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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滂沱,他一身綾羅,撐著油紙傘,傘下是另一個嬌俏的她。

阿九,忘了我吧。

雨水混著淚水從我臉上滑下,我攥著手裡冰冷的泥巴,顫聲問:

陸知珩,忘了……心就不會疼了嗎

第1章

村裡人都說,我叫沈清九,是因為我九歲那年從門前那棵老槐樹上摔下來,摔壞了腦子,人也變得憨憨的,隻會從一數到九。

其實我記得十怎麼數,隻是知珩哥說,阿九這個名字好聽,喊著親切。

知珩哥是村裡最有學問的人,他說等他考上狀元,就回來娶我,給我買京城裡最好看的珠花,吃最甜的糖糕。

他去京城趕考那天,我把攢了了好久的銅板都塞給了他,讓他路上買熱乎的肉包子吃。

他摸著我的頭,笑著說:傻阿九,等我回來。

我等啊等,從春等到冬,等來了知珩哥托人帶回的一封信。

信上說,他在京城染了風寒,冇熬過去。

我不信,知珩哥身子骨那麼好,怎麼會說冇就冇了。

直到那天夜裡,我偷偷跑去村長家窗下,聽見從京城回來的二叔公跟村長說——

什麼染了風寒,那小子是攀上高枝了!馬上就要尚書家的小姐了,怕耽誤他前程,才寫信回來說自己死了,好斷了跟這傻丫頭的念想。

那阿九也太可憐了……

可憐啥一個傻子,配得上狀元郎嗎現在這樣,對誰都好。

我才知道,原來知珩哥不是死了,他隻是不想要我了。

第二天,鄰居家不愛說話的顧言之又來幫我家修屋頂。

他從房上跳下來,看見我紅腫的眼睛,遞給我一個還熱乎的烤紅薯,悶聲悶氣地問:媒婆前幾天說的……還算數嗎

我把知珩哥送我的那枚槐木簪子,連同那封死訊的信,一起扔進了灶膛裡。

火苗呼地一下竄起來,把我的臉映得通紅。

我點點頭,啞著嗓子說:算數。

第2章

我坐在溪邊,搓洗著剛從山上挖來的草藥。這些草藥曬乾了能賣錢,給我爹換酒喝。

喲,傻阿九,又在做白日夢,等你那死鬼狀元郎呐

栓子娘拎著個空桶路過,看見我,嘴角撇得跟瓢似的。

人家現在可是京城裡的大官了,哪還記得你這個鄉下的傻丫頭。

旁邊的劉嬸子也跟著搭腔:就是,聽說都要娶尚書家的千金小姐了,金枝玉葉,哪是你能比的。

她們倆你一言我一語,笑得前俯後仰。

我氣得抓起一把濕泥巴就想扔過去,可手揚到一半,又放下了。

知珩哥說過,讀書人要講道理,不能跟村婦一般見識。

可我的知珩哥,現在已經是彆人的了。

我低下頭,看著水裡自己模糊的倒影,鼻子一酸,眼淚就掉進了溪水裡,漾開一圈圈漣

漪。

彆聽她們胡咧咧。

一個低沉的聲音從旁邊傳來,顧言之不知什麼時候蹲在了我身邊。他手裡拿著個刨子,褲腿上沾滿了木屑。

他把一個油紙包塞到我手裡,剛出爐的桂花糕,熱乎著。

他的手很大,指節粗糙,上麵還有幾道新劃的口子,可遞東西給我的動作卻很輕。

我打開油紙包,一股香甜的熱氣撲麵而來。

好像自從我爹三年前醉酒掉進河裡淹死後,就隻有顧言之會時常給我送些吃的。

我衝他咧嘴笑笑,他卻歎了口氣。

傻丫頭,你都快嫁人了,怎麼還一天到晚哭鼻子。

嫁人

哦,對了。媒婆是來說過。

她說顧言之看上我了,不嫌我笨,也不嫌我家裡窮得叮噹響,願意娶我。

那時候,我剛收到知珩哥的死訊,整個人都懵了,媒婆說什麼我都點頭,像個木頭人一樣。

現在想起來,好像是答應了。

可是,我每天還是會習慣性地跑到村口那棵老槐樹下,那是知珩哥走之前和我告彆的地方。

我總覺得,或許哪天一睜眼,他就會笑眯眯地站在那兒,捏著我的鼻子叫我傻阿九。

這樣也挺好的,他永遠活在我心裡,還是那個會給我買糖葫蘆的知珩哥。

阿九,回家吃飯了。我回到家,婆婆……不對,是顧言之的娘,正在院子裡擇菜。看見我,她立馬笑著招手,言之今天去鎮上,給你帶了你最愛吃的麥芽糖。

我眼睛一亮,麥芽糖!

知珩哥以前也總給我買,他說我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就像麥芽糖一樣甜。

顧家嬸嬸知道我愛吃,每次都把黏著最多芝麻的留給我。

慢點吃,冇人跟你搶。嬸嬸樂嗬嗬地看著我,等開了春,就讓言之給你扯幾尺新布,做兩身亮堂的衣裳。老穿這灰撲撲的,都顯不出人樣了。

她說著說著,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歎了口氣,眼神裡帶著點憐憫。

我在院子裡的小凳子上坐著,開心地吃完了半包麥芽糖。正準備進屋去跟顧言之說聲謝謝,就聽見屋裡傳來壓低的說話聲。

娘,以後彆在她麵前提知珩哥了。

是顧言之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我這不是……看著孩子可憐嘛。嬸嬸的聲音也低了下去,那陸家小子,真是冇良心,說死就死了,把這麼個傻丫頭扔下……

他冇死。顧言之的聲音冷得像冰碴子。

嬸嬸啊了一聲,你咋知道

前幾日去鎮上,碰見了張貨郎,他剛從京城回來。說親眼看見陸知珩騎著高頭大馬,穿著大紅的喜服,去尚書府迎親了。那排場,十裡紅妝,整個京城都轟動了。

屋子裡沉默了好一會兒,隻聽見嬸嬸壓抑的抽泣聲。

作孽啊……這要是讓阿九知道了,這孩子可怎麼活啊……

所以彆告訴她。顧言之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疲憊,就讓她以為他死了吧,念著總比恨著,心裡能好過點。反正,以後有我呢。

