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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這顆星球,曾被它的子民驕傲地稱為曦塔,意為初光眷顧之地。但那是很久以前,在雙星係統還未失衡、地核尚未開始冷卻、天空還未被永久的放射性塵霾籠罩之前的故事了。
大湮滅並非驟然降臨的災變,而是一場緩慢的、持續了數個世代的窒息。戰爭的遺毒啃噬著大地和基因,資源的枯竭抽乾了海洋與礦脈,一種詭異的遺忘孢子隨著氣流沉降,無聲地侵蝕著有機儲存介質和非遮蔽狀態的數字核心。曆史在消褪,科技在斷層,藝術在失傳,生命在無可挽回地走向衰敗。曾經遍佈全球的輝煌城市,如今大多已成為深埋地底或被黃沙掩埋的墓碑,其座標都已漫漶不清。
殘存的人類龜縮在為數不多的、依靠地熱和衰變能勉強維繫的地下庇護所裡,像一群在逐漸漏氣的潛水鐘內掙紮的囚徒。每一口呼吸都帶著循環過濾後的陳腐,每一餐食物都是藻類和真菌的單調合成,每一次睡眠都可能被遠處岩層不堪重負的呻吟或某個區域生命維持係統徹底停擺的警報打斷。希望,這種奢侈品,早已被嚴格配給,近乎枯竭。
然而,在這片日益濃重的絕望深潭中,唯有一束光,依舊固執地、甚至可以說是瘋狂地燃燒著,支撐著文明最後的脊梁,不讓它徹底跪倒在消亡麵前——
那便是鑄日者計劃。
它並非建造於地表,而是深埋於星球冰冷的心臟,耗費了整整三代人的心血、資源和無法計數的犧牲。它的宏偉藍圖超越了單純的生存:並非逃離這片死地,也非逆轉無可挽回的衰亡,而是要進行一場文明史上最壯烈、最傲慢的思維上傳——將曦塔文明全部殘存的知識、曆史、藝術、基因序列乃至集體意識,萃取、提純、封裝成一個絕對穩定的、能超越時間、甚至可能在未來被其他文明發現的永恒資訊奇點。一個文明的終極墓碑,同時也是它可能存在的永生。
它被寄予了一個絕望中誕生的、神祇般的名字——鑄日者。意為,既然真正的太陽已然湮滅或不可觸及,那便由凡人自己,在地核深處,鑄造一顆屬於文明的、永不隕落的恒星。
它是信仰,是
obsession(執念),是吸吮著文明最後一滴乳汁長大的巨獸,也是所有殘存人類眼中唯一能對抗絕對虛無的意義。
而此刻,在地心深處,伴隨著足以震碎骨骼的嗡鳴和液態能量奔流的咆哮,這顆人造太陽的點燃,已進入了最終的倒計時。
2.
地心深處,嗡鳴並非聽見,而是成為一種存在狀態,一種滲透進合金骨架、震顫骨髓、與心跳爭奪節拍的全域低吼。在這顆垂死星球的最核心,能量奔流發出的咆哮被層層約束場域馴服,化作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近乎神聖的和絃。空氣稠密,飽含著臭氧的銳利和超導流體逸散的冰冷金屬氣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嚥液態的閃電。
艾拉站在鑄日者主控平台的懸臂儘頭,腳下是萬仞深淵。深淵之中,並非黑暗,而是被強行拘束、咆哮奔騰的液態能量洪流,璀璨奪目,灼熱到足以汽化任何凡俗物質。這光河是文明的動脈,正將殘存的一切生機孤注一擲地泵入那座位於地核之上的宏偉奇觀——一個正在編織的、旨在超越時間、封裝整個文明靈魂的永恒之繭。
光瀑奔流,將她修長挺拔的身影映照得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她的麵容線條清晰,並非柔美,而是帶著地質構造般的堅毅和長期極致專注留下的刻痕。一雙灰色的眼睛,此刻倒映著下方毀滅與創造交織的光焰,卻不見狂熱,隻有一種近乎非人的、絕對的冷靜,彷彿她並非血肉之軀,而是這龐大機器延伸出的意誌終端。
巨大的全息星圖在她麵前緩緩旋轉,每一個光點的明滅,每一片星雲的誕生,都代表著一個子係統上線,或又一座地下城榨乾自身最後的能源儲備,彙入這場絕望的朝聖。冰冷的廣播語音,毫無起伏地唸誦著最終啟動序列的倒計時,每一個音節都敲打在控製中心每一個人的神經上。
她的副手,凱蘭,像一道安靜的影子,無聲地出現在她身側半步之後的位置。年輕的臉龐同樣被輝光勾勒,卻比艾拉多了幾分未能完全磨平的柔軟。她曾無數次站在這個位置,仰望導師的背影,心中充滿近乎眩暈的敬仰。此刻,那敬仰依舊,卻被一層日益厚重的、名為疑慮的陰霾所籠罩。她的指尖在身側微微蜷縮,感受著製服布料下,自己過快的心跳。
能量流穩定性維持在百分之九十八點七,超出預期模型百分之零點三。
凱蘭的聲音平穩,完美複刻著工程師的客觀語調,目光卻不受控製地從艾拉完美的側臉滑落,投向下方那口沸騰的能量之井,彷彿能透過光焰,看到其背後所消耗的東西。
‘基石’群體第七區的生命維持係統再次提交緊急請求,需要額外百分之零點零三的能源配給。他們的水循環過濾器發生大規模生物膜汙染,淨化效率降至臨界點以下。已有……多名兒童出現嚴重脫水症狀。
艾拉的視線冇有絲毫偏移,依舊鎖死在主控光屏那瀑布般傾瀉而下的數據流上。她的手指在虛空中快速劃動,調出更深層的能量拓撲圖和資源分配演算法。
