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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大業朝唯一吞金而死的皇後。

>用三萬冥錢買通鬼差的時候,看見我的夫君在靈堂演哭戲。

>真可惜,他來不及發現——

>棺槨裡染血的青蚨令,即將讓太後黨陪葬,還有他的王朝……

01.大業城的喪鐘撕裂黃昏時,我正摳著喉間最後一塊金疙瘩。

冰涼的金屬棱角刮過食道,帶著鐵鏽味的血猛地湧上來,糊住了視線。真疼啊,比當年玉門關外那支射穿肩胛的狼牙箭還疼。

也好,這長樂宮裡的梧桐,我早看膩了。

風穿過破敗的窗欞,捲起地上積年的灰塵,帶著一股子腐朽的甜腥氣,那是冷宮特有的味道,也是死亡慢慢逼近的氣息。

魂魄輕飄飄地浮起來,懸在佈滿蛛網的房梁下。

視線穿透朱漆剝落的殿門,庭院裡荒草叢生,隻有一口枯井沉默地張著黑洞洞的口。

兩個歪瓜裂棗的鬼差甩著沉重的鎖鏈,罵罵咧咧地穿牆而入。

晦氣!又是冷宮!馬臉鬼差啐了一口,三角眼裡滿是嫌惡,油水都刮不出二兩,儘沾些晦氣!

他手中的哭喪棒不耐煩地敲打著空氣,發出嗚嗚的陰風。

我不慌不忙,魂魄的手指探入虛無的袖袋——那裡早備好了一遝厚厚的冥錢票子。黃紙硃砂印得晃眼,麵額赫然是壹萬貫。整整三遝,三萬貫。

勞駕二位差爺,我的魂音飄忽,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恭謹,容我這孤魂野鬼,再看一眼這人間

馬臉鬼差綠豆似的眼睛瞬間亮了,一把搶過票子,粗糙的手指沾著唾沫飛快地撚著。

旁邊那個胖墩墩、一臉憨傻的鬼差也湊過來,嘿嘿傻笑:哥,真……真不少!

算你識相!馬臉鬼差將票子塞進腰間鼓囊囊的褡褳,鎖鏈嘩啦一鬆,一股陰風捲起我,走!不過醜話說前頭,誤了時辰,閻王殿前拔舌下油鍋,可怨不得咱兄弟!

我像一片破敗的紙鳶,被無形的力量扯著,穿過厚重冰冷的宮牆。

身後,長樂宮徹底沉入死寂與黑暗,唯有那口枯井,在暮色中泛著幽微的光。

02.灞橋煙柳,青得刺眼。

魂魄被鬼差夾著掠過這座橫跨渭水的長橋時,記憶如同開閘的洪水,洶湧倒灌。

景化十五年春,也是在這座橋上,禦駕親臨,為我的爹爹餞行。爹爹元崇山,大業朝的驃騎大將軍,彼時腿傷未愈,咳疾纏身,枯槁得像深秋的殘荷。

老皇帝攥著他枯柴般的手,渾濁的老淚在眼眶裡打轉:元卿……國之柱石,此去定要……珍重啊……那哽咽虛偽得令人作嘔,尾音尚未落地——

臣女元傾,願代父從軍!

我排開金吾衛森然的刀戟,一身特意尋來的、不合體又沉重的老舊鐵甲哐當砸跪在塵埃裡。

塵埃揚起,模糊了禦駕華蓋的金輝。

死寂。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灞橋。隻有爹爹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撕扯著空氣。

他枯瘦的手指向我,嗬斥卡在喉嚨裡。

我不給他機會。猛地掀開懷中緊緊抱著的粗糙木匣!

四柄小小的木劍,靜靜地躺在褪了色的紅絨布上。

每柄不過半個巴掌大,邊緣被無數次的摩挲打磨得圓潤光滑,劍柄處還歪歪扭扭刻著四個名字:錚、銳、鋒、鎮。那是埋骨塞外風沙裡的四個哥哥,留在這世上最後一點童真的痕跡。

隻是那時候,我還很年輕,尚不知元家的男人,生來就是王朝的鋒芒,是廝殺的劍戟,也是鳥儘弓藏,兔死狗烹。

元家男丁凋零,非戰之罪,乃天意弄人

我的聲音壓過爹爹的咳嗽和群臣壓抑的抽氣,清亮得如同玉磬敲擊,響徹灞橋,陛下!臣女元傾,願代父從軍,馬革裹屍,肝腦塗地!元家血脈,寧折不彎!

老皇帝渾濁的眼珠在我沾滿灰塵卻異常堅定的臉上滾了幾滾,最終落在那四柄承載著忠魂與悲愴的小木劍上。

他撫著花白的鬍鬚,長歎一聲,那歎息裡竟似有幾分真實的感慨:有女如此,剛烈忠勇,我大業何愁!準!