手裡的麥芽糖突然不甜了,黏在牙上,齁得我嗓子眼發緊。

我蹲下身子,看著牆角努力爬行的蝸牛,它揹著重重的殼,一步一步,爬得好慢好慢。

眼睛澀澀的,好像有沙子飛進去了。

原來,他不是不要我了。

他是娶了彆人。

第3章

阿九,你蹲在這兒乾嘛呢地上涼。

顧家嬸嬸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嚇得我一哆嗦。

我、我在看蝸牛賽跑呢。

我趕緊用袖子胡亂抹了把臉,嬸嬸你看,這隻快,這隻慢……

我抬起頭,顧言之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門口,臉色有些發白。

他幾步走過來,蹲下身子看著我:你……都聽見了

我被他看得心慌,眼神躲閃著:冇、冇聽見啥呀……蝸牛跑得太慢了,我看得都快睡著了……

顧言之盯著我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看得我心裡直髮毛。

他歎了口氣,站起身:娘,開飯吧。

我、我麥芽糖吃多了,肚子撐。我低著頭往自己那間小屋跑,我先去躺會兒……

關上門,我還能聽見嬸嬸在外麵小聲埋怨:你這孩子,咋說話呢看把阿九嚇的……

顧言之的聲音很輕:娘,她可能……知道了。

我冇再聽下去,爬到床上用那床又舊又硬的被子矇住頭。

我纔不傻呢,我知道他是怕我聽見那些話會難過。

可我就是難過啊,心裡像被塞了一大團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堵,喘不過氣來。

當初明明是他說的,等他回來就娶我……

九歲那年,我為了給他摘掛在最高枝頭的那個紅果子,從老槐樹上掉了下來。

腦袋磕在了石頭上,流了好多血。

醒來以後,好多事情我都記不清了,數數也隻會數到九。

村裡的小孩都笑話我,朝我扔石子,叫我傻阿九。

隻有知珩哥會把他們趕跑,然後把藏在懷裡的糖塊塞給我。

他會耐心地一遍遍教我寫自己的名字,雖然我總是把清字的三點水寫成四個點。

有一回,他娘拉著我的手說:阿九是為了我們家知珩才變成這樣的……等你們長大了,就讓知珩娶你,照顧你一輩子。

我眨巴著眼睛問知珩哥:照顧我一輩子,是能天天給我買糖吃嗎

他颳了刮我的鼻子,笑得特彆好看:不止,還給你買花戴,帶你吃遍全天下最好吃的東西。

所以我高高興興地等著長大,等著給他做新娘。

可我等來的,卻是他娶了彆人的訊息。

那個尚書家的小姐,一定比我聰明,比我好看,會寫詩,會畫畫,不像我,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

知珩哥一定是覺得,帶著我這麼個傻媳婦,丟人。

這一年多,我每天去老槐樹下跟他說的話,給他燒的紙錢,都成了一個笑話。

我越想越委屈,眼淚怎麼也止不住,把枕頭都浸濕了一大片。

哭累了,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第二天,媒婆又來了,滿臉堆笑地問我:阿九啊,跟顧家小子的事,你想得咋樣啦

從前她每次問,我都會搖頭:我要等知珩哥。

可這一次,我看著她,認真地問:他……會不會嫌我笨

媒婆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一拍大腿:怎麼會!言之那孩子,喜歡你還來不及呢!

我把一撮被淚水粘在臉頰的頭髮捋到耳後,點了點頭:好,那我嫁。

第4章

媒婆一走,我心裡反而空落落的,像是被掏走了一塊什麼東西。

我走到院子裡,看見顧言之正在劈柴。

他個子很高,肩膀很寬,手裡的斧頭一起一落,很有力氣。木柴哢嚓一聲就裂成兩半,整整齊齊地碼在一邊。

我站在廊下,不敢過去。

顧言之平時話很少,村裡人都說他性子冷,不好接近。以前我隻敢偷偷看他,從來不敢跟他說話。

阿九他停下手裡的活,轉過頭看我,額頭上都是汗。

我這才發現,他一直看著我這邊。

那個……我……我緊張地絞著衣角,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媒婆跟你說了他放下斧頭,用掛在脖子上的布巾擦了把汗。

我點點頭。

他走過來,步子很穩。他身上有一股好聞的皂角和木屑混合的味道。

你要是不願意……他看著我,眼睛黑黑的,像兩口深井,……沒關係的。

我心裡一酸,連忙搖頭:我願意的!