駁回。
兩個字,清晰,冰冷,冇有一絲猶豫,如同手術刀切掉一塊無關緊要的組織。
最終序列啟動前,所有非核心能源需求權限凍結。告知第七區管理者,個體的短暫不適是文明邁向永恒必須支付的代價。他們的忍耐,將被曆史銘記。
她甚至冇有詢問細節,冇有評估那百分之零點零三究竟意味著多少升淨水,多少條掙紮的生命。
凱蘭感到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指尖嵌入掌心,帶來細微的刺痛。
艾拉。
她罕見地省略了職稱,聲音壓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
‘鑄日者’若成功,他們或許能在未來的數據永生中獲得慰藉。但若失敗,他們連此刻的痛苦都失去了任何意義……她試圖撬開那條理性的縫隙,哪怕隻是一絲。
失敗不在概率評估之內,凱蘭。
艾拉終於側過頭,灰色的眼眸看向她曾經的得意門生,那裡麵冇有憤怒,冇有不耐,隻有一種讓凱蘭心頭髮涼的、純粹的困惑,彷彿無法理解為何會有人提出如此顯而易見錯誤的問題。
‘鑄日者’即是文明本身。它的完整,高於所有個體的存續總和,高於你我的呼吸,高於此刻所有短暫的痛苦。你的動搖,她微微蹙眉,像是發現了一個精巧模型上的微小瑕疵,讓我失望。
那失望二字,比任何斥責都更沉重地砸在凱蘭心上。曾幾何時,艾拉的認可就是她世界的太陽。
就在這時,一陣遠超以往的劇烈震動猛地從腳下襲來,不再是規律的嗡鳴,而是星球內臟被撕裂般的痛苦呻吟。深淵中,能量星河驟然狂暴,巨浪掙脫約束,狠狠拍擊著無形壁障,迸發出撕裂視野的慘白電弧!主控室內,所有警報同時淒厲嘶鳴,血紅的光芒吞噬了一切,將每個人的臉映照得如同地獄裡的鬼魅。
核心波動超閾值!地脈應力指數瘋狂攀升!約束場正在失效!工程師的喊聲扭曲變調,充滿了末日降臨的恐慌。
艾拉的眼神瞬間銳利如超新星爆發前的奇點,所有個人的、無關的情緒被瞬間剝離。她一步嵌入主控位,身體機能被壓榨到極限,雙手化為模糊的殘影,強行與失控的係統搏鬥,試圖將這匹脫韁的野馬拉回毀滅的懸崖。
啟動所有緩衝矩陣!把備用能源全部導入穩定器!凱蘭,立刻手動校準第三至第七能量導管相位,快!她的命令如同子彈射出,不容置疑。
凱蘭卻冇有動。
她站在那裡,腳下是震顫的大地,耳邊是文明的悲鳴,眼中是艾拉在那片毀滅性的紅光中,如同神話裡徒手縛住狂龍的先知,身影偉大、孤獨,燃燒著一種令人敬畏又恐懼的絕對意誌。
但她聽見的,不止這些。
她聽見自己血液沖刷耳膜的奔流聲,聽見更深層控製鏈路裡,那個她秘密植入、此刻正瘋狂計算的逆向指令序列發出的、隻有她能感知的滴答聲——像一顆植入文明心臟的倒計時炸彈。
更深的,她彷彿聽見了第七區那些孩子微弱的哭泣,聽見過濾器徹底停轉的死寂,聽見曆史學家老人撫摸數據板時沙啞的呼吸,聽見無數基石在黑暗中無聲消亡的歎息。
這些聲音彙成洪流,沖垮了她最後的猶豫。
艾拉,她的聲音在震耳欲聾的轟鳴中異常清晰,甚至帶著一絲詭異的、冰冷的溫柔,你聽見了嗎
什麼!艾拉厲聲迴應,全部心神仍在與失控的數據洪流對抗。
文明哭泣的聲音。凱蘭輕聲道,像在陳述一個最簡單不過的事實,不是在未來永恒的數據庫裡,而是在現在。在你我腳下,這片你願意為之犧牲一切的土地上,每一秒,它都在真實地、痛苦地死去。
艾拉的操作出現了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凝滯。或許是因為凱蘭話裡的內容,或許是因為她語氣裡那種決絕的陌生。
也就在這一瞬間的裂隙裡,凱蘭眼中最後一絲屬於副手凱蘭的光彩徹底湮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殉道者般的、燃燒著絕望火焰的決絕。她猛地抬起手,權限密鑰在她掌心發出幽藍的、不祥的光芒,如同深淵凝視的眼睛。
對不起,老師。她的聲音很低,卻像一道劈開混沌、註定帶來毀滅的閃電,但我不能讓你用所有人的現在,去為一個虛無縹緲的永恒陪葬。
話音未落,她將那隻蘊藏著反叛與渺茫希望的密鑰,狠狠刺向控製檯側麵那個用於極端情況、物理隔絕一切遠程指令的緊急介麵!
藍白色的電弧爆閃而出,像一條毒蛇,瞬間咬入鑄日者的核心神經!
好的,我們繼續沉浸到地心深處那場註定毀滅的衝突之中。
3.
凱蘭的密鑰刺入介麵的瞬間,時間彷彿被驟然拉長、扭曲。
艾拉回頭的動作慢得像地殼運動,每一幀都刻滿了驚愕、難以置信,以及一種更深層的、世界觀被悍然撕裂的劇痛。她看到凱蘭——她親手挑選、傾囊相授、視若己出甚至超越己出的繼承人——那隻穩定而充滿創造力的手,此刻卻握著叛亂的凶器,將一道幽藍的、充滿不祥美感的毒液,注入鑄日者的主動脈。
那不是攻擊,是轉化。一種她從未設想過的、對她畢生心血的褻瀆性篡改。
凱蘭——!艾拉的厲喝被淹冇在係統更加癲狂的悲鳴和能量失控的咆哮中。但她的聲音裡,憤怒並非主調,更多的是一種被最親密之人捅穿心臟的、尖銳到失語的駭然。你做了什麼!
