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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手機螢幕在昏暗的加班夜色中突兀地亮起,嗡鳴聲打斷了代碼的河流。趙陽揉了揉乾澀的眼睛,指尖劃過螢幕。
老陽,下個月兄弟我登基稱帝,娶妻生子邁向人生巔峰!記得準時來朝貢,份子錢少一個子兒哥們跟你急!地點:老地方,你懂的!
是袁瑞,外號大頭,初中時坐在他後排,以能把所有課間餐吃出滿漢全席的聲勢而聞名。附著一張咧嘴傻笑的婚紗照合影,新娘眉眼溫柔,依偎在他身邊。趙陽唇角不自覺地上揚,真好啊,這種紮實的、冒著熱氣的幸福。
他回覆:一定到!恭喜啊,大頭。
按下發送鍵,辦公室重新陷入寂靜。窗外是城市的霓虹,但他彷彿透過這些光汙染,看到了另一片景象:清澈的藍天下,綿延的木質棧道穿過大片綠植,儘頭是白色沙灘和無垠的碧海,海鷗點綴其間。一個模糊又清晰的誓言在耳邊響起:我們以後一定要去那裡!就住在那樣的海邊!
那是高中某個夜晚,他剛給謝敏講完一道折磨了她一整晚的數學題。電視裡正播放著那個濱海城市的文旅宣傳片,畫麵美得不真實。謝敏眼睛亮晶晶的,指著螢幕大喊。他當時隻是嗯了一聲,心裡卻把那畫麵和她眼裡的光一起,牢牢刻了下來。
後來,他來了,因為心底那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執念。而謝敏……他不知道她在哪裡。那座他們曾經約定的城市,最終似乎隻成了他一個人的朝聖之地。
青梅竹馬,形影不離
趙陽關於童年最早的記憶,總是蒙著一層癢酥酥的、有點煩躁的暖黃色。
那是幼兒園中班,他得了水痘。渾身癢得難受,哭唧唧地被媽媽隔離在小房間裡,玩具繪本散落一地,卻什麼都提不起興趣。房門開了一條小縫,一個小腦袋探了進來,紮著兩個歪歪扭扭的小辮子,是謝敏。
趙陽趙陽,你還癢嗎她小聲問,眼睛瞪得圓圓的,既好奇又有點害怕被傳染。
癢……他帶著哭腔。
我媽媽說不可以抓,抓了會變醜八怪!謝敏像個小小指揮官,你要忍住哦!
後來他才從媽媽那裡知道,謝敏冇過兩天也被傳染了,同樣被關了起來。兩個小朋友隔著各自的房門,通過媽媽們傳話。謝敏讓媽媽告訴他,她發現背上的一顆水痘長得像星星,讓他也找找有冇有像月亮的。
再見麵時,兩人臉上都還有點小痂痕。謝敏蹦蹦跳跳地跑來,第一句話就是:趙陽,我找到星星了,你找到月亮了嗎
趙陽愣愣地搖頭。謝敏立刻叉腰,一副你真不中用的樣子:沒關係,下次我幫你找!
好像就是從那時起,他的人生裡,下次總是和謝敏捆綁在一起。
第一次掉牙是在飯桌上,一顆門牙搖搖欲墜,喝湯時突然就掉了,還帶了點血絲。趙陽嚇壞了,覺得自己要死了,哇哇大哭。比他還小幾個月的謝敏立刻滑下椅子跑過來,踮著腳拍他的背,奶聲奶氣地安慰:彆哭彆哭,掉了牙才能長大呀!你看!她呲牙咧嘴地展示自己漏風的門牙,我的早就掉了,牙齒仙子還給了我一個硬幣呢!你的也會有的!
她煞有介事地把那顆小牙齒用紙巾包好,塞進他的口袋,叮囑他晚上一定要放在枕頭底下。那天晚上,趙陽真的得到了一枚亮晶晶的硬幣,是謝敏磨著她媽媽要來,又拜托趙陽媽媽偷偷放下的。雖然很快就被大人們識破了這個小把戲,但那種被小心翼翼安慰的溫暖感覺,留了下來。
……
小學一年級放學,幾個男孩子追跑打鬨,趙陽一不小心腳下一滑,整個人栽進了路邊修剪花木用的蓄水槽裡。撲通一聲,水花四濺。等他被七手八腳撈起來時,嶄新的校服糊滿了泥水,頭髮濕噠噠地黏在額頭上,彆提多狼狽了。
罪魁禍首們一鬨而散。趙陽站在原地,又冷又羞,眼看金豆豆就要掉下來。這時,謝敏揹著比她人還大的書包跑了過來,看清他的樣子,先是一愣,隨即毫不客氣地爆發出驚天動地的笑聲:哈哈哈——趙陽!你好像泥塘裡打滾的小豬哦!
趙陽的眼淚這下徹底憋回去了,隻剩下滿滿的窘迫。
謝敏笑夠了,才掏出自己的小手帕——印著卡通兔子、洗得乾乾淨淨的——笨拙地幫他擦臉,雖然冇什麼用,反而把泥漿抹得更勻了。好啦好啦,彆哭鼻子了,男子漢大丈夫!快點回家洗澡啦!不然真要感冒了!
那條臟兮兮的手帕後來被趙陽媽媽洗乾淨還了回去,但泥塘小豬這個稱號,卻被謝敏笑了好幾年,甚至在後來長大的歲月裡,還會時不時被她翻出來,在陽光很好的日子裡,看著他突然眯眼笑起來:哎,趙陽,還記得你那次摔進泥水槽嗎
每一次,趙陽都會耳根發熱,假裝惱怒地瞪她,心裡卻奇怪地並不真的生氣。
那些成長的印記,好的壞的,似乎因為她在一旁看著、笑著、甚至偶爾落井下石著,都變得不那麼難堪,反而鍍上了一層獨特而溫暖的光暈。
他的生活,的確每一步都有她的身影。
小學時光像被陽光曬得暖洋洋的溪流,清澈、歡快,叮叮咚咚地向前奔湧。
第一次體育課跑步比賽,老師哨聲剛落,謝敏就像一支離弦的箭,嗖地一下衝了出去,馬尾辮在腦後甩出驕傲的弧度。趙陽深吸一口氣,努力邁開步子,但他的協調性似乎總比他的腦子慢半拍,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個活潑的身影率先衝過終點線,然後轉過身,叉著腰,臉上洋溢著燦爛的、毫不掩飾的得意。
趙陽!你太慢啦!她氣喘籲籲地跑回來,鼻尖沁出細小的汗珠,眼睛亮得驚人,以後早上跟我一起跑步吧!我練你!
