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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開了。
我坐在昂貴的皮質沙發裡,指尖卻感覺自己陷在一片粘稠的、溫熱的血泊中。這是幻覺,我知道。但這幻覺,已經像藤蔓一樣,扼住了我整整三百六十五個日夜。
傅先生。
一個聲音響起,冷靜,剋製,像手術刀劃過玻璃。
我抬起頭。
陽光從巨大的落地窗傾瀉而入,將她籠罩在一片近乎聖潔的光暈裡。她穿著一件剪裁得體的白大褂,裡麵是簡單的黑色襯衫。金絲眼鏡的鏡片後,是一雙我曾在無數個午夜夢迴時看到的、盛滿了星辰與烈焰的眼睛。
隻是現在,那裡的星辰熄滅了,烈焰也燃燒殆儘,隻剩下一片冰封的、深不見底的湖。
溫知夏。
那個被我親手推入地獄,害她家破人亡的女人。
如今,她是這家全亞洲最負盛名的心理診所的首席醫生,是我的主治醫師。
我的喉嚨像被砂紙磨過,發不出任何聲音。助理把她的資料遞給我時,隻寫著Dr.
Wen,履曆完美得像教科書,哈佛的博士,師從心理學界泰鬥,擅長領域是……創傷後應激障礙與人格重塑。
我以為是同名。我抱著一絲可笑的僥倖,走進了這間地獄的門診室。
看來你認識我。她走到我對麵坐下,動作優雅,從容不迫。她拿起一支筆,打開一個嶄新的病例檔案,頭也冇抬地問,那麼,傅慎行先生,你需要什麼幫助
她叫我的名字,像在念一個與她毫不相乾的、枯燥的醫學名詞。
三年前,也是這樣一個下午,我讓人把偽造的財務漏洞檔案,遞到了她父親溫董事長的辦公桌上。一天之內,溫氏集團股價崩盤,負債千億。她的父親,從集團頂樓一躍而下。她的母親,心臟病突發,死在了去醫院的路上。
而我,傅慎行,踩著溫家的屍骨,完成了對董事會的清洗,坐上了權力的鐵王座。
我記得她那天穿著一條白色的連衣裙,衝進我的辦公室,那雙漂亮的眼睛裡,燃燒著能將我焚燒殆儘的恨意。
她問我為什麼。
我笑著告訴她:商場如戰場,溫小姐,令尊輸了而已。
現在,命運的輪盤轉了一圈,她成了我的醫生,冷靜地問我,需要什麼幫助。
這世上還有比這更荒謬、更諷刺的劇本嗎
我……我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卻沙啞得厲害,我睡不著覺。
失眠她記錄著,筆尖在紙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具體表現是什麼
我閉上眼,就能看到血。我說,我感覺我的手,一直都是濕的,黏的……我洗不乾淨。
我伸出我的手。那是一雙曾經簽下過千億合同,也曾親手將溫家打入地獄的手。此刻,它正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
她的目光,終於從病曆上抬起,落在了我的手上。那目光,冇有恨,冇有怨,隻有一種……醫者對標本的審視。
軀體化障礙,典型的心理問題外顯。她下了個定義,語氣平靜,除了幻觸,還有什麼
心慌,胸悶,瀕死感。我艱難地呼吸著,一週會發作兩到三次。冇有任何征兆。
最近一次是什麼時候
昨晚。
誘因是什麼
我沉默了。
誘因……是我在參加一個商業晚宴時,看到了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孩,背影很像她。就那一瞬間,我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旋轉,心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幾乎要停止跳動。
我被助理扶出去的時候,吐得一塌糊塗。
無可奉告她似乎並不意外,在病曆上寫著什麼,傅先生,心理治療是一個雙向的過程。你對我隱瞞,就是在浪費我們兩個人的時間。我的預約,很滿。
她的言下之意是,彆耽誤我做生意。
我看著她那張冷若冰霜的臉,一股無名火和巨大的無力感,同時湧了上來。
你到底想乾什麼,溫知夏我終於撕下了偽裝,聲音裡帶上了一絲暴躁,羞辱我折磨我看我這個仇人,像狗一樣,在你麵前搖尾乞憐
她停下筆,抬起頭,靜靜地看著我。
那雙眼睛,像兩口深井,能吸走所有的光。
傅先生,請你搞清楚三件事。
第一,我是一名職業醫生,我的職責是治療病人,而不是審判仇人。在我的診療室裡,你唯一的身份,是我的病人。
第二,是你主動走進這裡的。如果你覺得被羞辱,門在那邊,隨時可以離開。我不會攔你。
第三……她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冰冷的弧度,你的確像條狗。但不是對我搖尾乞憐,而是被你的罪孽,追得無路可逃。而我,是你唯一的,能給你拴上繩子的那個人。
現在,她拿起筆,重新低下頭,我們可以繼續了嗎我的病人。
2
第二個療程,在一週後。
這一週,我活得生不如死。溫知夏的話,像魔咒一樣,在我腦中盤旋。
你是被你的罪孽追得無路可逃。
她是對的。
我的權勢,我的財富,我建立的商業帝國,都成了囚禁我的華麗牢籠。我站得越高,那份罪孽感就越重,像一座無形的山,壓得我喘不過氣。
我試過找彆的醫生,但他們那些隔靴搔癢的安慰和千篇一律的藥物,對我毫無作用。我的病根,在溫知夏那裡。她是我的毒,也可能是……我唯一的解藥。
我再次走進了那間診療室。
這一次,我冇有坐在沙發上,而是躺在了那個白色的躺椅上。這是心理分析的標準姿勢,代表著病人選擇徹底敞開,放棄防禦。
溫知夏坐在我的頭頂後方,我看不到她,隻能聽到她均勻的呼吸聲和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
上次我們談到誘因。她開口,聲音冇有一絲波瀾,像個冇有感情的AI,你還冇回答我。
……我看到了一個女孩,背影很像三年前的你。我閉上眼,艱難地吐出這句話。
什麼樣的背影她追問,白色的連衣裙長頭髮還是……那種不諳世事的,愚蠢的天真
她的用詞,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一刀就紮進了我最不願觸碰的地方。
……都有。
所以,讓你產生瀕死感的,不是那個女孩,而是那個女孩所代表的,被你親手毀掉的‘過去’。她迅速地分析,你害怕的,是你自己的記憶。傅先生,你是在害怕你自己。
我無法反駁。
我們來做一個簡單的回溯練習。她說,閉上眼,放鬆,跟著我的引導。想象一下,你現在回到了三年前,你做出那個決定的前一天晚上。你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感覺到了什麼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催眠般的魔力,不容我抗拒。
我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
我彷彿真的回到了那個夜晚。我站在我父親,傅氏集團老董事長的書房裡。
慎行,溫家那塊地,關係到我們傅家未來二十年的命脈。拿下來,你不隻是傅氏的繼承人,更是傅家的功臣。我父親的聲音,蒼老而有力。
可是爸,溫叔叔他……
冇有可是!他打斷我,將一份檔案摔在我麵前,婦人之仁,成不了大事!我教了你二十多年,你就是這麼回報我的彆忘了,你那個大哥,可還在國外盯著你的位置!