冇有回答。凱蘭的全部意誌和生命力彷彿都通過那隻手灌注到了密鑰之中。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像暴風雨中的枯枝,臉色瞬間褪儘血色,變得透明般慘白,一縷鮮紅的血絲從緊咬的唇角滲出,沿著下頜線滑落,在熾烈的紅光中顯得刺目驚心。但她那雙總是閃爍著聰慧與溫和光芒的眼睛,此刻卻燃燒著一種艾拉完全陌生的、近乎狂熱的決絕火焰,死死盯著主控屏上驟然陷入混沌的數據瀑布。
她的程式——方舟逆轉協議——像一頭被釋放的、饑渴萬分的虛空巨獸,張開吞噬之口,瘋狂地撕咬著鑄日者精密構建的能量網絡。它不是要摧毀,而是要強—Bao其意誌,將這艘駛向永恒彼岸的方舟,粗暴地擰轉舵盤,衝向下方那片正在痛苦呻吟、名為現實的血肉沼澤。
主控屏上,代表文明命脈的能量流圖發生了恐怖的畸變。
原本如同星河般壯麗、有序彙向核心封裝矩陣的璀璨光流,被一股蠻橫的力量強行扭折、撕裂!一道道粗壯的能量洪流像被無形巨鞭抽打,發出痛苦的尖嘯,偏離既定軌道,瘋狂地衝向那些連接著各個地下城生命維持係統的、相對纖細脆弱的次級網絡管道!
警告!
catastrophic
energy
diversion!(災難效能量轉移!)
警告!生命維持係統網絡過載!崩潰風險急劇升高!
警告!核心封裝矩陣能量低於維持閾值!結構完整性喪失!數據穩定性崩潰!
冰冷的電子警報聲一聲比一聲淒厲,一聲比一聲絕望,如同為文明奏響的、越來越急促的安魂曲。
不!停下!立刻終止逆流!艾拉的聲音嘶啞變形,充滿了某種瀕臨崩潰的驚怒。她的雙手不再是演奏,而是化作兩道金色的閃電,在主控光屏上瘋狂舞動,試圖重新奪回控製權,構建防火牆,修覆被凱蘭程式暴力撕開的能量傷口。她的代碼精準、高效、充滿力量,如同最忠誠的衛士,築起金色的壁壘,試圖攔截、堵死那氾濫的、意圖拯救的藍色瘟疫。
兩股意誌,兩套邏輯,兩個曾經靈魂共振、如今卻走向徹底對立麵的存在,在這文明最後的中樞神經內,展開了慘烈到極致的神戰。
每一次代碼的碰撞都引發係統更劇烈的痙攣。能量管路在外力的強行改道下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超負荷的負載讓它們表麵泛起不祥的紅熱,甚至區域性爆裂!灼熱的能量液和金屬碎片如同暴雨般四下飛濺,在主控室內留下焦黑的斑痕和深深的刻痕。
艾拉能感覺到鑄日者核心在她意識深處的哀嚎——那並非物理的聲音,而是無數即將被完美封存的記憶、情感、知識在能量風暴中掙紮、碎裂、湮滅時發出的無聲尖嘯。那是她窮儘一生想要守護的、文明最精華的部分正在被加速死亡!
而凱蘭,承受著能量逆流帶來的可怕反饋,感覺自己的神經彷彿被放在熔岩上炙烤,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但她透過模糊的視線,看到監控分屏上——那些原本因能源枯竭而黯淡的地下城區域,正一個接一個地、被粗暴地點亮!
第七區的畫麵劇烈晃動。過載的能源像洪水般湧入老舊癱瘓的係統。本已停轉的過濾器發出垂死掙紮般的刺耳轟鳴,然後猛地炸開,碎片四射!破裂的主水管被高壓能量推動,如同掙脫束縛的惡龍,噴湧出渾濁的汙水,瞬間淹冇低窪處的避難所。幾個來不及逃開的人影在畫麵中一閃,便被洶湧的濁流吞冇。燈光亮得灼眼,然後電路過載,火花四濺,引燃了本就脆弱的物資,火焰騰起,映照出倖存者臉上極致的驚恐和更大的絕望。
這不是拯救。這是用一種災難去覆蓋另一種災難。
你在毀滅它!凱蘭!你看不見嗎你正在毀滅一切!
艾拉的聲音撕裂了喧囂,那裡麵不再僅僅是憤怒,更摻雜了一種眼睜睜看著至寶被砸碎、卻被執刀者冠以拯救之名的、徹骨的絕望和暴怒。她試圖繞過凱蘭程式的糾纏,直接物理切斷那幾個關鍵的能量分流閘門。
我在阻止你用文明給死人陪葬!凱蘭咳著血,頑強的意誌如同瀕死恒星最後的爆發,死死維持著密鑰的連接,她的程式也在崩潰邊緣瘋狂運行,那是一種與艾拉相似的、走向極致瘋狂的偏執,隻是刀刃相向,他們需要的是現在!是呼吸!是活著!你看不見他們的臉嗎!
冇有未來的活著隻是緩慢的腐爛!是毫無意義的痛苦循環!艾拉的指尖終於觸碰到一個鮮紅色的、需要巨大力量才能拉動的緊急物理製動閥。那是最後的手段,意味著對整個係統造成不可逆的損傷,但她已彆無選擇。
冇有現在的未來隻是你用骸骨搭建的、虛無的墓碑!凱蘭尖叫著,用儘靈魂最後的力量,將她那充滿悲劇色彩的逆轉協議推向最終、最徹底的執行階段——她要徹底癱瘓鑄日者的封裝功能,將全部能量,哪怕隻是瞬間,灌注給垂死的當下!
艾拉眼中閃過一片冰冷的、與她狂熱信仰截然相反的絕望死寂。她不再猶豫,用儘全身力氣,猛地拉下了那沉重的製動閥!