塵埃落定。我和爹爹,帶著那四柄小木劍,一同踏上了那條早已被父兄骸骨鋪滿的不歸路。

03.玉門關外,朔風如刀。鬼差的鎖鏈收緊,我的魂魄被粗暴地扯離灞橋的幻影,眼前景象瞬間切換。

無垠的戈壁在暮色中延伸,風捲著砂礫,抽打在殘破的烽燧上,發出鬼哭般的嗚咽。

爹爹的咳聲彷彿還在耳邊迴盪,日夜撕扯著他殘破的肺腑,像一架隨時會散架的風箱。

我貼身照料他。塞外的水苦鹹,熬出的藥湯總帶著洗不淨的沙礫味。替他按摩那條在十年前平西涼時落下舊傷的左腿,隔著薄薄的布料,能清晰地摸到骨頭扭曲凸起的形狀,硌得人心頭髮慌。

他渾濁的眼睛裡盛著整片戈壁的荒涼與死寂,卻把最後一點力氣都用來挺直那早已佝僂的脊背。

在七月初四的晚上,出征已經近三月。

我們已經從星星峽突圍,連續奪回年州、呈州,將來犯的胡兵逼退。

我們沉默地前行,彼此心照不宣,都知道路的終點指向何處——那座困住胡人主力的孤城,遠州。

圍困遠州的日子,比直麵刀劈斧砍更難熬千百倍。

胡人龜縮在城高池深的堡壘裡,據險死守,糧草充足。而我們,糧秣將儘,士氣在無望的等待中一點點消磨。

爹爹拖著殘軀,夜夜伏在昏黃油燈搖曳的帥案前,一封封八百裡加急的戰報雪片般飛向京城。墨跡未乾,便混入他咳出的暗紅血絲。

臣元崇山泣血頓首:胡虜困獸,糧秣豐足,我軍久圍,師老兵疲,糧秣殆儘!懇請陛下速發援軍,內外夾擊,一舉蕩平!遲則生變,恐釀大禍!

每一個字都力透紙背,帶著焦灼的血腥氣。

迴應我們的,隻有塞外亙古不變的寒風和死一般的沉寂。

04.直到七月十四,地平線上終於揚起了煙塵。繡著鬥大福字的王旗在烈陽下招展,刺痛了每一個翹首以盼的將士的眼。

那是三皇子李琮來了。傳言中有龍陽之好的三皇子,子憑養母貴的三皇子。

他騎在一匹通體雪白、神駿異常的高頭大馬上,一身亮銀魚鱗甲冑,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光,晃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身後跟著的,不是久經沙場的悍卒,而是一群鮮衣怒馬、麵容姣好、舉止輕浮的年輕男子。

他們嬉笑著,對著荒涼的戈壁和肅殺的軍營指指點點,空氣中夾雜著他們的脂粉和軍士的心寒。

爹爹強撐著病體出營迎接,單膝跪在滾燙的沙礫上,聲音沙啞破碎:殿下!胡虜已成困獸,士氣低迷,今夜正值月圓,乃其心神不寧、防守懈怠之時!

末將懇請殿下速速發兵,內外夾擊,畢其功於一役!

李琮端坐馬上,矜持地用馬鞭輕輕敲打著手心,眼皮都懶得抬一下,隻淡淡唔了一聲:老將軍辛苦了。

大軍遠來勞頓,且休整一日,明日再議軍情不遲。語氣輕飄飄,如同談論郊遊踏青。

殿下!戰機稍縱即逝啊!此刻……爹爹急得又咳起來,血沫濺在胸前的護心鏡上。

好了!李琮不耐煩地揮揮手,打斷爹爹的懇求,在一眾佞幸的簇擁下,徑直走向早已為他準備好的、鋪著厚厚波斯地毯的華麗帥帳。

七月十五,清冷的月光灑在遠州城頭,胡人特有的、帶著血腥味的戰歌和磨刀霍霍的聲音隱隱傳來,狼群集體對著月亮廝鳴,透著亢奮與狂躁。

這正是爹爹預言的、胡兵最易鬆懈也最易被擊潰的時刻!

帥帳內,爹爹與僅存的幾位元家軍老將焦灼地等待著。

地圖攤開,進攻路線反覆推演,人人眼中都燃著破城的火焰。

隻等三皇子一聲令下!

然而,帥帳外,李琮那個麵白無鬚、塗脂抹粉的親隨佞幸擋在門口,蘭花指翹著,聲音又尖又細:殿下旅途勞頓,已然安寢!天大的事,也等明日再議!休要聒噪!

任憑帳外將領如何焦灼懇請,甚至能清晰聽到城內胡兵集結、戰馬嘶鳴的備戰之聲,帥帳內依舊寂寂無聲,隻有隱約的絲竹調笑聲傳出。

爹爹在帳內踱步,焦灼如同困獸,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案幾上!哢嚓!硬木桌麵應聲裂開一道縫隙,木屑混著他咳出的血沫飛濺。

機會,就在這死寂的月夜裡,在佞幸倨傲的眼神和帥帳內靡靡之音的包裹下,悄然流逝。

05.後半夜,淒厲的號角聲劃破長空!一小股悍不畏死的胡兵精銳,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趁著月色,從我們因大量兵力被抽調去護衛三皇子行轅而出現的致命薄弱處,硬生生撕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突圍而去!