話說出口,我自己的臉先紅了。

顧言之好像也愣了一下,隨即嘴角微微翹起一個很小的弧度。他笑起來的時候,臉上的線條都柔和了許多。

那……開春就辦,好不好他問。

嗯。我使勁點頭。

他嗯了一聲,轉身又去劈柴了,隻是那斧頭落下的速度,好像比剛纔快了不少。

我看著他寬厚的背影,心裡那塊空落落的地方,好像被什麼東西輕輕填上了一點。

第二天,顧言之要去鎮上送他做好的幾套桌椅。

出門前,他娘塞給我一個布袋子,裡麵是幾個熱乎乎的窩頭。

阿九啊,言之他爹走得早,我一個婦道人家拉扯他不容易。這孩子從小就悶,不會說話,但心是好的。以後……以後你們成了一家人,你多擔待他些。

我抱著還帶著溫度的布袋子,點了點頭。

我把窩頭揣在懷裡,偷偷跟在顧言之的板車後麵。

路過村口的老槐樹時,我看見樹下站著一個人。

是個姑娘,穿得乾乾淨淨,長得也好看,就是臉色有點白。

是村東頭李秀才家的閨女,叫李嫣兒。

我聽村裡人說過,李嫣兒也喜歡顧言之,好幾次托人去說媒,都被顧言之拒了。

李嫣兒看見顧言之,眼睛一亮,迎了上去:言之哥,你要去鎮上嗎我……我做了些點心,你帶上路上吃吧。

她遞過去一個精緻的食盒。

顧言之搖搖頭,聲音淡淡的:不用了,家裡帶了。

李嫣兒的臉一下子白了,咬著嘴唇,眼圈都紅了。

言之哥,我……我到底哪裡不好你為什麼……為什麼寧可選那個傻子,也不願意看看我

顧言之拉著板車,繞過她,頭也冇回地說:她不是傻子。

板車的輪子在石子路上咕嚕嚕地響著,我躲在槐樹後麵,心也跟著咕嚕嚕地跳。

這是第一次,有人當著彆人的麵說,我不是傻子。

知珩哥雖然也對我好,但他總愛捏著我的臉叫我傻阿九,好像在他心裡,我就是個傻子。

我看著顧言之越走越遠的背影,從懷裡掏出一個還熱乎的窩頭,小口小口地咬著。

窩頭有點乾,還有點拉嗓子,可我卻覺得,比知珩哥給我買的任何一種糖糕都甜。

第5章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很快就入了冬。

顧言之更忙了,天不亮就起來乾活,天黑了纔回來。他娘說,他是想趕在開春前多攢些錢,好把我們的親事辦得體麵些。

我幫不上什麼大忙,就每天去山上挖些能吃的野菜和草藥,給家裡省點嚼用。

這天,雪下得特彆大,我怕山路滑,就冇敢走遠,隻在山腳下轉了轉。

冇想到運氣好,竟然在一棵枯樹下發現了一大叢冬菇。

我高興壞了,把它們一朵一朵小心地摘下來,放進揹簍裡。

下山的時候,雪更大了,我的腳下一滑,整個人就順著雪坡滾了下去。

等我停下來的時候,腳腕鑽心地疼,稍微一動就像有針在紮。

天色越來越暗,雪花落在臉上,冰冷冰冷的。我抱著膝蓋,又冷又怕,忍不住哭了起來。

阿九!

我好像聽見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我抬起頭,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正深一腳淺一腳地朝我跑來,手裡還提著一盞燈籠。

是顧言之!

燈籠的光晃晃悠悠的,照亮了他焦急的臉。

你怎麼跑這兒來了他跑到我跟前,看見我腫得像饅頭一樣的腳腕,眉頭立刻皺了起來,還能走嗎

我搖搖頭,眼淚掉得更凶了。

他冇再說什麼,把燈籠塞給我,然後在我麵前蹲下身子:上來。

我趴在他寬闊的背上,他很輕易地就把我背了起來。

他的後背很暖和,走得很穩,一步一步踩在雪地裡,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我把臉埋在他冰冷的棉衣裡,聞著他身上熟悉的木屑味道,突然覺得一點也不冷了。

以後下雪天,彆一個人上山了。他悶聲說。

我……我想給你和嬸嬸采些蘑菇燉湯喝。我小聲說。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又開口:家裡不缺吃的。

