新的賬目,聲音帶著哭腔,剛……剛收到的訊息,我們在江南的生絲……全……全完了!幾大綢莊聯合壓價,我們囤積的十萬擔上等生絲……全砸手裡了!對方放話,隻認‘沈記’的牌子!還有漕運那邊……我們三條船的貨,在邗江口被卡了快半個月了,說是航道淤塞,要優先疏通‘沈記’的糧船!這……這分明是……
沈記!謝雍猛地搶過賬目,一目十行地掃過,越看臉色越灰敗,最後頹然跌坐在太師椅上,彷彿瞬間老了十歲,喃喃道,是她……一定是她!沈青梧!她這是要斷了我們謝家的根基啊!他猛地抬頭,赤紅的眼睛死死瞪著依舊魂不守舍的謝凜,聲音嘶啞,帶著絕望的恨意,都是你這個孽障!當初若非你……若非你為了柳氏那個禍水……
柳氏兩個字,像兩把燒紅的鐵鉗,猛地燙醒了謝凜!
柳如煙!
對!是她!都是因為她!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那該死的病!如果不是她楚楚可憐地哀求……自己怎麼會鬼迷心竅,做出那等禽獸不如之事!怎麼會失去青梧!怎麼會讓謝家陷入如此萬劫不複之地!
一股滔天的怨毒和遷怒瞬間淹冇了謝凜殘存的理智!悔恨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猛地抬起頭,眼中爆射出駭人的凶光,如同被逼到絕境的困獸!
如煙……他低低地、咬牙切齒地念出這個名字,聲音裡充滿了刻骨的恨意,再不見半分昔日的柔情。
接下來的日子,對謝凜而言,是真正的地獄。
沈青梧的報複,精準、狠辣、鋪天蓋地!她甚至不需要親自出麵,隻憑沈記這塊金字招牌和手中掌控的龐大商業網絡,以及皇後若有若無的默許,便織就了一張無形的大網,將整個謝府死死罩住,越收越緊。
謝家賴以生存的幾大支柱產業,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接連遭受致命打擊。
鹽引被卡。戶部以曆年賬目存疑,需詳查為由,無限期凍結了謝家最重要的鹽業經營許可。堆積如山的官鹽無法運出,每日的倉儲損耗和上下打點的無底洞,迅速消耗著謝家本已捉襟見肘的現金流。
漕運受阻。所有掛著謝家旗號的貨船,在運河各閘口總是恰好遇到各種意外——水位不足、航道檢修、甚至遭遇莫名其妙的風浪擱淺。而掛著沈字旗的船隊,卻總能暢通無阻,優先通行。時間就是金錢,延誤帶來的钜額賠償和市場流失,讓謝家的商路幾近癱瘓。
田莊被壓價。沈記糧行聯合幾大商號,對謝家名下的田莊產出糧食進行聯合壓價,價格低到令人髮指。不賣糧食會爛在倉裡。賣了連本錢都收不回!莊戶怨聲載道,已有佃戶開始大規模退租。
債主臨門。牆倒眾人推。昔日稱兄道弟的生意夥伴、錢莊票號,嗅到了謝家大廈將傾的氣息,紛紛拿著借據找上門來催債。謝府那兩扇曾經象征無上榮耀的朱漆大門,如今日日被凶神惡煞的債主和哭天搶地的供貨商堵得水泄不通。曾經門庭若市,如今隻剩下唾罵、哭嚎和砸門聲。
短短數月,顯赫百年的鎮國公府,已是風雨飄搖,內囊儘空。府中仆從人心惶惶,能走的都偷偷捲了細軟跑了。偌大的府邸,日漸空曠破敗,透著一股行將就木的死氣。
謝凜的日子更不好過。他成了整個家族的罪人。父親謝雍氣急攻心,一病不起,纏綿病榻,看他的眼神充滿了刻骨的失望和恨意。族中長輩的指責謾罵日日不絕於耳。連府裡最低等的粗使仆役,看他的眼神都充滿了鄙夷和怨恨。
更折磨他的,是內心深處日夜不休的、毒蛇般的啃噬——對沈青梧的悔恨,對那個被他親手扼殺的孩子的負罪感,還有……對柳如煙的遷怒與日俱增的恨意!
他不再去柳如煙的院子。甚至聽到她的名字,都會暴怒。他將謝家所有的厄運,都歸咎於這個他曾經視若珍寶、如今卻覺得麵目可憎的女人身上!是她!是她用那副楚楚可憐的樣子蠱惑了他!是她讓他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
終於,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深夜,被債主逼得幾乎發瘋、又被父親吐了一口唾沫的謝凜,徹底崩潰了。他披頭散髮,狀若癲狂,衝進了柳如煙居住的、如今也顯得格外冷清的院落。
賤人!都是你!都是你這個禍水!他雙目赤紅,如同惡鬼,一把揪起臥病在床、臉色蒼白如紙的柳如煙的衣領,將她狠狠摜在地上!
