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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扮男裝入貢院,我撞見當朝太傅掐住考生咽喉。
舞弊者死。他指間玉扳指寒光刺眼。
我潑墨毀掉證據:大人,您看錯了。
殿試那日,他親手為我披上狀元紅袍。
指尖劃過喉結:欺君大罪,當誅九族。
狀元郎,你猜本官今夜...驗不驗得出來
1
貢院驚魂
濃重的墨臭和汗酸味,像是凝固的油脂,死死糊在貢院狹窄考棚的每一寸空氣裡。葉清隻覺得胸口那層層疊疊、纏得死緊的白布勒得她眼前一陣陣發黑,每一次呼吸都像在跟無形的絞索較勁。她狠狠咬了下舌尖,尖銳的刺痛讓她混沌的腦子勉強清醒幾分,目光死死黏在眼前的《策論》題捲上。
治河之要,首在……
筆尖懸在粗糙的宣紙上方,微微顫抖,墨汁幾乎要滴落。這鬼天氣,悶熱得如同蒸籠,考棚像個密不透風的磚砌棺材,頭頂那方小小的天空灰濛濛的,壓得人喘不過氣。旁邊考棚傳來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咳嗽聲,更添煩躁。葉清深吸一口氣,努力把肺裡那股子濁氣吐出去,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策問。
就在這時,一陣壓抑的騷動,像冷水滴進滾油,猛地炸開在不遠處。緊接著,是衣料被劇烈撕扯摩擦的刺耳聲,伴隨著一個年輕學子變了調的、充滿恐懼的嘶喊:大人!學生冤枉!學生冇有…呃啊——!
那喊聲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驟然扼斷,隻剩下喉嚨裡發出的、令人牙酸的嗬嗬氣音。
葉清的心猛地一沉,幾乎跳出喉嚨口。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筆桿,指節捏得發白。是巡場官可這動靜……不對勁!一股寒意順著脊椎骨猛地竄上來,瞬間蓋過了考棚裡的悶熱。她屏住呼吸,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竭力透過考棚木板的縫隙朝聲音來源處望去。
隻見幾步之外,一個身著深紫色雲雁紋錦袍的身影背對著她,身形挺拔如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凜冽威壓。一隻骨節分明、戴著冰冷白玉扳指的手,正死死地扼在一個癱軟在地的年輕學子咽喉上。那學子臉色漲得如同豬肝,雙眼驚恐地暴突出來,徒勞地抓撓著那隻鐵鉗般的手,雙腿在地上亂蹬,卻發不出任何像樣的聲音。
一個冰冷低沉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像淬了寒冰的刀鋒,清晰地刮過這片死寂的區域:本官親眼所見,紙團自你袖中滑落。證據確鑿,還敢狡辯貢院重地,天子選才之所,容不得此等鼠輩玷汙。舞弊者——那聲音刻意頓了一下,帶著一種宣判般的殘酷,死。
那死字出口的瞬間,空氣彷彿都被凍結了。周圍的考棚死一般寂靜,隻有被扼住喉嚨的學子發出瀕死的、微弱的氣流聲。葉清渾身冰涼,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知道他說的是真的,那雙扼在彆人喉間的手,真的會毫不猶豫地碾碎一條性命。
她認得那身官服。正一品,文官之首。當朝太傅,蕭景珩。那個傳聞中權傾朝野、手段酷烈,連皇帝都要敬讓三分的男人。他就這樣出現在這醃臢的貢院裡,親自執刑!
怎麼辦眼睜睜看著那學子被活活掐死下一個會不會輪到自己她女扮男裝混進考場本就是誅九族的大罪!葉清的腦子瘋狂轉動,冷汗浸濕了內衫,黏在纏胸的布條上,更添窒息。
目光掃過自己考案上那方沉甸甸的硯台。墨汁濃黑,幾乎要滿溢位來。一個極其大膽、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腦海!
電光火石之間,葉清猛地抓起那方硯台,手臂灌注了全身的力氣,朝著那隻扼在學子咽喉上的、戴著白玉扳指的尊貴手腕狠狠潑了過去!
嘩啦——!
一大片濃稠、烏黑的墨汁,如同憤怒的鴉群,精準地潑灑而出!墨汁大部分淋在了那學子胸前和地上,恰好將那剛被蕭景珩從學子袖中抖落、還冇來得及完全展開的罪證小紙團,徹底淹冇、糊成了一團辨不出字跡的墨疙瘩。更有幾滴墨點,帶著飛濺的力道,毫不客氣地濺上了那隻戴著白玉扳指的、尊貴無比的手背,以及那深紫色的華貴錦袍袖口。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徹底停滯了。
掐在學子喉嚨上的那隻手,猛地一鬆。
咳!咳咳咳……那死裡逃生的學子癱軟在地,捂著脖子,撕心裂肺地嗆咳起來,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一片死寂。連風都停了。
葉清的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鼓,幾乎要撞碎肋骨。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在耳膜裡奔流的轟鳴聲。她強迫自己挺直脊背,放下硯台,儘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甚至帶上一點恰到好處的疑惑和提醒:
這位大人,她微微抬高了聲音,目光迎向那個緩緩轉過來的身影,您……是不是看錯了學生方纔瞧得清楚,這位同窗,似乎隻是不慎打翻了墨汁,弄汙了衣襟和隨身之物她頓了頓,眼神坦然地落在那團被墨汁糊得麵目全非的紙團上,此等汙穢之物,怕也難辨真偽了。貢院重地,大人明察秋毫,定不會冤枉一個寒窗苦讀的學子,對吧
蕭景珩緩緩轉過身。
他的動作不快,甚至帶著一種刻意的優雅,彷彿剛纔那扼人性命的狠戾隻是錯覺。深紫色的錦袍下襬隨著他的動作劃過地麵,沾上了幾滴墨點,如同雪地裡落下的汙跡。濺在他手背上的墨汁,正沿著骨節分明的指背緩緩滑落,留下一道蜿蜒的汙痕。
他的目光,終於落在了葉清身上。
那是一種怎樣的眼神
像深冬寒潭裡沉了千年的古玉,冰冷、銳利,毫無溫度。冇有憤怒,冇有驚訝,隻有一種純粹到令人骨髓發寒的審視。那目光如同無形的探針,緩慢而沉重地掃過葉清的臉——這張因長期束胸和緊張而顯得過分蒼白、帶著少年人清秀輪廓的臉;掃過她微微起伏、刻意壓製的胸口;最後,落在了她那雙強作鎮定、卻無法完全掩飾深處驚濤駭浪的眼睛上。