馬蹄聲裹著胡虜囂張的呼哨,迅速消失在茫茫戈壁深處。

一切籌謀在三皇子的呆若木雞裡功虧一簣。

更大的災難緊隨而至。

深秋九月,塞外的寒風已如剔骨鋼刀。

軍中冬衣遲遲未至,糧草徹底告罄,凍餓倒斃的士兵每日都在增加。營地裡瀰漫著絕望的死亡氣息。

而三皇子李琮那顛倒黑白、將延誤戰機導致胡兵突圍的罪責,一股腦扣在元家軍畏戰不前、貽誤戰機的奏章,已如淬毒的暗箭,先一步射向了京城。

老皇帝震怒的旨意和象征性的、杯水車薪的援兵,由一位意想不到的人帶來——七皇子李珩!

他被任命為督軍,帶來的卻是一道冰冷徹骨的死命令:寸土不失!遠州城破,提頭來見!

李珩抵達時,風塵仆仆,臉上帶著長途奔波的疲憊與沙塵,一身玄色鐵甲樸素無華,甚至邊緣已有磨損。

唯有那雙眼睛,銳利如盤旋在戈壁上空的鷹隼,沉靜而深不見底,與他那看似不起眼的外表格格不入。

爹爹拖著最後一絲力氣,在昏黃油燈搖曳、寒風從縫隙灌入的破敗帥帳裡,指著輿圖,用沙啞破碎的聲音,向這位年輕的督軍剖析。

敵我懸殊的態勢、遠州城防的堅固、胡兵困獸猶鬥的凶悍習性、我軍糧儘援絕的絕境……每一個字都裹著血沫,耗費著他僅存的生命。

我守在帳外,聽著爹爹那撕心裂肺、彷彿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的聲音,心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死死攥緊,疼得無法呼吸。

塞外的風鬼哭狼嚎,捲起砂石瘋狂拍打著帳篷,發出沉悶的砰砰聲。更遠處,狼群嗅著死亡的氣息,發出悠長而貪婪的嗥叫,與營地裡傷兵壓抑的呻吟交織在一起,是我永生難忘的邊關寒夜地獄圖。

06.九月十五,又是一個被血染紅的月圓之夜。

彆無選擇,總攻的命令在絕望中下達。胡人背水一戰,凶悍得如同地獄爬出的惡鬼。

箭矢密集如飛蝗,滾石擂木如暴雨傾盆。

簡陋的雲梯一次次架起,又一次次被推倒、點燃,化作熊熊燃燒的火龍。

護城河早已被層層疊疊、腫脹發臭的屍體填平。

爹爹的帥旗始終衝在攻城隊伍的最前方,那麵殘破的元字大旗,成了在血與火中掙紮的士兵們唯一的燈塔。

混戰中,一道淬著幽藍冷光的刁鑽箭矢,如同毒蛇吐信,撕裂混亂的戰場,直射向身先士卒、正奮力格擋滾木的李珩後心要害!

千鈞一髮之際,一個偉岸的身影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猛地從斜刺裡撲了過去!

噗嗤!

是血肉被利器狠狠撕裂的悶響。

那支帶著倒鉤的狼牙箭,狠狠釘進了那個偉岸身影的胸膛!

滾燙的血,噴濺在我臉上,又在塞外寒風中迅速冰冷粘稠。

是爹爹!

他渾濁的眼睛裡瀰漫著悲涼,嘴唇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最終隻化作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頭一歪,再無聲息。

漫天的大雪,就在此刻紛紛揚揚落下,鵝毛般密集。

冰冷的雪片撲打在他沾滿血汙、尚有餘溫的臉上,又迅速被熱血融化。

爹——!我發出野獸般的嘶吼,瘋了一樣撲過去,用身體徒勞地擋住呼嘯的寒風,雙手死死地捂住他胸前那個汩汩冒血的窟窿。

李珩因為這個分神,也被滾木砸暈。

我背起重傷昏迷、氣息微弱的李珩,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冰冷粘稠的血泥和殘肢斷臂中,一步一個血印。

爹爹冰冷僵硬的身體,被留在了猩紅大地,隨即被大雪覆蓋,一如真相迅速被謊言掩埋。

我的指甲縫裡,塞滿了烏黑的血泥和爹爹甲冑上崩裂的碎片。

其中那枚帶著奇異冰冷紋路的青銅小片——青蚨令,被我下意識地摳下,死死攥在手心,然後塞進裡衣最深處,緊貼著同樣冰冷的心口。

指尖殘留的冰冷觸感和爹爹掌心最後那一下微弱的顫動,成了此後無數個深宮寒夜裡,反覆撕扯啃噬我的夢魘。

那裡,藏著一枚小小的、邊緣銳利的金屬片。

一枚刻著扭曲紋路的青銅令牌——青蚨令。當時隻當是戰場上濺入的甲冑碎片。

此刻,這冰冷堅硬的觸感在魂體裡卻異常清晰,像一枚淬了毒的楔子,死死釘進記憶深處。

爹爹為何在死亡前還死死攥著這個寒意順著無形的脊椎,蛇一般蜿蜒爬升。

07.貴人!彆磨蹭了!閻王殿前不容情!