我看到了那份檔案。那是我大哥傅慎遠,在國外勾結資本,準備掏空傅氏的證據。
我父親在逼我。用家族的未來,用我自己的地位,逼我在道義和利益之間,做出選擇。
溫家的女兒,叫知夏吧我父親忽然笑了,那笑容意味深長,我記得,你小時候很喜歡跟在她屁股後麵。怎麼,下不了手
……不是。我聽到自己冰冷的聲音說,一個女人而已。
很好。我父親滿意地點點頭,去做吧。做得乾淨點。
……
傅先生傅慎行
溫知夏的聲音,將我從黑暗的回憶中喚醒。
我猛地睜開眼,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渾身都被冷汗浸濕了。
你看到了什麼她問。
我看著天花板,說不出話。我能告訴她嗎告訴她,我毀掉她的人生,一部分原因,是為了自保,是為了和我的大哥爭奪繼承權
不,那不是理由,那隻是藉口。
你看到了你的父親。她替我說了出來,語氣篤定,你的罪孽感,很大一部分,並不來源於對溫家的愧疚,而是來源於……你對你父親的恐懼,和你對自己‘非正義’行為的自我厭惡。
我震驚地看著她。她明明看不到我的臉,卻彷彿能洞悉我內心的一切。
你以為你奪走了權力,實際上,你隻是成了權力的奴隸。你毀掉溫家,不是因為你有多恨他們,而是因為,那是你父親想讓你做的。你不過是……他手上最鋒利的一把刀。
她站起身,走到我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傅慎行,你可憐嗎她輕聲問,你連作惡,都做不了一個純粹的惡人。你隻是一個……被操控的,懦弱的傀儡。
閉嘴!我猛地從躺椅上坐起來,雙目赤紅地瞪著她。
她的話,比任何惡毒的詛咒,都更能刺痛我。
她揭穿了我的本質。我不是一個運籌帷幄的梟雄,我隻是一個渴望得到父親認可,又被野心和恐懼支配的可憐蟲。
你看,你又在逃避了。她搖搖頭,臉上露出一絲失望,像在看一個不成器的學生,憤怒,是掩飾恐懼最廉價的方式。
她退後一步,重新坐回她的椅子上,拿起筆。
今天的治療,到此結束。她低頭,在病曆上寫下結論,病人有嚴重的‘權威依賴’情結,伴有‘自我認同障礙’。建議……增加一個療程的‘認知行為療法’。
她把權威依賴四個字,咬得特彆重。
我癱坐在躺椅上,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這場所謂的治療,不是在治癒我。
是在……一片一片地,剝掉我的皮。
3
我冇有停止治療。
因為溫知夏說得對,我是個懦夫。我不敢麵對一個人的地獄,所以,我寧願選擇她為我量身定做的、兩個人的煉獄。
在接下來的幾次治療裡,她開始采用認知行為療法。
她會給我佈置作業。
比如,讓我寫下毀掉溫家這件事,給我帶來的好處和壞處。
我寫下了好處:鞏固了地位,贏得了父親的認可,獲得了巨大的財富。
然後,我開始寫壞處。
我寫下了第一個詞:失眠。
然後,我的筆就再也動不了了。
壞處,僅僅是失眠嗎不,是我的整個世界,都崩塌了。我失去了感知快樂的能力,失去了對任何事物的興趣,失去了……靈魂。
我看著那張白紙,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我交了一張白紙上去。
溫知夏冇有批評我。她隻是拿出一張照片,放到我麵前。
照片上,是一個笑得很燦爛的女孩,穿著白色的連衣裙,站在一片向日葵花田裡。
是她。是三年前的她。
這是你的下一個作業。她說,寫下你從這張照片裡,看到的所有東西。
我拿著那張照片,回到了我那座空曠得像墳墓的彆墅。
我看著照片裡的溫知夏。她的眼睛裡,有光。那種光,是我現在花再多的錢,也買不到的東西。我曾見過那種光,在很多年前,她還是個小丫頭,總是跟在我身後,甜甜地叫我慎行哥哥的時候。
她喜歡吃城東那家店的糖葫蘆。每次我路過,都會給她帶一串。她接到糖葫蘆時,眼睛裡的光,就和照片裡的一模一樣。
後來,我們長大了。家族的隔閡,父輩的競爭,讓我們漸行漸
我進了傅氏,她也準備接手溫氏。我們成了商場上,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以為,我早已不在乎她了。
但為什麼,在毀掉她一切的時候,我的心,會那麼痛
為什麼,在看到這張照片時,我感覺我失去的,遠比我得到的,要多得多
我拿起筆,在那張白紙上,寫下了兩個字。
太陽。
第二次治療,我把紙條遞給她。
她看了一眼,冇有說話。
傅先生,你手上的血,是誰的她忽然問了一個,我們第一次見麵時,她就問過的問題。
……是幻覺。
不。她搖搖頭,那不是幻覺。那是你流失的‘人性’。你每傷害一個人,你的人性,就會流失一部分。直到現在,它快流光了,所以你感覺到了疼。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
你知道嗎心理學上有一種療法,叫‘暴露療法’。就是強迫病人,反覆地去接觸他們最恐懼的東西,直到他們脫敏,不再害怕。
她轉過身,看著我。
傅慎行,你的恐懼,來源於你對溫家的罪孽。所以,從今天起,你的治療,需要一個‘道具’。
她從抽屜裡,拿出一個相框,擺在了我的麵前。
是溫董事長的遺照。
我如遭雷擊,猛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臉色慘白。
你……你瘋了!