考棚裡隻剩下那個倒黴學子劫後餘生、壓抑不住的抽泣和粗重喘息。所有其他考棚裡的考生,彷彿都化為了石雕,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蕭景珩冇有說話。他隻是看著葉清,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裡,冇有任何情緒可以捕捉。他抬起那隻沾了墨跡的手,動作慢得令人窒息。白玉扳指在昏暗光線下反射著幽冷的光。他冇有去擦拭手背上的墨汁,任由那汙痕存在,反而用拇指指腹,輕輕撚了一下濺在袖口上的墨點。
那細微的動作,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壓力,讓葉清後背的寒毛瞬間全部倒豎起來!她幾乎用儘了全身的力氣,才控製住自己不至於後退半步。
時間在無聲的對峙中拉得無比漫長。
終於,蕭景珩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弧度太淺,太冷,與其說是笑,不如說是一種極致的嘲弄。
不慎打翻墨汁他重複了一遍葉清的話,聲音低沉平緩,卻像冰棱刮過琉璃,好一個‘不慎’。
他的視線再次掃過地上那團被墨汁徹底糊住的證據,又落回葉清臉上,停留了足有兩三息。那目光如有實質,幾乎要將她穿透。
拖下去。他淡淡開口,不再看地上癱軟的學子,彷彿在吩咐處理一件無關緊要的垃圾。兩名如狼似虎的兵丁立刻上前,粗暴地將那還在咳嗽的學子架了起來。
蕭景珩的目光最後釘在葉清臉上,冰冷,銳利,帶著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你,很好。
說完,他不再停留,深紫色的袍角在渾濁的空氣裡劃過一個利落的弧線,轉身離去,隻留下那三個字,如同淬了冰的鋼針,狠狠紮進葉清的耳膜,刺得她心膽俱寒。
你,很好。
葉清僵立在原地,直到那壓迫感十足的紫色身影消失在考棚甬道的儘頭,她才感覺四肢百骸的血液重新開始流動,隨之而來的是幾乎虛脫的無力感和胸口被勒得快要炸裂的劇痛。她猛地扶住考案邊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冷汗浸透了裡衣,冰冷地貼在皮膚上。
2
墨痕疑蹤
貢院那場驚心動魄的對峙,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在葉清心頭一圈圈擴散,經久不散。她強迫自己將全部心神投入到接下來的策論和經義考試中,每一筆,每一劃都寫得格外用力,彷彿要將那份恐懼和不安都傾瀉在墨跡裡。所幸,她腹中確實有真才實學,答卷雖非字字珠璣,卻也引經據典,條理清晰。
放榜那日,貢院外萬頭攢動,喧聲震天。葉清擠在人群外圍,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目光在密密麻麻的硃砂名字上焦灼地搜尋,當葉清二字赫然出現在會元的位置時,一股巨大的眩暈感猛地攫住了她!是狂喜,更是沉重的壓力——會元意味著殿試在即,意味著她離那個金鑾寶座上的帝王,離那雙冰冷銳利的眼睛,更近了一步!
殿試設在皇宮文華殿。那日的陽光格外熾烈,金黃色的琉璃瓦反射著刺目的光。葉清身著嶄新的貢士青袍,垂首肅立在殿外漢白玉廣場的隊列中,掌心全是冷汗。周圍是低低的議論聲,氣氛莊嚴肅穆得令人窒息。
宣——新科貢士覲見——!
尖細的唱名聲穿透空氣。葉清隨著隊列,一步步踏上那高高的丹陛,步入深邃恢弘的大殿。金碧輝煌,龍蟠柱繞,帝王高踞於禦座之上,冕旒垂下的玉藻遮擋了麵容,隻餘下無形的威壓籠罩四方。兩側是身著朱紫的文武重臣,如同廟裡的神像,沉默而威嚴。
葉清低垂著頭,眼觀鼻,鼻觀心,不敢有絲毫逾矩。然而,一道冰冷銳利的視線,如同實質的芒刺,穿透了殿內沉凝的空氣,牢牢地鎖在她身上。她知道是誰。那個深紫色官袍的身影,就站在文官隊列的最前方,離禦座極近的位置。當朝太傅,蕭景珩。他甚至冇有掩飾自己審視的目光。
殿試題目由皇帝親口頒佈,是兩道切中時弊的策問。葉清收斂心神,強迫自己忽略那道如影隨形的視線,將全部才學灌注於筆端。她思路清晰,引古論今,對策務實而犀利,字跡更是力透紙背,帶著一股不輸於男子的剛勁風骨。
答卷被內侍收走,呈送禦覽,再交由幾位重臣輪閱。大殿內落針可聞,隻有紙張翻動的細微聲響。
此篇《論河漕轉運疏》,一個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打破了沉寂,是內閣首輔陳閣老,他撚著鬍鬚,眼中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條理分明,切中肯綮,更難得的是所提‘分段轉運、官督商辦’之策,甚為新奇務實。依老臣看,可為魁首!
皇帝的聲音從禦座上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味:哦呈上來朕看看。
答卷被呈上禦案。片刻後,皇帝微微頷首:嗯,字也頗有風骨。蕭卿,你以為如何
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到蕭景珩身上。
葉清的心跳驟然停了一拍,指尖冰涼。
蕭景珩出列,深紫色的袍袖紋絲不動。他並未立刻評價文章,反而目光沉沉地落在葉清身上,那眼神銳利得彷彿要剝開她青袍下的偽裝。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
才思敏捷,見識不凡,確屬上佳。隻是……他刻意頓了頓,那停頓讓葉清的心瞬間提到了喉嚨口,陛下請看這答捲上的字跡,筆鋒轉折處,剛勁有餘,卻偶露一絲…過於精細的凝滯。尤其撇捺之末,收束得略顯侷促,倒像是……他微微抬起眼簾,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再次刺向葉清低垂的側臉,像是常年執筆時,腕力刻意壓製、有所保留所致。
轟——!葉清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說的是字!卻字字句句都像在剝她的皮!束胸纏裹下的每一次呼吸都變得艱難無比,後背瞬間被冷汗濕透。他看出來了他果然起疑了!那日在貢院,他最後那句你,很好,根本就是秋後算賬的伏筆!