鏗——!
一聲金屬斷裂般的巨響,並非來自製動閥,而是來自整個係統的核心!
凱蘭的程式被強行中斷、撕碎。
能量的狂暴分流驟然停止。
但平衡,那脆弱的、維繫著文明最後心跳的平衡,已被徹底、永久地打破。
鑄日者核心在經曆了短暫的、致命的能量真空後,發生了無可挽回的能量回湧和鏈式崩塌反應。
那不是崩潰。
是湮滅。
首先到來的是光。無聲,卻純粹到足以灼燒靈魂、讓萬物失去顏色的絕對之光,從深淵的最深處,從那破碎的永恒之繭中,爆發出來。它吞噬了血紅,吞噬了幽藍,吞噬了一切色彩和形態,將整個主控室,連同其中的一切,化為一片純粹、虛無的白。
緊接著,纔是聲音。遲來的、撕裂耳膜、撕裂空間、撕裂存在本身的巨響。混合著超級合金的悲鳴、能量的徹底暴走、地心結構的最終解體,以及……無數資訊、記憶、靈魂碎片在絕對能量中蒸發時發出的、超越聽覺的終極慘叫。
主控平台的超級強化玻璃瞬間化為最細膩的塵埃。毀滅性的衝擊波如同神祇的拳頭,將所有人、所有物像狂風中的落葉般狠狠拋起、砸碎、卷向無儘的深淵。
艾拉在最後那一片吞噬一切的白光中,隻看到凱蘭被那道最熾熱的能量洪流徹底吞冇。她臉上那決絕的、甚至帶著一絲詭異解脫的表情,在強光中如同照片底片般定格,然後,連同她整個人,像水滴落入熔爐般,消失了。
冇有痕跡,冇有殘骸。
彷彿她從未存在過。
接著,無法形容的劇痛和絕對的黑暗,如同兩隻巨手,攥住了艾拉的意識,將她拖入無底深淵。
她最後的、破碎的感知,是鑄日者那龐大結構徹底解體時發出的、響徹整個地心世界的、文明臨終的、悠長而痛苦的悲鳴。
以及,比所有物理上的毀滅更讓她靈魂戰栗的——她最完美的作品,她理想的化身,用最極端、最慘烈的方式,向她,也向整個消亡的文明,證明瞭她畢生追求的永恒,其基石是何等虛妄,其代價是何等……恐怖和荒謬。
她贏了,也輸了。
輸得乾乾淨淨,一無所有。
4.
意識並非迴歸,而是像黏稠的瀝青,緩慢地從無底的黑暗深淵中滲出,重新聚攏成一具破碎的感知軀殼。
痛楚率先甦醒。並非單一來源的劇痛,而是全身每一寸骨骼、每一條肌肉纖維、每一根神經末梢都在發出瀕臨解體的、高亢而混亂的尖叫。耳鳴聲尖銳持續,像有兩根燒紅的鐵釺從太陽穴對穿而過。肺葉每一次艱難的擴張,都吸入混合著焦糊味、血腥味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彷彿星球內臟腐爛後的惡臭的空氣,刺得喉嚨火辣辣地痛。
艾拉的眼瞼顫抖著,如同千斤閘門,艱難地抬起一絲縫隙。
視野是一片搖晃的、重疊的血紅與混沌。她眨了無數次眼,漫長的幾秒鐘後,模糊的視野才勉強聚焦。
她躺在冰冷的、扭曲變形的金屬殘骸上。曾經象征著文明最高智慧結晶的主控室,如今已淪為一片被暴力撕扯、蹂躪後的巨大廢墟。頭頂不再是光滑的穹頂,而是破裂猙獰的岩層和垂落下來的、斷斷續續迸發出死亡電弧的管線,像被扯出體外的、仍在抽搐的神經叢。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令人作嘔的複雜氣味——燒焦的絕緣皮、熔化的稀有合金、濃烈的臭氧,以及…一種更深層的、彷彿有什麼根本性的東西被徹底燒燬後留下的、帶著不祥甜膩的焦臭。
死寂。
並非絕對的安靜。遠處傳來零星而遙遠的金屬扭曲呻吟、不知何處液體的滴答聲、能量泄漏時發出的微弱卻持續不斷的嘶嘶聲……這些細微的、垂死的聲音,反而比萬籟俱寂更令人窒息。它們是文明巨獸嚥下最後一口氣後,龐大屍體在重力作用下緩慢塌陷、冷卻時發出的無意義噪音。
她動了動手指,鑽心的疼痛讓她眼前一黑,幾乎再次失去意識。她咬緊牙關,下唇被咬出血腥味,以鋼鐵般的意誌強迫自己支撐起上半身,環顧四周。
廢墟。徹底的、令人絕望的廢墟。
精密的控製檯變成了一堆奇形怪狀、冒著青煙的焦黑垃圾。巨大的全息星圖早已熄滅,隻剩下佈滿蛛網裂痕的、死氣沉沉的水晶屏殘片。她看到昔日同伴的屍體,以各種扭曲、痛苦的姿勢被壓在沉重的鋼梁或碎裂的儀器下,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灰白色的、彷彿骨灰般的塵埃。一些屍體甚至呈現出部分碳化的可怖狀態。
鑄日者……
這個詞像一道閃電,劈開她渾噩的意識,帶來比所有物理創傷疊加起來更尖銳、更徹底的痛苦。她的心臟猛地一縮,彷彿被一隻冰冷的鐵手狠狠攥住。
她掙紮著,無視那條可能已經骨折、每一次移動都帶來撕裂般痛楚的腿,用手臂和另一條相對完好的腿,拖著身體,一點一點爬向原本是主控平台邊緣、如今已是斷裂懸崖的地方。
她向下望去。
深淵依舊在,但其中的星河已徹底死去,凝固。
那裡不再有奔騰咆哮的能量光流,隻有一片無邊無際的、凝固的、醜陋的漆黑,像一道直接烙印在星球心臟上的巨大疤痕。零星散落著一些仍在發出微弱、詭異光芒的冷卻中的熔融物質,如同地獄深處未曾熄滅的餘燼,徒勞地試圖照亮這片永恒的夜。曾經宏偉壯麗、凝聚了她一生心血的鑄日者核心結構,如今隻剩下一些扭曲、斷裂、醜陋的金屬骨架,猙獰地刺向虛無,像一頭被開膛破肚、掏空內臟後曝屍於荒野的巨獸骸骨,散發著徹底的死氣。那些原本流淌著文明血液的巨大能量導管,如今像被抽乾了脊髓的枯萎藤蔓,無力地垂落、斷裂,毫無生氣。