回到家,顧家嬸嬸看見我一瘸一拐的樣子,嚇得臉都白了,一邊罵顧言之冇看好我,一邊心疼地給我揉腳。

顧言之從屋裡拿來他自己做的傷藥,一股清涼的草藥味。

他蹲下來,小心地給我上藥。他的手指很粗糙,可動作卻很溫柔,生怕弄疼我。

嘶……藥膏碰到傷口,還是有點疼。

他立刻停了下來,抬頭看我:很疼

我搖搖頭。

他歎了口氣,從懷裡掏出一隻木頭雕的小鳥,塞到我手裡。

那隻小鳥雕得活靈活現的,翅膀上還刻著細細的羽毛。

疼的時候,就捏捏它。他說。

我把小鳥攥在手心裡,看著他低頭為我包紮的側臉,燈光下,他的睫毛又長又密。

我的心跳得有點快。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腳腕還是一抽一抽地疼。

我把那隻木鳥拿出來,放在手心裡捏著。

木頭已經被我的手心捂熱了,摸起來很舒服。

我突然想起,知珩哥也送過我一個槐木簪子,他說等我長髮及腰,就用這簪子為我盤發。

可是那個簪子,已經被我親手燒掉了。

而現在,我的手裡,躺著一隻不會飛的小鳥。

它哪裡也去不了,隻能乖乖地待在我手心裡。

這樣,也挺好的。

第6章

我的腳養了十幾天纔好利索,這期間,顧言之不許我再出門,每天都把飯菜端到我屋裡。

村裡人來看我,都笑話我因禍得福,說顧言之把我當眼珠子一樣疼。

李嫣兒也來了,她提著一籃子雞蛋,站在門口,眼神複雜地看著顧言之給我換藥。

阿九妹妹,她勉強笑了笑,聽說你受傷了,我來看看你。

我點點頭:謝謝嫣兒姐。

她坐了一會兒,話都是跟顧家嬸嬸說的,眼睛卻總往顧言之身上瞟。

可顧言之從頭到尾都冇看她一眼,專心致誌地給我纏著紗布,最後還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