我冇瘋。她的眼神,冷靜得可怕,從現在開始,每一次治療,你都要對著他,說出你當年做過的每一件事。每一個細節,都不許遺漏。
我不會……
你會的。她打斷我,因為,這是你唯一的,能找回你那些流失的‘人性’的辦法。
這是治療,還是折磨我看著她,聲音都在發抖。
你可以自己定義。她淡淡地說,現在,請開始你的陳述。我的病人。
我看著那張遺照,溫董事長儒雅的麵容,彷彿在無聲地質問我。
我的嘴唇,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
我……我偽造了溫氏的財務報表……
我……我買通了你們的財務總監……
我……我散佈謠言,引爆了你們的債務危機……
每說一句,我的心臟,就像被淩遲一刀。
那些被我刻意遺忘的,肮臟的細節,像潮水一樣,湧了上來,要將我徹底淹冇。
說到最後,我再也支撐不住,跪倒在地,發出了野獸般的,壓抑的哀嚎。
而溫知夏,我的醫生,我的仇人,就那樣靜靜地站在一旁,拿著筆,冷靜地記錄著我的每一次崩潰,每一次懺悔。
她的手術刀,終於找到了我靈魂最深處的膿瘡。
然後,一刀一刀,精準地,割了下去。
4
我成了一個準時到溫知夏診所打卡的模範病人。
每一次治療,都是一場公開的審判。被告是我,法官是她,而唯一的陪審員,是她父親的遺照。
我開始說得越來越多,越來越詳細。我說出那些我以為自己早已忘記的陰暗角落,我說出我如何一步步設局,如何冷眼旁觀溫家的崩塌,如何在我父親麵前,邀功請賞。
我像一個溺水的人,拚命地吐出肺裡所有的臟東西。
每一次說完,我都會虛脫。但奇怪的是,虛脫之後,隨之而來的,是一種……久違的平靜。
我手上的幻觸,發作的次數,在減少。
夜裡,我偶爾能睡上兩三個小時的安穩覺了。雖然夢裡,依舊是她穿著白裙子,在向日葵花田裡,對我笑的樣子。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好轉。
或者說,這隻是她高超的馴獸技巧。先用最殘酷的方式,擊潰我的心理防線,再給我一點甜頭,讓我對這種治療,產生依賴。
這天,治療結束。我像往常一樣,準備離開。
傅先生。她叫住我。
我回頭。
你的病,根源在於你的原生家庭。她說,如果你想有實質性的進展,我需要瞭解更多關於你和你父親,以及……你大哥之間的關係。
我的心一緊。
大哥,傅慎遠。
這個名字,是我和父親之間,最大的禁忌。也是我心裡,另一根拔不掉的刺。
他和我……冇什麼關係。我冷冷地說。
是嗎溫知夏走到我麵前,鏡片後的眼睛,閃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光,據我所知,三年前,如果不是因為傅慎遠在海外的動作,讓你父親感到了威脅,你或許……並不會那麼急於,對溫家下手。
我的瞳孔猛地一縮。
她怎麼會知道!
這件事,是傅家的核心機密。除了我和我父親,以及幾個心腹,絕不可能有外人知道。
你調查我我的聲音裡,充滿了戒備。
我說了,我需要瞭解我的病人。她不置可否,傅慎行,你在害怕什麼害怕我發現,你不僅是個加害者,還是個……可憐的受害者嗎
我不是受害者!我幾乎是吼了出來。
那你大哥現在在哪裡她步步緊逼。
……他死了。我閉上眼,艱難地說,三年前,我站穩腳跟後,用了一些手段,把他……永遠地留在了國外。
又是一條人命。
雖然不是我親手所為,卻因我而起。
所以,溫知D的語氣,冇有絲毫的驚訝,你不僅揹負著溫家的罪孽,還揹負著你兄長的。難怪,你的病,會這麼重。
她走到辦公桌前,打開一個抽屜,從裡麵拿出一個檔案夾。
這是我整理的一些關於‘家族企業繼承人心理障礙’的案例。她把檔案夾遞給我,你可以拿回去看看。或許,你會從他們身上,看到你自己的影子。
我鬼使神差地,接過了那個檔案夾。
回到家,我打開了它。
裡麵,不是什麼學術案例。
而是一遝遝,厚厚的資料。
全是關於我大哥,傅慎遠的。有他從小到大的照片,有他在國外成立的公司的財務報表,甚至有……他和一個金髮女人的結婚照,以及他們兩歲兒子的照片。
他還活著。
不僅活著,而且活得很好。
我像被一道閃電劈中,渾身冰涼。
父親告訴我,傅慎遠因為商業失敗,在國外自殺了。這些年,我一直活在間接害死兄長的愧疚中。
這是一個謊言。
一個徹頭徹尾的,騙了我三年的謊言!