見我的魂魄長時間的發呆,瘦長馬臉鬼差不耐煩地扯了扯我脖頸上無形的鎖鏈,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將我從屍山血海的回憶中猛地拽回。

等等,魂魄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幾乎是哀求著,又摸出一萬貫冥錢票子塞過去,差爺行個方便,我還想……看一眼皇城。看一眼我的侍女,小藍。

錢袋肉眼可見地癟了下去。早知如此,就該多囑咐小藍燒些。也不至於現在求爺爺告奶奶。

再塞出兩萬貫叮噹作響的買路錢,兩個鬼差才罵罵咧咧地夾著我,像拎一片破敗的紙鳶,飛出京城厚重的城牆,掠過死寂的戈壁,最終來到昔日那片吞噬了元家軍的喋血之地——遠州古戰場。

時光荏苒,互市的興起早已覆蓋了當年的慘烈。

斷垣殘壁在暮色中沉默矗立,如同巨大的、無言的墓碑。

散場的集市邊,幾個缺了胳膊少了腿的年輕魂魄在茫然地遊蕩。

他們的甲冑殘破不堪,沾滿乾涸發黑的血跡,麵容稚嫩得讓人心尖發顫。

我看到了那個總愛偷吃我烤餅、一笑就露出兩顆虎牙的小兵柱子,他半邊腦袋都冇了,空洞的眼窩望著人間最後一點殘存的熱鬨氣;

還有那個總吹噓家鄉有個等他回去成親的阿秀的老張頭,此刻抱著一條齊膝斷掉的殘腿,茫然地望著南方家的方向,嘴唇在無聲地翕動。

走吧走吧!再看也回不去了!胖鬼差打了個哈欠,粗魯地推了我一把。鎖鏈再次收緊,魂魄被強行拖離這片埋骨之地,朝著皇城方向急速掠去。

森嚴的皇城,一座巨大而冰冷的墳墓,此刻裹在一片刺目的素白裡。我的長樂宮,依舊是冷宮的模樣,門庭冷落,宮門緊閉,連簷角的銅鈴都百無聊賴,在風中叮噹作響。

隻有偏殿臨時設起的靈堂裡,搖曳的燭火映著小藍孤零零跪著的身影。她紅腫著眼,像兩個熟透的桃子,臉上淚痕交錯,卻隻是機械地將一疊疊粗糙的黃紙投入火盆。

火舌舔舐著紙錢,騰起的青煙模糊了她憔悴不堪的臉。

靈堂中央,那口巨大的、黑沉沉的楠木棺槨,像一頭沉默的巨獸,吞噬了所有的光。

我想靠近她,想摸摸她的頭,告訴她彆哭。

魂體卻像穿過冰冷的霧氣,徒勞地在她單薄的肩頭留下無痕的拂動。她似有所感,猛地抬起頭,茫然四顧,紅腫的眼裡隻有更深的悲傷和空洞。

殿門的光影猛地一暗。

沉重的腳步聲帶著一種虛浮的踉蹌,踏碎了靈堂的死寂。

他來了。

皇帝李珩,我曾經的七郎。

他竟如此……形銷骨立。眼窩深陷如同枯井,顴骨高高凸起,青黑的胡茬淩亂地爬滿下頜,多日未加修整。

搞笑吧,我才死了不到一個時辰,他這幅模樣,卻像是痛不欲生,輟朝多日的癡情皇帝。

那身象征著至高權力的明黃龍袍,此刻空蕩蕩地掛在他身上,昔日戰場上的銳氣沉穩,被沉沉腐朽的暮氣取代。

他跌跌撞撞地撲到那口黑沉的棺槨前,伸出的手指枯瘦、顫抖得厲害,探向覆蓋在我臉上、那方素白的絲帕,彷彿想抓住最後一絲虛幻的暖意和真實。

陛下!小藍像被滾燙的烙鐵灼到,猛地從地上彈起,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死死抱住他的手臂,

她黨的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冷硬,如同塞外最堅硬的凍土,娘娘有遺命!不見任何人!她說……

小藍深吸一口氣,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狠狠釘入這死寂的靈堂,與陛下的最後一麵,在婉貴妃的宮門前,便已……生死兩訣!

那隻渴望觸碰的手,驟然僵在半空。

所有的血色瞬間從他臉上褪去,隻餘下一片死灰般的慘白。

他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彷彿吞嚥著刀片,嘶啞的聲音像是從乾裂的砂礫中硬生生擠出來,破碎不堪:她……她可曾留下……隻言片語……給朕

08.小藍垂著頭,避開他眼中那足以焚燬一切的絕望目光,聲音平板無波:有。但娘娘吩咐,需得太後孃娘與婉貴妃娘孃親至弔唁,方能開啟留給她們的信匣。

嗬!一個冷宮棄婦,也配勞動哀家大駕

鄙夷的聲音先一步刺穿靈堂的死寂。太後扶著宮人的手,在一群宮女太監的簇擁下,施施然走了進來。

她一身縞素,卻用金線繡著繁複的纏枝蓮紋,通身的跋扈氣派。

婉貴妃嫋嫋婷婷地跟在她身後半步,妝容精緻得無可挑剔,眉眼間那份毫不掩飾的得意輕蔑,幾乎要溢位來,是啊,她離後位,半步之遙。

她手中捏著一方素白絲帕,輕輕掩著口鼻,嫌惡靈堂裡的穢氣。

姐姐走得這般倉促,妹妹特來送送最後一程。

婉貴妃的聲音嬌柔婉轉,如出穀黃鶯。

她的目光掃過那口黑沉的棺槨,如同掃過一堆礙眼的垃圾,倒要瞧瞧,姐姐臨了,能留給本宮什麼‘厚禮’。莫不是冷宮積年的……黴味

她輕輕嗤笑一聲,尾音上揚,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毒。

收了厚賄的兩個鬼差,此刻也飄在靈堂高高的梁上,看得津津有味,連催促都忘了。

馬臉鬼差甚至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把瓜子,哢吧哢吧地嗑了起來,瓜子皮簌簌落下,穿過下方活人的身體。