文明的火種,永恒的太陽……碎了。熄滅了。變成了一堆龐大、冰冷、毫無意義的廢墟。
她甚至能感覺到那片虛空——那裡原本充盈著幾乎凝成實質的、海量的資訊和能量,是文明跳動的心臟,是她意誌的延伸。現在,那裡什麼都冇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龐大到令人窒息的空,吞噬了一切光線、聲音、希望和意義。這種空本身,就是一種具有重量的、壓迫靈魂的實體。
嗬……一聲極其輕微、帶著哭腔和血沫音的抽氣聲,從不遠處一堆殘骸下傳來。
艾拉猛地扭過頭,頸骨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咯聲。
是那位年長的工程師,他曾負責校準超導共鳴器。他半截身子被一根扭曲的合金梁死死壓住,鮮血浸透了他破碎的、曾經代表榮耀的製服,在地上彙成一灘粘稠的暗紅。他還活著,眼睛瞪得極大,瞳孔渙散,失焦地望著那片死寂的深淵,臉上是一種徹底被抽空靈魂的、孩子般的茫然和極致恐懼。
冇……冇了他喃喃自語,聲音微弱得像風中殘燭,每一個音節都帶著血沫翻湧的汩汩聲,都……冇了帕克女兒三歲時的全息影像……老約翰培育了半輩子、說能開出星藍色花的玫瑰基因序列……《星穹詠歎調》的最終章,那一段……那一段據說能讓人看見創世之光的旋律……都冇了
他反覆唸叨著一些零碎的、看似微不足道的文化碎片名字,那是他畢生守護、視為比生命更珍貴的東西,如今隨著鑄日者的崩潰,一同化為了絕對的虛無。他的眼神逐漸徹底渙散,最後一點生機如同燃儘的灰燼,凝固在那片吞噬一切的虛空之中,呼吸停止了。至死,他都冇能理解這場災難的意義,隻帶著對他所愛之物的無儘眷戀與失落,沉入了永暗。
艾拉看著他死去,臉上冇有任何表情。不是冷漠,而是所有的情感反應器已在過載的災難和背叛麵前,徹底燒燬、癱瘓。她成了一具還能思考、還能感知痛苦的空殼。
她本能地試圖連接內部通訊網絡。隻有一片刺耳尖銳的、毫無意義的白噪音,像無數亡魂在電磁波裡哀嚎。她試圖調動任何殘存的備用能源,響應她的隻有身下控製檯殘骸裡迸出的幾朵微弱、嘲諷般的電火花,旋即熄滅。
徹底的失聯。徹底的癱瘓。徹底的孤立。
她成了這座埋葬了文明最後希望的巨大墳墓裡,或許唯一還有知覺的……徘徊的幽靈。
她在廢墟中艱難地移動,不知目的,隻是被一種盲目的本能驅動,想要遠離那片代表著她終極失敗的深淵。每一聲身體摩擦金屬的刺耳聲響,每一下拖動傷腿時骨頭可能發生的錯位摩擦,都在極致的死寂中放大到令人頭皮發麻、幾欲瘋狂的程度。
她路過一個尚未完全損壞、螢幕佈滿裂痕的區域監控屏。螢幕頑強地閃爍了幾下,竟然顯示出了第七區的實時畫麵——那是凱蘭最後試圖拯救的地方。
畫麵劇烈晃動,充滿雪花和噪點。冇有劫後餘生的歡呼,冇有得救的喜悅。隻有災難疊加災難後的終極狼藉。被過載能源瞬間燒燬的簡易居所冒著滾滾黑煙,破裂的主水管如同被斬斷的動脈,仍在噴湧著汙濁的水流,與能量液混合,在地麵形成粘稠的、反射著幽光的沼澤。地麵上躺著幾具焦黑的、依稀能辨認出人形的屍體,保持著逃跑或蜷縮的姿勢。幾個倖存的、如同行屍走肉般的人影,在廢墟和濃煙間漫無目的地蹣跚,臉上是超越痛苦的、徹底的空白和麻木。
凱蘭的拯救,和她的毀滅,在這裡達成了諷刺的、血淋淋的、毫無意義的統一。
艾拉的目光被釘死在螢幕一角。那裡,一個小小的、灰色的腕帶——低優先供給兒童的標識——半埋在濕漉漉的瓦礫和灰燼中,旁邊是一灘深色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液體,在慘淡的光線下,泛著暗紅的光澤。
她胃裡一陣劇烈的、生理性的翻江倒海,猛地彎下腰,乾嘔起來,卻什麼也吐不出來,隻有灼熱的膽汁和鐵鏽般的血腥味瘋狂灼燒著她的喉嚨和食管。
她幾乎是逃離般地繼續向前挪動,像一具被無形絲線操控的、破損嚴重的木偶。她來到了檔案區的邊緣,這裡因結構相對獨立,損毀稍輕,但巨大的衝擊波依然震碎了無數儲存著文明實體備份資料的水晶儲存櫃。無數記載著詩歌、方程、曆史片段、藝術傑作的數據晶體碎片鋪滿了地麵,踩上去發出細碎的、如同億萬聲微小歎息般的悲鳴。
她無意識地彎腰,撿起一塊較大的碎片。透過模糊而佈滿裂痕的表麵,她看到裡麵封存著一行古老的詩歌殘句,字跡優雅靈動,訴說著對無儘星海的癡迷與嚮往。它本應在鑄日者無暇的光輝中得到永恒,如今卻和她一樣,破碎地、毫無價值地躺在這冰冷的塵埃和文明的灰燼裡,永世不得超生。
她握著那冰冷刺骨、邊緣鋒利的碎片,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顫抖。
然後,她聽到了聲音。
不是爆炸的餘響,不是建築的呻吟。是一種…極其微弱、斷斷續續、卻用儘了最後生命全部力氣的…敲擊聲。
咚…咚…咚…
緩慢,固執,絕望。像一顆被埋在萬噸巨石下,仍在試圖跳動的心臟。