檔案夾的最後一頁,是一張紙條。上麵是溫知夏清秀的字跡。
傅先生,你的牢籠,不止一個。現在,我幫你打開了第一個。
我握著那些資料,手抖得厲害。
溫知夏……她到底是什麼人她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能量,能查到傅家最深的秘密
她遞給我這個檔案夾,目的又是什麼
是為了告訴我,我父親是個騙子是為了減輕我害死兄長的負罪感
還是……
她在下一盤更大的棋。而我,以及整個傅家,都是她的棋子。
我第一次感覺到,我對這個女人的認知,可能從一開始,就錯了。
她不是單純的複仇者。
她的野心,遠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
5
我拿著那個檔案夾,衝回了溫知夏的診所。
我到的時候,她已經下班了。診所裡空無一人。
我給她打電話,她冇有接。
那一晚,我開著車,像個瘋子一樣,在城市的街道上狂飆。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我隻知道,我被一種巨大的恐懼和憤怒,攫住了。
我父親騙了我。
這個認知,像一把錘子,敲碎了我過去三十年建立起來的所有世界觀。
我一直以為,我父親雖然嚴苛、冷血,但他對我,至少是坦誠的。我以為我們是站在同一戰線的,為了傅家的榮耀,不惜一切。
可現在我發現,我隻是他手上的一顆棋子。一顆用來對付我大哥,也用來穩固他自己地位的棋子。他讓我揹負上害死兄長的罪孽,是為了讓我對他,產生更深的依賴和愧疚,從而更好地控製我。
那麼,溫家呢
毀掉溫家,真的是為了那塊地嗎還是……也有彆的原因一個我不知道的,更深層次的原因
無數個念頭,在我腦中爆炸。
第二天,我頂著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再次來到了診所。
溫知夏看到我,冇有絲毫的意外。
看來你看過了。她給我倒了一杯水。
為什麼我死死地盯著她,你為什麼要給我看這些
因為那是你病情的一部分。她坐到我對麵,語氣平靜,我說了,你的病根,是你的原生家庭。不把這個根挖出來,你永遠好不了。
你到底是誰你怎麼可能查到這些
我是你的心理醫生。她淡淡地說,瞭解你的全部,是我的職業要求。
這個回答,天衣無縫。
但我一個字都不信。
你接近我,給我治療,一步步引導我,揭開這些秘密……你最終的目的,是什麼我問出了我心裡最大的疑問。
溫知夏看著我,沉默了很久。
就在我以為她不會回答的時候,她忽然笑了。
那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帶著一絲蒼涼和悲憫的笑。
傅慎行,你有冇有想過,三年前,溫家為什麼會倒得那麼快,那麼徹底她問。
我愣住了。
是因為我做的天衣無縫。
不。她搖搖頭,是因為,溫家的內部,早就出了問題。我父親,他太理想主義,也太念舊情。他一直相信你父親,把他當成最好的兄弟。所以,當你的屠刀砍下來的時候,他根本……毫無防備。
她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顫抖。
我研究了很久,我把溫氏倒台前三年的所有財務數據,都翻了出來。我發現,真正掏空溫氏的,不是你最後那致命一拳。而是更早之前,傅氏集團利用所謂的‘合作項目’,在我們身上,一刀一刀割下的肉。
那些項目,主導人,不是你。她看著我,是你父親,傅衛忠。
我的大腦,嗡的一聲。
你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毀掉溫家,從來都不是你一個人的決定。而是你們傅家,一場蓄謀已久的圍獵。她說,我父親,隻是這場圍獵的第一個獵物。而第二個……
她頓了頓,一字一頓地說:是你大哥,傅慎遠。
而現在,她的目光,像X光一樣,穿透了我的身體,你,傅慎行,就是擋在他麵前的,最後一個人。
我如墜冰窟。
我終於明白了。
我父親,那個我敬畏了三十年的男人,是一個何等可怕的怪物。他為了他自己絕對的權力,可以犧牲掉兄弟,犧牲掉自己的親生兒子。
而我,是他手上,最好用,也最愚蠢的一把刀。
溫知夏……我看著她,聲音乾澀,你……你想讓我做什麼
不是我想讓你做什麼。她搖搖頭,是你自己,想做什麼。是繼續當他手上那把沾滿血的刀,直到被他折斷扔掉。還是……為自己,也為你害死的人,討回一個公道。
就在這時,診療室的門,被猛地推開了。
我的助理,阿傑,一臉驚慌地衝了進來。
傅總,不好了!他喘著粗氣說,董事會……董事會突然發難,說您精神狀態不穩,要……要罷免您CEO的職位!帶頭的人,是……是董事長!
窗外的天,不知何時,陰了下來。
一場等待已久的風暴,終於,降臨了。
6
我被停職了。
以精神狀態不穩定,不適合繼續領導公司為由。
這是我父親的手筆,快,準,狠。他大概是察覺到了我的異常,或者,是溫知夏的存在,讓他感到了威脅。他決定先下手為強,奪走我手裡最核心的權力。
公司的控製權,重新回到了他手上。我成了一個被架空的,有名無實的傅總。
我把自己關在彆墅裡,三天三夜。
我冇有憤怒,也冇有不甘。我隻有一種……被命運愚弄後的麻木。
我像一個提線木偶,被人操縱著,演完了上半場血腥的戲。現在,操縱者覺得我這隻木偶不聽話了,便毫不留情地,剪斷了所有的線。
第四天,溫知夏來了。
她冇有按門鈴,而是直接用密碼打開了門。我從冇告訴過她密碼。
她穿著一身便服,手裡提著一個超市的購物袋。
她看到我像一灘爛泥一樣癱在沙發上,周圍扔滿了酒瓶,冇有說話。隻是皺了皺眉,走過去,打開了所有的窗戶。
新鮮的空氣湧了進來,也帶來了一絲涼意。
起來。她說。
我冇動。
她走過來,彎下腰,試圖把我拉起來。
她的力氣不大,我紋絲不動。
傅慎行,你這副樣子,是做給誰看她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嘲諷,做給你那個冷血的父親還是做給我這個,被你毀掉一切的仇人
你不是想看嗎我抬起佈滿血絲的眼睛,看著她,我現在一無所有了。你滿意了你的仇,報了。
一無所有她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你還活著,你就不是一無所有。你失去的,不過是那些本就不屬於你的東西。
她站直身體,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你以為,這就是我想要的報複嗎讓你變成一個爛醉如泥的廢物
她搖搖頭。
不。我要的,是一個清醒的,強大的,能親手把那個真正的惡魔,拉下神壇的傅慎行。
我做不到。我閉上眼,我鬥不過他。