趙陽喘著粗氣,臉上熱熱的,不知是累的還是臊的。他點點頭,心裡卻想:纔不要,跑步的樣子太傻了。但第二天早上七點,門鈴準時響起,謝敏穿著小運動鞋,精神抖擻地出現在門口……於是,晨跑成了持續好幾年的習慣,雖然趙陽的速度始終冇能趕上謝敏,但至少體育課及格不再是難題。
第一次寫作文,題目是《我的夢想》。謝敏咬著鉛筆頭,漂亮的眉頭皺成了疙瘩,作文字上塗塗改改,一會兒想當科學家,一會兒想當宇航員,一會兒又覺得開冰淇淋店好像更棒。她捅了捅同桌的趙陽:喂,趙大作家,你寫的什麼
趙陽的作文字上已經工工整整寫了好幾行。他有點不好意思地遮了一下:冇什麼……
給我看看嘛!謝敏不由分說地搶過去,小聲念起來:我的夢想,是有一座很大的書房,裡麵有很多很多的書,陽光能照進來,最好……最好還有一隻睡覺打呼嚕的貓她唸完,噗嗤一聲笑了,趙陽,你的夢想就是當個圖書管理員和老爺爺嗎
趙陽耳根又紅了,想把本子搶回來。
下午的語文課,老師卻點名錶揚了趙陽。趙陽同學的作文寫得很有真情實感,描繪的畫麵很寧靜美好,特彆是細節,‘打呼嚕的貓’,很有趣。
教室裡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謝敏拍得最起勁,回頭衝他擠眉弄眼,用口型無聲地說:趙—大—作—家—
這個稱號,就這麼叫開了。起初是調侃,後來,卻成了她獨有的、帶點親昵的稱呼。
日子就在這一個個小小的第一次和無數個平凡的日常中流淌。他們一起爬樹掏鳥窩(主要是謝敏爬,趙陽在下麵望風兼擔心),一起在雨後踩水坑(謝敏故意踩得很重濺他一身,然後大笑著逃跑),一起分享偷偷藏起來的零食,也一起捱過老師的批評(通常是謝敏主導了什麼壞事,趙陽被動參與,然後一起被罰站)。
兩家的家長早已習慣了這種形影不離。週末和寒暑假,不是趙陽在謝家吃飯寫作業,就是謝敏在趙家的小書房裡打鬨。趙陽媽媽常摸著謝敏的頭說:小敏呀,多虧有你帶著我們陽陽,不然他天天悶在家裡看書,都要看成小老頭了。謝敏就會揚起下巴,一副包在我身上的豪邁樣子。而謝敏媽媽則會對趙陽說:陽陽,多幫阿姨看著點小敏,她毛毛躁躁的,作業有不懂的你多教教她。趙陽就會認真地點頭。
他們熟悉彼此就像熟悉自己手心的紋路。趙陽知道謝敏開心時會哼跑調的歌,難過時會把下嘴唇咬得發白,撒謊時眼珠會往右上方瞟。謝敏知道趙陽思考時會無意識轉筆,尷尬時耳朵會先紅,真正生氣時會異常沉默。
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對方會一直在自己一回頭就能看到的地方。
升入初中,兩人還在同一所學校,隻是被分在了不同的班級。這小小的距離感,反而讓每天上學和放學的路變得格外珍貴。
早晨,趙陽會準時出現在謝敏家樓下,等她蹦蹦跳跳地下來,嘴裡
often
叼著冇吃完的包子或麪包,含糊不清地講著昨晚看的電視劇或者班級裡的新鮮事。趙陽就安靜地聽著,偶爾嗯一聲,幫她看著路邊的車。
放學則是資訊交換的高峰期。謝敏會嘰嘰喳喳地說今天哪個老師講課好玩,和哪個女生課間跳皮筋贏了,體育課又跑了多少圈。趙陽的話會稍微多一點點,說說數學課的難題,新發的課外讀物有多有趣,或者對某個曆史事件的看法。謝敏對這些不總是感興趣,但她會聽,有時還會打斷他,問些奇奇怪怪的問題,讓趙陽哭笑不得。
他們分享一根冰棍,猜拳決定誰吃最後一口;他們討論週末去哪家新開的書店;他們也會因為一道題目的解法爭得麵紅耳赤,但通常不到十分鐘,謝敏就會用彆的話題打破僵局。
歲月靜好,大抵如此。如果時光能一直這樣下去,似乎也冇什麼不好。
然而,變化的種子,總是在最不經意間悄然埋下。
初中三年級,某個秋高氣爽的午後,放學鈴聲響起。趙陽收拾好書包,照例在教學樓前的梧桐樹下等謝敏。樹葉已經開始泛黃,風一吹,就沙沙作響,偶爾飄落一兩片。
謝敏和幾個女同學笑著走出來,看到他,立刻快步跑了過來,臉上帶著一種趙陽很少見的、混合著興奮和分享欲的光芒。
趙陽趙陽!等你半天了!她語氣雀躍。
怎麼了趙陽接過她手裡沉甸甸的畫具袋,習慣成自然。
我們班今天來了個轉校生!謝敏眼睛發亮,叫周川!我的天,你猜怎麼著
趙陽心裡莫名地咯噔一下,一種模糊的預感掠過。他隻是搖搖頭,示意她繼續說。
又高又帥!真的!感覺比體育委員還高一點呢!而且特彆白,笑起來牙齒好整齊!謝敏手舞足蹈地比劃著,關鍵是,學習好像還特彆好!今天英語老師讓他讀課文,發音好好聽啊,跟磁帶裡似的!班主任讓他暫時坐我斜後方……
從學校到家的十五分鐘路程,謝敏的話題幾乎就冇有離開過那個叫周川的轉校生。他來自哪個城市,他穿什麼牌子的運動鞋,他回答問題時的從容不迫,甚至他用的鋼筆看起來都很高級……
趙陽沉默地走著,偶爾發出一個單音節迴應。他發現自己有點插不上話,也不想插話。秋風拂過,本該很舒服,他卻覺得有點燥熱,心裡那種怪怪的感覺又來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一點,像一顆酸澀的果子突然在胃裡墜了一下。
他開始留意觀察。
果然,第二天課間操時,他在擁擠的隊伍裡,一眼就看到了謝敏她們班的位置。她也看到了他,笑著衝他揮手。而她旁邊,站著一個陌生的男生,個子很高,側臉線條清晰,確實很打眼。那就是周川。謝敏似乎正偏頭和周川說著什麼,兩人都笑了起來。
趙陽迅速移開了目光。
接下來的幾天,他偶遇的頻率增高了。去老師辦公室的路上,能看到謝敏和周川在走廊討論板報;去圖書館還書,能看到他們坐在同一張長桌的兩端寫作業;放學時,有時周川也會和謝敏以及幾個同學一起走出校門,走一段路後才分開。
而放學路上,周川這個名字出現的頻率也居高不下。
周川今天數學小測又是滿分,太厲害了!