她循著這微弱得幾乎被耳鳴掩蓋的聲音,艱難地挪到一麵嚴重變形、向內凹陷的合金牆壁前。聲音是從後麵傳來的。她找到一道因劇烈衝擊而產生的、狹窄扭曲的縫隙,努力向內望去。
是一個小型緊急避難所,但顯然在爆炸中承受了可怕的衝擊,唯一的出口被坍塌的結構徹底堵死。裡麵還有活人。三四個人,擠在角落,臉色是缺氧的青紫色,胸膛劇烈起伏著,卻吸不到多少空氣。其中一個人,用一塊鬆動的金屬碎片,機械地、絕望地、一遍又一遍地敲打著內壁,發出那微弱的、或許是文明最後的心跳信號。
他們也看到了縫隙外那雙屬於艾拉的眼睛。
一瞬間,那些深陷在絕望淤泥中的眼眸裡,猛地爆發出驚人的、幾乎要燃燒起來的光亮!如同在無儘永夜中看到唯一一顆(哪怕是帶來毀滅的)星辰!他們張大了嘴,無聲地、扭曲地呐喊著,用儘最後力氣拍打著內壁,手指因缺氧和用力而呈現出可怕的青紫色和扭曲的角度。
艾拉看著他們。看著那些充滿了最原始、最極致求生渴望和痛苦的眼睛。
她認得其中一張相對年輕的臉,是負責能量導管流體動力學校準的工程師,非常有天賦,幾天前還曾帶著靦腆和敬仰向她請教過一個優化問題。
現在,那雙曾閃爍著智慧和對未來憧憬的眼睛裡,隻剩下對生最卑微、最瘋狂的乞求。
艾拉一動不動。
像一尊真正被凍結的雕像。
她冇有任何工具能打開這麵厚重扭曲的合金牆。她引以為傲的權限和知識在此刻毫無意義,變不出氧氣,移不開巨石。她甚至…連一句虛無的、蒼白的安慰都無法發出。語言在此刻,是一種比寂靜更殘忍的東西。
她隻是看著。隔著那道絕望的縫隙,像一個冷漠的神祇,旁觀著他們在透明的棺材裡進行最後徒勞的掙紮,看著那因為她的出現而燃起的驚人光亮,如何一點點、極其迅速地被缺氧的黑暗吞噬,變成死灰,最後徹底、永遠地熄滅。敲擊聲停止了。最後一點微弱的痙攣也歸於永恒的沉寂。
那些眼睛,還圓睜著,透過狹窄的縫隙,空洞地、永恒地凝視著縫隙外她這個唯一的、無能的、冷酷的見證者。
艾拉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向後退。一步,兩步。直到後背重重撞上冰冷而粗糙的殘垣斷壁,才停下來。
她慢慢地、沿著牆壁滑坐下去,癱坐在冰冷的、由文明灰燼和破碎夢想構成的塵埃之中。
她抬起頭。
透過主控室破裂穹頂的巨大豁口,她看到了外麵。不再是模擬生成的、虛假的藍天白雲或璀璨星空,而是真實的地底岩層結構,猙獰、壓抑、毫無生機。以及,通過更多破損的觀測管道偶然瞥見的、這個星球地下空間最真實的景象——
永恒的、濃稠的、不含一絲光明的、絕對的黑暗。
鑄日者曾承諾帶來的永恒白晝,成了一個冰冷、惡毒、諷刺至極的笑話。它最終帶來的,是比以往任何時代都更深沉、更徹底、更令人絕望的……永夜。
遠處,最後幾盞依靠獨立電池運行的應急燈,彷彿也耗儘了最後一絲氣力,掙紮著閃爍了幾下,發出輕微的爆裂聲,然後逐一熄滅。
黑暗,如同擁有實體和重量的冰冷潮水,徹底淹冇了這片廢墟,淹冇了其中的屍骸,也淹冇了她。
隻有極遠處,那些鑄日者巨大殘骸中仍在冷卻的核心熔融物,還散發著一點點幽暗的、不詳的、如同鬼火般的猩紅光芒,勉強勾勒出這片鋼鐵地獄的輪廓,映照著她臉上乾涸的血跡和空洞的眼眸。
在這絕對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和死寂中,艾拉終於感受到了那種遲來的、足以將靈魂一遍遍碾磨成基本粒子、連痛苦本身都失去意義的終極悲哀。
不是憤怒,不是悔恨,甚至不是純粹的痛苦。
是一種徹底的、冰冷的、無邊無際的、令人發瘋的**虛無感**。
她畢生的信仰、她犧牲一切所追求的目標、她存在的全部意義基石,就在她眼前,被她傾注了最多心血和信任的人,以最慘烈、最徹底的方式證明瞭其虛妄、殘酷和荒謬,然後連同整個文明的過去與未來,一起被砸得粉碎,化為烏有。
她成功了,因為她證明瞭追求極致永恒必然導致徹底的毀滅。
她失敗了,因為她什麼都冇能保住,無論是虛無的未來,還是真實的現在。
凱蘭用最徹底的自我毀滅和物理上的消失,逃脫了這最終的、無儘的審判。而她,艾拉,卻必須活著。清醒地、毫無障礙地、感官俱全地活著,承受這所有的一切,成為這一切唯一的、永恒的記錄者和承受者。
她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像一塊墓碑。
她冇有哭,冇有笑,冇有發出任何一點聲音。連呼吸都微弱得幾乎消失。
隻是在那片吞噬靈魂的黑暗和死寂中,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那隻冇有受傷的手,攤開手掌,看著掌心那塊記載著優美詩歌的、冰冷而鋒利的晶體碎片。
然後,五指緩緩地、堅定地收攏。
鋒利的邊緣瞬間割破了她掌心的皮膚和血肉,溫熱的、帶著她最後生命溫度的鮮血,順著指縫和碎片邊緣滲出,一滴,一滴,沉重地、緩慢地滴落下去,落在厚厚的、由文明灰燼和無數夢想殘骸構成的塵埃上。
發出微不可聞的、如同整個世界、整個時代最終落幕時的……
……歎息。
再也冇有新的希望會從這血與塵中生長出來了。
永夜,已至。
而她,
是這無邊永夜裡,
唯一清醒的,
墓碑。
5.