陳閣老聞言,又拿起答卷仔細看了看,眉頭微蹙:太傅所言,倒也有幾分道理。這字跡,剛猛中確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柔韌之氣怪哉。
大殿內的氣氛瞬間變得微妙起來。其他閱卷大臣也紛紛交換著眼神。皇帝的目光在葉清身上掃過,帶著一絲探究。
葉清死死咬住牙關,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逼迫自己冷靜。她抬起頭,臉上努力擠出一個屬於年輕學子、帶著幾分被質疑的委屈和倔強的表情,聲音儘量保持平穩,甚至帶上一點因為緊張而應有的微顫:
回稟陛下,各位大人。學生……學生自幼體弱,腕力確有不逮。家師曾嚴訓,字乃心畫,縱力有不濟,亦不可潦草敷衍,須以心意灌注,一筆一劃,務求端正清晰。故而……故而運筆時,常刻意收斂鋒芒,唯恐失之草率,有負聖恩。學生愚鈍,未曾想此等微末習慣,竟擾了諸位大人慧眼,實乃惶恐!她說著,深深躬下身去,肩膀微微顫抖,將一個出身寒微、謹小慎微又突遭質疑的年輕學子形象演繹得恰到好處。
皇帝看著她單薄的身形和蒼白的臉色,沉吟片刻,眼中的疑慮似乎消散了些:原來如此。勤勉端正,亦是美德。蕭卿,你看呢
蕭景珩的目光依舊鎖在葉清身上,那眼神幽深難測,彷彿在評估她這番話的真偽。他嘴角似乎又勾起那抹極淡、極冷的弧度:體弱刻意收斂他重複著這兩個詞,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倒是個…貼心的解釋。既如此,陛下聖裁便是。
他不再多言,退回了班列。但葉清知道,這絕非結束。他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已經在她身上烙下了深深的懷疑印記。殿試隻是開始,更大的風暴,恐怕還在後麵。
果然,當夜,葉清與其他幾位高中進士的貢士被安排暫住於禮部驛館一處清幽院落。夜深人靜,白日強撐的精神鬆懈下來,被束胸布條勒了一整天的痛苦便加倍反噬。胸口悶痛欲裂,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酸脹的肋骨。她實在熬不住,確認門窗緊閉後,躡手躡腳地打來一盆微燙的清水,準備快速擦拭一下,緩解那令人窒息的束縛。
狹小的房間內,水汽氤氳瀰漫開來。葉清解開外袍和中衣,一層層剝開那已浸透汗水的布條,當最後幾圈繃帶鬆脫,那驟然釋放的痛楚和隨之而來的、短暫而珍貴的自由呼吸,讓她忍不住發出一聲極輕、極壓抑的喟歎。
就在這氣息剛吐出的瞬間——
篤、篤、篤。
三聲清晰而規律的敲門聲,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驟然響起!不疾不徐,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葉清渾身的血液瞬間凍結!她猛地捂住嘴,將那聲驚喘死死堵在喉嚨裡,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撞碎胸膛!是誰!深更半夜!她手忙腳亂地去抓散落的布條,指尖因為極度的恐懼而冰冷僵硬,完全不聽使喚!
葉會元,本官蕭景珩。門外,那個如同夢魘般低沉冰冷的聲音響起,穿透薄薄的門板,清晰地敲打在葉清緊繃的神經上,今日殿上論策,尚有幾點疑惑未解,特來請教。開門。
3
毒粥驚心
門外的聲音,像一把淬了寒冰的匕首,狠狠紮進葉清緊繃的神經裡。她手忙腳亂,幾乎是用撕扯的力道,將那浸了汗、變得格外纏人的布條重新勒回胸口。每一次用力纏繞,都伴隨著肋骨被擠壓的鈍痛和窒息般的眩暈。指尖冰冷麻木,動作笨拙不堪,好幾次布條滑脫,更添焦灼。
葉會元門外,蕭景珩的聲音再次響起,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催促和壓迫,可是身體不適需本官喚人否
不…不用!學生無恙!葉清的聲音因為勒緊的束縛和極度的緊張而變了調,尖細得幾乎不像她自己。她胡亂地將最後一點布頭塞好,飛快地套上中衣和外袍,手忙腳亂地繫著衣帶,踉蹌著撲到門邊。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喉嚨口的腥甜感,才顫抖著手,拉開了門栓。
吱呀——
門開了一道縫隙。門外廊下,蕭景珩負手而立。月光清冷,勾勒出他挺拔如鬆的身影,深紫色的常服在夜色中更顯肅穆深沉。他並未立刻進門,那雙深潭般的眸子,如同捕食前的鷹隼,銳利而沉靜地穿透門縫,落在葉清臉上。
她的臉色在月光下白得像紙,額角鬢髮濕漉漉地貼在皮膚上,嘴唇因缺氧而微微發紫,胸口還在劇烈起伏,眼神裡殘留著未褪儘的驚惶。這副模樣,哪裡是無恙分明是剛經曆了一場生死掙紮。
學生…葉清,參見蕭太傅。葉清深深垂下頭,避開那能穿透人心的目光,聲音努力維持著平穩,但氣息的急促和身體的微顫卻無法完全掩飾。
蕭景珩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緩緩下移,掃過她淩亂匆忙繫好的衣襟領口,最後落在地上。那裡,似乎有幾縷極其細微的、被水汽打濕的塵埃痕跡。他冇有說話,抬步,徑直走了進來。
他並未落座,就站在屋子中央,無形的威壓瞬間填滿了這狹小的空間。葉清隻覺得空氣都稀薄了,胸口被勒得生疼,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嚥刀片。
本官觀葉會元今日殿上策論,於‘整頓軍屯’一節,力主‘清丈田畝,裁汰冗員,以實兵額’。蕭景珩開口,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帶著一種冰冷的探究,此法看似直指要害,然則,觸動衛所軍官、地方豪強之利,阻力如山。若激起嘩變,何以應對此其一。其二,清丈田畝,耗費人力物力無數,國庫空虛,此等巨耗,如何籌措
他的問題犀利如刀,直指她策論中可能存在的漏洞。葉清心頭一凜,強壓下身體的不適,強迫自己集中精神應對。她知道,這既是考校,更是試探。她定了定神,抬起頭,眼神儘量恢複清明:
回太傅。學生以為,阻力如山,非不為之由。朝廷之威,正在於敢啃硬骨。清丈田畝,可先選一二積弊最深、民怨沸騰之衛所試點,雷霆手段,嚴懲首惡,以儆效尤。餘者震懾,或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此所謂‘破局一點,震懾四方’。她語速稍快,帶著一種年輕士子特有的銳氣,至於耗費,學生以為,與其年複一年虛耗糧餉養無用之兵,不若集中財力,畢其功於一役。清丈所得隱田,其賦稅可補虧空;裁汰冗員所省糧餉,更是長遠之利。開源節流,雙管齊下,未必不能支撐!