周川居然也喜歡看那個冷門漫畫,我們還交換了筆記呢!
周川說週末有個不錯的科幻電影上映……
趙陽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少。他心裡那點不舒服,像墨水滴入清水,迅速暈染開來,變得濃稠而明確。
他知道了,這種感覺,叫吃醋。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謝敏的世界很大,並不隻有他一個人。她會注意到彆的男生,會為彆的男生閃光點而興奮,會和彆的男生有共同的愛好和話題。
這個認知讓他心裡發慌,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和……害怕。害怕那個叫周川的男生,會占據越來越多原本屬於他的位置。
可他天生內向,不善於表達,更不懂得如何像周川那樣,自然而然地成為人群的焦點。他隻會把所有的情緒都壓在心裡,像一頭被困住的小獸,焦躁地原地打轉,卻找不到出口。
於是,在一個心情格外低落的夜晚,他翻出了一本嶄新的筆記本。深藍色的封麵,冇有任何圖案,就像他此刻沉鬱的心情。
他擰開筆帽,檯燈的光暈灑在紙頁上。他猶豫了很久,才落下第一筆。字跡有些用力,彷彿要把所有無法宣之於口的情緒都摁進紙纖維裡。
3月26日
晴
傻小敏,一天天隻知道跟我講周川,看不到我臉上的不開心麼
寫完後,他盯著這行字看了好久,像是懊惱,又像是解脫。最終,他冇有劃掉,而是另起一行,筆跡變得柔和了一些:
不過……小敏開心就好啦。
停頓片刻,他又寫下了第三行,帶著一種少年人特有的、故作深沉的憂慮:
小敏,不知道高中我們會不會在同一所高中。要永遠的喜樂,平安。畢竟你那麼的活潑,而我,‘死氣沉沉’。希望你以後去了新的地方,還能偶爾想起我。
合上日記本,他感覺心裡堵著的那口氣似乎順暢了一點點。這個深藍色的筆記本,成了他唯一可以肆意傾吐秘密的樹洞,安放他所有笨拙、敏感、酸澀又真摯心事的角落。
他開始習慣在睡前記錄一切。記錄謝敏今天又提了幾次周川,記錄自己默默觀察到的他們的互動,記錄自己的心情起伏,記錄那些他永遠不可能說出口的、近乎卑微的祝願。
日記裡的傻小敏出現得越來越頻繁,包裹著無奈、醋意,和一種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深藏的寵溺。
他不知道的是,他筆下那個傻傻的、毫無察覺的小敏,其實並非全然無知無覺。有時,她也會注意到趙陽突如其來的沉默,會覺得他最近好像有點怪怪的,但她把這歸結於初三學業壓力太大,或者他可能就是心情不好。她大大咧咧的性格讓她冇有深想,更何況,新同學周川帶來的新鮮感確實占據了她一部分注意力。
青春的劇本就是這樣,一個在暗湧中獨自上演著內心風暴,另一個則在陽光下毫無心事的歡笑,命運的線看似緊密交織,卻又微妙地錯開了感知的頻道。
太陽依舊東昇西落,梧桐樹葉落了又長,他們的初三生涯,就在趙陽越來越厚的日記本和謝敏依舊歡快的笑語中,一步步走向了尾聲。中考的壓力逐漸籠罩下來,關於周川的話題漸漸被習題和考試所取代。
畢業那天,大家互相在同學錄上寫下祝福。趙陽在自己的本子上,收到了謝敏龍飛鳳舞的大字:祝趙大作家前程似錦!以後出了書要給我簽名!PS:高中繼續一起努力呀!
而在謝敏那本貼滿卡通貼紙的同學錄上,趙陽斟酌了很久,最後隻工工整整地寫下一句:祝謝敏同學高中一切順利,永遠開心。——趙陽
他最終冇有問她報考了哪所高中。他害怕聽到的不是自己想去的學校名字,也害怕自己的期望會給她壓力。
命運的分岔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橫亙在他們麵前。
青春悸動,暗潮洶湧
中考放榜的那天,陽光亮得刺眼。紅底黑字的榜單前擠滿了焦慮又期待的學生和家長。趙陽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排在很前麵,順利被市裡最好的重點高中——市一中錄取。他心跳微微加速,目光急切地在榜單上搜尋另一個名字。找到了!謝敏……但在下麵一點的位置,她被錄取的是另一所不錯的、但以藝術特長生見長的實驗中學。
心裡那塊懸著的石頭,終究還是落了下來,砸得心口有點悶。果然,還是分開了。
他站在原地,聽著周圍或興奮或失落的喧囂,感覺有些格格不入。直到肩膀被人從後麵拍了一下。
趙大作家!可以啊!第一名考進去的吧!謝敏笑嘻嘻地跳到他麵前,臉上看不出多少失落,反而帶著由衷的祝賀,我就知道你肯定冇問題!
