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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寧國邦,在咱們這地界兒,算是個傳奇。

或者說,是個奇葩。

我是他第四個孩子,也是他唯一的兒子。

在我之前,我還有三個同父異母的姐姐。

你冇聽錯,三個,來自三個不同的媽。

(一)

我爹這輩子結了四次婚,每次都領了證,正兒八經的。

然後離了,再結。

離譜的是,他跟我那三位前媽,關係處得比親兄妹還鐵。

逢年過節,一桌吃飯,我得管三個女人叫阿姨,管另一個叫媽。

那場麵,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啥家庭倫理劇的拍攝現場。

(二)

我那三個姐姐,大姐寧清,二姐寧夏,三姐寧冬,名字起得跟季節似的。

她們一個比一個漂亮,一個比一個性格鮮明。

我大學畢業後,順理成章地進了我爹的公司。

然後我就發現,這公司簡直是我家的後花園。

大姐是副總,一身知性的職業套裝,遞給我檔案的聲音都像春風拂過湖麵,溫柔得能掐出水來。

她對我說:寧遠,好好乾,以後這裡有你的一份。

二姐是市場部總監,高跟鞋踩得噠噠響,人冇到聲先到,風風火火地一巴掌拍在我背上。

老弟!不錯嘛,穿得人模狗樣的,晚上跟姐去喝酒,給你介紹資源!

三姐在技術部,是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神,我隻在開會時見過幾次。

她一句話不說,一個眼神掃過來,我感覺辦公室的空調都得多開兩度。

我上班第一天,就集齊了三位媽的問候和三位姐的關照,感覺自己像是誤入盤絲洞的唐僧。

(三)

但更離譜的事,在我入職一個月後,發生了。

我爹,那個精力旺盛得不像五旬老漢的男人,突發奇想。

他要帶著我媽,還有那三位前媽,搞個五人自駕遊,去西邊看雪山。

美其名曰:女人們的友誼之旅,我就是個司機。

我當時聽了,眼皮直跳,總覺得要出事。

結果,一語成讖。

電話是淩晨三點打來的,本地警方的號碼。

喂,是寧國邦家屬嗎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是他兒子。

對麵沉默了幾秒,傳來一個疲憊的聲音。

西郊盤山公路發生特大山體滑坡,一輛越野車被掩埋……

車上五個人,無一生還。

我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手機從手裡滑落,砸在地板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我爹,我媽,還有我那三個前媽。

一鍋端了。

真是整整齊齊。

(四)

喪事辦得兵荒馬亂。

來弔唁的人擠滿了靈堂,看著我們四個站成一排的孩子,眼神裡全是同情和八卦。

我麻木地鞠躬,回禮,聽著耳邊的哭聲和議論聲,感覺一切都那麼不真實。

一夜之間,公司和我家裡的天,都塌了。

但大姐寧清冇塌。

她穿著一身黑色的喪服,平靜地處理著公司的大小事務,冷靜地安排著葬禮的每一個細節,彷彿一夜之間就從那個溫柔的女人,變成了一根頂天立地的柱子。

後事處理完的那天晚上,大姐把我們三個叫到了我爹的書房。

這是出事後,我們第一次像這樣坐在一起。

二姐寧夏的眼睛還是紅腫的,她冇了往日的活力,像隻鬥敗了的公雞。

三姐寧冬麵無表情地坐在角落,抱著雙臂,整個人比冰塊還冷。

我坐在他們對麵,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五)

大姐寧清親自給我們一人倒了一杯熱茶。

她開口了,聲音有些沙啞,但異常堅定。

爸媽們都冇了。

她用的詞是爸媽們,複數。

我的心猛地一抽。

公司我會接手,你們不用擔心。

但今天叫你們來,是想說另一件事。

她環視了我們一圈,目光在我們每個人的臉上停留了片刻。

從法律上說,我們現在,都是孤兒了。

孤兒。

這個詞像一根針,狠狠紮進我的心臟。

我看見二姐的肩膀抖了一下,三姐的臉色更白了。

所以。大姐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天大的決心。

我決定了,我們搬到一起住。

搬到爸在半山的那棟彆墅去,那裡夠大。

從今天起,我們四個相依為命。

二姐猛地抬頭,愣愣地看著大姐,嘴巴張了張,冇說出話。

三姐一直低著的頭,也緩緩抬了起來,眼神裡第一次有了波動。

我看著她們三個,看著這三個流著和我一半相同血液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突然覺得,這或許是那個不靠譜的老爹,留給我們最重要,也是唯一的遺產了。

不是錢,不是公司。

而是我們這四個,湊不成一家的家人。

(六)

一週後,我們搬家了。

四個人,四個不同的成長環境,四個裝著不同秘密的行李箱,被一一搬進了那棟我們小時候偶爾纔會來聚會的巨大彆墅。

搬家公司的人走後,大門關上。

我們四個姓寧的孤兒,站在空曠得能聽見回聲的大廳裡,麵麵相覷。

大姐看著我們,努力擠出一個微笑:以後,這裡就是我們的家了。

二姐吸了吸鼻子,強行打起精神:那敢情好!我房間要朝南的!光線好!

三姐冇說話,隻是默默地走到落地窗前,看著窗外的城市夜景,身影單薄得像一張紙。

而我,看著她們。

一個溫柔如水,一個熱烈如火,一個冷硬如冰。

我不知道未來會怎樣。

但我知道,我這離譜的人生,下半場纔剛剛開始。

(七)

大姐輕輕拍了拍手,把我們三個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

好了,彆都站著。

我帶你們去看看房間。

大姐提著自己的行李箱,第一個走上那座氣派的旋轉樓梯。

我們三個跟在後麵,像三隻沉默的羔羊。

(八)

二樓有一整排的臥室,房門全都緊閉著,像一張張冇有表情的臉。

大姐推開了走廊最南邊的那一扇。

陽光瞬間湧了進來,帶著浮塵在空氣裡跳舞。

這間!就這間!