她思路清晰,回答有條不紊,眼神堅定。蕭景珩靜靜地聽著,臉上依舊冇什麼表情,隻是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在燭光下微微閃爍,似乎在評估她這番話的分量。
短暫的沉默。葉清的心懸著,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是否能過關,更不知道他深夜前來的真正目的。
就在這時,門外再次響起腳步聲,伴隨著一個恭敬的聲音:太傅大人,禮部驛館為各位新科進士備了宵夜,小的給您和葉會元送來了。
一名驛館小吏端著托盤進來,上麵放著兩碗熱氣騰騰的雞絲粳米粥,幾碟精緻小菜,還有一壺清茶。食物的香氣暫時沖淡了屋內緊繃的氣氛。
小吏放下托盤便退了出去。
蕭景珩的目光掠過托盤,淡淡道:葉會元勞心費力,用些宵夜吧。他自己卻並未動筷的意思,隻是隨手拿起茶壺,為自己斟了一杯清茶,動作從容優雅。
葉清看著那碗香氣撲鼻的粥,腹中確實空空如也。然而,胸口被勒緊的窒息感一陣陣湧上,胃裡翻江倒海,根本冇有半點食慾。她甚至懷疑,自己隻要吃一口,就會立刻吐出來。
學生…謝太傅體恤。葉清艱難地開口,聲音有些沙啞,隻是…隻是白日殿試,精神耗損過甚,此刻…實在毫無胃口,恐辜負了這碗熱粥。她說著,微微蹙眉,手不自覺地虛按了一下心口下方,臉上露出真切的不適之色。
蕭景珩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頓,目光再次落在她蒼白的臉上和那略顯痛苦的神情上,眼神深沉難辨。他抿了一口茶,並未強求:既如此,便罷了。
他放下茶杯,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房間角落。那裡,葉清慌亂中踢到木盆邊的一小片濕漉漉的、邊緣帶著可疑撕扯痕跡的素白棉布角,正無聲地躺在陰影裡。他的視線在那上麵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瞬,快得讓人無法捕捉,隨即移開。
葉會元早些歇息。蕭景珩站起身,語氣平淡無波,殿試雖過,明日麵聖謝恩,亦不可失儀。
是,學生謹記太傅教誨。葉清如蒙大赦,連忙躬身。
蕭景珩不再多言,轉身離去。深紫色的袍角消失在門外,那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也隨之消散。葉清腿一軟,幾乎癱坐在地,大口地喘著氣,冷汗早已濕透重衣。她扶著桌案,目光落在那碗漸漸失去熱氣的雞絲粥上,又瞥見角落裡那片遺忘的布角,一股劫後餘生的寒意和更深的不安攫住了她。他看到了嗎他究竟信了多少
後半夜,葉清在驚悸和胸口的悶痛中輾轉難眠。天色將明未明之際,驛館內陡然響起一片驚恐的喧嘩和雜亂的腳步聲!
不好了!不好了!出人命了!
快來人啊!蕭大人!蕭大人他……
葉清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心臟狂跳!蕭景珩她連外袍都來不及披,趿拉著鞋就衝了出去。隻見蕭景珩暫居的院落外已圍了不少人,個個麵如土色。院門內,兩名太醫模樣的人正神色凝重地圍在榻邊。
葉清擠到前麵,透過人群縫隙,駭然看見蕭景珩臉色青灰地躺在榻上,雙目緊閉,唇邊甚至有一絲暗紅的血跡!一名太醫正顫巍巍地探著他的鼻息脈搏。
怎麼回事!一個威嚴而震怒的聲音傳來,身著明黃常服的皇帝竟在侍衛簇擁下親自趕到了!天子之怒,讓整個驛館瞬間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負責驛館膳食的小吏早已抖如篩糠,癱跪在地,指著旁邊打翻在地、殘留著些許粥漬的空碗,語無倫次:陛…陛下…小的…小的不知啊!昨夜…昨夜給各位大人送的粥…蕭大人他…他用了…就…就……
皇帝的目光如同利刃,猛地射向那打翻的粥碗,隨即,那冰冷刺骨、帶著滔天殺意的視線,如同實質的冰錐,狠狠釘在了葉清慘白的臉上!
葉、清!皇帝的聲音從牙縫裡擠出,每一個字都裹挾著雷霆之怒,昨夜,隻有你和蕭卿的粥,是單獨由驛館所送!他的粥裡有毒!你的呢!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鐵手,瞬間扼住了葉清的喉嚨!她成了唯一的嫌疑人!毒殺當朝太傅,誅九族的大罪!
陛下明鑒!葉清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因為極致的恐懼而嘶啞變形,學生…學生的粥…昨夜…昨夜學生因身體極度不適,胸口窒悶欲嘔,實在…實在一口未動!絕非學生所為!求陛下明察!她重重磕下頭去,額角撞擊冰冷的地麵,發出沉悶的聲響。
身體不適一口未動皇帝怒極反笑,眼神如同看一個死人,如此巧合蕭卿剛對你有所質疑,當夜便遭此毒手!朕看你分明是心虛,是殺人滅口!來人!給朕……
陛…陛下!一個微弱卻清晰的聲音,突兀地從榻邊響起。
眾人驚愕望去,隻見方纔探脈的太醫抬起頭,臉上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困惑和凝重:蕭大人…蕭大人脈象雖亂,凶險萬分,但…但似乎並非…尋常劇毒所致!此毒…此毒刁鑽,症狀酷似‘鶴頂紅’,卻又…卻又留有一線古怪生機…老臣…老臣一時也……
太醫的話如同驚雷,炸得眾人一片茫然。不是鶴頂紅留有一線生機
就在這時,一直守在蕭景珩榻邊、他的一名心腹親隨,忽然上前一步,從蕭景珩緊握的手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張被攥得發皺、邊緣染著幾點暗紅血跡的紙條。他展開紙條,隻看了一眼,臉色驟變,隨即噗通跪倒在地,雙手將紙條高舉過頭頂:
陛下!大人…大人昏迷前,似乎…似乎強撐著寫下此字!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那張染血的紙條上。
皇帝身邊的太監總管立刻上前接過,展開一看,身體也微微一震,隨即顫聲念道:
粥…周…
一個模糊的粥字,後麵緊跟著一個寫得極其扭曲、似乎用儘了最後力氣,隻勉強勾勒出半邊輪廓的偏旁部首——像是一個絞絲旁,又像是半個周字!
粥…周皇帝眉頭緊鎖,眼中寒光爆射,週週什麼周尚書!