李嫣兒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坐了一會兒就告辭了。

她走後,顧家嬸嬸歎了口氣:這嫣兒也是個好姑娘,就是……唉,冇緣分。

我偷偷看了顧言之一眼,他正低頭收拾藥箱,好像根本冇聽見。

快過年的時候,顧言之更忙了。

他接了個大活,給鎮上的富戶做一套嫁妝,說是工錢給得很高。

他冇日冇夜地趕工,人也瘦了一圈。

我看著心疼,就學著顧家嬸嬸的樣子,給他熬了雞湯。

我端著雞湯去他的木工房時,他正就著昏暗的油燈,雕刻一個梳妝檯的鏡框。

木屑紛飛,他專注得連我進來了都不知道。

言之哥,我小聲叫他,喝點湯吧。

他抬起頭,看見我,愣了一下,然後放下手裡的刻刀,接過了碗。

他喝湯的樣子很斯文,一小口一小口的,不像村裡其他男人那樣狼吞虎嚥。

好喝。他喝完,把碗遞給我,眼睛亮晶ende的。

我心裡甜絲絲的,比吃了麥芽糖還甜。

過完年,我就不接這麼趕的活了。他突然說。

為什麼

攢的錢……夠了。他的耳朵尖有點紅,夠給你買一身大紅的嫁衣,再打一對銀鐲子了。

我的臉刷地一下也紅了,低著頭不敢看他。

除夕那天,家家戶戶都飄著肉香。

顧家也燉了一大鍋肉,顧家嬸嬸給我夾了滿滿一碗。

晚上守歲的時候,外麵突然響起了鞭炮聲,劈裡啪啦的,特彆熱鬨。

顧言之從外麵走進來,帶進來一身寒氣。

他把一個東西塞到我手裡,冰冰涼涼的。

我攤開手一看,是一支銀簪子,簪子的頂端是一朵小小的梅花,做得特彆精緻。

新年……禮物。他看著窗外的煙火,聲音有點不自然。

我摸著那支冰涼的簪子,心裡卻暖烘烘的。

這是我長這麼大,第一次收到這麼貴重的新年禮物。

謝謝言之哥。我把它緊緊攥在手心。

嗯。他應了一聲,然後又從懷裡掏出個小布包,裡麵是幾塊炒米糖。

這個……也給你。

我看著他,突然覺得,這個不愛說話的男人,好像把所有的溫柔,都給了我一個人。

第7章

開春後,媒婆上門了好幾趟,終於把我和顧言之的婚期定了下來,就在二月十六,是個好日子。

顧家嬸嬸樂得合不攏嘴,拉著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計劃著要置辦些什麼。

顧言之也停下了手裡的活,專門去鎮上給我扯了最貴的紅布,說要親手給我做個梳妝檯當嫁妝。

我看著他量尺寸、畫圖紙的樣子,心裡又甜又軟。

日子越近,我心裡就越是踏實。

我好像……已經很久冇有想起陸知珩了。

隻是偶爾路過村口的老槐樹,會下意識地抬頭看一眼,然後就很快地走開。

這天,我正在院子裡幫嬸嬸曬被子,院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聲。

狀元郎回來啦!

我的天,真是狀元郎回來了!

我手裡的被子啪地一下掉在地上。

我僵在原地,渾身的血都好像涼了。

院門被推開,一個人站在門口,穿著一身錦緞長袍,身後還跟著幾個家丁。

他比走的時候更高了,也更清瘦了,眉眼間帶著一絲我看不懂的疲憊和倨傲。

是陸知珩。

他不是……娶了尚書小姐嗎怎麼會回來

村裡人都圍在門口,對著他指指點點。

他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在我身上。

當他看到我時,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熟悉的、溫柔的笑容。

阿九,我回來了。

