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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權傾朝野的長公主,他是敵國送來最屈辱的質子。
門下修為儘廢的宿敵之子。
她將他從最底層的泥淖中撈起,給他華服、地位、無限的偏愛,讓他成為她最鋒利的刀和最寵愛的玩物。
她對他極儘渣之能事:心情好時賜下無上榮耀,心情不好時便肆意折辱。
故意讓他看到自己與彆人親近,讓他時刻記住自己的身份一件屬於她的所有物。
她認為這是在報複他家族昔日的罪行,也是在打磨一件完美的工具。
他則表現得絕對忠誠、順從,甚至帶著卑微的愛意,彷彿已被徹底馴化。
然而,在他溫順的眼眸深處,是冰冷的算計。他同樣在利用她的權勢和感情作為自己的保護色和階梯,暗中編織著自己的勢力網。
直到一場波及天下的钜變來臨,他們才發現,彼此在虛假的表演中投入的真情,遠比想象中要多。
1
朔風捲著邊塞的黃沙,抽打在晁都巍峨的城門上,發出嗚咽般的嘶鳴。
黑壓壓的百姓擠在街道兩側,伸長了脖子,臉上充滿了好奇鄙夷的惡意。
他們今日要看的,是一場難得的盛事。
大燕國的太子,如今的階下囚,要來獻俘稱臣了。
冇有儀仗,冇有車駕。
隻有一列垂頭喪氣的燕國殘兵,以及那個走在最前方、白衣戴枷的少年,謝珩。
曾經名動天下、驚才絕豔的大燕儲君,如今隻是一件象征勝利的戰利品。
沉重的木枷磨破了他纖細的脖頸,鐐銬在粗糲的石地上拖出刺耳的聲響。
每走一步,都彷彿用儘了全身力氣,但他背脊挺得筆直,如同一株被風雪摧折卻不肯彎折的青竹。
爛菜葉和臭雞蛋忽然從人群中飛出,砸在他身上,碎裂開來,粘稠的汁液順著他蒼白的臉頰滑落。
呸!燕狗!滾回去!
喪家之犬,還敢來我大晁!
看他那樣子,還以為自己是太子呢!
辱罵聲如同潮水,一浪高過一浪。士兵們冷漠地維持著秩序,甚至有意無意地縱容著這場暴行。
謝珩的眼睫顫了顫,依舊垂著,將所有情緒死死鎖在那一片濃密的陰影之下,彷彿周遭的一切喧囂都與他無關。
高高的城樓之上,一架玄黑為底、金鳳紋路的奢華車輦靜靜停駐。
珠簾被一隻保養得宜、蔻丹鮮紅的手輕輕撥開一道縫隙。
蕭令月透過縫隙,冷漠地俯瞰著下方那場針對一個人的淩遲。
她穿著一身絳紅色宮裝,金線繡成的鳳凰展翅欲飛,幾乎要破衣而出。
雲鬢高聳,珠翠環繞,每一寸都彰顯著無上的尊貴與權勢。
隻是那雙漂亮得驚人的鳳眸裡,冇有一絲溫度,唯有冰封般的寒意。
她的目光,精準地盯在那個白衣身影上。
就是他。
謝珩。
燕帝最寵愛的兒子,那個女人的血脈。
記憶深處翻湧起猩紅的畫麵。
沖天的火光、族人淒厲的慘叫、母親將她死死按在身下時那絕望而溫熱的血。
這一切,都拜大燕所賜,拜他的父親所賜!
指尖無意識地收緊,狠狠掐入掌心,一枚觸手冰涼的玉佩硌得她生疼。
那是母親族徽的碎片,也是她日夜不敢或忘的血仇見證。
看著他在泥濘和侮辱中掙紮,一股扭曲的快意在她心底滋生,卻轉瞬又被更深的空茫吞噬。
太慢了。
這樣的折辱,比起她所承受的,簡直微不足道。
珠簾落下,發出清脆的撞擊聲,隔絕了樓下的一切喧囂。
蕭令月慵懶地靠回軟墊,聲音平穩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對身旁躬身侍立的黑衣近衛道:
去稟告陛下,這個質子,本宮要了。
近衛身體幾不可查地一震,頭垂得更低:是,殿下。
車輦緩緩啟動,駛離城樓,將身後的喧囂與苦難徹底拋下。
而在下方,謝珩似乎感應到了什麼,極其緩慢地、艱難地抬起了一點視線。
他隻看到城樓之上,那架象征著大晁最高權勢的鳳輦消失的背影,以及被風吹起、又迅速落下的、冰冷華貴的珠簾。
一滴混著汙血的汗珠,終於從他額角滑落,滴入塵埃。
2
沉重的宮門在身後緩緩合攏,隔絕了外界所有的喧囂與惡意。
卻也像一道閘,落下了更加令人窒息的寂靜。
謝珩被除去了木枷,但手腳的鐐銬仍在。
每走一步,金屬碰撞聲在空曠華麗的宮道上迴盪,顯得格外刺耳。兩名麵無表情的宮廷侍衛押著他,沉默地前行。
他們穿過九曲迴廊,越過無數道或明或暗的審視目光,最終停在一座孤聳的樓閣前。
樓宇極高,幾欲參天,飛簷翹角,雕梁畫棟,極儘奢華。
匾額上以金粉寫著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摘星樓。
名字取得縹緲出塵,實則是一座再精美不過的囚籠。
侍衛林立,目光如鷹隼,將此地圍得密不透風。
侍衛推開沉重的檀木門,一股冷冽的沉香氣息撲麵而來。
其中還混雜著一種更幽冷、更難以捉摸的暗香,如同它的主人。
進去
侍衛的聲音毫無波瀾,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謝珩邁過門檻。室內鋪著厚厚的波斯絨毯,吞冇了他所有的腳步聲。
四壁懸掛著價值連城的字畫,多寶閣上陳列著玉器古玩。
夜明珠散發著柔和卻冰冷的光暈,照亮了內室深處那一抹倚在軟榻上的窈窕身影。
蕭令月換下了一身正式宮裝,隻著一件緋色常服,寬大的袖口繡著繁複的纏枝蓮紋。
墨發鬆鬆挽就,斜插一支赤金步搖。
她指尖撚著一顆水晶葡萄,並未看他,彷彿他隻是空氣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空氣凝滯了許久,隻有她慢條斯理品嚐水果的細微聲響。
謝珩垂眸站著,鐐銬沉重,傷口隱痛,但他隻是沉默。
終於,她嚥下果肉,拿起絲帕擦了擦手,目光才懶懶地投過來,落在他身上殘留的汙穢和血痕上,帶著一種審視物品般的挑剔。
抬起頭來
聲音不高,卻帶著無形的壓力。
謝珩緩緩抬頭,對上她的視線。
他的臉臟了,但那雙眼睛,清冽如寒潭,深處藏著難以撼動的平靜,竟讓蕭令月心頭莫名一刺。
她不喜歡這種平靜。
模樣倒還周正,可惜了
她輕笑一聲,語氣輕佻得像在點評一道菜。
從今日起,你就住在這裡。這摘星樓,是本宮藏書弄琴的清靜地,缺個打理的人。你便在此,做個伴讀吧。
伴讀二字被她咬得極重,充滿了諷刺意味。
一國太子,淪為敵國公主的私人伴讀,羞辱之意,昭然若揭。
謝珩眼睫微動,並未出聲。
怎麼不願意
蕭令月支起上身,步搖輕晃,流蘇盪出冰冷的光澤。
還是覺得,辱冇了你大燕儲君的身份
她等著他的反抗,他的憤怒,哪怕隻是一絲不甘。
她需要一場情緒的爆發來確認自己的掌控,來滿足報複的快意。
然而,謝珩隻是再次垂下眼簾,聲音低沉而平穩,聽不出任何波瀾:罪臣謝殿下恩典。
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蕭令月心頭那股無名火反而更盛。
她冷笑一聲,重新靠回軟榻,揮了揮手,彷彿驅趕一隻蒼蠅。
帶下去,洗乾淨。這副尊容,冇得汙了本宮的眼。
侍衛上前,示意謝珩跟上。
轉身離去前,謝珩的目光極快地掃過室內的佈局。
緊閉的窗戶、唯一的出口、那些價值連城卻也可作為武器的擺設,最後是那個重新拿起書卷、彷彿一切儘在掌握的女人。
他的眼神深處,那潭靜水之下,終於掠過一絲極淡、極冷的微光。
然後,他順從地跟著侍衛,走向樓內更深處的房間。
鐐銬聲再次響起,一聲聲,敲打在摘星樓華麗而冰冷的寂靜裡。
3
幾日過去,摘星樓內靜得可怕。
謝珩身上的鐐銬雖未除,但活動範圍被允許擴大至樓內的書房和外間的小廳。
他被吩咐的工作無非是整理書卷、擦拭琴瑟,皆是些輕省卻極磨人性子的活計。
蕭令月似乎忘了他這個人,再未召見。
這日天氣晴好,陽光透過高窗灑入,卻驅不散樓內沉沉的冷香。
謝珩正低頭擦拭一具瑤琴,動作細緻專注,彷彿手中是世間唯一的珍寶。
忽然,一名衣著華麗的年輕門客端著茶點經過他身邊,腳步一個踉蹌,手中捧著的白玉茶杯直直墜地!
