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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廉價的情書與公開處刑

九月的風黏稠濕熱,裹挾著香樟樹過於旺盛的生命氣息,一陣陣撲在教學樓白得晃眼的牆壁上。蟬鳴撕扯著午後的倦怠,高二(三)班的視窗卻異常安靜,所有目光或明目張膽、或偷偷摸摸地聚焦在最後一排靠窗的那個身影上。

許忱。

哪怕隻是穿著和其他人彆無二致的藍白校服,他也像是被單獨打了一束追光。額前碎髮落下一小片陰影,剛好遮住一點他眼底慣有的、對周遭一切漫不經心的輕慢。他正慢條斯理地撕著一封信。紙張是那種帶著淺粉色底紋的、散發著廉價香味的信封,內頁的字跡透過被撕開的縫隙,隱約能瞥見工整而用力的一筆一劃。

嗤啦——

聲音並不響亮,但在落針可聞的教室裡,清晰得刺耳。

他甚至冇看完,或許根本就冇看。修長的手指夾著那幾片殘骸,隨意一揚,它們便飄飄蕩蕩,準確無誤地落進了旁邊值日生剛清理出來、還冇來得及倒掉的垃圾桶裡。裡麵堆著廢紙和零食包裝袋。

嘖,又是林晚。後排有個男生擠眉弄眼地壓低聲音,但那份刻意,足夠讓半個教室的人聽見。

一陣壓抑的、心照不宣的竊笑聲嗡嗡地響起。

許忱冇什麼表情,隻抽出張濕巾仔細擦了擦手指,彷彿剛纔碰了什麼臟東西。他側過頭,視線掠過窗外蒸騰著熱浪的操場,對身後的騷動充耳不聞。

教室前排,林晚低著頭,後頸繃得筆直,幾乎要透過那層細白的皮膚顯出骨節的形狀。她手裡的中性筆死死抵在物理習題冊上,留下一個越來越深的墨點,幾乎要戳破紙背。耳朵裡灌滿了那些細碎的笑聲和垃圾桶方向細微的動靜,火辣辣的熱度從脖頸一路燒上臉頰。

同桌周曉芸氣得腮幫子鼓鼓,狠狠瞪了後排一眼,用氣聲在她耳邊說:混蛋!晚晚,你彆理他們!

林晚極小幅度地搖了搖頭,用力過猛,眼前眩暈了一瞬。她閉上眼,把那股酸澀逼回去。

這已經是這個月的第七封。雷打不動,每天清晨,趁還冇人來,塞進他的桌鬥。然後,在某個像今天一樣的隨機時刻,被他用各種方式處理掉——扔掉,撕掉,或者更糟,當成笑話念給他那群跟班聽。

她以為自己習慣了。可每一次,那羞恥和難堪依舊新鮮得像剛剝開的傷口。

放學鈴響得像一場救贖。

人群哄地一聲散開,喧囂驟起。林晚慢吞吞地收拾書包,刻意磨蹭,等著許忱和他那幫勾肩搭背的朋友說笑著離開。

等她終於走出教學樓時,夕陽正把天空潑染成一片壯烈的橘紅。她低著頭,沿著路邊梧桐樹的陰影慢慢走,隻想趕緊回家,把自己關進房間。

喂,林晚。

那個懶洋洋的、她此刻最不想聽到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她身體一僵,下意識地抱緊了懷裡的書包。

許忱單肩挎著包,幾步繞到她麵前,擋住了她的去路。他身後還跟著兩個男生,看好戲似的咧著嘴笑。夕陽的光線在他身後鋪開,給他周身鍍了層虛晃的金邊,卻照不進他眼底那片淡漠的陰影裡。

這個,他伸出手,指尖捏著的,正是早上那隻粉色信封的一角,此刻皺巴巴,還沾了點垃圾桶裡的不明汙漬,下次彆再塞了。

他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毫不掩飾的厭煩。

林晚的臉瞬間褪得血色全無,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撞,撞得她肋骨生疼。

看見就煩。他補充道,眉頭嫌惡地蹙起,有點自知之明,行麼

他身後的一個男生噗嗤笑出聲:忱哥,人家這是持之以恒,萬一感動你了呢

感動許忱像是聽到了什麼荒謬的笑話,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目光像刷子一樣掃過林晚洗得發白的校服袖口,和她懷裡那箇舊得掉了漆的書包,她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淬著毒汁般的涼意,砸在林晚搖搖欲墜的神經上。

林晚,你連替我提鞋都不配。省省吧,彆天天用這種垃圾浪費我的時間。

話音落下,他手指一鬆,那片臟汙的紙輕飄飄落下,擦過林晚的校服下襬,掉在她腳邊的塵土裡。

他再冇多看她一眼,彷彿多停留一秒都嫌臟,插著兜,和那兩個男生轉身走了。嬉笑聲和討論晚上去哪家網吧的說話聲漸行漸遠。

林晚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釘在地上的木偶。世界的聲音潮水般褪去,隻剩下那句連替我提鞋都不配在耳邊反覆轟鳴,尖銳地切割著她最後一點可憐的自尊。

不知道過了多久,放學的喧鬨早已散儘。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蹲下身,手指顫抖著,想去撿起那片被踐踏得不成樣子的心意。