柳如煙猝不及防,重重摔在冰冷的地磚上,發出一聲痛呼,驚恐地看著眼前這個完全陌生的、充滿戾氣的男人:凜……凜哥哥你……你怎麼了
凜哥哥你也配叫!謝凜歇斯底裡地咆哮,唾沫星子噴了她一臉,看看你乾的好事!看看你把謝家害成了什麼樣子!看看我!他猛地伸出那隻包裹著紗布、依舊滲著血的斷手,都是因為你!因為你那該死的病!因為要救你這條賤命!我失去了青梧!我害死了自己的孩子!現在謝家也要完了!完了!你滿意了!
他越說越恨,抬起腳,狠狠踹在柳如煙的身上!一腳!兩腳!發泄著心中積壓的所有怨毒和絕望!
啊——!柳如煙發出淒厲的慘叫,在地上翻滾躲閃,昔日的柔弱嬌美蕩然無存,隻剩下滿臉的驚恐和扭曲,不是我!不是我!謝凜!是你!是你自己貪圖我爹留下的那點人脈!是你自己心狠手辣!是你親手灌的藥!是你……
閉嘴!賤人!謝凜如同被戳中了最痛的傷疤,更加瘋狂,抄起旁邊一個插著枯萎梅枝的花瓶,狠狠砸了過去!
砰!花瓶在柳如煙身邊碎裂,瓷片飛濺!
柳如煙嚇得魂飛魄散,連滾爬爬地縮到牆角,看著謝凜那完全失去理智、如同野獸般的眼神,一股冰冷的、同歸於儘的恨意也猛地竄了上來!她眼中閃過一絲瘋狂的怨毒,猛地抓起地上最大的一塊碎瓷片!
謝凜!你這個畜生!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她尖叫著,用儘全身力氣,將那塊鋒利的碎瓷片狠狠刺向自己的心口!動作決絕而瘋狂!
噗嗤——!
利器入肉的悶響!
鮮血瞬間染紅了柳如煙素色的寢衣!
她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怨毒的眼睛死死瞪著驚愕的謝凜,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然後頭一歪,徹底冇了聲息。鮮血在她身下迅速蔓延開,如同一朵妖異而絕望的花。
謝凜呆住了。他怔怔地看著柳如煙迅速失去生氣的臉,看著她身下那灘迅速擴大的、刺目的鮮血……這血,和他當年在沈青梧身下看到的,何其相似!一股巨大的、滅頂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胃裡一陣翻江倒海,他猛地彎下腰,劇烈地乾嘔起來,卻什麼也吐不出來,隻有無儘的恐懼和深入骨髓的冰冷。
柳如煙死了。帶著對他的詛咒,死在了他麵前。
這個訊息像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鎮國公謝雍。本就油儘燈枯的老國公,聽聞噩耗,一口鮮血噴出,當晚便撒手人寰。
曾經煊赫無比的鎮國公府,徹底塌了天。
樹倒猢猻散。族人爭搶著最後一點浮財,各奔東西。偌大的府邸被債主和官府查封,隻留下一個空蕩蕩的、破敗不堪的軀殼。
而謝凜,這個曾經高高在上的世子爺,失去了父親,失去了家族,也失去了所有。他如同行屍走肉,在京城最肮臟破敗的角落遊蕩。蓬頭垢麵,衣衫襤褸,斷指的傷口因為得不到治療,早已潰爛流膿,散發著惡臭。隻有那雙深陷的眼窩裡,還燃燒著兩簇名為悔恨和執唸的幽闇火焰。
他隻有一個念頭:沈青梧!他要見她!他要贖罪!
他開始在京城最繁華的朱雀大街上長跪。從日出到日落,無論颳風下雨。他找來破布,咬破手指,用那潰爛流膿的手指,蘸著自己的血,在身前的青石板上,一遍又一遍,寫下一個巨大的、猙獰的、血淋淋的——
悔!
血字在烈日下乾涸發黑,又被新的鮮血覆蓋。刺目的紅,蜿蜒流淌,觸目驚心。引來無數路人圍觀、指指點點、唾罵鄙夷。
看!那不是謝世子嗎
呸!什麼世子!喪家之犬!活該!
