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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歲的紀零,像一灘融化在廉價沙發裡的舊油漬,癱在網吧角落。劣質皮革散發著一股經年累月醃漬出的汗臭、菸灰和泡麪湯混合的**氣味,牢牢吸附著他的身體。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嚥汙穢的棉絮。
螢幕裡,他操縱的虛擬角色正被一群敵人殘忍圍毆,絢爛卻空洞的技能光效映著他麻木的臉。角色的血槽飛速見底,又一次化作灰白。
操!紀零猛地砸向鍵盤,塑料按鍵的碎裂聲清脆得刺耳,在他混沌的腦子裡炸開一道短暫的空白。周圍幾個同樣熬得雙眼通紅的腦袋略微動了一下,又迅速沉溺回各自的螢幕光影裡,無人理會這角落的崩壞。
就在這時,一陣裹挾著屋外寒氣和劣質機油味道的風猛地灌了進來。網吧那扇永遠關不嚴實的破門被人粗暴地撞開。紀零甚至冇來得及扭頭,一道粗糲如砂紙摩擦的聲音已經裹著雷霆般的怒意,狠狠劈開渾濁的空氣,炸響在他耳邊:
紀零!小畜生!滾出來!
那聲音,帶著一種被生活反覆捶打後特有的嘶啞和暴怒,像生鏽的鐵片刮過骨頭。紀零渾身的血液瞬間凍住,身體卻下意識地想要縮進沙發更深處。晚了。一隻佈滿厚繭、關節粗大變形的手,帶著刺鼻的機油和鐵鏽味,如同鐵鉗般死死扣住了他的肩膀。那力道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硬生生將他從那張發粘的沙發裡拖拽出來。
他踉蹌著,還冇來得及站穩,眼前猛地一花。緊接著,兩聲極其清脆、響亮的啪啪聲在狹小的空間裡炸開!火辣辣的劇痛瞬間在他左右臉頰上蔓延開來,耳朵裡嗡嗡作響,整個網吧似乎都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暴力而詭異地安靜了一瞬,隻剩下劣質音響裡傳出的、不合時宜的激昂遊戲音效。
紀零眼前發黑,臉頰腫痛,屈辱像滾燙的岩漿在胸腔裡翻湧,幾乎要衝破喉嚨。他猛地抬起頭,對上了一雙眼睛。那是父親紀大勇的眼睛,渾濁、佈滿血絲,此刻卻像兩團燒紅的炭,裡麵燃燒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瘋狂,還有……一種紀零從未見過的、更深的灰燼般的疲憊。
紀大勇身上那件洗得發白、浸透深色油汙的工裝,此刻像一麵宣告貧窮的破旗,在周圍那些閃爍的螢幕光怪陸離的映照下,顯得格外刺眼和格格不入。他嘴唇哆嗦著,似乎還想吼罵什麼,最終卻隻是更加用力地攥緊了紀零的胳膊,那力道像是要把他的骨頭捏碎,粗暴地拖著他,在無數道或麻木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編織成的無形荊棘中,跌跌撞撞地擠出網吧那扇沉重的門。
屋外冰冷的空氣如同無數根細針,猛地刺進紀零灼熱發燙的皮膚和肺腑。他猛地打了個寒噤,混沌的腦子似乎被這冷風撕開了一條縫隙。
家,那個被時光和窘迫啃噬得隻剩下骨架的筒子樓單間,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肺,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陳年積塵和潮濕黴爛的歎息。昏黃的燈泡懸在低矮的天花板下,有氣無力地亮著,將父子兩人搖搖欲墜的影子拉長、扭曲,狠狠釘在剝落起皮的牆壁上。
紀大勇像一座沉默的火山,背對著紀零,站在唯一一張油膩的方桌旁。桌上空蕩蕩的,隻有一把厚重的老式菜刀,刀身被經年的磨礪削薄了邊緣,卻依舊閃著一種冷硬、固執的寒光。那光,冰冷地刺著紀零的眼睛。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寂靜中粘稠地流淌,隻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野貓淒厲的嘶叫,像生鏽的鋸子割裂著黑夜。紀大勇終於動了。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那張被歲月和辛勞刻滿溝壑的臉,此刻在昏黃的燈光下呈現出一種近乎青灰的死氣。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每一次喘息都帶著破風箱般嘶啞的雜音。
老子……他開口,聲音乾澀得像砂輪摩擦鐵器,每一個字都艱難地擠出喉嚨,老子冇本事……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渾濁的眼睛死死釘在紀零臉上,那目光像燒紅的烙鐵:冇本事給你鋪金光大道!冇本事讓你生下來就躺贏!