矛頭瞬間轉向!吏部尚書周崇明,位高權重,在朝中與蕭景珩政見不合、明爭暗鬥已久!而且,昨日殿試後,有人親眼看到周崇明的一個心腹門生,曾神色匆匆地在驛館附近出現過!
4
假死脫身
蕭景珩中毒昏迷,生死未卜。那張染血的紙條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在朝堂點燃了燎原大火。矛頭直指吏部尚書周崇明!皇帝震怒,當即將周崇明及其一乾心腹門生下獄徹查。一時間,朝野震動,風聲鶴唳。
葉清雖因身體不適未用粥的巧合暫時洗脫了直接嫌疑,但被周崇明利用的棋子這頂帽子,卻沉沉地壓在了她的頭上。她被變相軟禁在驛館深處一間守衛森嚴的小院裡,名為保護,實則寸步難行。院外是明晃晃的刀槍和麪無表情的禁軍,每一次腳步聲靠近,都讓她心驚肉跳。
窗外的天光明明滅滅,葉清枯坐在冰冷的床沿,雙手緊緊交握,指甲深深陷進掌心。恐懼像藤蔓,纏得她幾乎窒息。周崇明倒了,他那些盤根錯節的勢力會如何反撲自己這個棋子會不會被滅口就算僥倖逃過,女扮男裝的欺君之罪,在蕭景珩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醒來後,還能瞞多久殿試放榜在即,她這個會元的名字,隻會讓她更快地暴露在天下人麵前,死得更快!
不行!絕不能坐以待斃!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絕境中迸出的火星,驟然在她腦海中閃現——假死脫身!
趁著現在周崇明一黨自顧不暇,趁著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場驚天大案吸引,趁著蕭景珩還昏迷著……這是唯一的機會!隻要她死了,無論是周黨的餘孽還是蕭景珩,都再也不會盯著一個死人。她可以換個身份,遠走高飛!
但這個計劃,需要一個絕對強勢的執行者和見證者,才能騙過所有人的眼睛,尤其是皇帝的耳目。這個人選,隻有一個——蕭景珩!他必須醒過來,並且,必須幫她!
這個念頭讓葉清渾身發冷。與虎謀皮可眼下,這隻昏迷的老虎,竟成了她唯一的生路。
她必須見到他!賭一把!
夜色再次籠罩驛館。葉清焦灼地在鬥室內踱步,直到三更梆響。她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房門。
站住!門外兩名持戟禁衛立刻橫戟阻攔,眼神銳利。
葉清挺直脊背,臉上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絕,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兩位軍爺,學生有要事,必須即刻麵見蕭太傅!此事關乎太傅性命安危,關乎陛下交辦的欽案真相!若因二位阻攔延誤了時機,這乾係,你們可擔待得起!她的話擲地有聲,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急切。
兩名禁衛對視一眼,眼中閃過一絲猶豫。眼前這位是會元,是證人,更是牽扯進太傅中毒案的敏感人物。她的話,他們不敢全信,卻也不敢完全不信。
等著!其中一人沉聲道,快步離開,顯然是去請示。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葉清的心懸在懸崖邊。每一息都無比漫長。終於,那名禁衛回來了,臉色複雜地看了葉清一眼,側身讓開:大人有令,隻許你一人進去片刻。快!
葉清心中巨石落地一半,立刻快步走向蕭景珩所在的院落。這裡守衛更加森嚴,氣氛凝重。她踏入內室,濃重的藥味撲鼻而來。蕭景珩依舊躺在榻上,臉色比昨夜更加灰敗,氣息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唇邊殘留著擦拭過的暗紅痕跡。那位太醫正守在旁邊,滿麵愁容地搖頭歎氣。
看到葉清進來,太醫愣了一下,隨即識趣地躬身退了出去,帶上了門。
室內隻剩下他們兩人。燭火搖曳,在蕭景珩毫無生氣的臉上投下跳動的陰影。葉清一步步走近榻邊,每一步都重若千鈞。她看著這張即使在昏迷中也依舊帶著淩厲輪廓的臉,想起貢院那扼喉的手,想起昨夜那冰冷的審視,巨大的恐懼讓她幾乎要轉身逃跑。
但她不能退。
她猛地跪倒在榻前,身體因為緊張和孤注一擲而微微顫抖。她俯下身,湊近蕭景珩的耳邊,用隻有兩人才能聽到的氣音,語速極快,每一個字都帶著拚命的決絕:
太傅大人!我知道您聽得見!您中的是‘三日離魂散’!症狀酷似鶴頂紅,但三日內若不得解,必死無疑!真正的解藥在周崇明心腹手中,如今他們已被下獄,取藥無望!但我知道另一法!需用砒霜,以毒攻毒!
榻上的人,手指幾不可查地動了一下!極其細微!
葉清的心猛地一跳,賭對了!他果然有意識!她立刻接下去,聲音壓得更低,帶著孤注一擲的瘋狂:
大人!學生無意捲入此等漩渦!更不想死!周黨欲除我而後快,而學生…學生亦有不得不隱瞞身份的苦衷,欺君之罪,萬死難贖!求大人給學生一條生路!她抬起頭,眼中是孤狼般的決絕,學生願以身試險,助大人解毒!但求大人醒來後,助學生…假死脫身!從此世間再無葉清此人!學生遠遁天涯,永不入京!求大人成全!若大人不允…學生…學生唯有撞死在這階前,也絕不落入他人之手,牽連…牽連家人!她說到最後,聲音帶著哽咽的狠厲,額頭重重抵在冰冷的床沿上,身體因激動而劇烈起伏。
室內死寂。隻有燭火偶爾爆出輕微的劈啪聲。藥味沉滯。
時間彷彿凝固了。
就在葉清的心一點點沉入冰窟,絕望蔓延之際——
榻上,蕭景珩那雙緊閉的眼睛,倏然睜開!
冇有半分昏迷者的迷茫和虛弱!那雙眼睛,幽深、銳利、冰冷,如同寒潭中甦醒的掠食者,清晰地倒映著葉清驚駭欲絕、瞬間煞白的臉!那眼神清明得可怕,哪裡有半分中毒瀕死的模樣隻有洞悉一切、掌控全域性的冷靜和一絲…冰冷的嘲弄。
葉清如同被冰水從頭澆到腳,渾身血液瞬間凍結!她下意識地想後退,身體卻僵硬得動彈不得。他…他一直在裝!那毒…那毒難道也是……
砒霜蕭景珩開口了,聲音嘶啞低沉,帶著久未說話的乾澀,卻異常清晰,每個字都像冰珠砸在葉清心上,‘三日離魂散’懂得倒不少。他緩緩抬起那隻未受傷的手,動作有些遲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猛地攥住了葉清因恐懼而微微顫抖的手腕!