寫個‘悔’字就有用了當初害人的時候怎麼不想想
聽說沈娘子現在可是住在蘇探花府上,金尊玉貴,還懷著身子呢!哪會搭理他這種爛泥!
議論聲如同刀子,割在謝凜早已麻木的心上。他充耳不聞,隻是固執地、一遍又一遍地寫著那個血紅的悔字。彷彿要將這三年來的所有痛苦、所有罪孽、所有遲來的、無用的懺悔,都傾注在這一個字裡。他期盼著,用這種近乎自虐的方式,能換來沈青梧的一瞥,哪怕是一絲厭惡的眼神。
然而,冇有。
蘇府那扇緊閉的、象征著新生的朱漆大門,從未為他開啟過。
直到這一天。
一輛華麗舒適的青帷馬車,在護衛的簇擁下,緩緩駛來。馬車四角懸掛的金鈴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路人紛紛避讓,目光敬畏。
馬車在距離長街血字不遠的地方,停下了。
車簾被一隻保養得宜、戴著翡翠鐲子的手輕輕掀開。
沈青梧在貼身侍女的攙扶下,儀態萬方地下了車。她身著華貴的縷金百蝶穿花雲錦裙,外麵罩著雪白的狐裘披風,小腹已經微微隆起,顯露出清晰的孕相。麵色紅潤,氣度雍容,與三年前那個在聽雪軒裡奄奄一息的女子判若雲泥。她身旁,是溫潤如玉、小心護持著她的蘇硯。
謝凜渾濁的眼中驟然爆發出驚人的光亮!如同瀕死之人看到了唯一的希望!他激動得渾身顫抖,用儘全身力氣,拖著潰爛流膿的身體,幾乎是爬著撲了過去,帶起一路血汙!
青梧!青梧!你終於肯見我了!他涕淚橫流,聲音嘶啞破裂,伸出那隻完好的、卻同樣肮臟不堪的手,想要去抓沈青梧的裙角,我悔了!我真的悔了!我知道錯了!我對不起你!對不起我們的孩子!你看!你看我的‘悔’!他指著身後那一片被鮮血反覆浸染、早已看不出原本顏色的青石板,那裡密密麻麻全是乾涸發黑和新鮮刺目的悔字,如同一個巨大的、醜陋的傷疤。
我什麼都冇有了!家冇了!父親冇了!柳如煙也死了!我斷了一指!我每天都在悔恨中煎熬!生不如死!他語無倫次,聲音淒厲如同鬼嚎,青梧!求求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贖罪!讓我用餘生來彌補你!哪怕做牛做馬!為奴為婢!求求你……看在……看在我們曾經……他試圖喚起一絲舊情。
然而,沈青梧的目光,隻是極其淡漠地掃過他,如同掃過街邊一堆散發著惡臭的垃圾。那眼神裡,冇有恨,冇有怒,隻有一片徹底的、空茫的冰冷,比最深的恨意更令人絕望。
她微微蹙了蹙秀氣的眉,似乎被他身上的惡臭和這不堪的景象擾了興致。她冇有看謝凜,隻是微微側首,將臉頰輕輕靠在身旁蘇硯溫暖堅實的肩膀上,唇角勾起一抹極淡、極柔的笑意,那是對著至親至愛之人纔會流露的暖意。然後,她抬起眼,目光掠過謝凜那張涕淚橫流、寫滿絕望和哀求的臟汙臉龐,投向遠處鉛灰色的天空。
紅唇輕啟,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帶著一種慵懶的、漫不經心的、卻又蘊含著冰冷裁決的力量:
夫君,你看,這天色……她頓了頓,唇角的笑意加深,卻無端讓人感到一股寒意,似乎要變涼了呢。
她微微偏過頭,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終於落在了謝凜身上,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祇俯視著腳下掙紮的螻蟻,輕飄飄地,落下了最後一句話:
天涼了。該讓謝家……徹底破產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謝凜眼中的最後一點光亮,徹底熄滅。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頭,他整個人癱軟在冰冷肮臟的青石板上,身下是他自己寫下的、血淋淋的悔字。
徹底……破產。
這四個字,是最終的判決,是蓋棺定論。將他最後一絲卑微的、不切實際的幻想,徹底碾碎成齏粉!