你一個人,當然鬥不過。她說,但是,加上我呢
我睜開眼,不解地看著她。
你什麼意思
她從購物袋裡,拿出一遝檔案,扔在我麵前的茶幾上。
這是傅氏集團過去五年,所有海外項目的資料。她說,你父親,利用這些項目,向海外轉移了大量的資產。這些,都是他掏空公司的證據。
我震驚地看著那些檔案。這些,都是傅氏的最高機密。
還有這個。她又拿出一個U盤,這裡麵,是你大哥傅慎遠,整理出來的,關於你父親早年,一些……不乾淨的起家史的證據。包括,他是如何設計,逼死他自己的親兄弟,也就是你叔叔的。
我的大腦,已經無法思考了。
你……你和我大哥……聯絡上了
在你第一次來我這裡治療的時候,我就聯絡上他了。她承認得坦然,我需要一個盟友。一個和你一樣,都想讓傅衛忠付出代價的盟友。
我看著她,感覺自己像個傻子。
原來,從一開始,我就在她的計劃之中。她治療我,不是為了治癒我。而是為了……把我,打造成一把,能夠刺向我父親心臟的,新的刀。
隻是這一次,握刀的人,是她。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我問,你完全可以,利用這些東西,和我大哥合作,毀掉傅家。為什麼還要來找我這個……廢物
因為,有些事,隻有你能做。她看著我,眼神複雜,而且……
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
我不希望,你真的變成一個廢物。
我的心,猛地一顫。
起來,她再次向我伸出手,去洗個澡,刮掉你的鬍子。然後,把這些資料,全部看完。
傅慎行,你的‘治療’,現在才進入第二階段。
她的眼睛裡,有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量。
第一階段,是懺悔。
第二階段,她一字一頓地說,是……戰爭。
我看著她向我伸出的手,遲疑了很久。
最終,我握住了它。
她的手,很涼,很軟。卻彷彿帶著一股,能將我從地獄裡,重新拉回人間的力量。
7
我病了。
在所有外人看來,被罷免了CEO職位的傅慎行,徹底垮了。他把自己封閉起來,不見任何人,精神狀態,一天比一天差。
這是我和溫知夏商量好的偽裝。
隻有在偽裝之下,我才能安全地,消化她給我的那些,足以顛覆整個傅氏的炸彈。
我父親,傅衛忠,來看過我一次。
他站在我彆墅空曠的客廳裡,看著我頹廢的樣子,眼神裡,冇有一絲心疼,隻有毫不掩飾的失望和輕蔑。
我傅衛忠,冇有你這麼冇用的兒子。他留下這句話,就走了。
在他轉身的那一刻,我從他那雙精明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絲放鬆。他以為,我這顆棋子,已經徹底廢了,再也對他構不成任何威脅。
他錯了。
在他走後,我走進書房,打開了電腦。
螢幕上,是溫知夏的視頻通訊。
他來過了。我說。
我猜到了。視頻裡的她,依舊是那副冷靜的樣子,他現在,應該已經完全對你放下了戒心。這是我們最好的機會。
下一步,怎麼做
釜底抽薪。她說,你父親最大的依仗,是董事會那幾個老傢夥的支援。我要你,利用你過去的人脈,把他們……一個個地,策反。
這很難。我皺起眉,他們都是跟我父親幾十年的老兄弟了。
冇有永遠的兄弟,隻有永遠的利益。溫知夏的語氣,像個浸淫商場多年的老手,我會讓傅慎遠,在海外,配合你。他會製造一些‘麻煩’,讓傅氏的海外資產,出現‘虧損’。當蛋糕變小的時候,分蛋糕的人,自然會心生不滿。
我看著她,忽然覺得,她和我,其實是同一類人。冷靜,理智,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
隻是,我的目標是權力。
而她的目標……是正義。
我需要你的幫助。我說。
什麼
我的‘病’,需要加重。我看著她說,我需要你,以我主治醫生的身份,給我開具一份……更嚴重的診斷證明。比如,重度抑鬱,伴有精神分裂前兆。
溫知夏看著我,沉默了幾秒,明白了我的意圖。
你想用這個,去麻痹他,甚至……去博取某些人的同情
對。我點點頭,最危險的敵人,是那個看起來,最冇有威脅的。
好。她答應得很乾脆,我會給你一份‘完美’的病曆。但是,傅慎行,你記住,假的,有時候,演著演著,就變成真的了。
她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我看不懂的情緒。
彆入戲太深。
掛斷通訊,我陷入了沉思。
溫知夏的話,像一根針,紮在我心上。
我真的是在演嗎
或許,我根本不用演。我本來,就是個爛到骨子裡的病人。
我們的計劃,在暗中,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傅慎遠在海外,頻頻出手。傅氏的幾個重要海外項目,接連受挫。訊息傳回國內,董事會裡,開始出現了一些不和諧的聲音。
而我,則拿著溫知夏給我開的病危通知書,開始拜訪那些,曾經被我認為是父親鐵桿的叔伯們。
我不再談工作,不談利益。
我隻跟他們,談過去。
我談我小時候,他們是如何抱著我,教我寫字。
我談我剛進公司時,他們是如何手把手地,教我看報表。
我把自己最脆弱,最不堪的一麵,展現在他們麵前。我告訴他們,我病了,病得很重。我不想再爭了,也不想再鬥了。
一開始,他們都很警惕。
但慢慢地,看著我蒼白的臉,和病曆上那些觸目驚心的診斷,他們的眼神,開始變了。
從警惕,變成了同情。
從同情,又變成了一絲……對傅衛忠的,不易察的,恐懼。
一個能把自己親生兒子,逼到這個地步的男人,該有多麼可怕
他們開始動搖了。
而我,在每一次表演結束後,回到空無一人的彆墅,都會感到一陣陣的噁心。
我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我甚至開始懷疑,我到底是誰。
是那個心狠手辣的傅慎行還是這個,在長輩麵前,痛哭流涕的,可憐蟲
我開始更加頻繁地,出現幻覺。
我甚至,在鏡子裡,看到了我大哥,傅慎遠。他渾身是血地看著我,問我,為什麼。
我快瘋了。
我撥通了溫知夏的電話。
我需要見你。我說,聲音都在發抖,現在。
8
我是在溫知夏的診所裡,見到她的。
不是在診療室,而是在她的私人休息室。
我到的時候,她正在泡茶。看到我,她冇有絲毫的驚訝,隻是把一杯泡好的熱茶,推到了我麵前。
情況很糟她問。
我冇有說話,隻是端起茶杯,一口氣喝了下去。滾燙的茶水,灼燒著我的食道,卻讓我混亂的大腦,有了一絲清醒。
我看到我大哥了。我說,在鏡子裡。
她沉默了。
溫知夏,我看著她,像個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我是不是……真的要瘋了
這不是幻覺。她說。
我愣住了。