突然,他佈滿青筋和老繭的右手猛地抬起,一把攥住了那把厚重的菜刀刀柄!粗糙的指節因用力而繃得死白。刀鋒在昏暗中劃出一道冷冽的弧線,帶著令人牙酸的破空聲,猛地砍向油膩的桌麵!
砰——!
一聲悶響,刀刃深深嵌進木紋裡,桌麵劇烈地一顫。刀柄兀自嗡嗡震動,彷彿凝聚著紀大勇全身無處宣泄的暴怒和絕望。紀零的心臟被這聲巨響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全身的血液瞬間衝向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
紀大勇佈滿血絲的眼睛,此刻像是燒穿了窟窿,死死地、瘋狂地鎖住紀零煞白的臉。他那隻沾滿洗不淨的機油汙漬、指關節粗大變形、指甲縫裡嵌著黑泥的左手,猛地抬起,張開五指,然後啪地一聲,重重地拍在油膩冰冷的桌麵上!五指岔開,每一根手指都像曆經風霜的枯枝,微微顫抖著,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猙獰。
老子冇路給你鋪!紀大勇的嘶吼帶著血腥味,幾乎撕裂了喉管,但老子能幫你,斬斷你那些狗屁退路!
他佈滿血絲的瞳孔縮緊,如同淬了毒的針,狠狠刺向紀零:聽著!今天,老子這根手指頭,就押在這兒了!他拍在桌上的左手猛地繃緊,那根粗壯的、曾無數次擰緊冰冷螺栓的食指,像一根孤絕的旗杆,在油膩的桌麵上投下僵硬的陰影。
你紀零!他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裡迸出的鐵屑,帶著血腥的決絕,再敢逃一天課,再敢碰一下網吧那破機器……他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那隻握著刀柄的右手猛地發力,嵌在桌麵裡的刀鋒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呻吟,被硬生生拔了出來,冰冷的寒光再次對準了桌上那隻攤開的、孤零零的左手!
老子就多剁你一根!紀大勇的吼聲如同瀕死野獸的咆哮,震得屋頂的灰塵簌簌落下,剁到你他媽的知道‘讀書’兩個字怎麼寫!剁到你骨頭裡刻上‘冇退路’這三個血字!
話音未落,那冰冷的刀鋒已然挾著破開一切的絕望,朝著桌麵那隻孤零零的食指,帶著一道淒厲的、足以劈開靈魂的寒光,決絕地落下!
爸——!!!
紀零的魂兒在那一瞬間被徹底劈碎,化為一聲淒厲到變形的尖叫。他腦子裡一片空白,身體卻像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整個人像一顆絕望的炮彈,猛地向前撲去!
他重重地撞在父親堅硬如鐵的腿上,雙手死命地、用儘全身力氣箍緊那兩條沾滿油汙、微微顫抖的腿。巨大的衝擊力讓紀大勇一個趔趄,那把高高揚起的菜刀,刀尖擦著他自己左手的指關節,帶著令人頭皮發麻的尖嘯,哐噹一聲巨響,狠狠劈砍在水泥地上,濺起幾點刺目的火星!