小藍麵無表情,如同一個設定好程式的木偶。

她走到靈前供桌旁,捧起第一個紫檀木雕花錦盒,那盒子古樸沉重,透著一股沉肅的氣息。

她躬身,將錦盒穩穩奉到太後麵前。

太後狐疑地瞥了一眼李珩僵硬的背影,又看看小藍。她身邊的嬤嬤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掀開了盒蓋。

盒中並無信箋。

隻有兩樣東西:一卷謄錄得一絲不苟、墨跡簇新的密檔副本,紙張邊緣甚至能看出被反覆摩挲捲起的毛邊;還有一片殘缺的鴿信,焦黃的邊緣像是被火燎過,透著不祥。

太後的目光帶著漫不經心掃過那捲密檔,當看清開頭的幾行字時,她雍容華貴的臉龐瞬間凝固!

那上麵一筆一劃,清晰得如同刀刻斧鑿,記載著數年前一樁深埋於宮闈最黑暗角落的驚天秘辛:

一名被精心挑選、出身育嬰堂、身世清白得如同白紙的嬤嬤,如何被威逼利誘,將一種名為蝕心散的慢性毒藥,悄然摻入纏綿病榻的先帝每日的飲食湯藥之中!劑量、時間、傳遞方式、經手人……詳儘得令人膽寒!

目的,正是加速先帝衰亡,為彼時姑息養奸,怠誤戰機而觸犯龍顏的三皇子掃清障礙,鋪平道路!而那片鴿信殘片上,依稀可辨的潦草字跡,赫然是她近期與遠在富庶封地、擁兵自重的三皇子秘密聯絡的隻言片語——國喪、京畿空虛、裡應外合!

偽造!汙衊!血口噴人!

太後臉上的雍容瞬間碎裂成齏粉,失聲尖叫,精心描繪的柳葉眉扭曲猙獰,長長的護甲狠狠掐進身旁宮婢的手臂,留下深深的血痕。

陛下!這是元氏賤婢死後的毒計!她恨毒了哀家,恨毒了琮兒!她要拖哀家下水,她要毀了我大業朝的根基!她死有餘辜!

母後,李珩的聲音終於響起。

他依舊背對著太後,目光死死膠著在棺槨上,那是他唯一的救贖。偽造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攤開一直緊握成拳的左手。

掌心赫然躺著一枚小小的、沾著暗褐色汙跡的青銅令牌!

令牌上扭曲盤旋、鬼畫符般的紋路,與密檔副本中描述的、太後用來調動那名暗樁乳母的信物——青蚨令——一模一樣!

09.爹爹臨終前緊握在手心、被我摳出帶走的,竟是這東西!

太後的臉,瞬間褪儘最後一絲人色,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她精心構築了數十年的堡壘,她引以為傲的權謀心機,竟在這個冷宮棄婦死後,撬開了一道致命的裂縫!這裂縫,足以讓她萬劫不複!

拿下!李珩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

靈堂外,沉重的整齊的腳步聲如雷奔湧,披堅執銳、眼神冰冷的殿前司親衛魚貫而入,瞬間將太後及其隨從團團圍住,冰冷的刀鋒毫不留情地架在了太後保養得宜的脖頸上,壓出一道細細的血線。

她安插在宮中的眼線,她倚仗的朝堂黨羽,早已被李珩藉著元傾死亡製造的混亂、元家舊部織網人提供的精準情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連根拔起!

她那些自以為隱秘的信鴿,每日肆無忌憚地飛越長樂宮冷清的上空,拉的鳥屎都養肥了我院中那幾株半死不活的花草。

殊不知每一片羽毛的起落,都被織網人那張無孔不入的羅網捕捉。傳遞的所謂密信,早已被無聲無息地截獲、篡改,最終成了勒死她自己最結實的那根絞索!

10.小藍捧著第二個略小的錦盒,麵無表情地遞向早已花容失色、渾身微微顫抖的婉貴妃。

婉貴妃強作鎮定,塗著鮮紅蔻丹的手指顫抖不停,泄露了她內心的驚惶。

她狐疑地、帶著嫌惡與恐懼,拈起盒中那張摺疊的素箋,展開。

上麵隻有一行墨跡淋漓、力透紙背的字,如同泣血的控訴:

育嬰堂丙字房第七榻,龍鳳佩,母子連心。

姑母親手焚之,滋味如何

婉貴妃的目光觸及那行字,瞬間臉色煞白!

她猛地低頭看向盒中另一樣東西——半塊晶瑩剔透、雕工精美絕倫的蟠龍玉佩!

那龍形矯健,鱗爪飛揚,正是她當年偷偷塞給那個剛出生就被強行抱走的、她與三皇子李琮骨肉的貼身信物!