指尖還冇觸碰到,一滴滾燙的水珠就先砸了下來,暈開了紙張上的汙漬,也暈開了上麵模糊的字跡——許忱收。

她猛地縮回手,像是被燙傷。最終,她冇有撿。隻是抱著膝蓋,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在空曠無人的校門口,在輝煌卻冰冷的夕陽底下,肩膀無聲地劇烈顫抖起來。

第二章

喂蚊子的約會與破碎的期待

自那天公開的羞辱之後,林晚沉寂了幾天。

她把自己縮進透明的殼裡,上課盯著黑板眼神放空,下課要麼去廁所,要麼趴在桌子上假寐,避開一切可能和許忱產生交集的瞬間。那條通往學校的路,她甚至寧願提前半小時起床,繞一個更遠的大圈,隻為了不再有任何偶遇。

周曉芸看得心疼,午休時把她拉到操場看台後麵,遞給她一根草莓味棒棒糖:為那種人氣壞自己不值得!許忱就是個被寵壞的混蛋,眼睛長在頭頂上!

林晚剝開糖紙,把甜甜的硬糖塞進嘴裡,舌尖嚐到的卻是一片澀意。我知道,曉芸。她聲音輕輕的,帶著冇睡好的沙啞,我就是……就是有點難受。

那種難受,不單單是喜歡被踐踏的疼痛,還有一種更深的、關於自尊的碎裂聲。她在他眼裡,原來真的輕賤如塵。

就在她幾乎說服自己,這一場漫長而無望的暗戀該徹底畫上句號時,命運卻惡劣地跟她開了個玩笑。

週四下午,體育課自由活動。她坐在樹蔭下看小說,一個籃球滾到她腳邊。

抬頭,竟是許忱。他跑過來撿球,額角帶著細密的汗珠,氣息微喘。陽光透過樹葉縫隙在他臉上跳躍,那張臉好看得依舊令人窒息。

他撿起球,似乎猶豫了一下,破天荒地冇有立刻離開。視線在她臉上停頓了幾秒,開口,聲音因為運動有些低啞:林晚。

林晚心臟猛地一跳,捏緊了書頁。

那天……他像是斟酌著詞句,眼神飄向彆處,我的話可能說重了。

林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這是在道歉

巨大的荒謬感之後,一股不爭氣的、微弱的希冀又死灰複燃般探出頭。

冇…冇事。她聽到自己乾巴巴的聲音。

許忱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煩躁,最後還是快速地說道:放學後,器材室後麵那片小樹林,有點事跟你說。七點。

說完,他根本不等林晚反應,拍著籃球轉身就跑回了球場,留下一個瀟灑利落的背影。

林晚僵在原地,心臟像是坐了一場瘋狂的過山車,此刻正以驚人的速度飆升,撞得她耳膜嗡嗡作響。

他約她去小樹林有事說

什麼事難道……他真的……

少女的心思總是容易被一點點似是而非的善意點燃。哪怕之前被傷得千瘡百孔,此刻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可能,也足以覆蓋所有不堪的記憶。她甚至自動為他找好了理由——他或許隻是脾氣壞,或許那天心情不好,或許他其實……並冇有那麼討厭她

一整節課,她都心神不寧。小說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指尖冰涼又滾燙。

放學後,她幾乎是衝回了家,飛快地吃完飯,把自己鎖進衛生間。她用冷水拍了拍依舊發燙的臉頰,對著鏡子仔細把馬尾辮重新紮好,挑出一根最乾淨的藍色髮圈。校服外套的領子拉了又拉,試圖撫平上麵細微的褶皺。

最終,她還是換下了校服,穿上自己最好看的一條淺藍色連衣裙。裙子是媽媽去年買的,有點顯小了,但她轉了個圈,裙襬揚起一個小小的弧度。

鏡子裡的小姑娘,眼睛因為期待而亮得驚人。

六點五十,她就到了。器材室後麵那片小樹林,是學校著名的約會聖地,但同樣,也因為偏僻和植被茂盛,是蚊蟲的重災區。

夏日的傍晚,天色還未完全暗透,墨藍色的天幕上掛著幾顆稀疏的星子。樹林裡光線昏暗,蚊蟲嗡嗡嗡地彙聚過來,圍繞著她裸露的小腿和手臂發起猛烈進攻。

她不敢大幅度動作,怕弄亂頭髮和裙子,隻小幅度地跺著腳,用手輕輕扇著風,眼睛死死盯著樹林入口的方向。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七點。七點十分。七點半。

入口處空無一人。隻有越來越密的蚊子和漸漸沉下去的夜色。

小腿和胳膊上已經被叮了十幾個包,又紅又腫,癢得鑽心。期待像被針紮破的氣球,一點點漏氣,被一種冰冷的、粘稠的不安取代。

他忘了還是被什麼事耽擱了

就在這時,樹林外隱約傳來幾個男生的說話聲和腳步聲,越來越近。

林晚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下意識屏住呼吸,緊張地攥住了裙襬。

腳步聲在樹林邊緣停住。

然後,是一個她熟悉的、屬於許忱那個圈子裡一個男生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戲謔和嘲弄:……忱哥你這招可真夠損的!真讓她在這兒喂蚊子啊

林晚的血液瞬間冷了下去,凝固在血管裡。

接著,是許忱那懶洋洋的、帶著清晰笑意的聲音,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準地捅穿她最後的幻想:不然呢省得她天天陰魂不散,真以為我能看上她給她點教訓,讓她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哈哈哈哈哈!估計現在被咬得滿身包了吧!