冰冷的、帶著鐵腥味的風從刀鋒掠過手背的瞬間灌入紀零的骨髓。他死死抱著父親的腿,臉埋在那粗糙、散發著濃重機油和汗酸味的褲管上,渾身篩糠般劇烈地顫抖。滾燙的、混著無儘恐懼和崩潰的眼淚,決堤般洶湧而出,瞬間濡濕了那層油膩的布料。他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抽噎,如同瀕死的小獸,破碎得不成調子。
時間凝固了。隻有紀零壓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抽噎聲,和紀大勇粗重得如同拉風箱的喘息,在這間破敗的屋子裡碰撞、迴盪,撞擊著四壁。頭頂那盞昏黃的電燈泡,彷彿也承受不住這凝重的絕望,光線微弱地閃爍了一下。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瞬,也許有一個世紀那麼漫長。紀大勇緊繃如鐵的身體,終於幾不可察地晃動了一下。他那隻緊握刀柄、指節捏得死白的手,慢慢地、極其緩慢地鬆開了。沉重的菜刀咣啷一聲,無力地滑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聲音空洞得嚇人。
紀大勇冇有低頭看兒子,他的目光越過紀零劇烈顫抖的頭頂,直直地投向牆壁上那一片片剝落的、如同瘡疤般的牆皮。他臉上的肌肉扭曲著,那是一種痛苦到極致的痙攣。他微微仰起頭,渾濁的眼珠艱難地向上轉動,死死盯住天花板上那片被滲水浸染出的、形狀猙獰的黴斑。一滴渾濁的、滾燙的液體,終究冇能忍住,順著他佈滿深刻溝壑的眼角,蜿蜒而下,混著臉上的油汙和汗漬,劃出一道沉重的濕痕。
他那隻剛剛還準備押在桌上的左手,此刻無力地垂落在身側,微微顫抖著。食指指背上,一道新鮮的、狹長的紅痕清晰可見,皮肉微微外翻,滲著細小的血珠。那是刀鋒擦過的印記。
沉默,死一樣的沉默,沉重得足以壓垮人的脊梁。隻有紀零壓抑不住的、斷斷續續的抽泣,像破碎的瓦片,一下下刮擦著死寂的空氣。
昏黃的燈光下,紀零蜷縮在牆角那張嘎吱作響的破木床上,像一隻受傷後本能尋找黑暗庇護的小獸。眼睛腫得像爛桃子,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鼻腔深處火辣辣的痛。黑暗中,隔壁那張吱呀作響的床鋪上,父親粗重、壓抑的喘息聲如同拉鋸,一下下撕扯著夜的寂靜。那聲音裡,冇有了剛纔暴怒的雷霆,隻剩下一種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的、近乎虛脫的疲憊,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沉甸甸的痛楚。
紀零死死閉著眼,可那刀鋒破空而下的淒厲寒光,那刀尖擦過父親指背時細微的、令人頭皮炸裂的聲響,還有父親眼角那道渾濁沉重的淚痕,卻如同燒紅的烙鐵,一遍遍在他緊閉的眼瞼內烙下清晰的印記,灼得他五臟六腑都蜷縮起來。
窗外,筒子樓死寂的走廊深處,傳來一聲野貓尖利淒涼的嘶叫,劃破濃稠的夜。
第二天清晨,空氣冰冷得像浸了水的鐵片。紀零推開教室門,一股混雜著粉筆灰、舊書本和青春期汗腺分泌物的渾濁氣味撲麵而來。他低著頭,腳步虛浮地挪到自己靠窗的座位,像一片被寒風捲進來的枯葉。
剛坐下,手指下意識地探進校服外套的口袋深處。指尖猛地觸到一個冰冷、堅硬、帶著棱角的異物。他渾身一僵,血液似乎瞬間凝固。那是……一個小小的、圓柱形的玻璃罐。隔著薄薄的布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玻璃壁的涼意,還有裡麵……那個東西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輪廓。指尖像被那冰冷灼傷,猛地蜷縮了一下,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喂!
旁邊響起一個尖利、帶著毫不掩飾嫌棄的女聲,像根針紮破了凝固的空氣。紀零猛地抬頭,撞上新同桌——那個燙著精緻捲髮、穿著嶄新名牌運動外套的女孩——緊皺的眉頭和毫不掩飾的鄙夷眼神。她一隻手誇張地掩住鼻子,身體像躲避瘟疫般,用力地、帶著椅子摩擦地麵的刺耳噪音,朝遠離紀零的方向猛地挪開一大截。
一股子窮酸味!離我遠點兒!臟死了!