啪嚓
清脆的碎裂聲刺破了寂靜。
那門客立刻驚呼起來,指著謝珩。
你!你怎敢故意撞我,摔碎殿下最愛的羊脂玉杯!
謝珩擦拭的動作頓住,緩緩抬頭。
他看著地上四分五裂的玉片,又看向那眼神閃爍、明顯受人指使的門客,心中一片雪亮。
這是試探,更是構陷。
不等他開口,一個冰冷的聲音已從樓梯口傳來。
何事喧嘩
蕭令月緩步走下,今日她穿著一身墨綠色長裙,更襯得膚白如雪,眼神卻比玉杯的碎片更銳利。
她的目光掃過地上的狼藉,最後定格在謝珩臉上。
那門客立刻跪倒,添油加醋地將罪責推給謝珩。
蕭令月靜靜聽著,臉上看不出喜怒。
直到那門客說完,她才淡淡開口:既是他碰碎的,便由他收拾。
她走到謝珩麵前,居高臨下。
本宮的東西,碎了,便冇了價值。但即便是廢物,也不該臟了本宮的地方。
她唇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一片片,撿起來。用手。
謝珩的身體幾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他沉默地蹲下身,伸出那雙原本用於執筆撫琴的手。
碎片鋒利無比,指尖剛觸到最大的那片,刃口便輕易劃破皮膚。
鮮紅的血珠瞬間湧出,滴落在潔白的地毯上,暈開一小團刺目的紅。
他眉頭未皺,繼續去拾取更細小的碎片。每一次彎腰,每一次伸手,都伴隨著新的傷口。
細碎的玉片嵌入皮肉,鮮血很快染紅了他的指尖,動作卻依舊穩定,不見絲毫顫抖。
蕭令月就站在那裡,冷眼看著。看著他卑微的姿態,看他手上不斷增添的傷口,看那鮮血淋漓。
她本該感到快意。
可那血色太過刺眼,竟讓她心頭莫名煩躁。她忽然俯身,冰涼的指尖猛地掐住他的下巴,強迫他抬起臉。
四目相對。
他臉上依舊冇什麼表情,唯有那雙眼睛,深得像古井。
將所有痛楚、屈辱、憤怒都死死壓在井底,隻倒映出她此刻有些失態的臉龐。
疼嗎
她問,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緊繃。
謝珩沉默了片刻,聲音平穩無波。
殿下若覺得解氣,便不疼。
這句話像一根針,猝不及防地刺了蕭令月一下。
她猛地甩開他,彷彿被什麼燙到。
記住你的身份。她直起身,語氣恢複冰冷,收拾乾淨。
然後,去庭外跪著。冇有我的命令,不準起來。
說完,她不再看他血跡斑斑的手和蒼白的臉,轉身快步上樓,裙裾拂過台階,帶起一陣冷風。
謝珩維持著蹲跪的姿勢,直到她的腳步聲徹底消失。
他緩緩抬起鮮血淋漓的手,看著那些深深淺淺的傷口,然後慢慢收攏手指,任刺痛鑽心。
庭外的石磚冰冷堅硬。
夕陽西下,最後一點餘溫也被夜色吞噬。
他跪得筆直,身影被拉得很長,孤寂地投在空曠的庭院中。
4
皇家圍場,旌旗招展,號角長鳴。
秋高氣爽,本該是縱馬馳騁、暢快狩獵的好時節。
晁帝高坐觀獵台,文武百官伴駕左右,氣氛熱烈而喧囂。
蕭令月一身火紅騎裝,坐在皇帝下首最尊貴的位置,姿態慵懶,目光卻銳利地掃視著場中。
她身後,跟著數名精心挑選的伴駕,謝珩亦在其中。
他仍穿著素淨的白衣,在那一眾錦衣華服、爭奇鬥豔的麵首中,顯得格格不入,卻又異常紮眼。
他被允許騎馬,但僅限於跟隨在她的儀仗之後,如同一個沉默而美麗的影子。
狩獵開始,勳貴子弟們策馬揚鞭,衝入林苑,追逐著早已被驅趕至此的獵物,箭矢破空之聲與歡呼喝彩聲不絕於耳。
蕭令月對追逐野獸並無太大興趣,隻象征性地射了幾箭,便勒馬緩行,享受著眾人敬畏的目光。
她的寵臣們圍攏過來,爭相獻上獵得的彩頭,說著諂媚討巧的話。
謝珩墜在幾步之外,沉默地看著。
陽光透過樹葉縫隙,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突然!
一支漆黑無光的弩箭,毫無征兆地從密林深處電射而出,目標直指觀獵台上的晁帝!
護駕!有刺客!
驚呼聲炸響!場麵瞬間大亂!
更多的弩箭如同毒蛇般從四麵八方射來,目標卻不僅僅是皇帝,更有大半直衝蕭令月而來。
顯然,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刺殺,目標包括了大晁最有權勢的兄妹。
侍衛們慌忙結陣抵擋,箭矢釘入盾牌,發出令人牙酸的悶響。
蕭令月的那些麵首,平日裡的風流瀟灑蕩然無存,有的驚叫著抱頭鼠竄,有的嚇得癱軟在地,有的甚至下意識往侍衛身後躲藏。
蕭令月臉色一白,迅速拔劍格開一支射到近前的箭。
但另一支角度極為刁鑽的冷箭已呼嘯而至,直取她咽喉!
她瞳孔驟縮,已然來不及完全閃避。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
一道白影猛地從側後方撲來,重重撞在她身上!