那力道極大,冰冷的手指如同鐵箍,瞬間扼住了她的命脈!
假死脫身他盯著她因震驚和恐懼而放大的瞳孔,嘴角勾起那抹熟悉的、冰冷的弧度,眼神銳利如刀,彷彿要將她靈魂深處那點秘密徹底剜出來,好盤算。想逃
葉清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被他攥住的手腕直衝頭頂,瞬間四肢百骸都凍僵了。完了!她所有的算計,所有的掙紮,在他眼中,恐怕都如同跳梁小醜!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身體在無法控製地顫抖。
欺君之罪…蕭景珩無視她的恐懼,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掃過她因絕望而灰敗的臉,掃過她纖細脆弱的脖頸,最後,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審視,落在她因束胸而顯得異常平坦、此刻卻因劇烈喘息而微微起伏的胸口,…何止欺君
他攥著她手腕的手指猛地收緊,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迫使她不得不更近地貼近床沿,貼近他那雙深不見底、帶著無儘壓迫感的眼睛。
葉、清他緩緩念出這個名字,尾音微微上揚,帶著一種玩味的、冰冷的質疑,你告訴本官,你這副樣子,這副處心積慮、膽大包天的樣子…究竟,是誰!
他的質問,如同重錘,狠狠砸在葉清最後的偽裝上。他知道了!他什麼都知道了!身份,秘密,連同她此刻的絕望,都**裸地暴露在他眼前!
巨大的恐懼和羞恥感如同海嘯般將她淹冇,眼前陣陣發黑。她甚至忘記了手腕的劇痛,隻覺得整個世界都在崩塌。
然而,預想中的雷霆震怒並未降臨。蕭景珩盯著她看了足足有十幾息,那銳利如刀的眼神深處,似乎有什麼極其複雜的東西在翻湧——是殺意是嘲弄還是…一絲難以捉摸的、冰冷的興味
終於,他鬆開了鉗製她的手,力道撤得突然。
葉清猝不及防,手腕上留下清晰的青紫指痕,身體失去支撐,踉蹌著後退一步,險些跌倒,隻能狼狽地扶住旁邊的桌案,大口喘氣,驚魂未定地看著他。
蕭景珩緩緩撐起身,靠坐在床頭,雖然臉色依舊蒼白,氣息也有些紊亂,但那雙眼睛裡的神采和威壓,已足以震懾人心。他不再看葉清,目光投向虛空,彷彿在權衡著什麼,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被角。
室內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就在葉清幾乎要被這沉默逼瘋的時候,蕭景珩低沉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砒霜,減半。藥性發作時,需有‘見證’。他頓了頓,目光終於轉回葉清慘白如紙的臉上,那眼神如同深淵,將她牢牢鎖住,至於你…假死可以。
葉清猛地抬頭,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微弱光芒,如同瀕死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
但,蕭景珩的嘴角扯出一個毫無溫度的弧度,眼神銳利如冰錐,直刺她的靈魂,本官要你活著。活在本官看得見的地方。這場戲,纔剛剛開始。你,逃不掉。
他伸出手,不是要解藥,而是指向桌案上的茶壺。葉清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她親自侍奉那碗摻了砒霜的藥!
這既是試煉,更是掌控!他要她親手將半條命交到他手上!
葉清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恐懼如同毒蛇噬咬著她的心臟。她看著蕭景珩那雙冰冷、篤定、彷彿掌控著一切的眼睛,又看了看那茶壺。冇有退路了。
她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隻剩下孤注一擲的決絕。她走到桌邊,顫抖著手拿起茶壺,倒出半杯清水。然後,從袖中摸出那個貼身藏匿、裝著微量砒霜粉末的小瓷瓶。拔開塞子的手抖得厲害,白色的粉末在杯口上方簌簌落下,融入水中,無色無味。
端著那杯毒水,一步步走回榻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蕭景珩看著她,眼神平靜無波,甚至帶著一絲審視的玩味。
葉清將杯子遞到他唇邊,手抖得幾乎端不穩。
蕭景珩冇有立刻喝,反而抬起眼,目光如同帶著倒鉤,牢牢鎖住她的眼睛,聲音低沉,帶著一種致命的威脅和宣告:
殿試在即,狀元郎。他刻意加重了最後三個字,如同冰冷的烙印,彆分心。
說完,他微微低頭,就著葉清顫抖的手,將那杯摻了砒霜的水,一飲而儘。喉結滾動,吞嚥的聲音在死寂的房間裡清晰得可怕。
5
紅燭照欺君
砒霜入喉,如同點燃了一簇冰冷的火焰。蕭景珩的眉心驟然擰緊,悶哼一聲,剛剛坐起的身子猛地佝僂下去,額頭上瞬間滲出豆大的冷汗,臉色由灰敗轉為一種駭人的青金。他緊咬著牙關,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死死抓住身下的錦被,喉嚨裡發出壓抑的、痛苦的咯咯聲,彷彿有鐵鉗在五臟六腑間攪動。
呃…嗬……劇烈的痙攣讓他身體不受控製地蜷縮、抽搐,每一次痛苦的掙動都牽動著葉清緊繃的神經。
葉清臉色慘白地站在榻邊,看著眼前這因自己親手遞上的解藥而痛苦掙紮的男人,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戰栗感攫住了她。她下意識地想後退,想逃離這親手製造的煉獄景象。
愣著…做什麼!蕭景珩猛地抬起頭,汗水浸濕的額發黏在皮膚上,那雙深陷的眼窩裡,眼神卻依舊銳利如刀,帶著瀕死野獸般的凶狠和命令,死死釘住她,喊…人!
葉清一個激靈,猛地回過神。她踉蹌著撲到門邊,用儘全身力氣拍打門板,聲音因恐懼而尖利變形:來人!快來人!太醫!太傅大人不好了——!
門被轟然撞開!早就候在外麵的太醫和禁衛如同潮水般湧了進來。看到蕭景珩在床上痛苦抽搐、口角再次溢位暗紅血沫的慘狀,所有人都駭然失色!
大人!
快!施針!催吐!
蔘湯吊命!
室內瞬間亂作一團。太醫們手忙腳亂,鍼砭藥石齊下。皇帝也在聞訊後再次匆匆趕到,臉色鐵青地看著眼前這毒發加劇的景象,震怒的目光掃過癱軟在地、麵無人色的葉清,又死死盯住床上氣息奄奄的蕭景珩,最終化為一聲沉重的歎息和更深的殺意——周崇明,必須死!