那刻薄的話語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紮進紀零的耳膜。教室裡幾道目光也被這動靜吸引過來,好奇地、或帶著同樣輕蔑地掃向他。
紀零的身體瞬間繃緊,像一張拉到極限的弓。臉頰在那些目光的炙烤下火燒火燎。他猛地低下頭,視線死死釘在麵前攤開的、佈滿陌生符號的課本上。指尖在口袋裡,卻更加用力地、死死地攥緊了那個冰冷的玻璃罐。罐壁硌著他的掌心,傳遞著一種刺骨的寒意,彷彿裡麵冰封的不是彆的,而是昨夜那柄絕望的菜刀,是父親眼角渾濁的淚,是那句帶著血腥味的嘶吼——冇本事給你鋪路,但能幫你斬斷退路!
口袋裡那個小小的、堅硬的玻璃罐,像一塊剛從凍土裡挖出的寒冰,沉沉地墜著。紀零攤開手掌,死死攥住它,掌心被罐壁硌得生疼,那尖銳的痛感奇異地壓下了新同桌刻薄話語帶來的灼燒感。他盯著課本上那些密密麻麻、如同天書般的公式和符號,每一個扭曲的字元都像在無聲地嘲諷他的無知和愚蠢。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嗆得他喉嚨發痛。他伸出另一隻微微顫抖的手,冇有猶豫,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狠勁,用力翻開了那本嶄新的、幾乎從未認真看過的物理書。書頁發出嘩啦一聲脆響,像是在寂靜的教室裡投下了一顆石子。
他低下頭,鼻尖幾乎要碰到書頁。額前過長的碎髮垂落下來,遮住了他通紅的眼眶和緊咬的牙關。目光像是生了鏽的鑽頭,死死釘在那些陌生的符號和公式上,每一個彎折的筆畫都讓他頭暈目眩。他強迫自己去看,去理解那標題——牛頓第二定律,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鉛塊砸進意識。
看不懂。完全看不懂。那些符號如同天書,嘲笑著他過往所有的虛擲光陰。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慌和羞恥感,像冰冷的潮水,猛地從腳底漫上來,瞬間淹冇了心臟。他攥著玻璃罐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發白,那冰冷的觸感透過皮膚,直刺骨髓。
就在這時,口袋裡那個玻璃罐,隔著薄薄的校服布料,緊緊貼著他的大腿。裡麵的東西,那截斷指,此刻彷彿擁有了生命,在冰冷的禁錮中微微搏動了一下。紀零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那感覺如此清晰,如此真實,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溫熱幻覺,彷彿父親殘斷的指尖,正隔著玻璃,無聲地、帶著血淋淋的期盼,觸碰著他。
耳邊驟然炸響父親昨夜那撕裂般的、帶著血腥味的嘶吼:你骨頭裡……得刻上‘冇退路’!
紀零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那片混沌的迷茫和恐懼,被一種近乎凶狠的、破釜沉舟的決絕所取代。他咬緊牙關,下頜繃出淩厲的線條,幾乎能聽到牙齒摩擦的咯咯聲。他不再試圖去理解那些天書般的公式,隻是死死盯著書頁上牛頓第二定律那幾個字,像要將它們生吞活剝,一個字一個字地、用儘全身力氣,刻進自己的骨頭縫裡。
教室裡細碎的交談聲、翻書聲、窗外模糊的鳥鳴……所有聲音都潮水般退去。世界在他周圍坍塌、壓縮,最終隻剩下眼前這頁散發著油墨味的紙,和口袋裡那塊冰冷沉重的、帶著父親血肉溫度的玻璃。
新同桌林薇刻薄的話語像淬毒的針,紮進紀零的耳膜,也紮醒了昨夜那場血淋淋的噩夢。他身體繃緊,臉頰滾燙,幾乎要跳起來反駁,或是乾脆再次逃離這令人窒息的地方。但指尖在口袋裡,死死攥住了那個冰冷的玻璃罐——裡麵盛著父親一截血肉模糊的斷指。那刺骨的寒意順著指尖蔓延,瞬間凍結了他所有的衝動。
他猛地低下頭,視線死死釘在麵前攤開的物理課本上。牛頓第二定律F=ma那些符號如同天書,嘲笑著他過往所有的虛擲光陰。巨大的恐慌和羞恥感淹冇了他。就在這時,口袋裡的玻璃罐彷彿有了心跳,隔著布料傳來微弱卻清晰的搏動感,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溫熱幻覺——彷彿父親殘斷的指尖,正隔著玻璃,無聲地、帶著血淋淋的期盼,觸碰著他。
你骨頭裡……得刻上‘冇退路’!父親撕裂般的嘶吼在腦中炸響。
紀零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的迷茫恐懼被一種近乎凶狠的決絕取代。他咬緊牙關,下頜繃出淩厲的線條,不再試圖理解那些天書,隻是用儘全身力氣,一個字一個字地,將牛頓第二定律幾個字,生吞活剝般刻進自己的意識裡。他翻開書,像一頭闖入陌生叢林、被逼到絕境的幼獸,不管不顧地啃噬起來。看不懂那就一遍遍看!背不會那就抄,抄到手指抽筋,抄到每一個符號都印在腦子裡!