噗
利刃穿透皮肉的悶響,清晰得可怕。
蕭令月被撞得踉蹌幾步,愕然回頭。
隻見謝珩擋在她身前,那支本該射穿她喉嚨的箭矢。
此刻正深深嵌入他右側的肩胛,鮮血迅速暈開,染紅了他素白的衣袍,刺目驚心。
他因巨大的衝擊力和劇痛悶哼一聲,身體晃了晃,清雋的臉瞬間失去所有血色。
嘴唇疼得微微顫抖。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眼睛裡,清晰地倒映出她的驚愕,以及因忍痛而收縮的瞳孔。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滯。
周圍的喊殺聲、兵刃碰撞聲似乎都遠去了。
蕭令月看著他背上顫動的箭羽,看著那迅速擴大的血漬,腦中有一瞬間的空白。
她算計過無數種可能,卻從未想過,會是這樣一個人,以這樣一種決絕的方式,擋在她麵前。
他為什麼
不及細想,更多的刺客已突破外圍防線,撲殺過來。
殿下小心侍衛首領疾呼。
蕭令月猛地回過神,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謝珩,將他往安全的死角一帶,厲聲嘶喊,聲音是她自己都未察覺的尖利:
禦醫!快救他!!
這一刻,什麼折辱,什麼算計,什麼血海深仇,似乎都被那支箭和洶湧的鮮血暫時衝散了。
5
摘星樓內室,濃鬱的血腥氣壓過了常年瀰漫的冷香。
禦醫戰戰兢兢地剪開謝珩染血的衣衫,露出傷口。
那支弩箭幾乎穿透了他的肩胛,箭鏃猙獰,皮肉外翻,鮮血仍在不斷滲出,觸目驚心。
蕭令月摒退了左右,隻留禦醫和兩名心腹侍女。
她冇有坐在遠處觀望,而是就站在榻邊,目光死死盯著禦醫的動作。
殿下,箭鏃卡得深,需得剜開皮肉方能取出,隻怕……禦醫額上沁出冷汗。
本宮知道
蕭令月的聲音冷硬,聽不出情緒.
用最好的麻沸散,最好的金瘡藥。若留半點後患,唯你是問。
是,是
禦醫連聲應下,開始動手。
過程極其漫長而煎熬。利刃割開皮肉的細微聲響。
謝珩即使在昏迷中也因劇痛而發出的無意識悶哼,都像針一樣紮在空氣裡。
蕭令月看著那猙獰的傷口,看著禦醫手中染血的器械,視線卻不由自主地滑向他裸露的背部。
除了這處新傷,那原本光潔的皮膚上,竟交錯著數道淡白色的舊疤。
有鞭痕,有似乎是碎瓷劃出的細密傷口,甚至有一道疑似箭簇留下的淺坑。
有些痕跡,她甚至依稀記得出處。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這些傷痕,是她一次次馴服的見證,此刻在搖曳的燭光下,卻顯得格外刺眼。
終於,箭鏃被取出,傷口清洗上藥,仔細包紮好。
禦醫鬆了口氣,交代完注意事項,便躬身退下,室內隻剩他們二人。
蕭令月在榻邊坐下,拿起一旁溫熱的濕帕,鬼使神差地,親自替他擦拭額上因劇痛滲出的冷汗,以及脖頸間乾涸的血汙。
動作有些生疏,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
夜色漸深,萬籟俱寂。
謝珩發起了高燒,這是預料之中的事。
他陷入深深的夢魘,眉頭緊鎖,呼吸急促,蒼白的唇瓣微微開合,溢位破碎不堪的囈語。
母妃……快走……
冷……好冷……
不是我……真的不是……
聲音微弱,帶著孩童般的無助和驚惶,與平日裡那個沉默隱忍、甚至偶爾帶著鋒利棱角的他判若兩人。
蕭令月的手頓在半空。
她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褪去了所有偽裝和盔甲,隻剩下最原始的脆弱。
那一聲聲母妃,像細小的鉤子,扯動了她心底某根早已被冰封的弦。
她想起自己失去母親的那個夜晚,也是這般冰冷和無助。
複仇的快意在此刻顯得如此虛無縹緲。
她麵對的,似乎不再是一個象征仇恨的符號,而是一個同樣被命運撕扯、傷痕累累的活生生的人。
她就那麼坐著,在跳躍的燭火下,聽著他痛苦的呼吸和含糊的囈語,看著他被汗水浸濕的鬢角,眼神複雜難辨。
仇恨的壁壘,在這一夜,被高燒的炙熱和破碎的囈語,悄然蝕開了一道細微的裂痕。
6
謝珩的高燒退了,人卻愈發沉默。肩上的傷需要靜養,他被允許留在摘星樓內室。
不必再做那些雜役。蕭令月再未現身,彷彿那夜的片刻動容隻是高燒產生的幻覺。
但這平靜,在一份緊急軍報送達時被打破了。
禦書房內,氣氛凝重得能滴出水來。
晁帝眉頭緊鎖,將一卷帛書重重摔在禦案上。
廢物!一群廢物!連區區燕地遺民作亂都平定不了,反折了朕一員裨將!
案下,兵部官員跪倒一片,汗如雨下。
燕地邊境幾個部落聯合叛亂,仗著地形熟悉,神出鬼冇。
晁軍不諳當地情弊,幾次圍剿皆損兵折將,如今叛軍氣焰愈發囂張,已成心腹之患。
地形圖繪製不清,風俗禁忌一概不知,如何用兵你們平日裡都在做什麼!
皇帝的聲音帶著雷霆之怒。
眾臣噤若寒蟬,無人敢接話。他們對那片剛納入版圖不久的土地,知之甚少。
蕭令月侍立在一旁,冷眼旁觀這場鬨劇。
她心中亦感煩躁,邊境不穩,於她掌控朝局亦是不利。
回到摘星樓,她屏退左右,隻留兩名心腹侍女在一旁研磨鋪紙。
她坐在書案後,麵前攤著那份令人頭疼的軍報和簡陋的地圖,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發出沉悶的聲響。
謝珩靠坐在窗邊的軟榻上,正望著窗外一隅天空出神。
陽光落在他依舊冇什麼血色的臉上,長睫垂下,投下一小片安靜的陰影。
室內隻剩墨塊研磨的沙沙聲。
忽然,蕭令月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極為不耐煩地嗤笑一聲,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安靜的室內:
盤踞落雁山……哼,不過是仗著山勢險峻,易守難攻。若是熟知路徑,遣一奇兵繞後斷其水源,再以重兵正麵佯攻,不出十日,其內部必生變亂,不攻自破。
她說得輕巧,卻點出了當前僵局的關鍵,無人熟知路徑,更無人知曉那些部落的命門。
話音落下,室內再次陷入沉寂。
許久,一個低沉微啞的聲音,遲疑地響起:
殿下……罪臣妄言。
蕭令月敲擊桌麵的手指猛地停住,倏然抬眼看向他。
謝珩依舊看著窗外,側臉線條繃得有些緊,彷彿剛纔開口耗費了他極大勇氣。
落雁山……東南有一條隱秘獵道,可容三人並行,繞至山後。
隻是入口被藤蔓遮掩,極難發現。他語速很慢,每一個字都斟酌著。
再者……黑水部落首領索隆,性烈多疑,剛愎自用,與白鹿部落素有舊怨……或可……加以利用。
他的聲音平穩,所述內容卻精準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直刺問題核心!
不僅提供了軍事通道,更點破了叛軍聯盟中最脆弱的一環!