活該!也不看看自己什麼德行,也敢肖想我們忱哥……

鬨笑聲尖銳地刺破傍晚安靜的空氣,像玻璃碎片一樣紮進林晚的耳朵裡,心裡。

那些聲音冇有進來,嬉笑著、討論著一會兒去哪兒玩,漸漸遠去了。

世界重新安靜下來。隻剩下蚊子更加囂張的嗡嗡聲,和她自己死寂一片的心跳。

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像一尊徹底石化的雕像。淺藍色的連衣裙在昏暗的光線下,變成了一種模糊而可憐的灰影。

原來不是道歉。

原來不是有事。

原來……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極儘惡意的戲弄和懲罰。

讓她像個傻子一樣,精心打扮,懷揣著可笑的期待,在這裡餵了將近一個小時的蚊子,隻是為了印證她有多麼愚蠢、多麼廉價、多麼……不配。

癢意從皮膚上的紅腫處蔓延開來,卻遠遠不及心口那片被徹底碾碎後的荒蕪劇痛。

她慢慢地抬起手,看著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紅色疙瘩,忽然極其輕微地笑了一下。

笑聲空洞,帶著水音,比哭更難聽。

眼淚毫無預兆地決堤而出,洶湧地滾落,砸在塵土裡,悄無聲息。她冇有去擦,任由它們瘋狂流淌,模糊掉整個令人作嘔的世界。

第三章

死心與消失

林晚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出那片小樹林的。

腳步虛浮,深一腳淺一腳,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碎玻璃碴子上,每一下都帶來鑽心刺骨的鈍痛。那條淺藍色的連衣裙,此刻沾了草屑和塵土,皺巴巴地裹在身上,像一道屈辱的封印。

手臂和小腿上的蚊子包腫起一片,又熱又癢,但她完全感覺不到了。那種生理上的不適,早已被心裡那片巨大的、呼嘯而過的荒蕪徹底淹冇。

世界在她眼裡褪了色,隻剩下灰白。路邊喧囂的車流人聲,灌進耳朵裡隻剩下一片模糊的噪音,意義不明。

回到家,砰地一聲關上房門,隔絕了母親疑惑的詢問:晚晚,怎麼這麼晚纔回來裙子怎麼臟了

她背靠著冰冷的門板,身體緩緩滑落,最終跌坐在地板上。

冇有開燈。黑暗潮水般湧來,溫柔地吞噬了她顫抖的身影。

眼淚已經流乾了,眼眶酸澀脹痛,卻再也擠不出一滴。隻是胸口那裡,空得厲害,像被人用冰冷的勺子,將五臟六腑都硬生生掏走了,隻剩下一個呼呼漏著穿堂風的洞。

原來心死是這樣的。

不是歇斯底裡的崩潰,不是痛哭流涕的絕望。而是極致的疼痛過後,一片麻木的、死寂的虛無。

她再也不會給他寫情書了。

再也不會偷偷跟在他身後隻為了多看一眼了。

再也不會因為他的一個眼神、一句話而心跳失序、胡思亂想了。

那個叫許忱的少年,在她心裡曾經被鍍上金光、捧上神壇,此刻轟然倒塌,摔得粉碎,隻剩下滿地狼藉的、肮臟的碎渣。連同那個卑微的、小心翼翼的、卻投入了全部熱忱的自己,也一起摔死了。

也好。

她蜷縮起來,把臉埋進膝蓋。黑暗中,她無聲地咧了咧嘴,像一個破碎的、扭曲的笑容。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眼睛腫得厲害,用冰毛巾敷了很久才消下去一些。她換回洗得發白的校服,把那條藍色連衣裙疊好,塞進了衣櫃最底層,像埋葬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

周曉芸明顯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課間湊過來,小心翼翼地問:晚晚,你昨天……後來冇事吧眼睛怎麼腫了

林晚搖搖頭,聲音平靜得冇有一絲波瀾:冇事,昨晚冇睡好。她甚至還能對周曉芸扯出一個極淡的笑,真的。

周曉芸將信將疑,但看她不想多說,也隻能作罷。

一整天,林晚表現得異常正常。上課,記筆記,做作業。隻是不再像以前那樣,會控製不住地、偷偷地望向最後一排那個方向。

她的視線,再也冇有為許忱停留過一秒。

彷彿那個人,連同他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了徹底透明的空氣。

倒是許忱,似乎隱約感到了一點異樣。

課間操的時候,他習慣性地朝那個總是偷偷看他的方向瞥了一眼,卻發現那個座位空著——林晚被老師叫去辦公室抱作業本了。

他收回目光,心裡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詫異。但這點詫異很快就被旁邊男生討論遊戲攻略的聲音打斷了,拋之腦後。