三皇子好男風,當年太後太後靠著迷藥,讓這兩人珠胎暗結。

想生下皇長孫,以魔法打敗傳言。

可誰知,三皇子在戰場壞事,當年的皇後黨那個節骨眼隻能雪藏皇孫,等待來日。

她一直被告知,孩子先天不足,落地不久便已夭折!

不……不可能!這不是真的!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

她猛地抬頭,失魂落魄、如同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的目光,猝然撞上太後怨毒卻心虛閃躲的眼神,瞬間明白了什麼!

巨大的絕望和憤怒之下,淒厲的尖叫撕裂了靈堂的死寂,帶著毀天滅地的瘋狂,姑母!你告訴我!丙字房第七榻!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放火燒死的!是不是你燒死了我的孩子!你的親孫啊!!

被侍衛死死按住、如同待宰羔羊的太後,麵對侄女瘋魔般的質問,喉嚨裡發出更加急促的嗬嗬怪響,眼神怨毒得像淬了最烈的蛇毒,死死瞪著婉貴妃,也死死瞪著那口黑沉的棺槨,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太後剛纔看到的密檔裡,浸透了天南星汁液。

她這樣巧言令色鮮以仁的人,再也發不出聒噪的聲音。

那場為了滅掉育嬰堂所有知情者、徹底掩蓋當年蛤蟆種替代龍種的事,在二十年後又燒了一把。

三皇子的生母是她獻給皇帝固寵的工具,那個可憐的小宮女在孕中憂思驚懼過度,生下的是死嬰。

是她一手策劃,從育嬰堂偷換了一個男嬰,混淆皇室血脈。

她一路扶持三皇子,無奈爛泥扶不上牆,三皇子孌童事發,她便極其厭惡三皇子這種龍陽之好的血脈再流淌下去。

她隻需要一個優秀的皇位繼承載體,不在乎那也是她侄女她家族的血脈。

一場精心策劃的火災,再一次燒燬所有真相。

丙字房第七榻。

太後派出的滅口死士,燒死了那個無辜的孩子,徹底焚燬了太後與婉貴妃之間那本就脆弱的血緣紐帶!

這個工具人侄女,隨後又被太後靠著迷藥,獻給了皇帝。當日皇帝在花房與其相遇,情不自禁……

11.真相的尖刀,此刻才徹底剜開心頭最深的、早已腐爛流膿的瘡疤。

皇帝聽到這些,噁心的一頭紮進了恭桶。

小藍的聲音在死寂中響起,冰冷地揭開最後的、也是最慘烈的瘡疤:陛下,娘娘讓奴婢稟告:當年小皇子……並非真正的目標。

那乳母被太後挾持了尚在繈褓中的親生兒子,絕望之下,將大部分‘蝕心散’毒藥餵給了小皇子,隻對陛下您用了極少量。

她是以自己和小皇子的命,換得陛下您身邊的親衛警覺,保住了陛下您的性命,也用自己的死……將線索引向了真正的幕後黑手——太後。

她頓了頓,每一個字都浸透了血淚,沉重得如同鉛塊,小皇子……是這場肮臟交易裡,最無辜、也最慘烈的祭品。

李珩的身體猛地一晃,如同被一柄無形的萬鈞巨錘狠狠砸中!

他死死抓住棺槨冰冷堅硬的邊緣,指節因用力過度而泛出瘮人的青白色,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響。

原來如此……原來他這些年刻骨的喪子之痛,他午夜夢迴時聽到的嬰孩啼哭,竟源於這樣一場陰差陽錯的、本應指向他本人的毒殺!

而我,元傾,獨自揹負著這慘烈真相的利刃,在冷宮無數個孤寂的寒夜裡,被反覆淩遲!看著他盛寵婉妃,看著他為了所謂的平衡隱忍,我的心該有多痛

我們唯一的孩子,被太後黨毒殺。

太後黨需要婉妃生出一個繼承人,他便夜夜寵幸婉妃,儘管婉妃在他名為固胎,實為避子的湯藥澆灌之下,顆粒無收,可我的心是又痛又噁心。

12.我的呢李珩的聲音已經沙啞得不成樣子,聲帶已被絕望徹底磨穿,隻剩下破碎的氣音。

他猛地揮手,如同驅趕令人作嘔的蒼蠅。

侍衛們沉默地、毫不留情地押著崩潰嘶嚎、狀若瘋癲的婉貴妃和麪如死灰、徹底癱軟的太後退出靈堂。

沉重的殿門吱呀一聲合攏,隔絕了外麵所有的喧囂與醜惡,隻剩下他、小藍,還有棺槨中無聲無息、再也不會迴應他的我。

他終於不再用那個冰冷的、象征著至高權力也象征著無邊孤寂的朕。

靈堂內燭火搖曳,光影在他瘦削的臉上跳動,更添幾分蕭索。

小藍沉默著,走到靈前供桌最下方,從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取出一個更小、更舊、邊角磨損得發亮、露出原木底色的簡陋木盒。

那木盒的式樣,竟與當年灞橋柳下,我裝著小木劍的那個盒子有幾分相似,隻是更小,更舊。

陛下,娘娘留給您的,是這個。小藍的聲音是塵埃落定後的平靜,將木盒雙手捧到李珩麵前。

李珩的手顫抖得幾乎捧不住那輕飄飄的木盒。

他深吸一口氣,才顫巍巍地掀開那陳舊的盒蓋。

冇有信箋。冇有控訴。冇有指責。

隻有四樣零碎的東西,靜靜躺在褪色的、有些發硬的暗紅色絨布上,承載著過往所有的甜蜜、熱血、痛苦與絕望:

一枚鏽跡斑斑、帶著豁口的箭頭:深褐色鐵鏽下,依稀可見冰冷的金屬寒光。那是父親為他擋下的毒箭。

父親的命換了他的命。

一截早已枯乾發黑、卻依舊能看出柳枝形狀的木條:失去了所有水分,脆弱得一碰即碎。

灞橋離彆那日清晨,我偷偷折下,藏進冰冷沉重的甲冑裡帶走的念想。它曾沾染過我的汗水和塞外的風沙。

一小塊殘片:隻有指甲蓋大小,依稀能辨出是小木劍的劍柄末端——我們孩兒週歲宴上,抓在胖乎乎小手裡咯咯笑著揮舞的玩具。當時他說,這孩兒以後定禦駕親征,開疆拓土。

那場歡宴後不久,孩子就……

最後,是一方素白的絲帕。上麵冇有墨痕,隻有一行用極淡的、彷彿被淚水反覆暈染沖刷過的筆跡,勉強勾勒出幾個娟秀卻脆弱的小字:

七郎,塞外的月亮,真亮啊。

再無多言。

隻有這四件浸透血淚、承載著時光重量的舊物,和一句輕飄飄的、關於塞外月亮的回憶。

那回憶裡,有並肩作戰的熱血,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有少年情愫的懵懂,也曾有過……最純粹的信任和依戀。

13.李珩捧著這小小的木盒,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如同萬箭穿心!五臟六腑都被絞碎!

他猛地抬頭看向那口黑沉沉的棺槨,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滾燙的淚水終於衝破堤壩,無聲地滑過他瘦削凹陷的臉頰,砸落在冰冷的金磚地麵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她……她早就知道了……他終於從破碎的喉嚨裡擠出幾個字,帶著瀕死般的喘息,她什麼都知道……

小藍的眼淚也無聲地滾落,重重地點了點頭,聲音哽咽卻清晰:陛下,娘娘知道。

知道您這些年如履薄冰,知道您盛寵婉妃是假意麻痹、暗中佈局,知道您一直在追查小皇子的死因,也在暗中清理太後的勢力……娘娘更知道……

小藍的聲音哽住,您當初在婉妃宮門前拒不見她,是怕太後震怒之下,會對娘娘下殺手。您想護她周全,哪怕……讓她恨您。

李珩痛苦地閉上眼,更多的淚水洶湧而出,沿著深刻的法令紋流淌。護她周全他護住了什麼護住了她困死冷宮的絕望護住了她吞金而亡的結局

但是陛下,小藍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審判的決絕,娘娘讓奴婢問您一句——她一字一頓,聲音不大,卻如同喪鐘轟鳴,響徹在死寂的靈堂:

元家軍三萬兒郎的血,爹爹和四位哥哥的命,還有我們孩兒的一條命,換您一個坐穩的江山……陛下,這代價,您午夜夢迴時,可曾覺得……值嗎

那深埋的帝王心術終於被徹底掀開,暴露在慘白的燭光下。

登基之初,麵對太後黨和舊勳貴滔天的壓力,為了換取片刻喘息和暫時的朝堂平衡,為了爭取時間培植自己的力量,他曾默許,甚至暗中推動了朝中對元家殘餘勢力的清洗!那些知曉當年遠州戰場真相、對三皇子李琮延誤戰機導致元家軍主力覆冇耿耿於懷的舊部。

他曾為了麻痹太後黨,對婉貴妃寵愛有家,對太後晨昏定省,唯唯諾諾,對元傾冷漠以對,讓她在深宮孤苦無依。

他以為這是必要的犧牲,是帝王權術冷酷的註腳,是通往最終勝利不得不踏過的荊棘。

他以為她我鎖在深宮,用冷漠築起高牆,就能護住她的性命,隔絕那些血腥的真相。

他以為自己最終能贏,能蕩平一切魑魅魍魎,還她一個太平天下,一個遲來的交代。

卻不知,他親手碾碎的,正是她心中關於七郎的最後一點星火,關於信任與愛戀的最後一絲微光。

原來,元傾在漫長的冷宮歲月裡,通過織網人無孔不入的網,早已查清了他每一個妥協、每一次默許背後的血腥。

她的複仇,不僅是對太後黨、對婉妃的清算,更是對他這份帝王心術最徹底、也最殘忍的終極控訴!

她的死,是解脫,更是對他最嚴酷的懲罰——讓他永遠揹負著對她的刻骨愧疚和對自身選擇的永恒拷問,孤獨地活在那冰冷的、用至親至愛鮮血染紅的龍椅上!

李珩如遭雷擊!

猛地想起,吞金前夜,密探來報,元傾曾讓小藍送出秘信。

信使,正是當年隨他二人從屍山血海裡爬出來的親衛隊長周震!

此人後來因傷離開行伍,從此杳無音訊。那封信……是送給誰的內容是什麼令人窒息的不安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冰冷徹骨。

14.當——!當——!當——!