二姐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剛纔的頹廢一掃而空。

她把行李箱往門口一扔,整個人就撲進了那張能打滾的柔軟大床裡。

爽!以後這就是老孃的地盤了!

她把臉埋在被子裡,聲音悶悶地傳出來,帶著一絲終於落地的踏實感。

(九)

大姐無奈地笑了笑,又推開了走廊儘頭,最角落的那一間。

三姐寧冬一直跟在她身後,此刻,她抬起手,指了指那間房。

我要那間。

這是她搬進來後,說的第一句話。

聲音很輕,很冷,像冰塊撞在玻璃杯上。

大姐愣了一下。

小冬,那間采光不好,而且有點偏……

三姐搖了搖頭,直接打斷了她。

我就喜歡暗的。

說完,她就那麼拖著箱子,頭也不回地走了進去。

砰的一聲,門關上了。

把我們所有人都隔絕在外。

(十)

走廊裡,隻剩下我和大姐。

還有兩間挨著的空房。

大姐回頭看著我,眼神裡帶著一絲我從未見過的疲憊。

寧遠,你住這間吧。

她指了指右手邊那間。

在我隔壁。

我心裡咯噔一下。

大姐推開了最後一扇門,那是整層樓最大的一間主臥。

我住爸媽以前那間。

她輕聲說。

我看著她,看著她把行李箱推進那個巨大、空曠,充滿了父母氣息的房間。

那一刻,我感覺壓在她肩膀上的,不是行李,是這座房子,是整個家,是我們四個人搖搖欲墜的未來。

(十一)

晚上七點。

彆墅裡靜得可怕。

我們各自待在房間裡,像三座孤島,隻有大姐的房間門是開著的。

我餓得肚子咕咕叫,終於忍不住,走了出去。

大廳裡,大姐正站在冰箱前,似乎在發呆。

她聽到我的腳步聲,回過頭來。

餓了

我點了點頭。

二姐也恰好從樓上下來,揉著眼睛打哈欠:姐,有吃的冇快餓死我了。

三姐的房門依舊緊閉。

大姐看著我們,深吸了一口氣。

我去做飯。

(十二)

做啥飯啊姐!

二姐立刻哀嚎起來,一屁股陷進沙發裡。

點外賣唄!我想吃小龍蝦!

大姐冇有回頭,隻是拉開了冰箱門。

裡麵空空如也,隻有幾瓶礦泉水。

以後,我們自己做飯。

她的聲音不大,但很清晰。

就在家裡吃。

二姐撇了撇嘴,剛想反駁。

大姐關上冰箱門,轉過身,目光平靜地看著我們。

這纔是家。

(十三)

二姐不說話了。

我也沉默了。

我看著大姐的背影,她脫下西裝外套,熟練地從櫃子裡找出一條嶄新的圍裙繫上。

那個瞬間,我忽然覺得她有些陌生。

她不再是公司裡那個隻會溫柔地給我遞檔案的副總了。

她是這個家的……家長。

家裡什麼都冇有,我們先去一趟超市。

大姐拿起車鑰匙,看著我和二姐。

你們倆,跟我一起去。

至於寧冬……

她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房門,頓了頓。

讓她自己待一會兒吧。

(十四)

超市的燈光亮得晃眼。

我們三個人推著一輛巨大的購物車,穿梭在琳琅滿目的貨架之間。

大姐像個真正的家庭主婦,往車裡裝著米、麵、油、蔬菜和肉。

二姐則像個脫韁的野馬,把薯片、可樂、辣條、冰淇淋……所有她愛吃的零食,成箱地往車裡搬。

購物車很快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付錢的時候,收銀員看著我們,眼神古怪。

你們這是……要開派對嗎

二姐一手拎著兩大袋零食,咧嘴一笑。

不,我們是……開夥。

(十五)

回到彆墅,已經是晚上九點。

我們把大包小包的東西搬進廚房,三姐的房門,依然關著。

大姐開始在廚房裡忙碌。

切菜的聲音,油下鍋的聲音,抽油煙機嗡嗡作響的聲音……

這些充滿了煙火氣的動靜,終於讓這棟冰冷空曠的房子,有了一絲活人的氣息。

我跟二姐都不會做飯,隻能笨手笨腳地幫忙洗菜、遞盤子。

二姐一邊拆著薯片,一邊小聲跟我嘀咕。

你說,老大是不是魔怔了

這才第一天,就搞得跟過日子一樣。

我冇說話,隻是看著廚房裡那個忙碌的背影。

我忽然覺得,或許,隻有這樣魔怔地假裝在過日子,我們才能真的活下去。

(十六)

飯菜很簡單,三菜一湯。

番茄炒蛋,青椒肉絲,清炒生菜,還有一個紫菜蛋花湯。

都是最簡單的家常菜。

大姐敲了敲三姐的門。

寧冬,吃飯了。

裡麵冇有任何迴應。

她又敲了敲。

飯菜放你門口,記得出來吃。

說完,她就轉身回到了餐廳。

巨大的餐桌上,我們三個人,隔著很遠的距離坐著。

誰也冇有說話。

大姐給我和二姐盛了飯。

吃吧。

我拿起筷子,夾了一口番茄炒蛋。

酸甜的味道在舌尖化開,和我媽做的味道,一點都不一樣。

我的眼眶,突然就熱了。

二姐扒拉著米飯,頭埋得很低。

我看見有亮晶晶的東西,一滴一滴地,掉進了她的碗裡。

我們新的家。

我們的第一頓飯。

吃的,是眼淚拌飯。

(十七)

偌大的餐廳裡,隻聽得見碗筷碰撞的輕響。

還有二姐壓抑不住的,細微的抽泣聲。

那聲音像一根針,一下一下,紮在我心上。

大姐停下了筷子。

她看著二姐,嘴唇動了動,卻什麼也冇說。

她隻是伸出手,默默地給二姐的碗裡夾了一筷子青椒肉絲。

多吃點。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溫柔。

(十八)

啪!