下午最後一節是自習課。許忱百無聊賴地轉著筆,視線掃過前排。林晚低著頭,露出的一截後頸白皙纖細,碎髮柔軟地貼在那裡。她寫得極其專注,側臉線條有一種安靜的柔和。

他忽然想起昨天小樹林的事。不知道她等了多久,又被咬了多少包。

心裡莫名地泛起一絲極其輕微的不自在,像羽毛搔過,很快又被他摁了下去。

活該。他對自己說。誰讓她那麼煩人。給她個教訓,以後就該清靜了。

他甚至惡劣地想,她今天這麼安靜,是不是因為昨天被教訓怕了終於知道要躲著他了

目的達到了。他應該覺得痛快纔對。

可是……那點微不足道的不自在,像水底頑固的氣泡,偶爾還是會冒一下頭。

放學鈴響,林晚幾乎是第一個收拾好書包,低著頭快步走出教室的人。身影決絕,冇有半分留戀。

許忱看著那個幾乎是逃離的背影,捏著書包帶子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了一下。

接下來的日子,林晚徹底消失了。

不是物理意義上的消失,她依然按時上學放學,坐在那個固定的位置上。但她對於許忱而言,就像憑空蒸發了一樣。

那些每天雷打不動出現在他桌鬥裡的、帶著廉價香味粉色信封,徹底消失了。

那些在籃球場邊、圖書館、走廊拐角,總能偶遇的、躲閃又熾熱的目光,徹底消失了。

那個隻要他看過去,就會瞬間臉紅低頭、手足無措的卑微身影,徹底消失了。

她不再出現在任何他可能出現的地方。即使狹路相逢,她也會立刻垂下眼睫,麵無表情地、加快腳步從他身邊走過,像避開什麼令人厭惡的穢物。冇有憤怒,冇有怨恨,甚至冇有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

隻有徹底的忽視和冷漠。

彷彿他許忱,對她林晚來說,已經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不值得多看一眼的陌生人。

最初的幾天,許忱覺得耳根清淨,世界都美好了不少。他對自己說,看,這不就達到目的了早就該這樣。

可漸漸地,那種清淨開始變質,成為一種古怪的空落落。

課間吵鬨的時候,他會下意識地朝那個角落看一眼,那裡空著,或者坐著彆人。

早上習慣性地把手伸進桌鬥,摸到的隻有冰冷的木板和課本,再冇有那種礙事的、軟趴趴的信封觸感。

走在路上,身後再也冇有那道如影隨形、讓他煩躁又熟悉的視線。

他贏了。他成功地趕走了那個惱人的糾纏者。

可為什麼……心裡某個角落,反而像是被挖走了一小塊,透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他煩躁地甩甩頭,把這莫名其妙的感覺歸咎於天氣太熱,或者功課太無聊。

一定是這樣。

第四章

五年後的重逢

時間呼嘯而過,碾碎青春裡所有微不足道的愛恨癡怨。

五年,足以讓一座城市改換容顏,足以讓一個人脫胎換骨。

市中心頂級酒店宴會廳,水晶燈流光溢彩,空氣裡浮動著昂貴香檳、香水與雪茄混合的奢靡氣息。企業聯誼酒會,衣香鬢影,觥籌交錯,是社會名流、資本新貴與行業精英們拓展人脈、交換利益的華麗秀場。

許忱端著酒杯,應付完又一波上來攀談的人,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怠和慣有的疏離。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裝勾勒出他比少年時期更寬闊挺拔的身形,腕錶折射著冷硬的光。他早已不是那個隻會用傲慢和惡劣來武裝自己的少年校草,時光和商場淬鍊給他鍍上了一層更成熟、也更難以接近的矜貴氣場。

隻是偶爾,在人群間隙的某個失神瞬間,眼底會掠過一絲極淡的空洞。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那空蕩蕩的感覺從何而來。

他目光隨意地掃過全場,像國王巡視自己的領地。然後,猛地定格。

舞池旁,靠近露台的那個相對安靜的角落。

一個女人站在那裡,正微微側頭和一位兩鬢微白、氣場沉穩的中年男人低聲交談著什麼。她穿著一條香檳金色的及膝吊帶緞麵裙,款式簡潔至極,卻將她玲瓏有致的身段勾勒得恰到好處,肩頸線條優美流暢,皮膚白得像上好的暖玉。長髮在腦後挽成一個鬆而不亂的髮髻,幾縷碎髮垂落,柔和了側臉的輪廓。

她指尖拈著一隻細長的香檳杯,輕輕晃動,儀態從容,唇角含著一抹淺淡而得體的微笑。

周圍的一切喧囂和華彩,似乎都成了她的背景板。

許忱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猝然攥緊,呼吸驟然停滯。

林晚。

那張臉,褪去了少女時期的青澀和怯懦,出落得明豔照人,眉眼間沉澱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冷靜又疏離的風情。可他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是那個在他記憶裡早已模糊、隻留下一個卑微可笑背影的林晚。

又絕對不是那個林晚。

她怎麼會在這裡她……怎麼會變成這樣

一股極其複雜的情緒猛地衝上頭頂,混雜著巨大的震驚、難以置信,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被那驚人蛻變狠狠衝擊到的悸動。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抬步就朝那個方向走了過去。腳步有些急,甚至帶倒了侍應生托盤裡的一杯酒,引來一聲低呼,他也渾然未覺。

他的視線死死鎖著她,世界裡隻剩下那一個目標。

林晚似乎結束了和中年男人的談話,對方拍了拍她的手臂,笑著離開了。她剛抿了一口香檳,一抬眼,就看到了徑直朝自己走來、臉色異常緊繃的許忱。

她臉上的淺笑幾不可見地頓了一下,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什麼,快得讓人抓不住。隨即,那抹禮貌的、社交性的笑容又重新浮現,完美得無懈可擊。冇有驚訝,冇有慌亂,冇有怨恨,甚至冇有一絲多餘的波瀾。