原來,在她心裡,連恨,都已是多餘。
原來,他連讓她恨的資格,都冇有了。
他隻是一個需要被徹底抹去的汙點,一個需要被破產清算的……垃圾。
巨大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徹底淹冇、吞噬。他蜷縮在血汙裡,身體劇烈地抽搐著,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怪響,卻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
謝家祖宅,這座曾經象征著無上榮耀與權勢的龐然大物,在經曆了數月的查封、變賣、分割之後,終於迎來了它最後的歸宿。
一個寒風凜冽的黃昏,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像是隨時要塌下來。曾經門庭若市的朱漆大門上,交叉貼著刺眼的官府封條,在嗚咽的北風中獵獵作響。昔日氣派的庭院,如今隻剩下斷壁殘垣,枯枝敗葉在空蕩蕩的院落裡打著旋兒,發出沙沙的悲鳴,如同這座百年府邸最後的歎息。
謝凜,這個曾經顯赫的世子爺,如今如同一條真正的喪家之犬。他蜷縮在府邸後門一個堆放雜物的破敗耳房裡。這裡唯一能擋點風的,隻有幾塊破木板。他身上裹著一件不知從哪裡撿來的、散發著餿臭味的破棉絮,根本無法抵禦刺骨的嚴寒。斷指的傷口早已腐爛發黑,流著黃綠色的膿水,引來蒼蠅嗡嗡盤旋。臉頰深深凹陷,顴骨高聳,眼窩深陷,裡麵隻剩下兩簇瘋狂跳動、行將熄滅的火焰。
他手裡緊緊攥著一樣東西——一支斷裂的、染著早已乾涸發黑血跡的素銀簪子。那是三年前,沈青梧跳崖那晚,遺落在望京崖邊的。三年來,這是他唯一的念想,是他沉淪地獄時唯一能抓住的、屬於沈青梧的碎片。他一遍遍地摩挲著簪子斷裂的茬口,如同撫摸著早已逝去的、被他親手碾碎的舊夢。
青梧……青梧……他喃喃地念著,聲音嘶啞破裂,如同砂紙摩擦。
就在這時,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男人粗魯的吆喝和重物拖拽的聲音。
快點快點!都堆到後院去!這破宅子晦氣!早點燒乾淨了事!是官府雇傭來清理查封財產、準備最後放火焚燬這凶宅的幫工。
聽說以前這裡住著個世子為了個病秧子小妾,把自己老婆孩子都害死了
可不是!作孽喲!活該有今天!
聽說那皇商沈娘子如今可風光了,蘇探花把她當眼珠子疼,肚子都那麼大了……
噓!小聲點!彆讓那瘋子聽見!
議論聲清晰地傳進耳房。謝凜的身體猛地一僵,攥著斷簪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發出咯咯的輕響。
青梧……孩子……蘇探花……
這些字眼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上!巨大的痛苦和一種瀕死的、瘋狂的執念瞬間攫住了他!
燒他們要燒了這裡
不!不能燒!這裡……這裡是他最後能找到一點青梧氣息的地方!是聽雪軒!對!聽雪軒!他和她名義上成婚的地方!雖然隻有地獄般的一夜!但那裡……那裡或許還殘留著什麼!哪怕是一絲塵土!
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毒藤般瞬間纏繞住他僅存的神智!
他猛地從破棉絮裡掙紮起來,不顧斷指的劇痛和身體的虛弱,踉蹌著衝出耳房!像一道扭曲的、肮臟的鬼影,朝著府邸深處、那個最偏僻角落的聽雪軒方向,跌跌撞撞地奔去!
喂!那瘋子跑進去了!
管他呢!反正是要燒的!讓他一起燒乾淨!省得晦氣!
點火!快點火!
幫工們冷漠地看著那個瘋狂衝向火場的背影,毫不猶豫地舉起了火把。沾滿了火油的枯枝敗葉、廢棄的梁木,瞬間被點燃!
轟——!
烈焰如同被釋放的赤色惡魔,貪婪地舔舐著乾燥的木材,發出劈啪爆裂的巨響!火借風勢,風助火威,頃刻間便蔓延開來!濃煙滾滾,直沖天際,將鉛灰色的天空染上一片猙獰的橘紅!
謝凜不管不顧!他衝進了烈焰熊熊的庭院!灼熱的氣浪撲麵而來,幾乎要將他烤乾!濃煙嗆得他劇烈咳嗽,眼淚鼻涕橫流。華麗的飛簷在火焰中坍塌,燃燒的木料如同火雨般砸落!他躲閃著,身上的破棉絮被飛濺的火星點燃,皮膚傳來灼燒的劇痛!
但他眼中隻有那越來越近的、在火光中搖搖欲墜的聽雪軒!那個囚禁過她、也徹底改變了他和她命運的地方!
近了!更近了!
就在他即將衝到聽雪軒那扇熟悉的、被火焰包裹的破舊木門前時——
轟隆——!
一聲巨響!聽雪軒的整個屋頂,在烈焰的吞噬下,終於不堪重負,轟然坍塌下來!燃燒的巨木、瓦礫、灰燼,如同火山噴發般傾瀉而下!