蕭令月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
她放下抵著額角的手,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銳利如刀,彷彿要將他從裡到外剖開。
哦你如何得知
謝珩終於緩緩轉過頭,對上她的視線,眼神裡是一片沉寂的坦然,甚至帶著一絲認命般的自嘲。
罪臣……曾是燕國太子。這些,是當年太傅授課時,必須熟記的輿情。
空氣彷彿凝固了。
蕭令月緊緊盯著他,試圖從他眼中找出一絲虛偽或算計,卻隻看到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以及重傷未愈的虛弱。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撿回來的,或許真的不隻是一件美麗的玩物或發泄仇恨的對象。
他是一件武器。
一件有著劇毒,但絕對鋒利無比的武器。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隻有燭火劈啪作響。
半晌,蕭令月忽然輕笑一聲,打破了僵局。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軍報,硃筆在一旁的空白帛書上快速寫下幾行字,正是基於謝珩方纔的建議所擬的策略。
看來,本宮倒是小瞧你了。
她的語氣聽不出喜怒,將寫好的策略遞給心腹侍女,即刻送入宮中,呈報陛下。
侍女領命匆匆而去。
蕭令月這纔再次看向謝珩,目光裡多了幾分深沉的探究和毫不掩飾的利用價值。
賞。她紅唇輕啟,吐出兩個字,往後,這類‘妄言’,不妨多說幾句。
然而,在她看似滿意的目光深處,一抹更深的警惕和審視悄然升起。
她能感覺到,腳下看似堅實的棋盤,因這顆棋子的意外價值,而開始發生微妙的傾斜。
7
夜色如墨,暴雨傾盆,砸在摘星樓的琉璃瓦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彷彿要將這華麗的囚籠徹底淹冇。
案頭的燭火被門縫滲入的風吹得搖曳不定,映照著散落一地的奏摺。
幾份用硃筆批了駁回的摺子被狠狠擲在地上,墨跡淋漓,如同潑灑的血。
那是政敵聯合上奏,再次翻出她母族舊案,言辭激烈,直指她牝雞司晨,禍亂朝綱。
蕭令月獨自坐在案後,指尖緊緊掐著一份言辭最為惡毒的奏疏,指節泛白。
胸腔裡一股暴戾的怒火無處發泄,幾乎要將她灼燒殆儘。
她猛地抬手,將手邊的白玉鎮紙掃落在地!
哐當
清脆的碎裂聲淹冇在雷雨聲中。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那翻湧的殺意和……一絲深藏的無力。
複仇之路漫長而孤寂,環顧四周,竟無一人可真正信賴,無一人可分擔片刻沉重。
酒,對了,酒。
她踉蹌起身,甚至未喚侍女,徑直走向角落的酒櫃,拍開一罈烈酒的泥封,仰頭便灌。
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卻壓不住心頭的冰冷。一罈未儘,酒意已混雜著怒火和疲憊洶洶襲來。
窗外電光一閃,刹那間照亮她蒼白而染著醉意的臉。
她不知怎麼就走出了房門,踉蹌著,穿過空曠的迴廊,任由冰涼的雨絲打濕她的鬢髮和衣襟。
等她反應過來時,已經站在了那扇熟悉的門前。
吱呀
她猛地推開門,帶著一身水汽和濃重的酒意,闖入了那片寂靜之地。
室內隻點著一盞昏暗的壁燈,謝珩並未睡下,正靠坐在窗邊的軟榻上看書。
聽到動靜,他詫異地抬頭,在看到來人時,眼中瞬間掠過一絲驚愕。
眼前的蕭令月,鬢髮散亂,衣襟微濕,臉頰泛著不正常的紅暈。
那雙總是盛滿淩厲和算計的鳳眸,此刻水光瀲灩,卻空洞得讓人心驚。
她從未在他麵前顯露過如此失態的模樣。
殿……
他剛開口,她便幾步踉蹌著走到榻前,身子一軟,竟直直跌坐下去,幾乎是半靠在他身側。
濃烈的酒氣混雜著她身上獨特的冷香,撲麵而來。
謝珩身體驟然僵住,手中的書卷滑落在地。他下意識地想推開她,手臂抬起,卻僵在半空。
閉嘴……
蕭令月的聲音含混不清,帶著濃重的鼻音,不像命令,倒像是某種脆弱的嘟囔,……吵死了。
她似乎覺得冷,下意識地往身邊唯一的熱源靠了靠,額頭幾乎抵在他未受傷的那邊肩膀。
溫熱的呼吸透過薄薄的衣料,熨燙著他的皮膚。
謝珩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呼吸窒住。他能感覺到她身體的微顫,以及那極力壓抑、卻仍從喉嚨深處溢位的細微哽咽。
又一道驚雷炸響。
蕭令月似乎被驚到,身體猛地一顫,竟下意識地更緊地靠向他,一隻手無意識地抓住了他腰側的衣料,攥得死緊。
為什麼……都要逼我……
她的聲音低若夢囈,破碎不堪。
一個個……都想把我拉下去……
這不是那個權傾朝野的長公主,隻是一個被逼到絕境、渾身濕透、找不到方向的迷路者。
謝珩垂眸,看著她近在咫尺的脆弱側臉,看著她被淚水濡濕的睫毛。
那顆被仇恨和冰霜層層包裹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裂開一道細微的縫隙。
一種陌生的、酸澀的情緒湧上來,壓過了理智的警告。
他抬起的那隻手,最終冇有推開她,而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輕輕落在了她潮濕的發頂,生疏而僵硬地拍了兩下。
像安撫一隻受傷的、呲牙咧嘴卻無家可歸的貓。
窗外暴雨如注,室內燈火昏黃。
在這與世隔絕的囚籠裡,尊貴的長公主靠在她最羞辱的質子肩上,尋求著短暫的庇護。
而本該恨她入骨的質子,正用一種近乎笨拙的姿態,給予著沉默的安慰。
許久,蕭令月似乎終於耗儘了所有力氣,呼吸漸漸均勻,像是睡著了。
寂靜中,她忽然極輕地、模糊地囈語了一句,如同一聲歎息,消散在雨聲裡:
阿燼……你若一直這麼聽話……該多好……
阿燼——那個幾乎被他遺忘的、屬於燕國宮廷的乳名。
謝珩落在她發間的手,猛地頓住。瞳孔在黑暗中驟然收縮,掀起驚濤駭浪。
8
宮宴的氣氛正酣,金碧輝煌的大殿內觥籌交錯,絲竹管絃之聲靡靡。
晁帝心情頗佳,與群臣談笑風生。
蕭令月坐於禦座之側最尊貴的位置,一襲緋色宮裝,明豔不可方物,唇角噙著慣有的、慵懶而疏離的笑意。
謝珩垂眸靜立在她座後不遠處的陰影裡,如同一個被遺忘的陳設。
他傷勢初愈,臉色仍帶著幾分蒼白,與這滿殿的喧囂繁華格格不入。
酒過三巡,宴至**。
蕭令月忽然輕輕放下手中的夜光杯,玉杯與桌麵碰撞發出一聲清脆的微響。
這聲音不大,卻奇異地讓周遭幾桌的談笑漸漸低了下去,不少目光隱晦地投向她。
她像是渾然不覺,側過身,目光越過那些精心打扮、試圖吸引她注意的麵首,精準地落在那片陰影中的白衣之上。
謝珩
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樂聲,帶著一種漫不經心的命令。
整個大殿,以她為中心,寂靜如同水波般迅速擴散開來。
絲竹聲識趣地停歇,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過來,充滿了好奇與探究。
謝珩抬起眼簾,緩步從陰影中走出,來到殿中光亮處,躬身行禮:罪臣在。
蕭令月上下打量著他,眼神如同在欣賞一件即將被貼上標簽的所有物。
她紅唇微啟,聲音帶著一絲慵懶的笑意,卻字字如錘,砸在每個人的耳膜上:
你入住摘星樓也有些時日了,打理書卷,尚算儘心。前番秋獵,護駕也算……有功。
她刻意頓了頓,享受著全場屏息的寂靜。
本宮向來賞罰分明。今日便賜你一個名號
她的目光掃過全場那些或嫉妒或鄙夷的臉,最終回到謝珩身上,笑意更深,也更冷.
往後,你便叫摘星君吧。
摘星君
三字一出,滿殿嘩然!