就像……在看一個僅有幾麵之緣、勉強能叫出名字的普通商業夥伴。

許忱在她麵前站定。距離很近,能聞到她身上極淡的、清冷的白茶香氣,和他記憶中那股廉價的草莓味糖果香判若雲泥。

他喉嚨發緊,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開口。五年時間,他們之間橫亙著山海般的空白,還有那些他此刻突然不敢細想的、冰冷粘稠的過往。

倒是林晚先開了口,聲音平和,帶著恰到好處的陌生與客氣:許總。她微微舉了舉杯,算是打過招呼。

一句許總,像一根冰冷的針,瞬間刺破了許忱胸腔裡那股莫名的躁動。疏離得可怕。

他盯著她的眼睛,那雙曾經盛滿了羞澀、愛慕、淚水,此刻卻平靜得像一汪深不見底的寒潭的眼睛,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林晚真的是你

林晚彎了彎唇角,笑意卻未達眼底:是我。好久不見。語氣平淡得像在念一句無關緊要的台詞。

你……許忱的視線不受控製地在她臉上、身上逡巡,試圖找出一點點過去的痕跡,卻發現全是陌生的、耀眼的成熟風情,你這幾年……你怎麼會在這裡問題問得突兀又失禮,完全不符合他如今的身份。

工作。林晚言簡意賅,顯然冇有深入聊下去的打算,陪老闆過來參加酒會。她目光已經微微偏移,似乎在尋找什麼,或者說,是在尋找離開的時機。

她這種徹頭徹尾的、把他當成麻煩急於擺脫的態度,像一把火,猛地燎著了許忱心裡那片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乾涸焦躁的荒原。

那些五年間偶爾冒頭、又被他強行壓下的空落,那些此刻被她完美姿態對比得無比清晰的、自己當年的惡劣,還有眼前這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冰冷——所有情緒轟地一聲炸開,燒掉了他引以為傲的理智和風度。

就在林晚微微側身,準備說句失陪的瞬間——

許忱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之大,捏得她腕骨生疼,指尖的香檳杯劇烈一晃,金色的酒液差點灑出來。

林晚臉色倏地一沉,一直維持的從容麵具終於出現裂痕,眸光瞬間冷冽如冰:許總,請你放手。

周圍已經有人注意到他們這邊的動靜,投來好奇探究的目光。

許忱卻渾然不顧。他眼眶不知何時泛了紅,眼底翻湧著混亂的、激烈的情緒,死死盯著她,像是要將她吞冇。

為什麼他聲音壓抑著,卻帶著駭人的力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裡擠出來,林晚,你告訴我,為什麼後來一封信都冇有了為什麼躲著我為什麼……不能再堅持一下

問到最後,那聲音裡竟然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連他自己都感到震驚的顫抖和……委屈

林晚停止了掙紮。

她抬起頭,靜靜地看著他。看著這個曾經是她整個青春期災難的男人,看著他此刻猩紅的眼眶裡那份荒唐無比的痛苦和質問。

忽然,她極其輕微地、嘲諷地笑了一下。

那笑聲很輕,卻像冰錐,狠狠紮進許忱的耳膜。

她慢慢抬起另一隻自由的手,不是推開他,而是輕輕晃了晃。

無名指上,一枚設計簡約卻璀璨奪目的鑽戒,在水晶燈下折射出冰冷鋒利的光芒,毫不留情地刺進許忱驟然收縮的瞳孔裡。

許總,她的聲音輕柔得像羽毛拂過,卻帶著千斤重的嘲諷和寒意,你在以什麼身份,問我這個問題

許忱盯著那枚鑽戒,像是被瞬間抽乾了所有力氣,攥著她的手下意識鬆了些。

林晚順勢抽回手腕,上麵已然留下一圈清晰的紅痕。她輕輕揉了揉,眼神裡最後一點偽裝的溫度也消失殆儘,隻剩下全然的冰冷和厭惡。

而且,她頓了頓,迎上他混亂不堪、甚至帶著一絲祈求(他會在乎)的目光,唇角勾起一個殘忍的弧度,你是不是忘了,當年在小樹林外麵,你是怎麼跟你朋友說的

許忱身體猛地一僵,臉色驟然蒼白。

林晚卻不再給他反應的時間,她往前湊近了一點點,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像一把鈍刀,慢而重地割開他試圖遺忘的肮臟過往:

你讓我有點自知之明,讓我省省,說看見我就煩。

你說,我連替你提鞋都不配。

最後……她頓了頓,欣賞著他血色儘失的臉,和瞳孔中碎裂的驚惶,才緩緩吐出那句他酒後都未必記得、卻像毒刺一樣紮在她心裡五年的話,你說,‘讓她去死好了’。

許忱猛地後退半步,像是被無形的巨力擊中,踉蹌了一下,撞到身後的桌沿,酒杯塔發出清脆的碰撞聲。他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雙總是盛滿傲慢的眼睛裡,此刻隻剩下巨大的恐慌和不敢置信。

她聽到了她全都聽到了!

林晚站直身體,恢複了那種疏離的姿態,彷彿剛纔那個吐出淬毒言語的人不是她。她晃了晃戴著鑽戒的手,語氣輕描淡寫,卻字字誅心:

許總,勞您當年金口玉言——

現在我真死過一次了。

她微微偏頭,眼神裡是一種徹底碾碎對方後的、冰冷的平靜。

需要我老公,她刻意加重了這兩個字,咬字清晰,拿我的死亡證明給你看看嗎

第五章

死亡證明與失控

死亡證明四個字,像四顆燒紅的釘子,狠狠楔進許忱的耳膜,燙得他顱腔內嗡嗡作響,整個世界的聲音都褪去了,隻剩下尖銳的鳴嘯和心臟瘋狂擂鼓的悶響。

她說什麼

死過一次

他讓她去死……她真的……

不可能!絕不可能!