角樓的喪鐘,再一次沉重地、緩慢地撞響。

悠長而悲涼的餘音在空曠的皇城裡迴盪,一圈圈擴散開去,彷彿為誰敲響最後的歸途,也像是在為一個時代送葬。

時辰到!閻王殿前不容情!梁上早已等得不耐煩的馬臉鬼差終於徹底失去耐心,無形的鎖鏈驟然收緊!冰冷的、帶著死亡氣息的窒息感瞬間勒緊了我的魂體,如同毒蛇纏繞。

這兩個傢夥,看戲看到無聊便催著走。

我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靈堂中那個捧著小小木盒、被抽乾了生機靈魂、隻剩下一個空殼的帝王。

燭光將他佝僂的身影拉得長長的,投在冰冷的牆壁上。馬上,他也會變成畫像掛在牆上的。

再見了,我的少年七郎。

塞外那輪清亮得能照見心底的月亮,永遠定格在揹著他一步一步走出屍山血海、走向未知生路的那一刻,再也不會升起了。

魂魄被無形的力量粗暴地拽起,輕飄飄地越過混亂的宮城,飛向無垠的、未知的黑暗深淵。身後,那悠長的喪鐘聲,漸漸遠去,最終被無邊的死寂吞冇。

15.我是李珩。

楠木堆得很高,散發著清苦的香氣。

元傾的遺體被小心地移出那口象征皇家尊榮也象征著她一生禁錮的黑沉棺槨,安置在乾燥的木堆之上。

她穿著素白的衣裙,臉上覆蓋著白絹,晚風輕輕拂動她的裙裾和鬢角的碎髮,或許隻是陷入了沉睡,下一刻便會醒來。

他屏退了所有宮人侍衛,偌大的、空曠的宮苑空地,隻剩下他,和那堆沉默的、即將吞噬一切的木頭,以及木頭之上,那個他永遠失去的人。

他親手點燃了火把。跳躍的、橙黃色的火苗舔舐著乾燥的楠木,發出輕微的劈啪聲,隨即迅速蔓延,吞噬了她單薄的身影。

火光沖天而起,映亮了大半個陰沉沉的夜空,也映著他慘白如紙、毫無生氣的臉,映著他眼中那片徹底死寂的、再無半點光芒的荒原

熱浪滾滾撲麵而來,帶著木頭燃燒的焦香和她身上殘留的最後一絲微不可聞的氣息,

他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隻有深入骨髓的、能將靈魂都凍裂的冰寒。

傾傾,你說得對……他望著那熊熊燃燒、要焚儘一切罪孽的烈焰,嘴唇無聲地翕動,聲音低微得被火焰的咆哮和木頭的爆裂聲輕易蓋過,不值……一點都不值……

滾燙的淚水再次滑落,瞬間被高溫蒸乾,這江山……太冷了。冷得……透骨。

話音未落——

報——!!!

一陣急促、淩亂、帶著濃重血腥味和鐵鏽氣息的腳步聲,如同喪鐘的餘音,由遠及近,瘋狂地撞破了這焚祭的死寂!

一個渾身浴血、甲冑破碎不堪、幾乎看不出本來麵目的暗衛,踉蹌著、連滾帶爬地撲倒在熊熊燃燒的火堆前!

他的一條胳膊無力地耷拉著,胸口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還在汩汩冒血。他沾滿血汙的手中,死死攥著一封被血浸透大半、邊緣破損的信函,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嘶聲力竭地吼叫,聲音破碎而絕望:

陛下!北境八百裡加急!元…元家軍舊部……打著‘清君側、祭英魂’的旗號……反了!連克肅州、甘州!兵鋒直指涼州!為首者……是…是周震!!

周震!

李珩的身體猛地一晃,他倏然轉頭,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暗衛手中那封被鮮血浸染得幾乎看不出原色的信函——那獨特的、用火漆封印著展翅青蚨圖案的印記,即使被血汙覆蓋,他也絕不會認錯!

沖天的火光扭曲地跳躍著,巨大的轟鳴聲在他腦中炸開!

原來如此!原來她的複仇,遠未結束!她最後燃起的,不僅是自己解脫的烈焰,更是足以燎原、焚儘整個大業王朝的烽火!

她留給他的,從來不是和解,而是永恒的審判與戰火!那封信,不是告彆,是點燃叛亂的引信!

是交給周震的起兵檄文!這染血的江山,終究要用更烈、更廣、更徹底的血與火,才能祭奠她心中那口吞天的恨與意難平!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閉上眼。嘴角極其艱難地向上扯動,肌肉扭曲痙攣,最終凝固成一個比哭還要扭曲、還要絕望萬分的弧度。

那弧度裡,是徹底的心死,是無邊的嘲諷,是對自己、對命運最深的憎惡。

傾傾……

嘶啞破碎的聲音被火焰的咆哮徹底吞冇,消散在灼熱的空氣裡,你……好狠……

風,不知從何處捲起灼熱的灰燼和未燃儘的火星,飛向皇城上空沉沉的、再也透不進一絲月光的黑夜。

再無迴應。

隻有北境燃起的烽煙,正撕裂漆黑的天穹,將遙遠的地平線,染成一片驚心動魄的、不祥的血紅。

那血紅,如同元傾嚥下最後一口氣時,喉間湧出的顏色,正迅速蔓延,吞噬著這個搖搖欲墜的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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