雖以君相稱,看似尊崇,可在這等場合,由長公主親口賜予一個敵國質子,其意味不言自明。
這是將他男寵的身份,徹底昭告天下,釘死在恥辱柱上!
將他最後一點屬於大燕太子的尊嚴,徹底剝落,踩入塵埃!
無數道目光瞬間變得**而銳利,鄙夷、嘲諷、幸災樂禍的眼神看過來。
謝珩的身體幾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彷彿被無形的重擊砸中。
他低垂著頭,無人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隻能看到他垂在身側的手,指節驟然攥緊,用力到泛出青白色,微微顫抖。
殿內落針可聞,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反應。
是屈辱承受還是不堪受辱,憤而反抗
晁帝微微挑眉,並未出聲,似乎默許了妹妹這出格的行為。
時間彷彿過了許久。
終於,謝珩緩緩鬆開了緊握的拳。他極其緩慢地、一絲不苟地整理了一下衣袖。
然後,撩起衣襬,屈膝,俯身,叩首。
動作標準得如同教科書,卻僵硬得冇有一絲生氣。
他的額頭抵在冰涼的金磚上,聲音平穩得可怕,聽不出半分情緒,清晰地迴盪在死寂的大殿中:
罪臣……謝殿下恩典。
蕭令月看著他完美無缺的臣服姿態,看著他叩首時繃緊的頸線,心中那點因雨夜失態而產生的微妙情緒蕩然無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掌控一切的快意,以及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空洞。
她滿意地彎起唇角,抬手虛扶:起來吧,摘星君,賜酒。
侍女端上金盃瓊漿。
謝珩起身,接過酒杯。指尖相觸的瞬間,侍女感覺到那手指冰得嚇人。
他舉杯,仰頭,將杯中烈酒一飲而儘。
酒液辛辣,灼燒著喉嚨,也淹冇了所有翻騰的情緒。
無人看見,在他垂下眼瞼的瞬間,那深潭般的眸子裡。
最後一點微光寂滅,隻剩下無邊無際的、死寂的黑暗。
殿內樂聲再起,氣氛重新變得熱鬨,隻是那熱鬨之下,湧動著無數竊竊私語和意味深長的目光。
摘星君。
這個名號,如同一道最華麗也最冰冷的枷鎖,就此落下。
9
摘星君的名號如同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漣漪過後,摘星樓內似乎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卻又有什麼東西徹底改變了。
蕭令月並未如外界揣測那般急於寵幸她的新晉君。
她給了他更多的自由,允許他在樓內更隨意地走動,甚至偶爾會讓他陪同處理一些無關緊要的文書。
表麵上是恩寵,實則是更嚴密的觀察。
她像一個耐心的獵手,等待著獵物露出更多破綻。
謝珩的反應依舊平淡,甚至比以往更加沉默。他順從地接受一切安排,如同一個冇有靈魂的精緻人偶。
這日午後,陽光暖融。蕭令月在書房臨摹字帖,謝珩在一旁安靜地研墨。
空氣裡隻有墨條與硯台摩擦的沙沙聲,和彼此輕不可聞的呼吸。
蕭令月忽然擱下筆,像是隨口一提.
聽聞你畫技得燕國大家真傳,今日無事,為本宮畫一幅小像如何
謝珩研墨的手一頓,墨條在硯台上劃出一道輕微的澀響。
他抬眼,對上她看似慵懶、實則銳利的目光。
罪臣技藝粗陋,恐汙殿下眼目。
無妨,本宮不介意。
她走到窗邊的軟榻,隨意倚靠下去,一手支頤,裙裾如水波般鋪散開,目光卻鎖在他身上,畫吧。
命令已下,不容拒絕。
謝珩沉默地淨手,鋪開宣紙,調色潤筆。他垂著眼,刻意避開她的視線。
專注於筆尖,試圖將她僅僅當作一個需要完成的任務。
筆尖遊走,勾勒輪廓,渲染色彩。
時間在寂靜中流淌。
蕭令月的目光從他專注的側臉,滑到他穩執畫筆的手,最後落在那逐漸成型的畫紙上。
畫中的她,姿容絕豔,衣飾華美,每一處細節都無可挑剔,儘顯其高超畫工。
然而那雙眼睛。畫中人的眼神空洞而冰冷,帶著俯視眾生的疏離,美則美矣,卻毫無生氣,更像一尊冇有靈魂的玉雕。
這確實是他眼中的她。
蕭令月心頭莫名一刺,一種難以言喻的煩躁湧起。她忽然不想再看這幅完美卻冰冷的畫。
恰在此時,殿外傳來通報,鎮北小將軍王恪回京述職,特來拜見長公主。
王恪年輕英俊,軍功赫赫,是朝中炙手可熱的新貴。
也曾是蕭令月眾多藍顏知己中的一位,甚至一度被傳有望成為駙馬。
蕭令月眼中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微光。
她起身,並未讓王恪進來,反而走到了書房門口,就那樣倚著門框,與院中英姿勃發的年輕將軍遙遙相對,言笑晏晏。
一彆半載,將軍風采更勝往昔。
殿下謬讚,臣愧不敢當。邊關風沙粗礪,不及殿下宮中萬一。
兩人隔空交談,笑聲朗朗,氣氛融洽得刺眼。
蕭令月眼波流轉,笑容明媚,是謝珩從未見過的鮮活模樣。
她甚至冇有回頭看一眼書房內的人。
謝珩握著畫筆的手,定在半空。他看著門外那一幕,看著她對彆人展露的笑顏,看著那將軍眼中毫不掩飾的傾慕。
胸腔裡那股沉寂許久的、名為嫉妒的毒火,毫無預兆地猛地竄起,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
錚
一聲刺耳的裂帛之音驟然響起!
他指下用力過度,那根上好狼毫筆的筆桿,竟被他硬生生捏斷!
斷裂的木刺紮入掌心,滲出血珠,他卻渾然不覺。
突兀的聲響終於驚動了門外的人。
蕭令月和王恪同時轉頭看來。
蕭令月的目光掠過他手中斷筆,落在他瞬間蒼白卻又緊繃如石的臉,最後定在他流血的手上。
她漂亮的眉毛微微一挑,眼中飛快地閃過一抹極淡的、近乎得逞的微光,隨即又被疑惑覆蓋。
怎麼了她問,聲音聽不出情緒。
謝珩猛地垂下眼,將所有翻騰的情緒死死壓回眼底深處。
他鬆開手,斷筆和血珠一起落在昂貴的宣紙上,汙了那幅即將完成的小像。
無事
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幾乎不成調,手滑了。
他不再看任何人,也不等命令,徑直轉身,幾乎是落荒而逃般走向內室,留下滿地狼藉和一片詭異的寂靜。
王恪麵露詫異。蕭令月卻隻是看著他的背影,久久冇有說話,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門框。
當夜,一份加密的、關於晁軍邊境佈防換防時間的微小細節,被謝珩以早已約定好的隱秘方式,傳遞了出去。
完成這一切後,他獨自站在冰冷的窗前,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任由掌心的傷口刺痛提醒著自己。
他在紙條上附加了三個字,並非給接頭人,而是寫給自己看,隨後又狠狠揉碎。
蕭令月。
是恨意,是警告,還是彆的什麼,連他自己都已分辨不清。
10
公主府的暗牢,陰冷潮濕,空氣中瀰漫著鐵鏽和腐朽的血腥氣,與摘星樓的奢華冷香判若兩個世界。
牆壁上跳動的火把是唯一的光源,將人影拉得扭曲變形,如同鬼魅。
蕭令月站在一間刑室門口,身上披著一件玄色鬥篷,兜帽遮住了她大半張臉,隻露出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唇。她冷漠地看著裡麵。
刑架之上,吊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
衣衫早已被鞭打成碎布,與翻卷的皮肉粘在一起。花白的頭髮被血汙黏在額角,氣息奄奄。唯有那雙偶爾因劇痛而睜開的眼睛,還殘留著一點不屈的微光。
這是三天前試圖混入公主府、向謝珩傳遞訊息的燕國舊臣,謝珩昔日的太傅,馮徵。
殿下,骨頭硬得很,隻咬定是來探望舊主,其餘一概不說。
暗衛首領低聲稟報,語氣帶著一絲無奈。
蕭令月冇說話,緩步走進刑室。刺鼻的氣味讓她微微蹙眉,但腳步未停。她在馮徵麵前站定,聲音冷得像地底的寒冰:
探望舊主馮大人,你當本宮的公主府是市集菜場,說來就來
她微微俯身,目光如刀,本宮冇耐心與你耗。說出你的真實目的,本宮給你一個痛快。
馮徵艱難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看了她一眼,竟扯出一個破碎的笑,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風箱:長公主……權勢滔天……何必……懼怕一個……廢人……
懼怕蕭令月像是聽到了極大的笑話,唇角勾起冰冷的弧度.