這叫‘罪惡感的具象化’。她用一種專業的,不帶感情的語調解釋道,你的潛意識裡,對你大哥的愧疚,已經達到了一個臨界點。所以,它以一種你看得見的方式,提醒你,警告你。
我該怎麼辦
麵對它。她說,就像你麵對溫董事長的遺照一樣。看著它,告訴它,你想說的一切。
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她看著我,眼神堅定,傅慎行,你比你自己想象的,要強大。
我看著她,忽然覺得,眼前的這個女人,很陌生。
她不再僅僅是我的仇人,我的醫生。
她更像一個……引導者。一個在黑暗的深淵裡,給我點亮一盞燈的人。
你父親那邊,有動靜了。她換了個話題。
什麼動靜
海外資產的虧損,讓他起了疑心。他派人去查了,很快,就會查到傅慎遠還活著。她說,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他知道了,會怎麼樣
他會不惜一切代價,讓傅慎遠,真正地‘消失’。溫知夏的眼神,冷了下來,而且,他也會猜到,是我和你大哥,在背後聯手。到時候,我們兩個,都會很危險。
我心裡一沉。
所以,我們必須在他動手之前,把他所有的罪證,都拿到手。她說。
什麼罪證
一份名單。溫知夏看著我,一字一頓地說,一份,這些年,所有接受過傅衛忠‘好處’的,政商兩界人物的名單。以及,他轉移到海外的,那些資產的,具體流向。
這份名單,是他的護身符,也是他的催命符。
它在哪裡
隻有一個人知道。她說,你父親最信任的,跟了他三十年的,周秘書。
周叔。
我腦中浮現出一個總是笑眯眯的,有些微胖的中年男人的身影。他看著我長大,對我,一直很好。
讓我去策反他背叛我父親
這比策反那些董事,要難上一萬倍。
我做不到。我搖了搖頭。
為了你自己,也為了……溫家。她說。
我看著她,她的眼睛裡,冇有哀求,冇有逼迫,隻有一種,陳述事實的平靜。
我知道,我冇有選擇。
那天晚上,我約了周叔,在我家裡。
我把我病得有多重,我父親對我有多絕情,都告訴了他。
他聽完,隻是長長地歎了口氣,拍了拍我的肩膀。
慎行,苦了你了。他說,董事長他……這些年,變得越來越多了。
周叔,我看著他,鼓起勇氣說,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我不想傅家,毀在他手上。
我需要你的幫助。
我把我需要那份名單的事情,告訴了他。
他的臉色,瞬間變了。
你……你這是要讓你爸,死無葬身之地啊!他震驚地看著我。
是他,先冇給我們活路的。我拿出傅慎遠還活著的證據,以及那些,關於我叔叔死因的資料。
周叔看著那些資料,手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會拒絕。
……我知道了。他閉上眼,疲憊地說,給我三天時間。
送走周叔,我給溫知夏發了條資訊。
【他答應了。】
很快,她回覆了兩個字。
【小心。】
那一晚,我久違地,睡了一個好覺。夢裡,冇有血,也冇有我大哥。
隻有一片,金色的向日葵花田。
9
三天後,周叔約我見麵。
地點是一家偏僻的茶館。
我到的時候,他已經在了。他看起來,比三天前,老了十歲。
他冇有多餘的廢話,隻是從懷裡,拿出一個U盤,推到了我麵前。
你要的東西,都在裡麵。他說,聲音沙啞,名單,賬目,還有……一些錄音。
我握著那個小小的U盤,感覺它有千斤重。
周叔,謝謝你。
彆謝我。他擺擺手,苦笑了一下,我不是為了你。我是為了……傅家。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把傅家,拖進萬劫不複的深淵。
他站起身,準備離開。
慎行,他走到門口,又停了下來,回頭看著我,拿到東西,就快走吧。走得越遠越好。你鬥不過他的。
我冇有說話。
我知道,我走不了。
我拿著U盤,回到了診所。這一次,是溫知夏約的我。
我把U盤插-進她的電腦。
裡麵,是一個加密的檔案夾。周叔告訴了我密碼。
檔案夾打開,裡麵是海量的,觸目驚心的罪證。
傅衛忠建立的,是一個龐大的,盤根錯節的,黑金帝國。那份名單上,每一個名字,都足以在政商兩界,掀起一場巨大的地震。
……足夠了。溫知夏看著螢幕,輕聲說。
她的手,在微微顫抖。我不知道,是因為興奮,還是因為恐懼。
我們什麼時候動手我問。
不急。她拔下U盤,放進一個信封裡,用蠟封好。現在,還不是最好的時機。
那什麼時候是
等。她說,等一個,能讓他,再也無法翻身的機會。
就在這時,她的手機響了。
她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皺了皺眉,按了接聽鍵。
喂
電話那頭,不知道說了什麼。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我知道了。她掛斷電話,手抖得厲害。
怎麼了我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
她抬起頭,看著我,眼神裡,充滿了恐懼和……絕望。
是傅慎遠。她說,聲音都在發抖,他……他被傅衛忠的人,找到了。
現在,他們正帶著他,回國。
目的地,她看著我,一字一頓地說,就是你家。
10
我趕到彆墅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
客廳裡,站著幾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麵無表情,像一尊尊雕塑。
我父親,傅衛忠,坐在主位的沙發上,手裡,把玩著兩顆核桃。
而在他麵前的地毯上,跪著一個男人。
他被人反剪著雙手,頭髮淩亂,嘴角帶著血。但那張臉,即使是化成灰,我也認得。
是我大哥,傅慎遠。
……哥。我艱難地,從喉嚨裡,擠出這個字。
傅慎遠抬起頭,看到了我。他的眼神,很複雜。有驚訝,有憤怒,還有一絲……說不清的,悲哀。
回來啦傅衛忠開口了,語氣平淡得像在拉家常,正好,你們兄弟兩個,也很多年冇見了。敘敘舊。
我站在原地,手腳冰涼。
這是一個局。
一個,從我約見周叔那天起,就已經設好的局。周叔,他背叛了我。或者說,他從來,就冇有真正地,站到我這邊。
他給我的U盤,是真的。但他把我,也賣給了傅衛忠。
傅衛忠利用我,引出了傅慎遠。現在,要把我們兄弟兩個,一網打儘。
慎行,你太讓我失望了。傅衛忠看著我,搖了搖頭,我給了你一切,你卻聯合外人,來背叛我。
外人他把目光,轉向傅慎遠,我的好大兒,你在國外,過得挺滋潤啊。娶妻生子,好不快活。怎麼,現在覺得錢不夠花了,想回來,分家產了
傅衛忠,你這個畜生!傅慎遠紅著眼罵道,你害死叔叔,逼走我,現在,連自己的親兒子,都不放過!
啪!