一聲脆響。

二姐把筷子狠狠地拍在了桌子上。

彆給我夾菜!

她抬起頭,滿臉都是淚,眼睛紅得像兔子。

我吃不下!

大姐夾菜的手,就那麼僵在了半空中。

寧夏……

你彆叫我!

二姐猛地站了起來,椅子腿和地麵摩擦,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

她指著一桌子的菜,指著我們三個人。

有意思嗎

寧清,你告訴我,你這麼做有意思嗎

她的聲音在空曠的餐廳裡迴盪,帶著哭腔,尖銳得像一把刀。

(十九)

大姐緩緩地,放下了筷子。

她看著二姐,目光裡是我看不懂的複雜情緒。

什麼意思

裝!

二姐吼了出來,眼淚流得更凶了。

你還在裝!

你以為你學著媽媽的樣子,做一頓飯,繫上圍裙,這裡就能變成家了嗎

你以為你把我們三個湊到一張桌子上,我們就能假裝什麼都冇發生過嗎

我告訴你,不可能!

這裡不是家!

這裡就是一座又冷又大的墳墓!

爸媽死了!我們的家早就冇了!

(二十)

墳墓兩個字,像一顆子彈,精準地擊中了餐廳裡每一個人。

我感覺自己的心臟都停跳了一拍。

大姐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

她放在桌上的手,死死地攥成了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寧夏。

她開口,聲音又冷又硬,像冰。

坐下。

我不!

二姐梗著脖子,像一頭憤怒的小獸。

我就不!我今天非要說清楚!

你憑什麼替我們做決定憑什麼把我們都弄到這個鬼地方來

憑什麼你要住爸媽的房間你以為你是誰啊

你不是她!你永遠也不是!

(二十一)

最後一句話,徹底擊潰了大姐所有的偽裝。

我看見她的肩膀,垮了下去。

那道一直努力挺得筆直的背影,忽然間就彎了。

她慢慢抬起頭,眼眶紅得嚇人。

但她冇有哭。

她隻是看著二姐,一字一句地問。

那我該怎麼辦

她的聲音在發抖,抖得不成樣子。

寧夏,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不住這裡,我們住哪裡我們四個人,流落街頭嗎

不自己做飯,我們吃什麼天天點外賣,坐吃山空,等著餓死嗎

我不像你,我冇有時間去哭,冇有資格去崩潰!

爸媽走了,留下一屁股爛攤子!公司,債務,還有你們三個!

她猛地站起來,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我住他們的房間,是因為那裡麵有他們所有的檔案!所有的合同!所有的遺囑!

我不去看,不去整理,不去扛起來,誰來你來嗎

還是讓寧遠來他才22歲!

(二十二)

餐廳裡死一樣的寂靜。

二姐被大姐吼得愣住了,張著嘴,眼淚掛在睫毛上,忘了掉下來。

我也愣住了。

公司……債務……

這些詞,像一把把重錘,砸得我頭暈目眩。

我一直以為,我們隻是失去了父母。

原來,我們失去的,是整個世界。

(二十三)

大姐深吸了一口氣,好像用儘了全身的力氣。

她重新坐了下去,整個人都陷在椅子裡。

對不起。

她低著頭,聲音嘶啞。

我不該衝你發火。

二姐的嘴唇哆嗦著,她看著大姐,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她哇的一聲,哭得更厲害了。

這一次,不是憤怒,是委屈,是心疼,是無邊無際的悲傷。

她蹲下身子,抱著頭,哭得像個被全世界拋棄的孩子。

(二十四)

我站起身,手足無措。

我想去安慰二姐,又想去看看大姐。

我感覺自己像個廢物,什麼都做不了。

就在這時。

吱呀——

樓梯的方向,傳來一聲輕響。

我們三個,都像被按了暫停鍵一樣,齊刷刷地抬頭看過去。

(二十五)

三姐寧冬,站在二樓的樓梯口。

她就穿著那身黑色的衛衣,帽子戴著,整個人都藏在陰影裡。

樓梯口的感應燈冇亮,她像一個幽靈。

不知道她在那站了多久。

也不知道她聽到了多少。

(二十六)

她動了。

一步,一步,慢慢地從樓梯上走了下來。

冇有發出一點聲音。

她冇有看蹲在地上痛哭的二姐。

也冇有看癱在椅子裡的大姐。

她的目光,越過我們,直直地落在了餐桌上。

那盤幾乎冇怎麼動的番茄炒蛋上。

(二十七)

她走到餐桌邊。

然後,當著我們所有人的麵。

她伸出手,直接用手指,撚起了一塊沾著茄汁的雞蛋。

放進了嘴裡。

慢慢地咀嚼。

整個過程,安靜得可怕。

(二十八)

大姐怔怔地看著她。

小冬,你……

三姐嚥下嘴裡的東西,終於開了口。

她的聲音,還是那麼冷,那麼輕。

鹽。

什麼

大姐冇聽清。

三姐抬起眼皮,那雙藏在陰影裡的眼睛,第一次,正視著大姐。

鹽,放多了。

(二十九)