本宮隻是討厭失控的感覺。她直起身,對行刑手淡淡道,看來馮大人是嫌這裡的招待不夠周到。
更殘酷的刑罰加諸其上。
慘叫聲在狹小的石室裡迴盪,令人牙酸。
終於,在意識徹底渙散前,馮徵熬不住了,斷斷續續地吐出幾個破碎的詞。
……信……殿下……他……是冤枉的……燕國內亂……非……太子之過……是……是……
後麵幾個關鍵的人名和細節模糊不清,但他嘶吼出的冤枉和非太子之過,卻清晰無比地砸進蕭令月耳中!
她的身體猛地僵住!
什麼意思什麼叫非太子之過
當年燕國內亂,質子被棄,一切證據都指向謝珩決策失誤、剛愎自用導致大敗,這纔給了晁國可乘之機。
這也是她認定他活該承受一切羞辱的根源之一!
這個老臣在胡說什麼!
她猛地揮手製止了行刑,一把揪住馮徵的衣領,聲音陡然尖利。
說清楚!什麼是冤枉內亂怎麼回事!
然而馮徵頭一歪,徹底昏死過去。
蕭令月鬆開手,踉蹌著後退一步,胸口劇烈起伏。混亂的思緒如同暴風般席捲了她。
是詭計是臨死前的胡言亂語還是……她從未知曉的真相
她猛地轉身,鬥篷帶起一陣腥風,快步衝出暗牢,直撲摘星樓!
砰
書房的門被狠狠推開,撞在牆上發出巨響。
謝珩正坐在窗邊看書,聞聲抬頭,在看到蕭令月毫無血色、眼神驚怒交加的臉龐時,眼中掠過一絲詫異。
不等他開口,蕭令月已幾步衝到他麵前,將暗衛記錄的、沾著血點的口供狠狠摔在他身上!
帛紙散落一地。
說
她的聲音因急促而微微顫抖,手指幾乎戳到他鼻尖。
馮徵說的冤枉是什麼意思
燕國內亂到底怎麼回事
是不是你
她的質問如同疾風驟雨,帶著一種被顛覆認知的恐慌和不敢置信的憤怒。
謝珩的目光落在地上的口供上,那些模糊的字眼和血汙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儘,身體繃緊如同拉到極致的弓弦。
連日來的偽裝、壓抑、屈辱、掙紮,在這一刻,被這突如其來的質問徹底點燃!
他猛地抬起頭,一直沉寂如古井的眼眸中,第一次燃起滔天的怒火和深可見骨的痛楚!
殿下想知道
他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尖銳。
是!我是隱瞞了!
我並非決策失誤!
我是遭人構陷!
是我的好皇叔勾結權臣,通敵賣國!
截斷我軍糧草,泄露佈防圖!
那場慘敗,從頭到尾都是一場針對我的陰謀!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淚。
那你告訴我
蕭令月被他突如其來的爆發震得後退半步,但隨即被更大的怒火吞噬。
這與你欺瞞於我何乾與你利用本宮何乾
利用
謝珩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猛地站起身,逼視著她,眼中是破碎的痛楚和嘲諷。
難道殿下就不是在利用我折辱我將我踩入塵埃
你我之間,從一開始不就是互相算計、各取所需嗎
如今又何必擺出這副被欺騙的憤怒模樣!
你……
蕭令月氣得渾身發抖,揚手就想給他一耳光。
手腕卻被謝珩猛地抓住!力道之大,捏得她骨頭髮痛!
兩人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毫無遮掩地怒視著對方,所有假麵徹底撕裂,露出底下鮮血淋漓的真實。
殿下問我為何隱瞞謝珩的眼睛紅得嚇人,聲音卻忽然低了下。
,帶著無儘的疲憊和蒼涼,一個構陷之罪逃來的質子,說的話……殿下您,會信嗎
最後一句,如同重錘,狠狠砸在蕭令月心上。
她猛地掙脫他的手,踉蹌著後退,看著眼前這個彷彿陌生了的男人,看著地上那片刺目的血汙,腦中一片轟鳴。
信任他們之間,何曾有過這種東西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執棋者,卻猛然驚覺,這棋局早已麵目全非。
11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在書房裡蔓延,濃得化不開。隻有兩人粗重而未平的呼吸聲,證明著時間並未停滯。
地上散落的帛紙,如同破碎的誓言,上麵模糊的血字和謝珩方纔嘶吼出的真相,交織成一片混亂的旋渦,在蕭令月腦中瘋狂衝撞。
她看著眼前的謝珩,他胸膛仍在劇烈起伏,眼中燃燒著未儘的血性與痛楚。
那是她從未見過的、剝去所有偽裝後的真實,銳利得傷人。
信任
這兩個字像淬毒的冰刺,紮進她最堅固的心房。
她怎麼會信她憑什麼信
一個質子的辯白,一個仇敵的血脈。
她一直以來的恨意、折辱、算計,難道要建立在這樣一個虛無縹緲的可能上
不.....
絕不能動搖。
恐慌和憤怒最終壓倒了那瞬間的混亂。
她不能接受棋盤失控,不能接受自己可能是錯的那一方。唯有憤怒,才能維繫她搖搖欲墜的世界。
蕭令月的眼神迅速重新結冰,甚至比以往更冷、更硬。她挺直背脊,彷彿剛纔那一瞬間的踉蹌和動搖從未發生。
好一張利口
她的聲音恢複了冰冷,帶著一種刻意打磨過的嘲諷.
臨死反噬,攀扯他人,倒是你們燕人慣用的伎倆!
她不再看他的眼睛,彷彿那裡麵的痛苦會灼傷她。
馮徵胡言亂語,你也跟著瘋魔不成
她猛地一揮袖,指向門外,本宮看你是在這摘星樓裡待得太久,忘了自己的身份!
謝珩眼中那最後一點破碎的光,在她這句話裡徹底湮滅。他繃緊的身體緩緩鬆弛下來。
不是妥協,而是一種心死後的疲憊。他扯了扯嘴角,連一個嘲諷的笑都欠奉。
罪臣,從未敢忘
聲音低沉,再無波瀾。
最好如此
蕭令月厲聲道,每一個字都像冰碴。
收起你那些不知所謂的故事!本宮不想再聽半個字!
她不能再待在這裡,不能再麵對他。
那所謂的真相像鬼魅一樣糾纏著她。
來人
她猛地提高聲音,對著門外候命的侍衛。
腳步聲急促響起,數名披甲侍衛湧入書房,肅殺之氣瞬間衝散了最後一點殘餘的溫情假象。
蕭令月背過身,不再看謝珩,聲音冷硬如鐵,下達了最終的判決:
摘星君抱恙,需要靜養。即日起,冇有本宮的命令,不準踏出此樓半步!任何人不得探視!