生活的重錘並未因他的回頭而停止。
筒子樓的公共水房裡,永遠瀰漫著潮濕的黴味和廉價洗滌劑的刺鼻氣息。紀零蹲在角落,就著昏黃的燈光刷題,旁邊是堆積如山的待洗工裝。紀大勇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來,褲腿上沾著新鮮的機油汙漬,手指關節紅腫變形。他看到兒子蜷縮的身影,腳步頓了頓,喉結滾動了一下,最終什麼也冇說,隻是沉默地開始搓洗那堆彷彿永遠洗不淨的油汙衣服。水聲嘩啦,掩蓋了紀零因一道難題卡殼而發出的壓抑歎息,也掩蓋了紀大勇看到兒子凍得發紅的手指時,眼底一閃而過的心疼。
學校是另一個戰場。林薇的嫌棄隻是開始。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舊校服,與周圍光鮮亮麗的同學格格不入。物理課上,當老師講解複雜的電磁感應,他因為基礎太差聽得雲裡霧裡,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老師提問,他站起來,憋得滿臉通紅卻一個字也答不出。教室裡響起壓抑的嗤笑聲,像無數根小針紮在他背上。
紀零,你這樣的基礎,高考……唉,多用點心吧。老師無奈地搖頭,話語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放棄。
午飯時間,他獨自躲在教學樓後廢棄的自行車棚裡,啃著冰冷的饅頭,就著白開水。口袋裡,那個小小的玻璃罐,是他唯一的夥伴。他摩挲著冰冷的罐壁,感受著裡麵那截斷指的輪廓,彷彿能汲取到一絲父親的狠勁和絕望。冇退路……
他低聲對自己說,然後拿出寫滿公式的草稿紙,在膝蓋上繼續演算。
轉折發生在高二。
學校新調來一位頭髮花白的退休返聘物理老師,姓陳。陳老師教學嚴格,但眼神裡有種洞悉世事的平和。一次課後,紀零鼓起畢生勇氣,拿著寫得密密麻麻、滿是紅叉的作業本,堵住了陳老師。
老…老師,我…我能問您道題嗎他聲音乾澀,手指緊張地摳著口袋裡的玻璃罐。
陳老師看了看他佈滿血絲的眼睛,又看了看那本幾乎被改得麵目全非的作業本,冇有斥責,也冇有敷衍。他搬了張凳子,就坐在走廊裡,耐心地、從最基礎的概念開始,一點點給紀零梳理。那一個小時,是紀零灰暗世界裡透進的第一縷真正的光。陳老師不僅講題,更告訴他學習的方法,告訴他窮不是原罪,放棄纔是。臨走時,他拍了拍紀零瘦削的肩膀:孩子,物理是門誠實的學科,你付出多少,它就回報你多少。我看得出來,你心裡憋著一股勁。
這句話,像一顆火種,點燃了紀零內心深處壓抑已久的渴望。他不再是僅僅因為恐懼父親的斷指而學習,他開始渴望理解那些公式背後的規律,渴望用知識武裝自己,渴望證明自己不是廢物!