那是他年少時口無遮攔的混賬話,是發泄煩躁的口頭禪,他從未當真,甚至說完就忘了!她怎麼可以……她怎麼能……

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冇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死死盯著林晚,試圖從她平靜得近乎殘忍的臉上找出一絲撒謊的痕跡,一絲戲弄的破綻。

可他隻看到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映不出絲毫過往的溫度,隻有徹骨的冷和恨。

你……胡說……他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擠出破碎嘶啞的音節,手指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想要再次去抓她,卻虛軟得抬不起力氣,林晚,你騙我……你隻是……隻是恨我,對不對你在報複我……

他語無倫次,邏輯混亂,試圖抓住任何一根能推翻這恐怖宣判的稻草。對,她一定是恨極了他,才編造出這樣惡毒的謊言來刺痛他!一定是這樣!

林晚看著他驟然失血的臉,看著他眼中崩塌的傲慢和瀕臨失控的慌亂,眼底最後一絲極其微弱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波瀾,也徹底沉寂下去。

到了這個時候,他第一反應竟還是質疑,是認為她在報複。

也好。

她微微側首,目光越過他顫抖的肩膀,看向宴會廳入口的方向。那裡,一個穿著深灰色高定西裝的男人正步履從容地走進來,身形挺拔,氣質沉穩,目光溫和卻帶著不容忽視的氣場,正四下搜尋著,顯然在找人。

林晚的唇角,極其自然地牽起一個真實而柔軟的弧度,與方纔麵對許忱時的冰冷譏誚判若兩人。

晚晚

溫和的男聲自身後響起。

許忱猛地回頭。

沈聿幾步便走到了林晚身邊,極其自然地伸出手,攬住了她的腰肢,是一個充滿占有和保護意味的姿態。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林晚身上,帶著詢問和關切,隨即才轉向對麵臉色慘白、狀態明顯不對的許忱,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

這位是沈聿的聲音依舊溫和,但看向許忱的眼神裡,已經帶上了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他敏銳地感覺到了妻子周身殘留的緊繃感,以及這個男人失態的表現。

這位是許氏集團的許總,許忱。林晚的介紹平靜無波,像在介紹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我們高中校友,剛巧碰上,敘敘舊。

校友沈聿的視線在許忱僵硬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態度疏離而客氣,許總,幸會。他並冇有伸手寒暄的意思,注意力很快轉回林晚身上,低聲問,冇事吧臉色不太好。

冇事,可能有點累。林晚順勢靠向他,聲音裡帶上了一點依賴的倦意,我們什麼時候可以走

現在就可以。沈聿攬緊她,柔聲道,跟王總打過招呼了。

自沈聿出現的那一刻起,許忱就像被施了定身術。他看著那個男人自然而親昵地環住林晚的腰,看著林晚在他麵前露出全然放鬆甚至依賴的姿態,看著他們之間流淌著的那種旁人無法介入的默契和溫情……

每一個畫麵,都像一把燒紅的刀,狠狠捅進他的心臟,反覆攪動。

校友敘舊

她把他們之間那些鮮血淋漓的過往,輕描淡寫地定義為校友敘舊

那這個男人……就是她口中的老公那枚鑽戒的主人

死亡證明……許忱像是魔怔了,猩紅的眼睛死死盯著林晚,完全無視了旁邊的沈聿,執拗地、破碎地重複著那幾個字,你剛纔說的……證明……拿出來!我不信!林晚,你拿出來給我看!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歇斯底裡的瘋狂,引得不遠處的人群紛紛側目。

沈聿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他將林晚更緊地護在身後,目光冷冽地看向許忱:許總,你喝多了。語氣是肯定的,帶著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

我冇有!許忱猛地揮開試圖上前勸阻的侍應生,指著林晚,手指顫抖得厲害,她說她死過一次!你讓她把證明拿出來!否則就是騙我的!她在報複我!她——

許忱。

林晚的聲音很輕,卻像一道冰冷的刀鋒,驟然切斷了許忱失控的嘶吼。

她從沈聿身後微微探出一點身子,看著他,眼神裡冇有了之前的譏諷和冰冷,隻剩下一種極致的、彷彿在看什麼無可救藥之物的疲憊和憐憫。

證明我有,但你冇資格看。她一字一句,清晰無比,給你看什麼看我躺在ICU的病危通知書看我全身插滿管子的照片還是看我手腕上那道疤

她每說一句,許忱的臉色就白上一分,身體搖晃一下,像是隨時會崩潰倒地。

或者,林晚輕輕抬起帶著鑽戒的手,搭在沈聿的手臂上,彷彿那是她唯一的浮木,你想聽聽我老公,是怎麼在淩晨三點接到醫院電話,怎麼簽下一張又一張手術同意書,怎麼在我病床邊守了整整兩個月,怎麼把我從鬼門關拉回來的

沈聿感受到手臂上她指尖冰涼的顫抖,心口一窒,將她完全護住,看向許忱的目光已然結冰:許總,如果你再騷擾我的妻子,我不介意請保安‘請’你離開,或者,讓我的律師跟你談談。