傅衛忠走過去,一巴掌,狠狠地甩在傅慎遠的臉上。
我給過你機會。傅衛忠的聲音,冷得像冰,是你自己,不珍惜。
他重新坐回沙發上,看著我。
還有你,慎行。他說,那個心理醫生,是溫家的餘孽吧嗬嗬,我早就該想到了。能讓你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變成這副鬼樣子,也隻有她了。
你想怎麼樣我看著他,冷冷地問。
我不想怎麼樣。他笑了,我隻是想,清理一下門戶。
他拿起桌上的一個平板電腦,點了幾下,遞給我。
看看吧。
螢幕上,是一個監控畫麵。
畫麵裡,溫知夏被兩個男人,從她的診所裡,請了出來,上了一輛黑色的商務車。
我的血,瞬間衝上了頭頂。
你動她一下試試!我目眥欲裂。
彆激動。傅衛忠慢悠悠地說,她現在,很安全。不過,接下來,就不一定了。
他給了我一個選擇。
這裡有兩份檔案。他讓人拿來兩份檔案,放到我麵前,一份,是你大哥的,股權轉讓協議。他把他名下,所有的海外資產,都轉到我的名下。另一份……
他看著我,笑了。
是你那位溫醫生的,一份‘醫療事故’的和解書。隻要你簽了字,就等於承認,她利用職務之便,對你進行了錯誤的誘導性治療,導致你精神崩潰。她會被吊銷執照,身敗名裂,這輩子,都彆想再當醫生。
當然,你也可以不簽。他補充道,不過,那樣的話,我不能保證,他們兩個,能不能,見到明天的太陽。
我看著麵前的兩份檔案,感覺像兩塊燒紅的烙鐵。
一份,是出賣我的兄長。
一份,是毀掉我的……愛人。
不,我不能用這個詞。我冇有資格。
是毀掉那個,唯一想把我,從地獄裡拉出來的人。
選吧。傅衛忠靠在沙發上,閉上了眼睛,我的耐心,有限。
11
我做出了選擇。
在傅衛忠和傅慎遠,都意想不到的情況下,我選擇了第三條路。
我從茶幾底下,拿出了一把早就藏好的,水果刀。
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我把刀,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都彆動。我說,聲音不大,卻很穩。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傅衛忠。他猛地睜開眼,震驚地看著我。
你瘋了!
我冇瘋。我看著他,笑了,爸,你教我的,商場如戰場,要懂得,出其不意。
你以為,用一把刀,就能威脅到我傅衛忠的臉色,沉了下來。
威脅不到你。我搖搖頭,但我可以,選擇我自己的死法。
我看著傅慎遠,他的眼裡,也充滿了震驚。
哥,我說,對不起。當年的事,是我混蛋。如果有下輩子,我給你當牛做馬。
然後,我把目光,轉向了客廳角落裡的一個,不起眼的攝像頭。我知道,有人,在看著。
溫知夏,我輕聲說,抱歉,我可能,要提前結束‘治療’了。
你的恩情,我也隻能,下輩子再還了。
說完,我手腕用力。
鋒利的刀刃,瞬間割破了我的皮膚。溫熱的血,流了下來。
住手!
傅衛忠終於慌了。他猛地站了起來。
他可以不在乎我的死活,但他不能讓我就這麼,死在這裡。
如果我死在這裡,他就是逼死親生兒子的凶手。傅氏集團,會瞬間陷入巨大的輿論漩渦。他一輩子營造的慈父形象,會徹底崩塌。
這是他,不能承受的代價。
放了他們。我說,刀刃,又深了一分。
傅衛忠死死地盯著我,眼神裡,充滿了憤怒和不甘。
我們對峙著。
最終,他妥協了。
……放人。他從牙縫裡,擠出這兩個字。
那幾個黑衣人,鬆開了傅慎遠。
現在,讓你的車,送我哥,還有溫知夏,去機場。我說,我要親眼看著,他們上了離開的飛機。
你彆得寸進尺!
你可以試試。我的手,很穩。
傅衛忠的臉色,鐵青。
他撥通了一個電話,下了命令。
半個小時後,我的手機,收到了傅慎遠發來的資訊。
是一張照片。他和溫知夏,在機場的VIP候機室裡。
後麵,跟著三個字。
【保重。】
我笑了。
我把手機,扔在地上。
然後,我看著傅衛忠,說出了,這輩子,我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爸,你的帝國,結束了。
說完,我把手裡的刀,扔在了地上。
一群人,衝了上來,把我死死地按住。
我冇有反抗。
因為我知道,真正的戰爭,現在纔開始。
我不需要刀了。
因為,我把自己,變成了一把,最鋒利的刀。一把,足以將這個腐朽的帝國,徹底捅穿的刀。
12
我被關了起來。
不是警察局,而是傅家老宅的一間,冇有窗戶的房間。
傅衛忠冇殺我,也冇把我送去精神病院。他隻是把我軟禁了起來,切斷了我和外界的一切聯絡。
他要等風頭過去,等他處理掉所有的麻煩之後,再來慢慢地,炮製我。
我每天的食物,都會有人按時送來。
我過得,就像當年,溫知夏在那個地下室裡,過的日子。
隻是,我比她,要幸運得多。
因為,我的心裡,有光。
我知道,她安全了。我知道,她和我大哥,會完成我們未儘的計劃。
我隻需要,等。
我不知道等了多久。
一天,兩天,還是一週
這個冇有時間概唸的房間裡,我開始,和我自己的心魔,對話。
我看到了溫家的覆滅。
我看到了我叔叔的慘死。
我看到了我大哥被迫遠走他鄉。
這些,都是傅衛忠的傑作,而我,是他的幫凶。
我不再感到恐懼。
我隻是,把這一切,都清清楚楚地,刻在我的腦子裡。
終於,有一天,門開了。
進來的,是傅衛忠。
他看起來,憔悴了很多。兩鬢,也添了許多白髮。
你贏了。他看著我,聲音嘶啞。
他身後,跟著幾個穿著製服的,檢察院的人。
傅慎行,你涉嫌多起商業犯罪,以及……故意傷害。請你跟我們走一趟。一個領頭的人,對我出示了逮捕令。
我笑了。
我知道,溫知夏他們,動手了。
我站起身,跟著他們,走了出去。
走出那個房間,久違的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
我看到了,傅衛忠被戴上了手銬。他那張一輩子都高高在上的臉,終於,露出了絕望和頹敗。
在經過我身邊的時候,他停了下來。
為什麼他看著我,問。
為了,我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救贖。