你呢趙陽明知故問。
實驗中學唄,跟我預估的差不多!謝敏聳聳肩,語氣輕鬆,我媽說了,能考上就不錯啦,反正我文化課也就那樣,以後說不定就走畫畫的路子了。
她看起來真的不太在意。趙陽心裡那點微妙的失落感,反而顯得自己有些小家子氣。他努力扯出一個笑容:嗯,實驗中學也很好,離一中也不算太遠。
對啊對啊!謝敏眼睛一亮,我們可以早上一起上學啊!雖然不同路,但我們可以約在中間那個大轉盤的花壇那裡碰頭!放學……嗯,放學時間可能對不上,但週末還可以一起寫作業!你還得輔導我呢!她很快就規劃起來,彷彿地理上的距離根本不是問題。
看著她充滿活力的臉龐,趙陽心裡的陰霾被驅散了些許。是啊,雖然不同校,但還在同一個城市,總比徹底分開好。
高中的生活就此拉開序幕。
市一中學業壓力巨大,節奏快得像上了發條。實驗中學則相對活潑些,藝術氛圍濃厚。每天早上,趙陽都會提前十分鐘到達那個約定的大轉盤花壇。謝敏
often
會遲到三五分鐘,揹著畫板或者提著顏料箱,嘴裡叼著豆漿吸管,風風火火地跑來。
哎呀哎呀,鬧鐘又冇聽見!她總是這樣開場。
短短十幾分鐘的上學路,成了兩人一天中唯一的固定交集。謝敏會嘰嘰喳喳地說起實驗中學的新鮮事:奇葩的美術老師、有趣的社團活動、又認識了哪個畫畫很厲害的朋友。趙陽則會簡略地說說一中的競賽、考試,還有那群他感覺不太能融入的學霸同學。
他敏銳地感覺到,他們的話題正在慢慢變得不同。她說的畫展、樂隊、街頭塗鴉,他不太瞭解;他說的微積分技巧、物理競賽題,她也顯然不感興趣。但他們都在努力維持著這種交流,彷彿這是一種必要的儀式,用以證明某些東西未曾改變。
放學時間確實很難碰上。偶爾週末,謝敏會抱著一大堆作業來到趙陽家的小書房。趙陽耐心地給她講解數學題,謝敏則
often
聽著聽著就走神,開始在草稿紙上畫速寫,有時畫窗外的小鳥,有時,就畫旁邊皺著眉努力組織語言的趙陽。
喂,認真聽!趙陽敲敲桌子。
哎呀,聽完啦聽完啦,趙老師最厲害了!謝敏吐吐舌頭,趕緊收起畫紙。
這樣的時刻,溫暖而熟悉,短暫地模糊了不同學校帶來的隔閡。趙陽繼續寫他的日記,記錄這些稀少的、珍貴的見麵,也記錄自己對謝敏那份有增無減、卻愈發沉靜的關注。
9月21日
陰
今天早上又差點遲到,頭髮好像都冇梳整齊,傻乎乎的。她說她們畫室來了個很厲害的複讀生,指點了她很多。又是新的人。有時候覺得,她的世界好像越來越大,認識的人越來越多,而我好像還停留在原地。
9月28日
晴
週末給她講題,她又走神了,在紙上亂畫。偷看了一眼,好像畫的是我……可能是我看錯了。她畫的肯定是什麼抽象派怪獸。
日子像秋天的樹葉,一片片悄然落下,堆積起一層名為成長的厚度,也掩埋了一些最初鮮亮的東西。
高二上學期的一個晚上,趙陽家飯桌上的氣氛有些凝重。父親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陽陽,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一下。單位有個外調的機會,去南方的分公司,職位和待遇都會好很多……可能,我們全家要一起搬過去。
趙陽夾菜的手頓在了半空。南方那意味著……很遠。非常遠。他下意識地看向窗外,對麵樓那扇熟悉的、屬於謝敏家的窗戶正亮著溫暖的燈光。
一定要……搬嗎他的聲音乾澀。
機會難得,對你爸爸的發展也好。媽媽輕聲解釋,而且那邊的教育資源也不錯,我們已經初步看了幾所高中……
後麵的話,趙陽有些聽不清了。腦子裡嗡嗡作響,隻有一個念頭格外清晰:要離開了。連那十幾分鐘的同路和偶爾的週末見麵,都要冇有了。
訊息很快傳到了謝家。謝敏聽到後,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大大咧咧地拍趙陽的背:哇!南方好啊!暖和!聽說冬天都不用穿棉襖!你可以天天吃荔枝了!但她閃爍的眼神暴露了她的真實情緒。
搬家定在寒假,時間倉促。最後一個週末,謝敏一家都過來幫忙收拾東西。屋子裡一片狼藉,紙箱堆得到處都是,充滿了離彆的氣息。
趙陽心情低落,默默整理著自己的書籍和物品。他把那本深藍色的日記本,仔細地放在一個標明重要物品的紙箱最底層,彷彿這樣就能將最隱秘的心事一起打包帶走。
中途,他起身去洗手間。就在他離開房間的那一刻,正在幫忙整理舊課本的謝敏,無意中碰倒了那個重要物品的箱子。幾本書和一個小盒子散落出來。她趕緊彎腰去撿,目光卻被那本深藍色筆記本吸引了。它看起來太新了,和周圍那些被翻舊了的課本格格不入。
鬼使神差地,她拿了起來。冇有署名。好奇心戰勝了理智,她飛快地翻開了一頁。
傻小敏,今天體育課摔了一跤,膝蓋都青了,還傻樂,真是……
……周川有什麼好的,笑得像個假人。
……希望高中還能天天見到你,又害怕天天見到你,我好像越來越奇怪了。
……要是能一直這樣就好了。
一頁頁,一句句,全是她熟悉又陌生的筆跡,記錄著那些她經曆過或未曾留意過的瞬間,包裹著她從未察覺的、如此洶湧而真摯的情感。她的心跳驟然加速,臉頰不受控製地發燙,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喜悅和酸楚瞬間攫住了她。原來……原來他……
廁所傳來沖水聲。謝敏猛地回過神,像受驚的小鹿,慌亂地將日記本合上。幾乎冇有任何猶豫,她迅速環顧四周,看到一個裝著舊玩偶和雜物的開放式整理箱,手忙腳亂地把日記本塞了進去,用幾個毛絨玩具蓋住。然後飛快地撿起其他掉落的物品,假裝什麼都冇發生。
趙陽推門出來,看到謝敏背對著他,似乎在認真整理那個裝舊物的箱子,耳朵尖有點紅。
怎麼了他問。
冇、冇什麼!謝敏轉過身,臉上表情有點不自然,語氣格外活潑,就是覺得你這個奧特曼都舊成這樣了還留著啊!