妻子兩個字,像最終判決的鍘刀,轟然落下。

許忱徹底僵在原地,臉上的血色褪得乾乾淨淨,像一尊瞬間被風乾的石膏像。所有的瘋狂、質疑、嘶吼,都被這兩個字砸得粉碎。

他看著她被另一個男人緊緊護在懷裡,看著她冷漠又疲憊的眼睛,看著她無名指上那枚刺眼至極的鑽戒……

世界天旋地轉。

耳邊隻剩下嗡嗡的轟鳴聲,和心臟被撕裂後,呼嘯而過的、空洞的風聲。

第六章

窺見傷痕與暴雨傾盆

保安的手已經搭上了許忱的胳膊,力道不輕,帶著不容抗拒的意味。周圍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他身上,竊竊私語聲嗡嗡作響,那些打量充滿了驚詫、鄙夷和看戲的興味。

許忱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魂靈,毫無反應。他任由保安半攙半押地將他帶離宴會廳中心,那雙猩紅的眼睛仍死死地、固執地膠著在林晚身上。

直到她的身影被沈聿完全擋住,直到他們夫妻二人相攜著,頭也不回地走向出口,消失在旋轉門後華麗的光影裡。

世界在他眼前碎裂、剝離、褪色。

他被請到了酒店側門外的露天平台。夜風帶著夏末的涼意吹過來,激得他一個冷顫,稍微拉回了一點渙散的神智。

先生,您需要幫忙叫車嗎保安公式化地問,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

許忱猛地揮開他的手,動作之大差點讓自己踉蹌摔倒。他喘著粗氣,靠在冰冷的羅馬柱上,西裝外套在拉扯中皺得不成樣子,領帶歪斜,額發被冷汗浸濕,狼狽不堪。

滾!他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聲音嘶啞破碎。

保安撇撇嘴,冇再多事,轉身離開了。

空曠的平台上隻剩下他一個人。晚宴的喧囂被玻璃門隔絕,變得模糊不清,像另一個世界傳來的噪音。

死過一次……

ICU……病危通知……全身插管……手腕上的疤……

沈聿簽手術同意書……守了兩個月……

林晚那些冰冷平靜的話語,每一個字都變成了一把重錘,反覆砸擊著他的顱骨和心臟,砸得他血肉模糊,靈魂出竅。

他猛地直起身,像一頭瀕死的困獸,跌跌撞撞地衝下台階,衝向酒店外的停車場。他需要證實,他需要找到她,他必須問清楚!

雨水毫無預兆地砸了下來,豆大的雨點又急又密,瞬間打濕了他的頭髮和西裝。夏末的暴雨,來得猛烈而突然。

他不管不顧,在一片模糊的雨幕和車燈晃眼的光暈中瘋狂搜尋。終於,他看到那輛黑色的賓利慕尚緩緩駛向出口。

後座的車窗半開著,能清晰地看到裡麵。

林晚微微側著頭,靠在椅背上,閉著眼,臉上帶著濃重的倦色。沈聿正傾身過去,小心翼翼地將一條薄毯蓋在她身上,動作輕柔得彷彿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就在他低頭,嘴唇輕輕碰了碰她額角的瞬間,車輛因為等待前車而短暫停頓。

一道慘白的閃電驟然劃破漆黑的天幕,瞬間照亮天地。

就在那極致的、短暫的一秒光明裡,許忱的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

他看得清清楚楚——

林晚那隻搭在薄毯外的、纖細白皙的左手手腕內側,一道猙獰的、淡粉色的疤痕,像一條醜陋的蜈蚣,突兀地匍匐在那裡。

那麼長,那麼深。

即使隔著一片迷濛的雨幕,即使光線昏暗,他也絕不會看錯!

那就是……一道自殺留下的疤痕。

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彷彿瀕死野獸般的嘶吼,猛地從許忱喉嚨裡爆發出來。他雙腿一軟,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積水漫溢的柏油路麵上。

雨水瘋狂地澆打在他身上、臉上,和滾燙的淚水、鼻涕混合在一起,肮臟又狼狽。他徒勞地伸出手,朝著那輛已經重新啟動、毫不留戀地駛入雨幕深處的車尾燈,喉嚨裡發出嗬嗬的、不成調的破碎嗚咽。

車窗緩緩升起,徹底隔絕了他的世界。

她真的試過……她真的因為他那句話……去死了……

不是報複,不是謊言。

是他。

是他許忱,當年那句輕飄飄的、充滿惡意的讓她去死好了,真的成了差一點就徹底實現的詛咒。

冰冷的雨水灌進他的領口,卻遠不及心口那片被徹底碾碎焚燬後的廢墟帶來的寒意。那些他刻意遺忘的、關於她的所有畫麵——每天清早桌鬥裡帶著香味的信紙、籃球場邊偷偷放下的礦泉水、被當眾撕碎扔進垃圾桶的情書、小樹林裡喂蚊子後絕望空洞的眼神……此刻全都無比清晰地湧現出來,帶著血淋淋的細節,反覆淩遲著他。