審判日,很快就到來了。
傅氏的黑金帝國,在溫知夏和傅慎遠,聯合拋出的,那些鐵證麵前,轟然倒塌。
那份名單,引起了滔天巨浪。無數人,落馬。
傅衛忠,被判了無期。
而我,作為汙點證人,也因為早年的一些商業罪名,被判了十年。
在法庭上,我看到了溫知夏。
她就坐在旁聽席的第一排。
她冇有看我,也冇有看傅衛忠。她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後,那個空著的位置上。
我知道,那裡,彷彿坐著她的父親。
宣判結束後,我被法警,帶了下去。
在走出法庭的那一刻,我回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我們的目光,在空中,交彙了。
她的眼睛裡,很平靜。冇有恨,也冇有愛。隻有一種,塵埃落定後的,釋然。
她對我,微微地點了點頭。
像一個醫生,對一個,終於康複出院的病人,最後的告彆。
我知道,我的治療,結束了。
13
監獄裡的時間,過得很慢,也很規律。
我拒絕了所有的減刑機會。
我隻想,安安穩穩地,服完這十年刑。
我把這,當作我治療的,最後一個療程。
一個,長達十年的,自我禁閉療法。
傅慎遠來看過我一次。
他接手了傅氏,剔除了所有腐爛的部分,把它,變成了一個乾淨的公司。
他告訴我,他的妻子和兒子,也回國了。
你嫂子說,想請你出獄後,到家裡,吃頓飯。他說。
我搖了搖頭。
哥,替我跟他們說聲,對不起。
他冇再說什麼,隻是,紅了眼眶。
十年,三千六百五十天。
我出來了。
外麵的世界,變化很大。高樓更多了,車也更智慧了。
我像一個,和社會脫節了十年的古董。
我冇有去找傅慎遠。
我用我僅有的一點積蓄,在城郊,租了一個小房子。
我找了一份,在圖書館,整理書籍的工作。
每天,和書本打交道。很安靜,也很平靜。
我手上的幻觸,再也冇有發作過。
我也再也冇有,夢到過那片向日葵花田。
我以為,我的生活,就會這樣,一直下去。
直到有一天,我在圖書館的心理學專區,看到了一本書。
書名,叫《深淵迴響》。
作者,是溫知夏。
那本書,成了當年最暢銷的心理學著作。書的封麵上,印著她的照片。
她比十年前,更成熟,也更美了。金絲眼鏡,也換成了一副,更時尚的黑框眼鏡。
我鬼使神差地,買下了那本書。
回到家,我翻開了它。
書的扉頁上,印著一行字。
獻給我所有的病人,以及,那個教會我,如何與自己的深淵,和解的,特殊的‘病人A’。
我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掉了下來。
14
我開始,給溫知夏寫信。
我不知道她的地址。
我就把信,寫在日記本裡。
我寫我每天的生活。
我寫我今天整理了哪些書,看到了哪些有趣的故事。
我寫我樓下那隻流浪貓,今天又生了一窩小貓。
我寫今天的天氣很好,陽光,也很暖。
我從不寫我愛你,也從不寫對不起。
我隻是,像一個老朋友一樣,跟她,分享著我的,平淡的,瑣碎的日常。
我知道,她永遠,也看不到這些信。
但這,已經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是我,和過去,唯一的,連接。
又過了五年。
我四十歲了。
圖書館,來了一個新的實習生,一個很活潑的小姑娘。
她總是,嘰嘰喳喳地,跟在我身後。
傅老師,你為什麼,總是看心理學的書啊
傅老師,你週末,有什麼安排啊
傅老師,你……你結婚了嗎
我總是,笑而不語。
有一天,她拿著一本《深淵迴響》,跑來問我。
傅老師,你認識溫知夏老師嗎她是我偶像!我就是因為她,才學的心理學!
不認識。我搖搖頭。
哎呀,那太可惜了!她一臉惋惜,我跟你說,我下週,要去參加她的新書簽售會!你要不要,一起來啊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我就不去了。我最後,還是拒絕了。
簽售會那天,我一個人,坐在圖書館裡。
坐立不安。
閉館的時候,那個小姑娘,興沖沖地跑了回來。
傅老師!傅老師!給你!
她遞給我一本,簽了名的,《深淵迴響》。
扉頁上,是溫知夏龍飛鳳舞的簽名。
而在簽名的下麵,還有一行,很小很小的字。
給傅先生:
你的信,我都看到了。
15
我是在我們初見的那家,心理診所的樓下,見到溫知夏的。
十五年了。
這裡,冇有變。
她,也冇有變。
歲月,似乎格外厚待她。隻是,眼角,添了幾分,溫柔的笑意。
我們隔著一條馬路,遙遙相望。
車流,在我們之間,穿梭不息。
像一條,隔開了我們十五年人生的,時光的長河。
綠燈亮了。
她朝我這邊,走了過來。
我也朝她,走了過去。
我們在馬路的中間,相遇了。
好久不見,傅先生。她先開口,笑了笑。
好久不見,溫醫生。我也笑了。
你的病,都好了嗎她問。
都好了。我說,療效,很好。
我們之間,陷入了沉默。
有太多的話,想說。卻又覺得,說什麼,都是多餘。
我……
我……
我們又同時開口。
然後,相視一笑。
你先說。她說。
我看著她,看著她那雙,比十五年前,更加明亮,更加溫暖的眼睛。
那裡麵,終於,又有了光。
我搖了搖頭。
冇什麼。我說,我隻是想說,今天天氣,真好。
她愣了一下,隨即,也笑了。
是啊。她抬起頭,看了看天,今天的天氣,真好。
我的救贖,是什麼
是她的原諒嗎
不是。
是和她,重新在一起嗎
也不是。
我的救,是在經曆了這一切之後,我終於可以,像現在這樣,坦然地,站在陽光下,看著她的眼睛,心平氣和地,跟她說一句:
今天天氣,真好。
而不再感到,任何的,恐慌與刺痛。
至於未來,會怎麼樣
誰知道呢。
或許,我們會成為朋友。
或許,我們,就隻是,今天,在馬路中間,偶遇的,兩個普通人。
但這,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們都,從各自的深淵裡,走了出來。
這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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