混亂中,葉清蜷縮在角落,如同暴風雨中一片無助的葉子。她看著太醫們圍著蕭景珩忙碌,看著他那張因劇痛而扭曲、卻依舊帶著一種隱忍力量的側臉,看著他青金的麵色在鍼灸和藥物作用下,極其緩慢地、艱難地一點點褪去那駭人的死氣,轉為一種深重的、消耗殆儘的蒼白……時間在煎熬中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當蕭景珩的抽搐終於平息,呼吸雖然微弱卻趨於平穩時,一名太醫才抹著額頭的汗,跪地向皇帝回稟:陛下…大人脈象…雖凶險,但…但似乎熬過了最凶險的一關!此毒…此毒實在霸道詭異,大人能撐過來,實乃…實乃萬幸!隻是…元氣大傷,需…需靜養多日……
皇帝緊繃的臉色終於稍緩,目光複雜地看了一眼昏迷中的蕭景珩,又冷冷掃過角落裡的葉清,最終疲憊地揮了揮手:不惜一切代價,給朕救活蕭卿!葉清…暫且收押,待蕭卿醒來再行處置!他眼中對周黨的殺意已凝成實質。
葉清被粗暴地帶走,關入更深的囚室。黑暗、潮濕、絕望再次將她吞噬。蕭景珩熬過來了,那她的死期呢他會履行那冰冷的承諾嗎還是會將她作為平息天子之怒的替罪羊
度日如年。每一天都像在油鍋裡煎熬。直到第三天傍晚,囚室的門被打開,進來的不是獄卒,而是蕭景珩身邊那名心腹親隨。他臉色依舊冷硬,但看葉清的眼神卻少了幾分之前的敵意。
跟我走。他聲音低沉。
葉清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是生是死她渾渾噩噩地被帶出囚室,七拐八繞,最後竟被帶到了一處偏僻宮苑的柴房後。那裡,赫然停放著一具蓋著白布的屍體!身形與她相仿!
換上。親隨丟給她一套破舊的粗布衣裳,言簡意賅。
葉清瞬間明白了!假死!他真的要履行那交易!巨大的狂喜和後怕衝擊著她,她手忙腳亂地換上那身散發著黴味的衣裳,將頭髮弄亂,臉上也蹭上灰土。
親隨看著她裝扮好,點燃了柴房角落堆積的引火之物。火苗迅速躥起,濃煙滾滾。
走水了!走水了!快來人啊!親隨扯開嗓子大喊,同時猛地推了葉清一把,將她推進旁邊一條幽暗的、早已安排好的宮人排水溝道,一直往前,彆回頭!有人接應!
濃煙和火光瞬間吞噬了柴房。葉清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隻見那具蓋著白布的屍體已被迅速抬到火場邊緣。她咬緊牙關,轉身,毫不猶豫地鑽進了那條散發著汙濁氣息的狹窄溝道,在黑暗中拚命向前爬去。
冰冷的汙水浸透了她的衣裳,惡臭撲鼻。但她心中隻有一個念頭:逃出去!活下去!
當她終於從溝道另一端的出口掙紮著爬出,落入一個廢棄冷宮荒草叢生的院落時,天邊已泛起魚肚白。一輛毫不起眼的青布小車靜靜地停在斷牆殘垣的陰影裡。車簾掀開,露出一張陌生的、沉默的臉。
葉清冇有猶豫,手腳並用地爬上車。馬車立刻啟動,悄無聲息地駛離了這座吞噬了她所有希望和恐懼的皇城。
幾天後,京城傳出訊息:新科會元葉清,因捲入太傅中毒案,不堪重壓,於羈押處附近引火**,屍骨無存。皇帝震怒之餘,亦感惋惜,命厚恤其族。此案最終以吏部尚書周崇明及其黨羽滿門抄斬、流放而告終。而昏迷數日的蕭太傅,終於奇蹟般地轉危為安,隻是身體大損,閉門謝客靜養。
數月時光,彈指而過。
金秋十月,文華殿內莊嚴肅穆,檀香嫋嫋。皇帝高踞禦座,冕旒垂珠。殿試放榜,金殿傳臚!
……一甲第一名,狀元及第——鴻臚寺卿洪亮的聲音在大殿內迴盪。
殿外丹陛之下,身著嶄新緋紅狀元袍、頭戴金花烏紗帽的身影,在無數道或豔羨或探究的目光中,一步步踏上那象征著無上榮耀的漢白玉階。陽光灑在那張清俊的臉上,眉宇間褪去了昔日的青澀惶恐,沉澱下一種內斂的鋒芒和沉穩。他身姿挺拔如修竹,步履從容,唯有那微微低垂的眼睫下,深藏著無人能窺見的驚濤駭浪。
一步,一步,走向那金鑾殿的深處,走向禦座,也走向…禦座旁,那個身著深紫蟒袍、長身玉立的身影。
數月靜養,蕭景珩的臉色依舊帶著幾分大病初癒的蒼白,但那雙眼睛,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深邃銳利,如同寒潭古井,不起波瀾,卻足以吞噬一切光亮。他靜靜地站在那裡,如同殿中一根定海的神針,周身散發著久居上位的凜冽威壓。他的目光,從那個緋紅的身影踏上殿階的第一步起,就如影隨形,牢牢地鎖定了她。
葉清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道目光的重量,像冰冷的枷鎖,沉甸甸地套在她的脖頸上。她強迫自己目不斜視,走到禦階之下,依照禮製,深深跪拜下去,額頭觸及冰涼的金磚:
新科狀元…葉清,叩謝陛下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聲音清朗,帶著恰到好處的激動和恭謹。
平身。皇帝的聲音帶著一絲滿意和欣慰,葉卿年少英才,三元及第,實乃國朝祥瑞。望爾日後勤勉王事,不負朕望。
臣,定當鞠躬儘瘁,死而後已!葉清再次叩首,聲音鏗鏘。
禮畢,她緩緩起身。按照慣例,需由主考大學士或重臣為新科狀元披上象征榮耀的緋紅錦袍。而今日,站在她麵前的,正是當朝太傅,蕭景珩。
他手中托著那件疊放整齊、繡著雲雁緋紅錦袍,一步步走近。
殿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兩人身上。新科狀元如朝陽初升,權傾朝野的太傅如山嶽峙立。陽光透過高大的殿門斜射進來,在光潔的金磚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蕭景珩停在葉清麵前,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身上那股清冷的、混合著淡淡藥味的沉水香氣息,瞬間將葉清籠罩。他展開錦袍,動作從容優雅,將那象征著無上榮光的緋紅,披上葉清的肩膀。
寬大的袍袖滑落,帶著衣料的摩挲聲。他的手指,修長而冰冷,在為她整理衣領、繫上玉帶時,狀似無意地劃過她頸側的肌膚。
葉清的身體瞬間繃緊!那指尖的觸感如同毒蛇的信子,冰冷滑膩。
就在錦袍披好、玉帶繫上的瞬間,蕭景珩的手並未立刻收回。他的指尖,順著葉清頸側緊繃的線條,極其緩慢、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狎昵和探究,一路向上,最終,輕輕停在了她刻意昂起、喉結下方那片光滑的肌膚上。
那裡,空無一物。
冇有男子應有的凸起。
他的指尖就那樣停駐著,帶著一種冰冷的、宣判般的力度,輕輕摩挲了一下那片光滑的皮膚。
葉清渾身的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束胸布條下,心臟因極致的恐懼而瘋狂擂動,幾乎要衝破胸膛!殿內輝煌的燈火,禦座上的天子,兩側肅立的群臣…在她眼中都化為一片模糊的光影漩渦。整個世界隻剩下脖頸上那一點冰冷的觸感,如同懸頂的利劍!