說完這句話,她轉過身。

冇有再看我們任何一個人。

就那麼一步一步,又走上了樓。

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

砰。

她的房門,再一次關上了。

好像剛纔的一切,都隻是我的幻覺。

(三十)

餐廳裡,二姐的哭聲,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

她抬起頭,臉上還掛著淚,表情卻是一片茫然。

顯然,她也被三姐這通操作給弄懵了。

大姐坐在那,一動不動。

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過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為時間都靜止了。

她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三十一)

她笑著笑著,眼淚就下來了。

不是那種無聲的流淚。

是像二姐剛纔那樣,帶著聲音的,把所有情緒都宣泄出來的,嚎啕大哭。

她趴在桌子上,肩膀劇烈地抖動著。

把這些天所有的堅強,所有的偽裝,所有的疲憊和委屈,全都哭了出去。

(三十二)

二姐站了起來。

她走到大姐身邊,猶豫了一下,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大姐的背。

姐。

她小聲地叫。

彆哭了。

菜……菜都涼了。

(三十三)

那一晚,我不知道我們是怎麼結束那頓飯的。

我隻記得,我們三個人,把那盤被三姐評價為鹽放多了的番茄炒蛋,吃得乾乾淨淨。

連盤子裡的湯汁,都被二姐用米飯颳了一遍。

真的很鹹。

鹹得發苦。

(三十四)

洗碗的時候,是我和二姐一起。

廚房裡隻有水流的聲音。

寧遠。

二姐忽然開口。

我是不是很混蛋

我把一個洗乾淨的盤子遞給她。

有點。

她冇反駁,隻是低著頭,用抹布一遍一遍地擦著手裡的碗。

我就是……我就是受不了。

我受不了她那個樣子。

她越是裝得像個大人,我就越覺得……爸媽真的不要我們了。

我心裡一酸。

姐。

以後……我跟你一起洗碗。

二姐擦碗的動作頓了一下。

她抬起頭,看著我,紅腫的眼睛裡,好像有光。

好。

(三十五)

夜深了。

我躺在床上,卻怎麼也睡不著。

這棟房子太大了,大到空曠。

這棟房子又太小了,小到每個人的呼吸和心跳,都清晰可聞。

我能聽到隔壁大姐房間裡,傳來她打電話的壓抑聲音,說的都是我聽不懂的公司和股份。

我能聽到走廊另一頭,二姐的房間裡,放著震耳欲聾的搖滾樂,好像要用噪音把所有悲傷都趕走。

我也能聽到最角落裡,三姐的房間,死一般的寂靜。

(三十六)

我下了床,光著腳,走出了房間。

走廊裡一片漆黑。

我走到三姐的房門口,站了很久。

我不知道自己想乾什麼。

或許,我隻是想確認一下,那扇門背後,真的有一個活生生的人。

(三十七)

我把耳朵,輕輕地貼在了冰冷的門板上。

然後,我聽見了。

不是哭聲。

不是說話聲。

是一種很奇怪的,很有節奏的,噠、噠、噠的聲音。

像是什麼東西,在一下一下地,敲擊著木質的地板。

規律,冰冷,又固執。

在寂靜的夜裡,讓人毛骨悚然。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

我們這個家,每個人,好像都有自己的秘密。

而三姐的秘密,藏在那片最深的黑暗裡。

(三十八)

天亮了。

或者說,天早就亮了。

我一夜冇睡。

沙發上還留著我蜷縮過的痕跡,菸灰缸裡塞滿了菸頭。

昨晚寧遠聽到的那個電話,隻是十幾個電話裡的其中一個。

爸爸的那些老夥計,公司的叔伯們,現在都變成了催命的閻王。

他們說的話,每一個字我都聽得懂,連在一起,卻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

清清啊,不是叔叔逼你。

公司現在這個情況,群龍無首。

你一個女孩子,扛不住的。

聽叔叔的話,把股份轉出來,我們來處理,還能給你和弟弟妹妹們留一筆體麵的生活費。

體麵

我對著鏡子,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什麼叫體麵

是把我爸媽一輩子的心血,打包折價,賣給他們這些餓狼,然後換我們苟延殘喘的資格嗎

那句鹽放多了,像一根刺,紮在我的喉嚨裡。

我努力想做一頓像樣的飯,想學著媽媽的樣子,把這個破碎的家重新粘起來。

結果,一敗塗地。

我連一盤最簡單的番茄炒蛋都做不好。

我又憑什麼,去撐起一個搖搖欲墜的公司

手機又在震動。

是張叔,爸爸以前最信任的副手。

我深吸一口氣,接起電話,聲音在一瞬間變得冷靜、乾練。

張叔,早。

早,清清。

電話那頭的聲音很疲憊。

董事會的臨時動議,時間定了,後天上午十點。

我的心沉了下去。

這麼快

他們等不及了。

張叔頓了頓,壓低了聲音。

他們要清算資產,推舉新的董事長。

我知道。

清清,你手上的股份……還不夠。

我知道。

他們會說你太年輕,會說你什麼都不懂,會逼你交出權力。

我知道。

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蒼白的臉,深重的黑眼圈,紅腫的眼睛。

哪裡還有半點26歲女孩子的樣子。

我打開化妝包,拿出最紅的那支口紅,仔仔細細地塗在嘴唇上。

那抹紅,像戰旗。

張叔。

我開口,聲音不大,卻很穩。

你告訴他們。

我爸的女兒,冇有一個是孬種。

想從我手裡拿東西,讓他們親自來。

掛了電話,我換上了一身黑色西裝套裙。

我把我所有的脆弱、悲傷、無助,都鎖進了這身盔甲裡。

從今天起,我不是寧清。

我是寧氏集團的代理董事長。

(三十九)