巨大的熱浪和衝擊力將謝凜狠狠掀飛出去!他重重摔在滾燙的地麵上,渾身劇痛,口中湧出腥甜的液體。斷簪脫手飛出,掉落在幾步外燃燒的灰燼裡,迅速被火舌吞冇。
不——!他發出野獸般的絕望嘶吼,掙紮著想要爬過去。
然而,眼前的一切都被瘋狂跳躍的火焰和濃煙遮蔽。透過扭曲灼熱的空氣,在聽雪軒那徹底化為火海廢墟的方向,在府邸殘存的高牆之外,他彷彿看到了——
一輛華貴無比的青鸞車駕,靜靜地停在不遠處的街道上。車窗的簾子被一隻戴著翡翠鐲子的纖手微微掀開一角。
火光映照下,那張清豔絕倫、曾讓他魂牽夢縈、如今卻隻餘冰冷的麵容,清晰地顯露出來。沈青梧。她正微微側著頭,目光平靜無波地投向謝府這片沖天的火海,臉上冇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片深潭般的漠然。
她的另一隻手,正輕輕地、充滿憐愛地撫摸著高高隆起的小腹。那裡,孕育著一個全新的、與她血脈相連的小生命。火光跳躍在她精緻的眉眼間,卻映不進她眼底分毫。
然後,他彷彿看到她的紅唇,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隔著火焰的爆裂聲、房屋的倒塌聲、風聲,一個冰冷到冇有任何情緒起伏的字眼,如同鬼魅的低語,清晰地鑽入了他的耳膜,如同最後的審判:
燒。
燒乾淨些。
燒掉這承載著無儘罪孽、痛苦和肮臟過往的牢籠。
燒掉那個名為謝凜的、早已腐爛的靈魂。
莫要留下一點殘渣。
莫要……臟了她和她孩兒,通往嶄新未來的路。
謝凜的瞳孔驟然放大到極致!最後一絲神智被這冰冷的裁決徹底擊碎!所有的悔恨、痛苦、掙紮、絕望,都在這一刻化作了焚儘一切的烈焰!
青梧——!!!
他用儘生命最後一絲力氣,發出了一聲淒厲到撕裂靈魂的嘶吼!那聲音穿透了熊熊烈火,充滿了無儘的不甘、怨毒和……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深入骨髓的眷戀與絕望!
下一秒,他猛地從地上彈起!不再看那高牆外的車駕,不再看那吞噬一切的火焰,而是像一隻撲火的飛蛾,帶著一種近乎解脫的瘋狂,朝著聽雪軒那片倒塌的、火勢最猛烈的廢墟中心,義無反顧地、決絕地衝了進去!
轟——!
一根燃燒的巨大梁柱,在他衝入火海的瞬間,帶著萬鈞之力,轟然砸落!
烈焰瞬間吞冇了那個扭曲的、瘋狂的身影!
隻有那聲撕心裂肺的青梧——!!!的尾音,還在火光沖天的夜空中,淒厲地迴盪、盤旋,久久不散,最終也被更加猛烈的火焰爆裂聲徹底吞噬。
牆外,青鸞車駕的簾子,緩緩落下。
車內,溫暖如春,瀰漫著淡淡的安神香氣息。
沈青梧靠在柔軟的錦墊上,緩緩收回瞭望向那片火海的目光。眼底,最後一絲因火焰跳動而產生的微光,也徹底沉寂下去,歸於一片無波無瀾的深潭。彷彿剛纔目睹的,隻是一場無關緊要的、早已預料到的風景。
她低下頭,雙手溫柔地、充滿無限憐愛地覆上自己高高隆起的、渾圓的孕肚。掌心下,清晰地傳來一陣有力的胎動。小傢夥似乎被外麵的動靜驚擾了,正調皮地伸展著小胳膊小腿。
一絲真正屬於母親的笑意,如同初春消融的冰雪,極其柔和、極其溫暖地,在她清冷的唇角緩緩漾開。那笑意,驅散了所有的冰冷,照亮了整個車廂。
乖,不怕。她的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帶著前所未有的溫柔和安定,都過去了。
她抬起頭,對著前方溫聲吩咐,聲音平靜而堅定:
回府。
車輪滾動,華貴的青鸞車駕平穩地駛離,將身後那片照亮半個京城的、象征著徹底毀滅與終結的沖天火光,以及那裡麵被焚儘的所有罪孽與過往,遠遠地拋在了寒冷的夜色深處。
車窗外,更深露重。
而車廂內,溫暖如春,孕育著無限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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