蕭景珩微微俯身,靠近她的耳畔。溫熱的呼吸噴灑在她敏感的耳廓上,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情人間的呢喃,卻字字淬毒,清晰地、一字不漏地鑽進她的耳中:
狀元郎……他刻意拖長了語調,帶著一種殘忍的玩味,指尖在她光滑的喉結下方又曖昧地颳了一下,欺君大罪,當誅九族。
他滿意地感覺到指下肌膚瞬間的僵硬和冰涼,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繼續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氣音,緩緩吐出最後的、如同地獄召喚般的低語:
你猜,本官今夜…驗不驗得出來
嗡——!
葉清的腦子一片空白!極致的恐懼讓她眼前陣陣發黑,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覺,唯有脖頸上那一點冰冷的觸感,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她靈魂都在尖叫!她幾乎要癱軟下去,全靠一股絕望的意誌力死死支撐著挺直的脊背。完了…他知道了…他什麼都知道了!他根本冇打算放過她!那所謂的交易,那假死脫身,根本就是他精心編織的陷阱!他把她撈出來,隻是為了在更高的地方,更徹底地…碾碎她!
陛下。蕭景珩已直起身,麵向禦座,臉上恢複了一貫的沉靜無波,彷彿剛纔那致命的低語從未發生過,聲音清朗,新科狀元,風儀出眾,實乃陛下慧眼識珠,社稷之福。
皇帝龍顏大悅:哈哈,好!蕭卿與葉卿,一文一武,皆是朕的股肱之臣!傳旨,賜宴瓊林苑!
謝陛下!群臣山呼。
喧囂的謝恩聲中,葉清如同提線木偶般被裹挾著行禮、謝恩。寬大的狀元紅袍穿在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隻有刺骨的冰冷和沉重。她渾渾噩噩地隨著人流退出大殿,走向賜宴的瓊林苑。陽光刺眼,宮牆巍峨,一切都顯得那麼不真實。
瓊林苑內,絲竹悅耳,觥籌交錯。新科進士們意氣風發,相互慶賀。唯有新科狀元葉清,端坐席間,麵色蒼白如紙,麵對滿桌珍饈,味同嚼蠟。那身刺目的緋紅錦袍,此刻像燒紅的鐵水澆築在她身上,燙得她坐立難安。她能感覺到,那道冰冷銳利的視線,如同附骨之疽,始終隔著重重的喧囂和人群,牢牢地鎖在她身上,來自主位之上,那個淺酌慢飲、與皇帝談笑風生的紫袍身影。
宴席終於在一片恭維和喧囂中結束。內侍引著新科進士們前往宮中專為狀元安排的臨時官邸。那是一座清雅的小院,紅燭高照,陳設一新。
葉清獨自踏入這間精心佈置、卻如同華麗牢籠的房間。門在身後被輕輕帶上,隔絕了外麵的一切聲響。房間內紅燭搖曳,將滿室映照得一片暖融喜慶,卻驅不散她心底的萬丈寒冰。她背靠著冰冷的門板,身體微微發抖,巨大的恐懼和絕望如同潮水般將她淹冇。
他來了。她知道。他一定會來。
腳步聲,不疾不徐,由遠及近,最終停在門外。那聲音,每一步都像踩在葉清緊繃的心絃上。
吱呀——
門被推開。蕭景珩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深紫色的蟒袍在燭光下流淌著幽暗的光澤。他反手,輕輕地將門閂落下。
哢噠。
那一聲輕響,如同斷頭台上的鍘刀落下,徹底斬斷了葉清最後一絲僥倖。
他走了進來,高大的身影帶著濃重的壓迫感,一步步逼近。燭光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陰影,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如同狩獵的猛獸,牢牢鎖住她,裡麵翻湧著她看不懂的、卻足以將她吞噬的複雜情緒——有冰冷的掌控,有洞悉一切的嘲弄,或許…還有一絲被挑戰權威後升騰而起的、更加危險的掠奪欲。
怎麼蕭景珩停在她麵前一步之遙,聲音低沉,帶著一絲夜露般的涼意,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他微微傾身,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掃過她因恐懼而失去血色的唇,最後落進她驚惶失措的眼底,我們的狀元郎,是在等著本官…親自來‘驗明正身’
他伸出手,不是去觸碰她的咽喉,而是帶著一種近乎狎昵的強勢,用冰涼的指背,輕輕拂過她滾燙的臉頰。那觸感,如同毒蛇的鱗片滑過。
葉清猛地一顫,如同受驚的兔子般想後退,後背卻重重撞在門板上,退無可退!她絕望地看著他,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所有的辯解、哀求、掙紮,在他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麵前,都顯得那麼蒼白可笑。
欺君之罪,當誅九族。他指尖的冰冷和言語的威脅,早已宣告了她的結局。這身狀元紅袍,這滿室紅燭,哪裡是榮耀的起點分明是通往地獄的嫁衣!
蕭景珩看著她眼中最後的光彩被絕望吞噬,看著她單薄的身體在寬大的紅袍下瑟瑟發抖,像一朵即將被狂風暴雨徹底摧折的花。他眼底深處那絲冰冷的玩味似乎沉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幽暗、更加深沉的佔有慾。
他緩緩抬起手,這一次,目標明確——伸向了她狀元錦袍領口那枚緊扣的玉扣。冰冷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最後的屏障。
紅燭高燒,爆出一朵燈花。火光跳躍,將兩人對峙的身影,長長地、扭曲地投在牆壁之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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