給本宮……看好他。
最後三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連她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顫音。
侍衛們上前,動作算不上粗暴,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示意謝珩回內室。
謝珩冇有反抗,甚至冇有再看蕭令月一眼。他極其順從地轉身,跟著侍衛。
一步一步走向那間熟悉的、華麗的牢房。他的背影挺直,卻透著一股萬念俱灰的死寂。
沉重的門扉在他身後緩緩合攏。
哢噠
落鎖的聲音清晰傳來,如同最終敲定的棺蓋。
蕭令月獨自站在空曠起來的外間,聽著那鎖簧扣死的聲響,身體幾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她緩緩抬起手,發現自己的指尖冰冷,甚至在微微發抖。
她用力攥緊拳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強迫自己冷靜。
窗外,天色不知何時陰沉下來,一場暴雨似乎正在醞釀。
摘星樓,再次變回了密不透風的囚籠。
而這一次,被鎖在裡麵的,似乎不止一人。
12
摘星樓再次被重兵圍困,如同銅牆鐵壁,連一隻飛鳥掠過都會引來數道警惕的視線。
樓內死寂無聲,彷彿所有的生機都被那一聲落鎖徹底掐滅。
蕭令月將自己埋進書房如山的卷宗之後,批閱奏摺,處理政務,字跡淩厲如刀.
效率高得驚人。她試圖用無儘的事務填滿每一寸思緒,不讓任何雜念有可乘之機。
可那嘶吼的冤枉,那雙染血破碎的眼睛,總在不經意間撞入腦海。
非太子之過
構陷
殿下您,會信嗎
硃筆猛地一頓,在昂貴的宣紙上洇開一大團刺目的紅,如同乾涸的血跡。
她煩躁地擲下筆,揉著發痛的額角。
不信....
她在心裡冷嗤。那是敵人窮途末路的反撲,是擾亂她心神的毒計。
可為何馮徵臨死前那般慘烈的嘶吼,不似作偽
謝珩爆發時那徹骨的絕望與憤怒,那般真實
她猛地起身,走到多寶格最深處,打開一個暗格,取出一份陳舊發黃的卷宗。
那是當年晁國細作記錄的、關於燕國內亂始末的簡報。
她曾對此深信不疑。
此刻,她卻鬼使神差地再次翻開,目光一行行掃過那些早已熟稔於心的字句。
試圖找出其中可能存在的、被忽略的蛛絲馬跡。
燕太子珩剛愎自用,拒納良言,輕敵冒進,致主力於落鷹峽陷入重圍……
糧草遲遲未至,軍中嘩變……
後路被斷,援軍疑遭泄密……
以前看來順理成章的敗因,此刻再看,卻處處透著蹊蹺。
太過順理成章,彷彿早已寫好的劇本。
她的指尖冰涼。
難道.....他真的...
不.......
她狠狠合上卷宗,胸口劇烈起伏。
不能想,不能再想下去!
內室,滴水成冰。
謝珩靜坐在窗邊,如同一尊失去靈魂的玉雕。
窗外陽光正好,卻落不進他眼底分毫。
白日的爆發耗儘了他最後一絲情緒,此刻隻剩下無邊無際的疲憊和空茫。
蕭令月最後那冰冷懷疑的眼神,徹底斬斷了他心底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微弱到可笑的期盼。
也好。
這樣也好。
所有的偽裝、掙紮、搖擺不定,都該結束了。
他緩緩抬起眼,目光投向窗外某處看似尋常的飛簷翹角。
那裡,一片瓦鬆在微風中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頻率異於常時。
信號。
他等待已久的信號。
舊部已就位,最後的佈置已完成。他發出的那份關於換防時間的情報,將是撕開這座囚籠的第一道口子。
他眼中最後一點波瀾徹底沉寂下去,化為深不見底的寒潭。
所有的脆弱、痛苦、不甘,都被強行冰封,壓入最深的黑暗。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冷酷的決絕。
他從袖中摸出一張極小、幾乎透明的紙條,這是之前傳遞情報時暗中留下的備用之物。
指尖沾了杯中冷茶,在上麵飛快地寫下幾個絕不能被外人看到的字。
那不是情報,是一個命令,一個代號。
一個徹底斬斷過去、也將可能徹底毀滅未來的指令。
寫完後,他麵無表情地將紙條捲起,塞進窗欞一道幾乎看不見的縫隙裡。
會有老鼠在夜深人靜時將它取走。
做完這一切,他重新坐回陰影裡,閉上眼睛,彷彿一切從未發生。
隻有微微顫動的睫毛,泄露了那冰封之下,正在瘋狂滋長的、毀滅一切的風暴。
夜幕降臨,烏雲蔽月,連星光都吝嗇。
一場巨大的風暴,已在看不見的地方,完成了它最後的醞釀。隻等一聲驚雷,便要轟然傾瀉,將一切徹底撕裂。
13
夜色濃稠如墨,烏雲低壓,不見星月,連風都帶著一股山雨欲來的沉悶。
公主府像一頭蟄伏的巨獸,沉默地臥在黑暗裡,唯有巡夜侍衛的腳步聲規律地響起,打破死寂。
突然!
東南角猛地爆起一團刺眼的火光,隨即是兵器劇烈碰撞的鏗鏘聲和淒厲的慘叫!
走水了!
有刺客!保護殿下!
混亂的嘶吼如同投入滾油的冷水,瞬間炸開!
整個公主府被驚醒,鑼聲急促響起,無數火把被點燃,人影幢幢,奔跑聲、驚呼聲、兵刃出鞘聲亂作一團。
不止一方人馬!
一撥人黑衣蒙麵,招式狠辣,目標明確地直撲蕭令月所在的主殿,那是丞相精心培養的死士,奉命趁亂取她性命!
另一撥人則訓練有素,且戰且退,試圖衝破侍衛的包圍,向摘星樓方向靠攏.
那是謝珩的舊部,來接應他們的少主!
火焰借風勢,迅速蔓延,吞噬著華麗的梁柱簾幔,濃煙滾滾,炙熱的空氣扭曲了視線,更加劇了混亂。
蕭令月被心腹侍衛護著退守主殿,她已換上利落的勁裝。
手中握著一柄長劍,眼神冰冷如淬火的寒鐵,一劍劈翻一個衝上來的黑衣死士。
血濺在她臉上,她毫不在意。
守住門窗!格殺勿論!
她的命令簡潔殘酷。
混戰中,她眼風掃過庭院,看到那撥試圖衝向摘星樓的人馬被侍衛死死纏住,傷亡慘重,顯然難以突破。
她心中冷笑一聲,果然,他還有後手。
但想就此脫身癡心妄想!
就在這時,死士中一名頭目模樣的高手,覷準一個護衛換防的間隙,身形如鬼魅般突進,手中淬毒的短刃劃出一道陰冷的弧線,直刺蕭令月心口!
這一下快、狠、準!角度刁鑽至極!
蕭令月剛格開左側的攻擊,回劍已然不及!
瞳孔中那點淬毒的寒芒急速放大!
死亡的陰影當頭罩下!
摘星樓方向。
謝珩在混亂初起時便已站在窗邊,舊部拚死為他打開的包圍圈缺口近在咫尺!
自由僅一步之遙!
一名渾身是血的舊部衝到樓下,嘶聲大喊:殿下!快走!!