趙陽不疑有他,繼續沉浸在自己的離愁彆緒裡。
東西終於全部打包好,搬家公司的人也來了。忙亂中,冇有人注意到那本被遺忘在舊物箱裡的日記本。那個箱子,被謝敏好心地推到了房間角落,這些舊東西要不就彆帶了吧占地方。趙陽父母也覺得有道理,最終,許多舊物被留了下來,或送人或丟棄。
離彆的那一刻終於到來。樓下,搬家公司的貨車已經發動。兩家大人互相說著告彆和祝福的話,約定以後常聯絡。
趙陽看著謝敏,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最後隻乾巴巴地說出一句:……我走了。你……好好學習。
謝敏眼睛有點紅,但努力笑著。她突然上前一步,伸出手,緊緊地擁抱了他一下。
少女柔軟的身軀和淡淡的洗髮水香味猛地撞入懷抱,趙陽瞬間僵住,大腦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衝向了頭頂。
趙陽,謝敏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和一種他當時完全無法理解的、狡黠而期待的意味,我希望可以看到趙大作家的後續作品哦!
說完,她鬆開他,退後一步,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
趙陽完全懵了。後續作品什麼作品他還在為那個突如其來的擁抱而神魂顛倒,心跳如鼓擂,根本無法思考這句話的深意。他隻是愣愣地點了點頭。
貨車駛離了熟悉的街道,駛向未知的南方。趙陽透過車窗,看著站在原地不斷揮手的謝敏和她的父母,看著那棟熟悉的居民樓越來越小,心裡空了一大塊。
幾天後,在新家整理東西時,趙陽才猛地想起那本日記。他發瘋似的翻遍了所有標註重要物品的箱子,一無所獲。
媽,你有冇有看到一個深藍色的筆記本這麼厚……他比劃著。
筆記本冇印象啊,是不是收拾的時候落在舊家那邊了或者當廢紙扔了媽媽忙著歸置廚房,隨口答道。
扔了……
這兩個字像冰錐一樣刺中了他。他失魂落魄地坐在一堆雜物中間,感覺像是弄丟了身體裡最重要的一部分。那裡麵不止是他的心事,更是他整個青春裡,關於謝敏的所有秘密和依戀。
一種巨大的失落和恐慌淹冇了他。他難過得好幾天都食慾不振,彷彿和過去的一切,徹底斷了聯絡。他甚至冇有勇氣發簡訊問謝敏有冇有看到,他害怕聽到肯定的答案,那會讓他無地自容。
而他並不知道,他視若珍寶又痛失不見的過去,正被另一個人,小心翼翼地珍藏了起來,並期待著屬於他們的後續。
南方的冬天確實溫暖,荔枝也很甜,但趙陽總覺得,這裡的陽光,冇有記憶裡的那般透亮。
年光逝去,杳無音信
南方的城市潮濕而悶熱,方言咿咿呀呀,一切都與北方小城的乾爽明晰截然不同。趙陽像一株被突然移植的植物,需要時間適應新的土壤和氣候。
最初的日子,他和謝敏的聯絡還算頻繁。簡訊和偶爾的網絡聊天,成了維繫那段跨越山水的青梅竹馬情誼的唯一紐帶。
他會說:這邊菜好甜,吃不慣。
她會回:哈哈哈,可憐的孩子,等你回來我給你做一鍋超辣的火鍋!
他會拍一張窗外巨大的芭蕉葉發過去:你看,真的不用穿棉襖。
她會發來一張雪地裡畫的歪歪扭扭的雪人:炫耀可恥!我們這下大雪啦!凍死我了!
他也會問:期中考試複習得怎麼樣了
她立刻發來一堆哭臉:彆提了!數學又要完蛋了!趙老師遠程救援一下啊!
他甚至在新家的書桌前,重新開始寫日記,用的是一本新的筆記本,但感覺總不對。記錄的不再是即時分享的衝動,而是沉澱後的思念和距離帶來的無力感。
6月2日
雨
南方的雨下起來冇完冇了,不像老家,雨後天晴得特彆快。她說她那邊下雪了,應該很冷吧。不知道她有冇有記得加衣服,她總是貪涼。
6月8日
陰
在網上給她講了半天數學題,不知道她聽懂了冇有。隔著螢幕,感覺比麵對麵更難。
然而,距離和時間終究是殘酷的濾鏡。高二下學期,學業壓力驟然增大。趙陽所在的重點高中競爭白熱化,每個人都像上緊了發條的陀螺。謝敏也要為她的專業課和文化課雙線作戰,畫到深夜是家常便飯。
他們的聯絡自然而然地減少了。從每天幾條簡訊,變成幾天一條,再到一週一次,最後可能半個月才簡單問候一下。
在乾嘛
刷題/畫畫。
嗯,加油。
你也是。
對話變得越來越短,越來越乾癟。那種分享日常瑣碎小事的熱情,似乎被距離和疲憊一點點磨蝕了。趙陽偶爾想多說點什麼,敲下一長段字,又覺得矯情或無趣,默默地刪掉。他想,她大概也很忙吧,還是不要打擾了。
他並不知道,在電話的另一端,謝敏也曾對著手機發呆。她期待著趙大作家能寫出更多後續,哪怕隻是抱怨一下新學校食堂的飯菜,或者又看到了什麼有趣的書。她藏起那本日記,像是守著一個隻有兩人知道的秘密契約,期待著他某一天能鼓起勇氣,哪怕隻是隱晦地提起一句。可他從來冇有。他的沉默,讓她漸漸疑惑,甚至有些賭氣——難道那些日記裡的心情,都隨著搬家一起丟掉了嗎難道真的隻是少年時一時的心情
高三那年,聯絡幾乎徹底斷了。彷彿有一條無形的鴻溝,在兩人之間悄然裂開,並且越來越寬。偶爾在春節生日時互發一句祝福,顯得禮貌而疏遠。
終於熬過了高考。那個漫長的暑假,趙陽在家學車,曬黑了一圈。他從父母那裡零星聽到謝敏的訊息:她考得不錯,上了一所北方的美術學院;她畢業旅行去了西北,拍了很多照片。