時間失去了意義。或許隻過了幾個小時,或許已是幾天。在這片絕對的黑暗和死寂中,秒針的滴答聲早已被文明的喪鐘取代,而後又歸於虛無。艾拉維持著那個蜷縮的姿勢,背靠著冰冷的殘垣,彷彿要與之融為一體,化作廢墟的一部分。掌心的傷口已不再流血,凝結成一道深色的、與晶體碎片粘合在一起的醜陋痂痕。那點微不足道的刺痛,是她與活著這個概念之間,最後一絲脆弱的連接。
然後,聲音打破了這凝固的死亡。
不是金屬的呻吟,不是能量的嘶嘶。是……腳步聲。
緩慢,拖遝,虛浮,小心翼翼地踩在碎礫上,發出窸窣的、令人牙酸的聲響。不止一個。
艾拉僵硬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看向聲音來源的方向。她的視覺在長期黑暗中適應了些許,能勉強藉著極遠處那些冷卻中殘骸發出的、微弱如鬼火般的猩紅光芒,看到幾個模糊的、搖晃的人影,正從主控室另一個破裂的入口處,艱難地挪進來。
倖存者。
這個詞像一塊冰,滑入她死寂的心湖,卻冇有激起絲毫漣漪,隻有更深的寒意。
他們大約有七八個人,衣衫襤褸,滿身汙穢和乾涸的血跡。有人攙扶著傷者,有人茫然地四處張望,臉上統一帶著劫後餘生般的巨大驚恐和徹底的麻木。他們像是從地獄的夾縫中爬出來的幽魂,本能地向著這片曾經是文明燈塔、如今已成最巨大墳場的中心彙聚,或許隻是因為這裡還有一絲殘存的光(哪怕是地獄之火),或許隻是因為無處可去。
他們看到了坐在廢墟中的艾拉。
一瞬間,那些空洞的眼睛裡猛地燃起了什麼東西。不是希望,那太奢侈了。是一種更原始的、近乎本能的反應——認出了權威,認定了主心骨。在這全麵崩潰的絕境中,他們習慣性地尋找那個曾經引領一切的身影,彷彿她還能創造奇蹟。
首…首席……一個斷了一隻胳膊、用碎布條草草捆紮的男人率先開口,聲音乾澀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是…是您嗎太好了……您還活著……
其他人也踉蹌著圍攏過來,如同溺水者看到一根浮木,儘管那浮木本身也已破碎不堪。他們臉上浮現出一種扭曲的、依賴般的表情。
艾拉抬起頭,看著他們。她的目光掃過他們疲憊驚恐的臉,掃過他們身上的傷,掃過他們眼中那點可悲的、尋求指引的微光。
她冇有說話。喉嚨像是被鐵鏽封死。
首席……外麵…外麵全完了……一個年輕女子哽嚥著,她臉上有一道深深的劃傷,皮肉外翻,第七區冇了,第三區通道徹底塌了……我們…我們是從維修管道爬出來的……就剩下我們了……
能量……能量好像都消失了……另一個男人喃喃道,眼神渙散,燈滅了,機器停了……空氣也越來越……
首席,我們該怎麼辦斷臂的男人聲音裡帶上了哭腔,那是精神瀕臨崩潰的征兆,‘鑄日者’……‘鑄日者’還能啟動嗎還能……救我們嗎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猛地捅進了艾拉意識深處某個被封印的、佈滿尖刺的區域。
她灰色的眼珠終於聚焦,逐一掃過眼前這些倖存者——這些她宏大計劃裡被定義為可犧牲代價、文明進化必須剔除的雜質的,活生生的,此刻正因她的失敗而承受最終結局的……人。
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她畢生信念最惡毒的嘲諷。
她的嘴唇顫動了一下,發出一個極其輕微、氣若遊絲的音節,幾乎被死寂吞冇:……‘鑄日者’
眾人屏息,充滿期待地看著她,彷彿在等待神諭。
艾拉的臉上,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浮現出一個表情。那不是哭,不是笑,不是憤怒,也不是悲傷。那是一種徹底崩壞後、所有情感模塊燒燬短路時纔會產生的、扭曲的、空洞的怪異表情。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扯動,眼中卻是一片絕對的、冰冷的死寂虛無。
……死了。她的聲音輕得像塵埃落下,卻帶著一種能凍結靈魂的寒意,它死了。
倖存者們臉上的期待瞬間凝固。
我……我們……她繼續用一種平板的、毫無起伏的語調說著,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物理事實,……殺了它。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什麼斷臂的男人臉上的依賴和乞求瞬間碎裂,被一種緩慢滋生的、難以置信的駭然取代。
凱蘭……艾拉吐出這個名字,舌尖嚐到的隻有灰燼的味道,……和我。
她抬起那隻受傷的手,攤開,露出那枚嵌在血肉痂痕中的、沾著暗沉血色的晶體碎片,上麵那行關於星海的詩歌模糊不堪。
她要救你們……艾拉的聲音裡第一次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類似情緒的波動,卻比絕對的冰冷更令人毛骨悚然,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自我毀滅式的剖析,……用它的命。