他的聲音還是那麼好聽,可我聽著,卻隻覺得刺耳。

我冇有動,也冇有說話,隻是愣愣地看著他。

阿九,怎麼不認識我了他笑著走過來,想像以前一樣摸我的頭。

我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躲開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臉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怎麼了他皺起眉頭,是不是生我的氣了怪我這麼久纔回來

你不是……死了嗎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問。

陸知珩的臉色瞬間變了。

他看了一眼周圍看熱鬨的村民,壓低聲音說:阿九,我們進去說,這裡人多。

不用了。

顧言之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他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我身邊,把我護在了身後。

陸狀元一路風塵,還是先回家歇著吧。我們家地方小,就不留客了。

陸知珩的目光落在顧言之身上,眼裡閃過一絲輕蔑。

你是誰

我是她要嫁的人。顧言之的聲音不大,但很穩。

陸知珩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笑了起來:嫁給你一個木匠

他轉向我,語氣又變得溫柔起來:阿九,彆鬨了,跟我回家。你看,我給你帶了京城裡最好吃的點心,還有你最喜歡的珠花。

他說著,讓家丁提上一個精緻的食盒。

我看著那個食盒,突然想起了顧言之塞給我的那個油紙包,裡麵裝著熱乎乎的桂花糕。

我不喜歡珠花。我搖搖頭,我也不跟你回家。

陸知珩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他盯著顧言之,眼神像刀子一樣。

是你教她這麼說的

她有自己的想法。顧言之毫不退讓地回視他。

想法一個傻子能有什麼想法陸知珩冷笑一聲,沈清九,你彆忘了,是誰把你從一個傻子教到會寫自己的名字!是誰答應要照顧你一輩子的!

可是,我從顧言之身後探出頭,看著他,認真地說,你冇有做到。

你答應過我的事,冇有做到。

你還騙我,說你死了。

你娶了彆人。

第8章

陸知珩的臉一陣青一陣白,像是被人當眾打了一耳光。

他大概冇想到,從前那個對他言聽計從的傻阿九,會當著全村人的麵,說出這樣的話來。

阿九……他深吸一口氣,語氣軟了下來,帶著一絲哀求,我知道錯了,我不該騙你。我也是有苦衷的……

他開始說起他在京城的不得已,說尚書大人如何權勢滔天,他如何被逼無奈才娶了尚書小姐,又說那小姐如何驕縱蠻橫,他心裡又是如何地隻想著我一個人。

他說得聲淚俱下,好像自己纔是那個最委屈的人。

周圍的村民都聽得入了神,有些人看我的眼神都變了,好像在說,狀元郎都這麼低聲下氣了,你這個傻丫頭怎麼還不領情。

我冇有聽他那些話,我隻是看著他。

看著這個曾經占據了我整個世界的男人,突然覺得,他好陌生。

說完了嗎顧言之冷冷地打斷他,說完就請回吧,阿九要休息了。

你給我閉嘴!這裡有你一個木匠說話的份嗎陸知珩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炸了毛,沈清九,我最後問你一次,你跟不跟我走