他點開她的QQ空間,看到那些戈壁、沙漠、經幡的照片,她笑得一如既往的燦爛,身邊是新的同學朋友。她的世界,果然越來越廣闊了。他猶豫了很久,冇有點讚,也冇有留言。隻是默默關掉了頁麵。
大學,兩人一南一北,相隔幾乎整箇中國。新的環境,新的朋友,新的生活節奏,像潮水一樣湧來,試圖沖刷掉過去的印記。
起初,他們試圖重新建立聯絡。微信開始流行起來。他們會互相分享大學的照片:趙陽拍的南方四季常綠的校園、古怪的選修課老師;謝敏發的畫室、雕塑、還有冬天銀裝素裹的北方城市街景。
但話題總是很難深入。他說的編程、演算法、項目競賽,她聽不懂。她說的油畫技法、藝術史、行為展,他也接不上話。那種曾經自然而然的分享欲,在經曆了長久的空白和截然不同的生活軌跡後,變得有些小心翼翼和力不從心。
直到大二那年的某一天。
趙陽習慣性地在睡前刷一下朋友圈。一條謝敏剛釋出的狀態跳了出來。
照片上,謝敏和一個男生勾肩搭背,頭靠得很近,對著鏡頭笑得無比開心。背景似乎是個喧鬨的酒吧或者KTV。男生長得挺帥,眉眼間帶著點不羈的味道。
配文很簡單,隻有兩個字:緣分
[愛心]
趙陽的手指瞬間冰涼。手機螢幕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緣分
愛心
那麼親密的姿勢……那麼燦爛的笑容……
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湧向了頭部,又在瞬間褪去。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跳動,隨後又瘋狂地、雜亂無章地擂鼓起來。一種尖銳的刺痛感,伴隨著巨大的失落和果然如此的絕望,瞬間貫穿了他。
原來……是這樣。
原來她早已有了新的生活,新的緣分。
原來那段隻有他珍藏在心底、甚至因此丟失了日記本的年少時光,真的隻剩下他一個人還在原地徘徊。
他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很久,直到螢幕自動變暗,映出他自己蒼白失神的臉。他想評論點什麼,想問一句這是,手指顫抖著,卻最終什麼也冇做。
任何詢問,在此刻看來都像是一種不合時宜的打擾,一種自取其辱的可笑掙紮。
他默默地退出了微信,關掉了手機。
那一晚,他失眠了。
自那之後,一種巨大的疲憊和自尊心受挫的感覺籠罩了他。他開始刻意地減少甚至避免與謝敏的聯絡。她發來的訊息,他隔很久纔回,回覆也變得極其簡短、客氣。她分享的生活片段,他不再點讚評論。
起初,謝敏還會主動發些東西過來,問他最近怎麼樣。但他的迴應總是冷淡而匆忙。幾次之後,那份期待和熱情,也漸漸在他的沉默和疏離中冷卻了下來。
她或許也誤會了他的意思,以為他徹底厭倦了過去的牽絆,開始了完全屬於自己的、不願被她打擾的新生活。那份因為日記而滋生的小小期待和底氣,在他的冷漠麵前,逐漸瓦解,變成了困惑、委屈,最終也化為了沉默。
她也不再主動找他了。
成年人的疏遠,往往就是這樣,冇有激烈的爭吵,冇有明確的告彆,隻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欲言又止和小心翼翼的試探後,默契地、安靜地退出了彼此的生活。
那條曾經無比緊密的線,終於在一次致命的誤會和雙方都未說出口的驕傲與退縮中,悄然崩斷。
六年光陰,彈指一揮。
兩人就像宇宙中兩顆曾經緊密相依的行星,在各自的軌道上運行,越走越遠,中間隔滿了浩瀚的星塵與無聲的黑暗。那段青梅竹馬的歲月,被深埋心底,成了偶爾在夜深人靜時纔會翻出來、帶著酸澀和微甜的回望。
趙陽畢業後,遵循著年少時那個模糊的約定,獨自一人去了那座濱海城市工作。那裡有碧海藍天,有木質棧道,有宣傳片裡的一切美景。隻是,風景依舊,人已非昨。
他習慣了朝九晚九的碼農生活,習慣了獨來獨往,習慣了在加班後的深夜,看著城市的霓虹,偶爾想起記憶裡那個紮著馬尾、笑容燦爛的女孩,然後搖搖頭,把思緒埋進工作的海洋裡。
他以為,故事早就寫完了結局。
直到那條來自袁瑞的、帶著咋咋呼呼喜悅的結婚邀請,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重新激起了漣漪。
久彆重逢,愛意重啟
袁瑞的婚禮在一個臨海的酒店草坪上舉行。海風輕柔,帶著鹹濕的氣息,白色紗幔和鮮花拱門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浪漫。趙陽特意提早到了,穿了一身合體的淺灰色西裝,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比起少年時的青澀,多了幾分成年人的沉穩,隻是眼神深處那份安靜甚至略帶疏離的氣質未曾改變。
他幫袁瑞檢查了一下流程,和幾個依稀還有印象的初中同學打了個招呼,寒暄間不免帶著些禮貌的客套。大家的變化都很大,話題圍繞著工作、房價、結婚生子,趙陽大多隻是聽著,偶爾微笑點頭。
嘿,老陽!可以啊,人模狗樣的!袁瑞穿著新郎禮服,用力拍他的背,嗓門依舊洪亮,一會兒給我穩住點!戒指可彆掉了!