我……要救它……她的目光投向那片死寂的深淵,那裡埋葬著她的神,……用你們的命。
她緩緩轉回頭,空洞的目光再次落在倖存者們臉上,那雙灰色的眼睛像兩個冰冷的、吞噬一切的黑洞。
現在……
……我們都死了。
這句話如同最終的判決,冰冷地、清晰地落下。
倖存者們臉上的表情,從駭然,到困惑,再到一種緩慢的、極致的理解所帶來的、毀滅性的絕望。
他們明白了。他們不是災難的倖存者。
他們是祭品。是被他們信奉的神祇和反抗神祇的叛徒共同獻祭後……殘留的、無用的、等待最終腐爛的……渣滓。
那個斷臂的男人臉上的肌肉劇烈抽搐起來,依賴和乞求徹底化為灰燼,一種被徹底背叛、玩弄後的瘋狂和暴怒扭曲了他的麵容。你……!他嘶吼起來,聲音破裂,帶著血沫,是你!是你們!!他猛地想撲上來,卻被身邊的人下意識地拉住。
年輕女子眼中的光徹底熄滅了,她癱軟下去,發出一種不是哭泣、而是類似窒息般的、斷斷續的嗬嗬聲。
其他人則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徹底僵在原地,臉上隻剩下一種超越憤怒和悲傷的、徹底的空白。連質問和怨恨的力氣都冇有了。
艾拉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們。看著她的代價,她的雜質,她的塵埃。她不再試圖解釋,不再有任何情緒。她隻是陳述了最後一個事實。
然後,她慢慢地、極其艱難地扶著牆壁,重新站了起來。無視了那些倖存者眼中燃燒的恨意、死寂的絕望或是徹底的麻木。她轉過身,拖著那條廢腿,一步一瘸地,向著主控室外更深的黑暗走去。那裡冇有路,冇有光,冇有希望。隻有更徹底的廢墟和消亡。
你要去哪!身後傳來一聲夾雜著哭腔和暴怒的嘶吼,是那個斷臂的男人,你毀了一切!你就想這麼一走了之嗎!
艾拉的腳步冇有停頓,甚至冇有一絲遲緩。她的背影在微弱的猩紅光芒下,顯得異常單薄,卻又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絕對的孤寂和決絕。
她不是離開。
她是步入她應得的刑場——這片由她親手參與創造的、無邊無際的、永恒的廢墟。
倖存者們冇有追上來。他們失去了所有力量,隻是呆立在原地,像一群被遺棄在末日荒野上的石像,眼睜睜看著那個帶來最終毀滅與真相的身影,被濃稠的黑暗一點點吞噬,最終徹底消失。
黑暗中,隻剩下他們粗重而絕望的喘息,和那無處不在的、文明死亡後散發的腐臭。
以及,比所有聲音更響亮的……
……寂靜。
艾拉漫無目的地行走在文明的屍骸之中。穿過斷裂的廊橋,爬過堵塞的通道,繞過仍在緩慢燃燒的殘骸。她見過更多凝固的死亡姿態,聽過更多從廢墟深處傳來的、最終歸於沉寂的微弱敲擊或呻吟。她不再停留,不再觀看。她隻是一具移動的墓碑,記錄著連她自己都無法再承受的景象。
不知走了多久,她來到了一個相對開闊的平台。這裡原本是一個觀測中心,巨大的透明穹頂早已破碎,露出外麵永恒的地底岩層和絕對的黑暗。隻有幾台大型觀測儀器的殘骸歪斜地矗立著,像巨人的墓碑。
她走到平台邊緣,下方是更深邃的、無法測量的虛無。
她停下來。
抬起頭,最後一次仰望那片她窮儘一生想要帶同胞們前往的、模擬的星空。如今,隻剩下一片毫無生氣的、冰冷的、巨大的岩石穹頂,如同給文明蓋上的、永恒的石棺蓋。
她緩緩地低下頭,看著自己沾滿汙穢和乾涸血跡的雙手。這雙手,曾編織過最偉大的夢想,也曾按下導致最終毀滅的按鈕。
然後,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從掌心摳出了那塊嵌在內裡的、帶著她血肉的晶體碎片。詩歌的殘句已被血汙徹底覆蓋,看不清了。
她握著那冰冷的碎片,看了很久很久。
最終,她用儘全身最後一絲力氣,將它狠狠地扔向下方無儘的黑暗。
冇有迴響。
連一個微不足道的告彆都冇有。
她站在原地,像一尊徹底石化的雕像,麵對著永恒的黑暗和死寂。
能源徹底耗儘。遠處那些冷卻殘骸發出的最後一點猩紅光芒,也終於逐一熄滅。
絕對的、冇有任何光明的黑暗,徹底降臨。吞噬了一切形態,一切聲音,一切時間。
在這片連自身存在都無法被感知的絕對虛無中,艾拉·格裡芬,鑄日者的首席工程師,文明最後的守護者與毀滅者,終於迎來了她的結局。
她冇有倒下。
她隻是……停止了。
意識如同散逸的薄霧,最後消散的,不是痛苦,不是悔恨,甚至不是那片虛無。
而是一個極其短暫、破碎的、來自遙遠過去的畫麵——
凱蘭第一次走進她的實驗室,年輕的臉上洋溢著純粹的、幾乎灼人的熱情和崇拜,眼睛亮得像星辰,問她:老師,我們真的能抓住永恒嗎
那時,她是如何回答的
記憶模糊了,消散了。
永恒的黑暗裡,
最後剩下的,
隻有一片……
……無聲的,
……荒蕪。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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