我搖了搖頭。

好,好得很!陸知珩氣得渾身發抖,指著顧言之,你以為他是什麼好東西他就是看我不在,趁虛而入!一個窮木匠,他能給你什麼他能給你買珠花嗎他能帶你住大宅子嗎

他能給我修屋頂。我小聲說。

我家屋頂漏雨的時候,是你不在。

我掉進雪坑裡快凍僵的時候,是你不在。

我被全村人笑話的時候,是你不在。

是顧言之在。

他還能給我一個家。我抬起頭,看著顧言之,補充了一句。

顧言之的身子微微一震,他低下頭看我,那雙總是很平靜的眼睛裡,好像有星光在閃爍。

陸知珩徹底愣住了,他看著我們,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最後,他像是泄了氣的皮球,頹然地揮了揮手,帶著他的人,狼狽地走了。

那場鬨劇過後,村裡的流言蜚語更多了。

有人說我傻人有傻福,竟然能讓狀元郎回頭。

也有人說我不知好歹,放著狀元夫人不當,非要嫁個窮木匠。

李嫣兒又來了我家一趟,她看著我,眼神很複雜:沈清九,你是不是真傻那是狀元郎啊,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你就這麼推開了

我正在給顧言之縫一個新荷包,聞言抬起頭,衝她笑了笑:福氣不是彆人給的,是自己覺得。

我覺得現在就很幸福。

李嫣兒愣了半天,最後歎了口氣,走了。

從那以後,陸知珩每天都來。

他不再大吵大鬨,隻是帶著各種各樣新奇的禮物,站在顧家門口。

有時候是京城時興的點心,有時候是亮晶晶的首飾,有時候是好看的綢緞。

可我一次都冇有出去見過他。

顧言之把那些東西都原封不動地還了回去。

陸狀元,他說,阿九她,不缺這些。

第9章

陸知珩像是鐵了心,風雨無阻地等在門外。

他不再提京城的事,隻是絮絮叨叨地講我們小時候的事。

講他怎麼教我寫字,怎麼為我趕跑欺負我的壞小子,怎麼揹著我去看廟會。

那些記憶,曾經是我最珍貴的寶貝,可現在從他嘴裡說出來,我隻覺得像是在聽彆人的故事。

他等了三天,顧言之就攔了他三天。

到了第四天,他終於忍不住了,趁著顧言之去鎮上送貨,直接闖了進來。

他衝進院子,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眼睛通紅。

阿九,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還在怪我你打我,你罵我,怎麼樣都行,就是彆不理我!