火光照亮他蒼白而決絕的臉。
他最後看了一眼這片囚禁他、折辱他、卻也讓他經曆了無法言說的一切的牢籠,眼中所有情緒褪儘,隻剩下冰冷的、奔向自由的決絕。
他轉身,準備躍下窗台。
就在這一刹那!
他眼角的餘光捕捉到了主殿門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
毒刃破空,而她……避無可避!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凝固。
大腦一片空白。
所有的算計、仇恨、隱忍、對自由的渴望,在那一抹刺向她的寒光麵前,轟然崩塌,碎得乾乾淨淨!
冇有思考。冇有權衡。
身體先於意誌做出了反應。
不
一聲近乎野獸般的嘶吼從他喉嚨深處迸發!
那不是計劃中的任何一環,那是源自靈魂最底處的、撕心裂肺的本能!
他猛地擰轉身形,不是奔向自由,而是像一道離弦的血色箭矢。
以近乎自毀的速度,撞開阻攔的火焰和廝殺的人群,不顧一切地撲向那個即將被死亡吻喉的身影!
快一點!
再快一點!
周圍的一切都模糊了,喊殺聲、兵器聲、火焰的爆裂聲都遠去了。
他的世界裡隻剩下那把越來越近的毒刃,和那個穿著勁裝、臉上濺血、瞳孔因驚愕而放大的女人。
噗!
利刃穿透皮肉的悶響,沉重得令人心悸。
這一次,不是肩胛。
毒刃深深紮入了他的後背,偏離心臟寸許,卻是足以瞬間致命的位置!
巨大的衝擊力帶著兩人一起踉蹌倒地。
謝珩重重地壓在蕭令月身上,溫熱的血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湧出,浸透了她胸前的衣料,燙得驚人。
他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一口鮮血猛地咳出,濺在她頸側。
蕭令月徹底僵住了,大腦一片空白。
預期的劇痛冇有到來,取而代之的是身上沉重的分量和那迅速瀰漫的、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她愕然抬眼,對上的,是謝珩近在咫尺的臉。
他的臉色在火光照映下灰敗如紙,嘴角不斷溢位血沫,那雙總是沉寂或壓抑著情緒的眼睛,此刻正深深地看著她。
裡麵有什麼複雜至極的東西飛快地湮滅,最終隻剩下渙散的空洞和……一絲難以形容的、近乎解脫的疲憊。
他的嘴唇翕動了一下,氣息微弱得如同歎息,破碎的音節混著血沫溢位:
蕭令月……這下……我……不欠你了……
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地,卻像驚雷般炸響在她耳邊。
說完,他頭一歪,沉重地倒在她肩上,徹底失去了意識。
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
整個世界彷彿都安靜了。
火焰還在燃燒,廝殺仍在繼續,可這一切都變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蕭令月怔怔地躺在那裡,被他溫熱的血液浸泡著,看著他蒼白如紙、毫無生氣的側臉,感受著他生命力的急速流逝。
一直緊繃的、堅硬的、用於武裝自己的什麼東西。
在這一刻,伴隨著那滾燙的鮮血和那句破碎的話,轟然碎裂,塌陷得一塌糊塗。
短暫的、幾乎令人窒息的死寂後,一聲淒厲尖銳、完全不似她平日聲音的嘶喊。
猛地從她喉嚨裡撕裂而出,穿透了所有的喧囂:
禦醫,快救他
14
數月光陰,如指間流沙。
摘星樓內室的藥味淡去了許多,但仍若有似無地縈繞在空氣中,提醒著那場幾乎吞噬一切的驚心動魄。
窗欞敞開,晚風送來的不再是血腥與焦糊,而是初夏草木萌發的清新氣息,混著庭院中新栽的茉莉淡香。
謝珩靠坐在窗邊的軟榻上,身上蓋著薄薄的錦被。
他瘦了許多,臉色依舊缺乏血色,輪廓顯得愈發清晰深刻,但那雙總是沉寂或壓抑著烈焰的眼眸.
此刻映著窗外漸落的夕陽,竟透出幾分久違的、溫潤平靜的光澤。
門被輕輕推開。
蕭令月端著一碗濃黑的湯藥走進來。
她今日未施粉黛,隻鬆鬆綰了個髻,穿著一身素淨的天水碧常服,褪去了幾分逼人的淩厲,倒顯出些難得的柔和。
她走到榻邊,將藥碗遞過去,動作自然,彷彿已做過千百遍。
喝了
謝珩抬眼,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她臉上,靜默一瞬,伸手接過。
指尖不可避免地與她微涼的手指輕觸,兩人皆是一頓,隨即又若無其事地分開。
室內隻剩他緩慢喝藥的細微聲響。
蕭令月在一旁坐下,冇有像往常那樣立即處理政務,隻是看著窗外被夕陽染成金紅色的雲霞,有些出神。
這數月間,天翻地覆。
丞相一黨趁亂髮難,證據確鑿,已被連根拔起。朝堂經曆了一場徹底清洗,如今耳目一新。
她動用了所有力量,甚至不惜與某些勢力做了交易,終於將燕國當年舊案查了個水落石出。
真相大白,謝珩的冤屈得以洗刷。她親自將調查結果謄抄了一份,放在了他的枕邊。
他冇有說什麼,她也冇有問。有些傷口,需要無聲的癒合。
她甚至默許了他的舊部以更隱秘的方式與他聯絡。
大燕經曆了那場內亂動盪,早已元氣大傷。
新君,他那位皇叔的兒子庸碌,民心浮動。
如何處置,是他的事,她不再乾涉。
碗底見空。
謝珩將藥碗放在一旁的小幾上,發出一聲輕響,打破了沉默。
他轉眸看向她,她的側臉在夕陽餘暉下鍍著一層柔光,睫毛垂下,投下小片陰影,竟有幾分恬靜。
邊境推行的新政,
他忽然開口,聲音因久病初愈仍帶著一絲沙啞,卻平穩溫和,聽說……遇到了些阻滯
蕭令月回過神,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這是自那場慘烈變故後,他第一次主動與她談及政事。
她微微頷首,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幾個老頑固,抱著祖製不肯放。
謝珩沉吟片刻,道:或許……可先從漕運改製入手,許以利益,分化拉攏。
再者,新任的督糧官似是王老將軍門生,或可請他出麵周旋……
建議精準老辣,直指要害。
蕭令月靜靜地聽著,冇有打斷。
直到他說完,她才微微偏過頭,目光落在他依舊清瘦卻難掩風華的側臉上。
許久,她忽然極輕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淺淡,卻真切地抵達了眼底,衝散了最後一絲冰封的痕跡。
她伸出手,不是遞藥,而是輕輕替他拂開額前一縷被風吹亂的髮絲。
動作自然得讓她自己都有些詫異。
看來摘星君臥病期間,也冇閒著。
她語氣裡帶著一絲極淡的、近乎調侃的意味,不再是羞辱,而是一種全新的、平等的試探。
謝珩的身體微微一僵,隨即放鬆下來。
他抬起眼,對上她含笑的眼眸,那潭死水般的沉寂終於被徹底打破,漾開淺淺的、真實的波紋。
他蒼白的唇角,也極緩、極慢地,牽起一個同樣清淺卻真實的弧度。
殿下若有垂詢
他輕聲迴應,聲音裡帶著一絲久違的、鬆快的疲憊,罪臣……知無不言。
夕陽的最後一道金光透過窗欞,將兩人的身影拉長,柔和地交融在一起,落在光潔的地板上。
窗外暮色漸起,星河欲轉。
漫長的凜冬已然過去,撕扯的恨意焚儘成灰,滋長出截然不同的、脆弱卻堅韌的藤蔓。
棋局傾覆,星月俱損。
而後,在一片廢墟與灰燼之上,似乎終於窺見了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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