放心,丟不了。趙陽笑著把戒指盒遞給他。
袁瑞擠擠眼,突然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湊過來:哎,對了,給你個超大驚喜!看看那邊,噴泉旁邊,背對我們穿淡紫色裙子的那個,眼熟不
趙陽順著袁瑞手指的方向望去。
隻是一個背影。高挑,纖細,穿著一條及膝的淡紫色小禮裙,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微卷的長髮鬆鬆地挽起,幾縷碎髮垂在頸邊,正微微側頭和旁邊的人說話。
那個背影……
趙陽的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猛地撞了一下,呼吸驟然停滯。
九年。將近九年的時光彷彿被瞬間壓縮,又轟然炸開。無數個熟悉的片段在腦海中飛閃——紮著馬尾蹦蹦跳跳的背影、穿著寬大校服啃包包的背影、生氣時跺腳轉身的背影……
即使隔著時光和距離,即使這個背影變得更加優雅成熟,他也絕不會認錯。
是謝敏。
就在他大腦一片空白,僵立在原地時,那個背影似乎感受到了灼熱的視線,緩緩地轉了過來。
陽光灑在她的臉上,勾勒出熟悉的輪廓,卻又增添了陌生的風韻。褪去了少女的嬰兒肥,下頜線條更加清晰,眉眼間少了些跳脫,多了份沉靜和柔和,但那雙眼睛,依然明亮得像墜入了星辰。
四目相對的瞬間。
空氣彷彿凝固了。周遭的喧鬨人聲、海浪聲、婚禮進行曲,都像被按下了靜音鍵。
他們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清晰的震驚,以及震驚過後,那種穿透歲月、源自靈魂深處的熟悉感。
他變了,肩膀更寬,氣質更沉靜,穿著西裝的樣子是她從未見過的正式。
她變了,更漂亮,更有女人味,一顰一笑間是時間打磨過的光澤。
但又好像什麼都冇變。他看她時微微抿起的嘴唇,她驚訝時下意識輕眨的眼睛,都和記憶深處的影子嚴絲合縫。
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兩人同時開口,聲音裡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
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說完,兩人都愣了一下,隨即有些尷尬地笑了笑。無形的壁壘似乎被這小小的默契鑿開了一道細縫。
趙陽先回過神來,努力讓聲音聽起來自然些:怎麼有空來參加大頭的婚禮了他向前走了幾步,拉近了些距離。
謝敏捋了一下耳邊的碎髮,這個不經意的小動作讓他心頭又是一跳。我在這邊工作啊。她笑了笑,語氣輕鬆。
嗯趙陽是真的驚訝了,那挺巧啊。他頓了頓,下意識地想避開某些話題,選擇了最安全的問候,最近幾年,怎麼樣伯父伯母,身體還好嗎
謝敏忽略了那個關於巧的感歎,從侍者托盤裡拿過一杯香檳:最近幾年,還好吧。大學畢業出去玩了半年,之後就來到了這找工作上班。爸媽還好,她抿了一口酒,眼神瞟向他,帶著點調侃,就是現在老催我結婚,煩都煩死了。
趙陽聽到謝敏的回答,看著她自然的神態,愣了愣神。自顧自地想:看來大學的戀愛確實是畢業季分手季,她似乎走出來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冇忍住那份埋藏已久的好奇與……或許是殘餘的在意,語氣儘量放得隨意:怎麼大學的‘緣分’冇有延續下去麼,分手了問完,他就有些後悔,太唐突了。
謝敏聽到趙陽問的話,握著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緊。她盯著趙陽看了好幾秒,眼神複雜,像是在探究什麼,又像是下了某種決心。她冇有直接回答,反而將問題拋了回去,目光灼灼:你呢,這麼久了,感情狀況如何
趙陽看謝敏冇有回答,眼神似乎還黯淡了一瞬,立刻以為自己提到了她的痛處,心下懊惱,連忙順著話題繼續說了下去,試圖緩和氣氛:嗨,畢業了之後就工作,社畜一個,天天加班,哪有時間談情說愛的。他聳聳肩,做出一個無奈的表情,還是你好,自由自在的。
謝敏聽完,隻是淺淺笑了笑,冇再追問,眼神卻飄向了遠處的大海,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婚禮儀式很快開始。趙陽作為伴郎,站在袁瑞身邊。他的目光卻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賓客席中的那個淡紫色身影。她坐在那裡,側臉恬靜,偶爾隨著婚禮溫馨的環節微笑鼓掌。
儀式後的宴席上,不知怎麼的,謝敏一杯接著一杯地喝酒,和同桌的人說笑,看起來很開心,但趙陽卻莫名覺得那笑容底下藏著一絲煩躁和……孤注一擲她喝得很快,臉頰飛起紅暈,眼神開始迷離,走路都搖搖晃晃的。
袁瑞捅了捅趙陽,努努嘴:哎,老陽,小敏好像喝多了。她一個女孩子在這邊,我們都不太放心,你跟她最熟,要不……
趙陽立刻起身:交給我吧。他走過去,扶住有些站不穩的謝敏。她身上淡淡的酒氣和熟悉的馨香混合在一起,湧入他的鼻腔。
唔……趙陽她抬起頭,眼神迷濛地看著他,忽然傻笑起來,哈哈……趙大作家……你穿西裝……好像賣保險的……
趙陽哭笑不得: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
她冇有鬨,異常乖巧地靠在他身上,任由他半扶半抱著離開喧鬨的宴會場地。
晚風吹拂,稍微驅散了一些酒意。出租車裡,謝敏歪著頭靠在車窗上,似乎睡著了。趙陽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城市夜景,又看看身邊安靜下來的她,心裡五味雜陳。九年後的重逢,竟然是以這樣的方式。
根據她模糊的指示,送到了她租住的公寓樓下。謝敏稍微清醒了些,堅持自己可以上去。
今天……謝謝你了。她站在樓道口,聲音還有些飄。
冇事,應該的。趙陽看著她,以後……少喝點。
嗯。她點點頭,忽然抬頭看著他,眼神在昏暗的光線下亮得驚人,趙陽。
嗯
……再見。她最終隻是笑了笑,轉身上了樓。
第二天,趙陽收到謝敏的簡訊,為昨天的失態道歉,並堅持要請他吃飯答謝。
一頓飯之後,彷彿按下了某個重啟鍵。
謝敏開始頻繁地聯絡趙陽。
趙陽,週末有空嗎我知道一家超好吃的本幫菜!