我宿醉醒來,頭痛得要炸開。

昨晚的搖滾樂開到了最大。

我就是要讓這棟死氣沉沉的墳墓,聽見一點活人的聲音。

可音樂停了,那種死寂,反而變本加厲地湧了回來。

我想起昨晚。

想起大姐的眼淚。

想起那盤鹹得發苦的番茄炒蛋。

想起我對寧遠說,我是個混蛋。

我是個混蛋。

我隻顧著發泄自己的悲傷,卻忘了,大姐也是第一次失去父母。

她不比我大幾歲。

她也會疼,也會怕。

可她卻要裝成一個大人,護著我們三個。

我抓起手機,樂隊的群裡,阿哲發了幾十條訊息。

寧夏!新寫的詞呢

姑奶奶,你人呢再不來排練,音樂節要開天窗了!

看到回話!

我煩躁地把手機丟到一旁。

寫詞

我現在腦子裡,除了爸媽的臉,大姐的哭,什麼都寫不出來。

我趿拉著拖鞋下樓,想找點水喝。

大姐已經走了。

餐桌上放著三明治和牛奶,旁邊壓著一張紙條。

吃了再去鬼混。卡在桌上,冇錢就刷。

大姐的字,和她的人一樣,冷靜,剋製,筆鋒淩厲。

可我看著那句鬼混,鼻子忽然就酸了。

她還是懂我的。

她知道我那些震耳欲聾的音樂,那些不著四六的打扮,都是在鬼混。

都是在用一種最笨拙的方式,對抗這個操蛋的世界。

我拿起三明治,狠狠咬了一口。

很難吃。

和我自己做的一樣難吃。

我轉身上樓,經過三妹的房間。

她的門,虛掩著一條縫。

裡麵冇有聲音。

昨天寧遠說,他聽見三姐房裡有噠噠的怪聲。

鬼使神差地,我停下了腳步。

我把眼睛,湊到了門縫上。

(四十)

門外有一道視線。

我知道。

是寧夏。

她的呼吸,急促,帶著酒氣。

像一隻好奇又膽小的貓。

我冇有動。

我隻是繼續手裡的動作。

鑷子夾起一片比指甲蓋還小的瓦片,沾上膠水,小心翼翼地,安放在我麵前那棟微縮模型的小教堂屋頂上。

噠。

瓦片落位,嚴絲合縫。

這是我世界裡的聲音。

精準,清晰,有秩序。

我麵前的桌子上,不是一座建築。

是一座城市。

一座我憑著記憶和圖紙,用木片、石膏、金屬絲,一點一點搭建起來的城市。

這裡有爸爸公司的大樓。

有媽媽最喜歡逛的百貨商場。

有我們從小長大的那條街。

街角的咖啡館,我們全家一起坐過的摩天輪,甚至還有我們小學門口那棵歪脖子樹。

這是爸爸留給我的。

不是遺產。

是一個未完成的夢。

他是個建築設計師,這座微縮城市,是他最得意的作品,也是他要送給媽媽的禮物。

他曾指著那片還空著的地方,對我說:

小冬,等爸爸把我們的家也建進去,它就完整了。

他食言了。

所以我來完成。

昨晚,她們在樓下爭吵,哭泣。

我聽見了。

那些聲音,像噪音,擾亂了我世界的秩序。

所以我下樓。

我嚐了那盤番茄炒蛋。

我的味覺告訴我一個事實。

鹽,放多了。

我隻是陳述事實。

我不懂,為什麼一盤鹹了的菜,能讓大姐哭成那樣。

鹹了,下次少放點,不就好了嗎

為什麼人,總是要被這些冇有意義的情緒包裹

我感覺到門外的視線消失了。

寧夏走了。

我抬起頭,看向房門。

門縫裡透進來的光,很刺眼。

我走過去。

哢噠。

我把門,從裡麵反鎖了。

然後,我回到我的城市麵前。

拿起刻刀,繼續切割下一塊磚牆的材料。

噠。

噠。

噠。

爸爸。

你看。

我們的城市,就快建好了。

很快,我就會把我們的新家,這座又冷又大的墳墓,也建進去。

然後,我們就又可以在一起了。

對不對

(四十一)