他成了陳老師辦公室的常客,也成了學校熄燈後唯一被門衛默許留在教室開夜車的學生。深夜的教室空曠寂靜,隻有他沙沙的寫字聲和偶爾因為解出難題而壓抑的低吼。困極了,他就用冷水拍臉,或者狠狠掐一下大腿,口袋裡那個冰冷的玻璃罐,成了他驅趕睡意的法寶——每一次觸碰,都提醒著他那血淋淋的代價和父親絕望的眼神。
高三的省物理競賽,成了他命運的試金石。
當紀零的名字出現在初賽通過名單上時,整個年級都炸開了鍋。林薇和她的朋友們難以置信,眼神裡充滿了懷疑和一絲被冒犯的嫉妒。他作弊了吧
走了狗屎運而已,決賽肯定現原形!
決賽前夕,一場突如其來的高燒擊倒了紀零。筒子樓裡,他裹著單薄的被子瑟瑟發抖,渾身滾燙,頭疼欲裂,書上的字跡都在晃動。紀大勇急得團團轉,翻箱倒櫃找出幾片不知過冇過期的退燒藥,又笨拙地用冷水擰了毛巾敷在他額頭。看著兒子燒得通紅的臉和桌上攤開的厚厚競賽資料,紀大勇佝僂著背,站在床邊,嘴唇哆嗦著,最終隻擠出幾個字:……能行嗎不行……就算了。
那聲音裡,是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卑微的妥協。
紀零燒得迷迷糊糊,但父親那句算了卻像冰錐刺進他心裡。他猛地睜開眼,掙紮著坐起來,手死死抓住口袋裡的玻璃罐,罐壁硌得他生疼。不行……他聲音嘶啞卻異常堅定,不能算……爸,給我杯水。
他吞下藥片,用冷水狠狠澆頭,然後在父親複雜難言的目光中,重新撲向那些散發著油墨味的試卷。那一夜,筒子樓那扇小窗的燈光,亮到了天明。
領獎台上,閃光燈刺眼。
紀零作為省一等獎得主,站在聚光燈下。他穿著學校臨時借給他的、稍顯寬大的西裝,身形依舊單薄,但脊背挺得筆直。三年非人的磨礪,在他年輕卻過早刻上堅毅的臉上留下了痕跡。台下是掌聲、是羨慕的目光、是記者的長槍短炮。
紀零同學,恭喜你!能分享一下你成功的秘訣嗎是什麼支撐你一路走來的
女記者將話筒遞到他麵前,笑容甜美。
全場安靜下來。
紀零沉默了片刻。手習慣性地探向西裝褲的口袋——那裡空空如也。那個跟隨了他三年、裝著父親斷指的玻璃罐,在高考結束的那個下午,被他鄭重地埋在了筒子樓後麵那棵老槐樹下。他親手挖的坑,埋得很深。那不是遺忘,而是告彆。告彆那個被恐懼和絕望驅使的自己,告彆那段血淋淋的、不堪回首的歲月。
他的目光越過炫目的燈光,精準地投向觀眾席最角落、最不起眼的位置。那裡,紀大勇侷促地坐著,穿著他唯一一套還算乾淨、但早已過時且洗得發白的舊工裝。他雙手緊張地絞在一起,指關節粗大變形,左手食指缺失的那一截,在昏暗的光線下依然觸目驚心。他不敢看台上光芒萬丈的兒子,隻是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
紀零看著那個佝僂、緊張、傷痕累累的身影,喉頭滾動了一下,胸口湧動著千言萬語,最終隻化作一句清晰而沉重的話語,通過話筒,響徹整個禮堂:
為了不辜負那雙……替我斬斷退路的手。
台下瞬間陷入一片奇異的寂靜。緊接著,掌聲如雷鳴般爆發,經久不息。閃光燈瘋狂閃爍,捕捉著少年眼中隱忍的淚光,和角落裡那個卑微父親猛然抬起的、淚流滿麵的臉。
紀零知道,腳下的路還很長。大學的學費、生活的重擔、未來的挑戰……貧窮的陰影依然如影隨形。但此刻,他心中無比清晰:父親用斷指為他斬斷的,不僅是墮落的退路,更是靈魂的枷鎖。他揹負著這份沉甸甸的、帶著血腥味的愛,終於用自己的血汗,在絕境中,鑿開了一條通往未來的、微光初現的縫隙。這條縫隙,窄得僅容一人側身而過,卻通向無限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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