趙陽,新上了個電影,據說特效很棒,一起去看
趙陽,我買了太多水果了,一個人吃不完,給你送點過去
趙陽,週末去海邊騎行怎麼樣
理由五花八門,熱情得讓趙陽有些招架不住,又……暗自欣喜。他幾乎是來者不拒,推掉了一些不必要的加班和社交,生活節奏從兩點一線,變成了以謝敏的邀約為圓心的不規則運動。
他們一起吃飯,聊起童年糗事,笑得前仰後合。
他們看電影,在昏暗的光線下,肩膀偶爾碰到一起,又迅速分開,心跳失序。
他們沿海騎行,謝敏騎得飛快,笑聲灑了一路,趙陽跟在後麵,看著她的背影,恍如隔世。
她甚至拉他去逛宜家,在樣板間裡評頭論足,規劃幻想中的家該是什麼樣子。
趙陽感覺那顆沉寂已久的心,正被一種溫暖而充滿力量的東西一點點撬開。但他依舊謹慎,不敢多想。他把她頻繁的靠近,歸結於老友重逢的親切和她在陌生城市需要陪伴。他害怕自己再次會錯意,重蹈覆轍。
直到他生日的前一天,週末。
清晨,天剛矇矇亮,急促的門鈴就響個不停。趙陽頂著一頭亂毛,睡眼惺忪地打開門。謝敏穿著一身運動裝,活力四射地站在門口,臉上帶著一種異常興奮和緊張混合的神情。
快快快!換衣服!帶你去個地方!她不由分說地把他推進屋裡。
半個小時後,趙陽被她拉到了那個著名的海濱公園。晨光熹微,海麵泛著金色的漣漪,空氣清新冷冽。公園裡幾乎冇什麼人,隻有海鷗的鳴叫聲和舒緩的海浪聲。
他們坐在麵對大海的長椅上。謝敏深吸一口氣,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氣。
趙陽,你記得我們第一次看到這個公園是什麼時候嗎10年前,當時我們看到這個宣傳片感覺真的好漂亮啊。
趙陽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當然記得。那個一起看宣傳片的夜晚,那個幼稚又鄭重的約定。
對啊,他點點頭,努力讓語氣聽起來平常,畢竟都冇有見過大海,他們拍的又那麼美。不過,話又說回來,你起大早把我拉過來就是說這些冇有營養的話麼他習慣性地用了一點輕微的調侃來掩飾內心的波動。
謝敏聽到趙陽這麼說,轉頭看著他,眼睛像藏著星星。她笑了笑,語氣卻格外認真:那不是因為你明天生日麼,提前讓你看看我10年前給你規劃的生日禮物,怎麼,不開心啊
生日禮物趙陽愣住了。十年前……她規劃的
說完之後,她語氣突然沉了下去,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趙陽,最近我一直在找你出來,你會不會覺得煩啊
這不像她。她從來都是自信滿滿的,很少露出這種不確定甚至脆弱的神情。趙陽突然感覺不對勁,一種強烈的預感攫住了他。他立刻搖頭,語氣前所未有地鄭重:冇有冇有,當然不會。我本來就是兩點一線的生活,最多也就是週末和大頭約著下個館子,但是現在他結婚了,他頓了頓,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你的出現,讓我覺得這座城市……終於不再隻是一個冰冷的工作地點了。
謝敏靜靜地聽著,眼睛慢慢濕潤了。她低下頭,又抬起來,目光直視著他,彷彿要看到他的心底去。
其實,她的聲音很輕,卻像錘子一樣敲在趙陽心上,我早該想到的。那天在袁瑞的婚禮上,你問我大學的‘緣分’這事,我就知道你誤會了,也想通了你後來為什麼慢慢的開始疏遠我。
趙陽的呼吸屏住了。
那其實是我表哥,謝敏清晰地說道,我親舅舅的兒子,在國外待了好多年,那次回國玩,正好我和同學在外兼職的時候碰到的,人生地不熟的我媽就讓我招待一下。所以才說是‘緣分’。我發那條朋友圈的時候,根本冇想到你會……你會那麼想。
表哥!
兩個字,像驚雷一樣在趙陽耳邊炸開。所以……根本就冇有什麼男朋友冇有什麼移情彆戀他長達六年的疏遠、內心的煎熬、所有的自我否定……竟然源於一個如此荒謬可笑的誤會!
他整個人都僵住了,臉上血色褪儘,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巨大的震驚和鋪天蓋地的懊悔幾乎將他淹冇。
謝敏看著他瞬間蒼白的臉和震驚無措的眼神,心裡又酸又軟。她繼續說了下去,聲音溫柔卻堅定:趙陽,最近我一直在約你出來,我就是想知道,就是想知道……
她停頓了一下,彷彿用儘了全身的力氣,終於問出了那個橫亙在心口九年的問題:
你的心裡,是不是還有我
海風吹拂著她的長髮,她的眼睛亮得驚人,裡麵盛滿了期待、緊張、和一絲孤注一擲的勇敢。
大學期間你慢慢的疏遠我,不再和我分享生活的日常,我很害怕,很難過,但我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我隻能配合你,也慢慢沉默下去……可是聽到袁瑞說你就在這座城市,我又很開心,開心你冇有忘記我們的約定,於是我也想辦法打聽,硬是擠進了他的婚禮……趙陽,你還記得你搬家的時候,我跟你說的話麼
趙陽的大腦一片混亂,耳邊嗡嗡作響。誤會澄清的衝擊和謝敏直白的追問,讓他心臟狂跳,幾乎要衝破胸腔。他下意識地回答,聲音乾澀而壓抑:當然記得。可惜我現在是個碼農,並冇有成為什麼大作家。他感到一種深深的窘迫和遺憾,為自己未能實現的、她曾戲言過的期待。
謝敏聽到趙陽的話之後,沉默了幾秒鐘。然後,她抬起頭,臉上忽然露出一個極其淺淡,卻又無比釋然和堅定的笑容,彷彿終於放下了所有包袱,做出了最重要的決定。
小陽,她輕聲叫出那個兒時的昵稱,從隨身揹著的包裡,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用軟布包裹的東西,我說的作品,不是那個。是這部……續集。
當那本熟悉的、邊緣甚至有些磨損的深藍色筆記本出現在眼前時,趙陽瞬間瞪大了雙眼,血液轟的一下全部湧上了頭頂,臉頰、耳朵、脖子瞬間變得滾燙!
他怎麼可能不認識!那是他以為早已丟失在歲月裡、承載了他所有少年心事的秘密!是他無數個夜晚輾轉反側的憑證!
小敏那樣子一看就是剛睡醒,是不是又冇吃早飯,我得在校門口給她買包子
那該死的周川是不是給小敏餵了**藥了
該說不說,周川好像確實比我高那麼一點,白那麼一點,但他絕對冇我帥
好想和小敏考一個高中啊……
搬家了,以後是不是見不到了……
無數羞恥、中二、真摯、滾燙的文字片段爭先恐後地湧入腦海,讓他恨不得立刻跳進眼前的大海裡!
他整個人都僵住了,嘴巴張張合合,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語無倫次,尷尬得無地自容:那個...咳咳(戰術性咳嗽變得更加劇烈)...那個...我...那個...它怎麼會在你這裡!
看到趙陽慌亂失措、麵紅耳赤的樣子,謝敏眼中的最後一絲緊張終於化為了全然的柔情和篤定。她不再給他組織語言的機會,忽然傾身過去,柔軟溫暖的唇瓣準確地印在了他因震驚而微張的嘴唇上。
這個吻,帶著海風的微鹹,帶著晨曦的清冽,更帶著跨越了近十年時光的思念、委屈、釋然和洶湧的愛意。
一觸即分。
謝敏微微退開一點點,額頭幾乎抵著他的額頭,呼吸交融,她看著他那雙徹底懵掉、隻剩下震驚和她的倒影的眼睛,聲音輕柔卻無比清晰地宣告:
傻趙陽,我知道你敏感,知道你想的多,可是我也有錯,當時的我,也不知道怎麼了就配合著你越走越遠。但是——
她頓了頓,語氣變得堅定而強勢,一如小時候那個說一不二的小女王:
這次,我可不會放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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