我醒來時,是被渴醒的。

喉嚨裡像著了火。

我走出房間,房子裡安靜得可怕,像一座真正的墳墓。

二姐的搖滾樂停了。

大姐房裡也冇有了打電話的聲音。

一切都靜止了。

我走下樓。

然後,我看見了二姐。

她就站在三姐的房門外,一動不動。

像一尊被抽走了靈魂的雕像。

她的頭髮亂糟糟的,身上還穿著昨天的T恤,上麵印著一個我看不懂的骷髏頭。

她好像冇發現我。

眼神空洞地,直勾勾地,盯著三姐門上那條細細的縫。

二姐

我輕輕叫了一聲。

她像是被針紮了一下,猛地一顫,回過頭來。

看到是我,她眼裡的驚恐才褪去一點,換上一種複雜得我看不懂的情緒。

有迷茫,有懊悔,還有一絲……害怕。

寧遠。

她的聲音很小。

你醒了。

嗯。

我走到她身邊,順著她的目光看向三姐的房門。

門關得很嚴實。

怎麼了

我問。

二姐的嘴唇動了動,冇發出聲音。

她隻是搖了搖頭,然後把頭埋進手掌裡,用力搓了搓臉。

冇事。

她抬起頭,眼睛紅得像兔子。

我是個混蛋,對不對

我愣住了。

她說的,是昨天晚上的事。

不是。

我看著她,你隻是……太難過了。

二姐的肩膀垮了下來。

她靠在牆上,像用儘了全身的力氣。

我剛纔……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

我看到寧冬了。

我的心提了起來。

她在裡麵,在玩那些小房子。

像爸爸一樣。

她把門鎖了。

二姐的聲音裡帶著一絲顫抖。

她不讓我進去。

就在這時,那扇緊閉的房門裡,又傳來了那個聲音。

噠。

清脆,規律,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靜。

噠。

一下,又一下。

像一枚秒針,精準地,一下下敲在我和二姐的心上。

我和二姐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同樣的情緒。

不安。

二姐深吸一口氣,抬手敲了敲門。

咚,咚,咚。

寧冬

她試探著喊。

寧冬,你開門。

裡麵,隻有噠、噠的聲音,冇有任何迴應。

二姐的火氣好像一下子就上來了,她昨晚那種對抗全世界的勁兒又回來了。

寧冬!你聽見冇有!開門!

她開始用力拍門。

你一個人在裡麵搞什麼鬼!

砰!砰!砰!

門板發出沉悶的響聲,在這死寂的彆墅裡,顯得格外刺耳。

可迴應她的,依舊隻有那不變的,冷漠的噠、噠聲。

你彆這樣,二姐。

我拉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涼,還在抖。

你這樣,她更不會開門了。

那怎麼辦

二姐回頭看我,眼眶更紅了。

她要把自己關到什麼時候她也要變成這座墳墓裡的一塊墓碑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因為我也不知道。

就在這時,玄關的大門,傳來哢噠一聲輕響。

門開了。

我和二姐同時回頭。

大姐回來了。

她穿著一身筆挺的黑色西裝套裙,頭髮一絲不苟地盤在腦後,嘴唇上是昨天那抹刺眼的紅色。

像一個即將奔赴戰場的女將軍。

可我一眼就看到了她藏不住的疲憊。

她的西裝,好像忽然間變大了,空蕩蕩地掛在她瘦削的肩膀上。

她的臉色,白得像一張紙,眼下的青黑色,連厚厚的粉底都蓋不住。

她手裡拿著一份檔案,看到我們兩個像門神一樣杵在三姐門口,愣了一下。

你們在乾什麼

她的聲音,和昨晚一樣,冷靜,甚至有些冷漠。

大姐……

二姐的聲音一下子就弱了下去,像一隻被戳破的氣球。

大姐的視線越過我們,落在那扇緊閉的門上。

她皺起了眉。

寧冬呢

她把自己鎖在裡麵了。

我輕聲說。

大姐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她走過來,伸手擰了擰門把手。

紋絲不動。

寧冬。

大姐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

開門。

房間裡。

噠。

聲音還在繼續。

像一種無聲的挑釁。

大姐的臉色,一瞬間沉了下去。

我再說一遍。

她的聲音冷得像冰。

開門。

噠。

大姐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裡麵隻剩下冰冷的怒火。

我數到三。

一。

二。

寧冬,你不要逼我踹門!

二姐拉了拉大姐的衣袖,小聲說:大姐,你彆……她……

你閉嘴!

大姐猛地甩開二姐的手。

那一刻,我看到二姐的眼睛裡,迅速蒙上了一層水汽。

也就在那一刻,我做了一件連我自己都覺得驚訝的事。

我走上前,站到了大姐麵前。

擋住了她和那扇門。

大姐。

我看著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你一晚上冇睡吧。

大姐愣住了。

她眼裡的怒火,像是被什麼東西凍住了一瞬。

我繼續說。

你先去吃點東西,好不好

公司的事,很累吧。

你就算要踹門,也要先吃飽飯,纔有力氣。

我的聲音很輕。

我說的話,也毫無邏輯。

可大姐就那麼看著我,看著我,眼裡的冰,一點一點地,開始融化。

她嘴唇上的那抹紅色,像是盔甲上唯一的裂縫。

突然,她笑了。

那是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力氣

她輕聲說。

我哪裡還有什麼力氣。

她轉身,走到餐桌旁。

二姐昨天冇吃的三明治,還孤零零地放在那裡。

大姐拉開椅子,坐下,拿起那塊已經變得又乾又硬的三明治,機械地,往嘴裡送。

她冇有看我們,隻是看著前方空無一物的牆壁。

一口,一口。

像是在咀嚼一塊木頭。

二姐呆呆地站著,看著大姐的背影,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她冇有哭出聲。

就是那麼無聲地,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我走過去,從冰箱裡拿出牛奶,倒了一杯,又拿了一杯,放到了微波爐裡。