他的力氣很大,抓得我手腕生疼。

你放開我!我用力掙紮。

我不放!他固執地看著我,你跟我走,我馬上就帶你回京城,我那狀元府裡,還缺一個女主人……

我不去!我急了,張嘴就朝他手背咬去。

嘶——他吃痛地鬆開手,手背上留下兩排深深的牙印。

沈清九,你……他氣得臉色發青,揚起手就要打我。

可那巴掌,最終冇有落下來。

他看著我倔強的眼神,突然頹然地放下了手,眼裡的光一點點暗了下去。

你變了……他喃喃自語,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你最聽我的話了……

是啊,我變了。

從我在灶膛裡燒掉那枚槐木簪子的時候,我就變了。

陸知珩,我看著他,平靜地說,你回去吧。我們,已經回不去了。

那天之後,陸知珩冇有再來。

我以為他終於放棄了,心裡鬆了口氣。

冇想到,幾天後,村裡突然傳來訊息,說陸知珩之所以從京城回來,是因為他得罪了尚書大人,被罷了官,連尚書小姐都跟他和離了。

他現在,已經不是什麼狀元郎了,隻是一個落魄的讀書人。

村裡人看他的眼神,也從羨慕變成了同情和嘲笑。

我聽到這個訊息的時候,正在試顧言之給我做好的嫁衣。

大紅的嫁衣,上麵用金線繡著鴛鴦,漂亮極了。

顧家嬸嬸一邊給我整理衣角,一邊歎氣:那陸家小子,也是可惜了。當初要是不那麼貪心,安安分分地回來娶了你,哪有今天這些事。

我看著鏡子裡陌生的自己,冇有說話。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隻是覺得,幸好,我冇有跟他走。

第10章

二月十六,宜嫁娶。

天還冇亮,我就被顧家嬸嬸從床上拉了起來,開始梳妝打扮。

銅鏡裡的姑娘,臉頰緋紅,眉眼彎彎,穿著一身嶄新的嫁衣,好看得讓我自己都快不認識了。

喜婆在一旁說著吉祥話,逗得滿屋子的人都笑了起來。

吉時一到,我蓋上紅蓋頭,被顧言之牽著手,走出了家門。

外麵嗩呐喧天,鞭炮齊鳴。

我看不見路,隻能感覺到他溫熱的手掌,緊緊地包裹著我的手。

他的手心有些潮濕,我知道,他比我還緊張。

跨火盆,拜天地。

一拜天地——

我們並肩跪下,我能聽到他沉穩的心跳聲。

二拜高堂——

顧家嬸嬸坐在高堂之上,我聽見她喜極而泣的抽泣聲。

夫妻對拜——

我們轉過身,麵對麵。隔著紅蓋頭,我彷彿能看見他溫柔的笑眼。

禮畢,我被送入了洞房。

紅燭高照,床上鋪滿了花生桂圓和紅棗。

我一個人坐在床邊,緊張地絞著衣角。

過了好久,房門才被推開,帶著一身酒氣的顧言之走了進來。

他走到我麵前,輕輕地掀開了我的蓋頭。

四目相對,他的臉比窗外的晚霞還要紅。

阿九。他叫我的名字,聲音有點啞。

我點點頭。

我……他好像有很多話想說,可張了張嘴,最後隻說出三個字,你真好看。

我忍不住笑了。

他也跟著笑,傻乎乎的,一點也不像平時那個沉穩冷靜的木匠。

他從懷裡掏了半天,掏出一個小小的木盒子。

打開來,裡麵是一對小小的木雕人兒。

一個穿著狀元袍的小人,一個穿著嫁衣的小人。

本來……是想刻成我們倆的樣子的。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可我手笨,刻來刻去,都覺得不像。

我拿起那個穿著嫁衣的小木人,仔細地看著。

我,他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我冇陸知珩會讀書,也冇他有錢。我給不了你大宅子,也給不了你金銀首飾。但是阿九,我會用我這雙手,給你做一個最舒服的家,讓你以後,再也不用淋雨,再也不用捱餓,再也不用被人欺負。

我會一輩子對你好。

他的話很簡單,冇有一句花言巧語。

可我聽著,眼淚卻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我撲進他懷裡,把臉埋在他結實的胸膛上,聞著他身上好聞的皂角和木屑的味道。

嗯。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窗外,月光如水,溫柔地灑進屋裡。

我突然想起,我好像忘了告訴他一件事。

我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言之哥,其實我會數到十。

顧言之愣住了,隨即,他笑了。

他低下頭,輕輕地吻了吻我的額頭。

我知道。他說,我們的阿九,一點也不傻。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我又回到了九歲那年,從老槐樹上掉了下來。

這一次,接住我的不是冰冷的石頭,而是一個溫暖的懷抱。

我睜開眼,看見了顧言之年輕的臉。

他抱著我,對我說:彆怕,我在這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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