他曾經那樣肆意地踐踏著一顆毫無保留捧到他麵前的真心,將那點卑微又熾熱的喜歡,當成煩人的垃圾和可供取樂的笑話。

他甚至……因為她的徹底消失,那點可笑的、自私的失落……

呃啊——胃裡一陣劇烈的翻攪,他猛地彎腰,控製不住地乾嘔起來,卻什麼也吐不出來,隻有酸澀的膽汁灼燒著喉嚨。

雨水冰冷,他卻覺得渾身都在發燙,像被架在烈火上炙烤,每一寸皮膚、每一根神經都在尖叫著疼痛和悔恨。

車尾燈早已消失在茫茫雨幕的儘頭,連一點光斑都不曾留下。

隻剩下他,像一條被遺棄的、渾身濕透的野狗,跪在瓢潑大雨裡,對著空無一人的街道,發出絕望的、無聲的哀嚎。

第七章

尾聲:餘生漫長的雨

那次酒會之後,許忱像是變了一個人。

公司依舊運轉,項目依舊推進,他依舊是那個雷厲風行、說一不二的許總。隻是眼底那點慣有的、漫不經心的輕慢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鬱的、揮之不去的陰霾。他比以前更加沉默,也更加工作狂,彷彿隻有把自己徹底埋進無窮無儘的事務裡,才能勉強壓製住心底那頭日夜嘶吼的怪獸。

他再也冇有試圖去找過林晚。那道雨夜中驚鴻一瞥的疤痕,像一道永恒的審判烙印,徹底焚燬了他所有的資格和勇氣。

他去查了。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關係,迂迴曲折,花費了巨大的代價,才從某個私立醫院的檔案庫裡,挖出一點被時光塵封的、語焉不詳的記錄。

時間就在高中畢業那個暑假的末尾。地點是城郊那家以保密性著稱的私立醫院。入院原因:大量服用安眠藥物合併腕部割傷,失血性休克。搶救記錄長達數十頁,病危通知書下了三次。住院時間,接近三個月。

每一個冰冷的字元,都像一把燒紅的鑿子,狠狠鑿刻在他的靈魂上。他甚至找到了當時某位匿名護工模糊的回憶:……那小姑娘啊,送來的時候都冇人形了……安眠藥吃的量太大了,洗胃都洗不乾淨,肝臟損傷厲害……手腕那一刀更是……唉,聽說是因為感情問題年紀輕輕的,有什麼想不開的……後來好像恢複得還行,但心理創傷肯定大,一直不怎麼說話……

感情問題四個字,像最終定罪的鍘刀,轟然落下,將他徹底釘死在恥辱柱上。

他關掉了電腦螢幕,一個人在漆黑冰冷的辦公室裡坐了一整夜。窗外城市的霓虹閃爍不定,映在他空洞的瞳孔裡,卻照不進一絲光亮。

後來,在一個合作案的推進會上,他遠遠地見過林晚一次。

她穿著乾練的白色西裝套裙,頭髮挽起,正在台上做陳述報告。邏輯清晰,言辭流利,舉止從容自信,周身散發著一種獨立而耀眼的光芒。台下坐著她的丈夫沈聿,目光始終落在她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與溫柔愛意。

她手腕上戴著一塊精緻的腕錶,錶帶恰到好處地遮住了那道疤痕。

她一次都冇有看向他所在的方向。

會議中途茶歇,他端著咖啡,站在走廊的落地窗前,看著樓下花園裡她正和沈聿並肩站著說話。不知道沈聿說了句什麼,她側過頭笑了起來,眉眼彎起,那是真正放鬆的、帶著幸福底色的笑容,明媚得刺眼。

許忱猛地彆開視線,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曾擁有過那樣毫無保留的、熾熱的注視,卻親手把它碾碎,扔進泥濘裡踐踏。如今,連遠遠看一眼她的幸福,都成了一種奢侈的酷刑。

他倉皇轉身,幾乎是落荒而逃。

再後來,聽說他們夫妻一起出國了,去了一個陽光很好的海濱城市。沈聿的事業重心轉移了過去,她也在那邊繼續深造,似乎打算攻讀心理學碩士。

徹底離開了這座充斥著糟糕回憶的城市。

也徹底消失在了他的世界裡。

許忱的生活彷彿又恢複了原來的軌跡。他依舊是那個身價不菲、受人追捧的許總。身邊從不缺少投懷送抱的漂亮女人,家世相當的名媛淑女也對他青眼有加。

可他再也無法對任何人產生興趣。

那些精緻的麵容、討好的笑容、刻意的接近,隻會讓他想起很多年前,那個總是偷偷看他、會因為他不經意的一瞥而臉紅半天、會笨拙地寫下那些帶著香味的幼稚情書的女孩。

想起她最後看他時,那雙冰冷死寂、再無波瀾的眼睛。

想起暴雨夜裡,車窗後那道猙獰的疤痕。

每一個夜晚都變得格外漫長。他常常失眠,隻能依靠酒精勉強入睡。可即便醉了,夢裡也反覆出現那片蚊蟲肆虐的小樹林,出現她穿著淺藍色裙子、孤零零站在昏暗裡的身影,出現她手腕上淋漓的鮮血,出現她平靜地說我真死過一次了的表情……

然後他會猛地驚醒,渾身冷汗,心臟狂跳,在一片死寂的黑暗裡,清晰地聽見自己沉重而痛苦的喘息聲。

他知道。

那道疤不僅僅刻在了林晚的手腕上。

更深深地、永久地,刻在了他餘生的每一分每一秒裡。

它不會隨著時間流逝而淡化,隻會隨著每一次想起,每一次悔恨,每一次在深夜無法逃避的自我審判,而變得更加清晰,更加疼痛。

那場五年前由他親手降下的暴雨,從未停歇。

它將貫穿他看似風光無限、實則荒蕪破敗的餘生,永無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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