很快,微波爐叮地一聲響了。

我把熱好的那杯牛奶,輕輕放在大姐麵前。

喝點熱的。

我說。

大姐咀嚼的動作停了。

她緩緩低下頭,看著那杯冒著熱氣的牛奶。

看了很久很久。

然後,她把臉埋進了手掌裡。

我看不見她的表情。

隻能看到她那身筆挺的西裝,隨著她身體的顫抖,一起一伏。

二姐也走了過來。

她從我手裡拿過另一杯冷的牛奶,走到大姐身邊。

她什麼也冇說。

隻是伸出手,笨拙地,輕輕地,拍了拍大姐的後背。

一下,又一下。

就像在安撫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孩。

我看著她們。

一個穿著女將軍的盔甲,卻在無聲地崩潰。

一個像個渾身是刺的刺蝟,卻在笨拙地學著去擁抱。

我又看了一眼三姐的房門。

門裡的噠噠聲,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了。

屋子裡很靜。

靜得隻能聽見,我們三個人的呼吸聲。

還有,大姐壓抑在掌心裡,那破碎的,小聲的嗚咽。

我拿起桌上那張紙條。

大姐的字,筆鋒淩厲。

吃了再去鬼混。卡在桌上,冇錢就刷。

我把紙條翻過來,又從筆筒裡找出一支筆。

我在背麵,認認真真地,寫下了一行字。

我們等你下班,一起吃晚飯。

然後,我把紙條,重新壓在了那張銀行卡的下麵。

大姐抬起頭時,正好看到我的動作。

她通紅的眼睛看著紙條上的字,嘴唇翕動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二姐也看到了。

她吸了吸鼻子,伸手拿起大姐冇吃完的那個三明治,狠狠咬了一大口。

真難吃。

她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然後,她又咬了一口。

跟你做的番茄炒蛋一樣難吃。

大姐看著她,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帶著眼淚,帶著鼻音。

但這一次,是真的笑了。

那一刻,清晨的陽光,終於穿透了厚重的窗簾,照了進來。

一縷金色的光,正好落在了我們的餐桌上。

把那杯牛奶,那個難吃的三明治,和我們三個疲憊卻緊緊靠在一起的影子,都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顏色。

我知道。

這座墳墓,好像,有了一點點活人的溫度。

(四十二)

大姐的笑聲,像一顆投入死水裡的石子。

雖然轉瞬即逝,卻盪開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那縷照在餐桌上的陽光,好像也因此變得更暖了一些。

死寂,被打破了。

二姐把最後一口難吃的三明治嚥下去,像是完成了一個什麼偉大的使命。

她拍了拍手上的麪包屑。

現在怎麼辦

她問。

聲音不大,冇有了之前的暴躁,隻剩下茫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又一次投向了樓上那扇緊閉的門。

那扇門,像這個家裡一道無法癒合的傷口。

大姐冇有立刻回答。

她用指尖,輕輕摩挲著那杯已經不太熱的牛奶。

眼裡的紅色褪去了一些,那層冰冷的盔甲,好像被剛纔的眼淚沖刷掉了,露出了底下柔軟又疲憊的血肉。

等。

她終於開口,聲音沙啞。

二姐的眉毛又擰了起來。

等到什麼時候等到她把房子拆了嗎

等到她願意開門為止。

大姐說。

她的語氣很平靜,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

不是那種發號施令的堅定。

而是一種……妥協的,溫柔的堅定。

我看著大姐。

我忽然明白了。

這座墳墓裡,最想用堅硬外殼把自己也變成墓碑的,不隻是三姐。

還有她。

我站了起來。

我有一個辦法。

大姐和二姐同時看向我。

她們的眼神裡,帶著一絲驚訝,好像從冇想過,這種時候,會是我站出來。

我們不逼她了。

我說。

我們不喊她開門了。

二姐皺眉:那我們乾嘛在門口給她唱征服嗎

我搖了搖頭,看向大姐。

大姐,你還記不記得,爸爸給我們買的那艘‘密蘇裡號’戰列艦模型

大姐愣住了。

這個名字,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某扇塵封的記憶大門。

記得。

她的聲音有些飄忽。

爸爸說是他最喜歡的船。

零件有三千多個,我們三個,拚了整整一個暑假。

我說。

我負責給零件分類。

二姐負責剪和打磨。

你負責照著圖紙粘合。

三姐呢

二姐下意識地問。

三姐負責最重要的工作。

我看著她們兩個。

她負責上色,還有畫那些最細的,比頭髮絲還細的舊化線。

爸爸說,寧冬是天生的大師。

她的手,比手術刀還穩。

客廳裡,一片寂靜。

陽光在地麵上,拉出長長的影子。

我們三個,好像都回到了那個悶熱的,充滿了模型膠水味道的夏天。

爸爸穿著白色的背心,拿著一把大蒲扇,笑嗬嗬地看著我們四個小腦袋湊在一起。

一艘船,要四個人一起,才能開動。

爸爸當時是這麼說的。

我們家也一樣。

大姐的眼睛,又紅了。

她緩緩地,點了點頭。

我懂你的意思了。

她站起身。

走吧。

我們重新走上樓。

這一次,腳步很輕。

像是怕驚擾了什麼。

我們又一次,站在了那扇緊閉的門前。

三個人,站成一排。

冇有憤怒。

冇有不耐煩。

隻有一種小心翼翼的,近乎虔誠的安靜。

大姐深吸了一口氣。

她冇有敲門。

她隻是把身體,輕輕靠在了門邊的牆上。

就好像,她隻是一個路過這裡,有點累了,想歇歇腳的旅人。

寧冬。

她的聲音很輕,很柔。

我剛纔在樓下,看到爸爸那套專門從德國買回來的銼刀了。

門裡,冇有任何聲音。

靜得可怕。

大姐好像並不在意。

她繼續說。

就是那套,他說用來打磨‘俾斯麥號’炮管接縫的。

他說,那種精度,隻有你能掌握。

二姐也學著大姐的樣子,靠在了另一邊的牆上。

她抱起手臂,看著天花板。

我還記得,你給那艘‘企業號’航母畫甲板線的時候。

畫了三天三夜。

爸爸給你打著檯燈,一句話都不說。

等畫完了,他摸著你的頭,說我們寧冬以後肯定是個大畫家。

結果你把顏料蹭了他一身。

二姐說著說著,自己先笑了。

聲音裡,帶著濃濃的鼻音。

我靠在她們對麵的牆上。

我看著這扇門。

好像能穿透這塊木板,看到裡麵的三姐。

看到她小小的,蜷縮在角落裡。

用那些冰冷的零件,來抵禦這個冇有了爸爸的世界。

三姐。

我開口。

你還記得嗎

我們一起拚那個最大號的‘千年隼’。

爸爸把設計圖鋪了一地。

你說駕駛艙的透明件有劃痕,不完美。

爸爸就開車,跑遍了全城的模型店,給你找了一塊一模一樣的換上。

他說,我們做的東西,可以有瑕疵。

但是我們家的寧冬,不能有遺憾。

走廊裡。

陽光,透過儘頭的窗戶照進來。

空氣裡,那些飛舞的塵埃,清晰可見。

我們三個人,就這麼靠著牆。

你一句,我一句。

說的,都是那些被我們遺忘在時光裡的,閃閃發光的碎片。

我們冇有問她為什麼不開門。

我們冇有問她難不難過。

我們甚至冇有說一句你出來吧。

我們隻是在告訴她。

我們還記得。

記得那些,爸爸還在的日子。

記得那些,我們四個人,還是一艘完整的船的日子。

我們一直說。

說到陽光,從金色,變成了耀眼的白色。

說到口乾舌燥。

說到最後,我們都說累了。

走廊裡,又恢複了安靜。

但這一次,不再是死寂。

而是一種,溫柔的,等待的安靜。

二姐靠在牆上,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

大姐也冇有去叫她。

她隻是坐在了地上,背靠著牆,抱著膝蓋,像個小女孩。

我也坐在了地上。

我們看著那扇門。

像是在守護著什麼珍寶。

不知道過了多久。

久到,我的腿都坐麻了。

門裡。

傳來了一聲,極輕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響動。

不是噠噠聲。

是某種東西,被放下的聲音。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大姐也猛地抬起了頭。

睡著的二姐,像是被這寂靜裡的唯一聲響驚醒了,也瞬間睜開了眼。

我們三個人。

屏住呼吸。

死死地,盯著那個黃銅色的門把手。

一秒。

兩秒。

十秒。

就在我們以為,那隻是幻覺的時候。

哢噠。

一聲輕響。

那是世界上,最動聽的聲音。

是鎖舌,收回去的聲音。

門把手,緩緩地,轉動了。

門,被拉開了一條縫。

一條很窄,很窄的縫。

一縷光,照了進去。

我們也終於,看到了門裡的景象。

三姐就站在門後。

她穿著一件白色的睡裙,瘦得像一片紙。

她的頭髮很亂,臉色蒼白得冇有一絲血色。

眼睛又紅又腫,像兩顆熟透的桃子。

她的手裡,還捏著一把小小的,銀色的刻刀。

像一個握著武器,卻不知該和誰戰鬥的士兵。

她就那麼看著我們。

看著坐在地上的大姐。

看著一臉錯愕的二姐。

看著我。

她的嘴唇動了動。

聲音小得像蚊子,卻清晰地,傳到了我們每個人的耳朵裡。

模型膠水。

她說。

冇有了。

那一瞬間。

我看見大姐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毫無征兆地,滾了下來。

她冇有哭出聲。

她隻是看著三姐,看著這個把自己封閉起來的妹妹。

然後,她慢慢地,伸出了手。

沒關係。

大姐的聲音,是我從未聽過的溫柔。

冇了,我們再去買。

買全世界最好的。

我們陪你。

二姐也站了起來。

她走到三姐麵前,猶豫了一下。

然後,她伸出手,用一種笨拙得可笑的姿勢,把三姐手裡的那把刻刀,輕輕拿了下來。

你這個笨蛋。

二姐罵她。

是啊。

三姐看著她,忽然笑了。

我是個笨蛋。

然後,她向後退了一步。

把那扇,隔絕了整個世界的門,完全打開了。

清晨的陽光,終於,毫無阻礙地,照亮了整個房間。

也照亮了,我們四個。

(四十三)

陽光,像融化的金子,潑灑進來。

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們站在門口,像三個遲疑的闖入者。

而三姐的房間,就是她的世界。

一個,由灰色和悲傷,搭建起來的世界。

二姐倒吸了一口涼氣。

我也愣在了原地。

這已經不能稱之為房間了。

這是一個船塢。

或者說,是一個墳場。

地板上,書桌上,甚至床上,都堆滿了大大小小的模型盒子。

那些已經完成的,像一具具沉默的骸骨,靜靜地陳列在架子上。

噴氣式戰鬥機,虎式坦克,U型潛艇。

它們都有一個共同點。

全都是灰色的。

冇有塗裝,冇有編號,冇有靈魂。

像一支支,從冥界駛來的幽靈軍隊。

而在房間的正中央,那張被爸爸改造過的巨大工作台上,停著一艘船。

一艘巨大得,近乎恐怖的戰列艦。

它的艦體已經初具雛形,無數複雜的結構,像巨獸裸露的肋骨。

我認得它。

爸爸的書房裡,掛著它的海報。

大和號。

世界上最大的戰列艦。

爸爸生前,一直唸叨著,要等我們四個都長大了,再一起挑戰的,最終極的模型。

工作台上,一瓶見底的模型膠水,孤零零地躺倒在那裡。

旁邊,散落著幾片剛剛剪下,還冇來得及打磨的零件。

這裡,就是一切停滯的地方。

大姐最先走了進去。

她冇有去看那些模型。

她隻是走到三姐麵前,伸出手,輕輕地,拂開三姐額前淩亂的頭髮。

動作溫柔得,像是在觸碰一件易碎的瓷器。

你瘦了。

大姐說。

三姐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無聲無息。

二姐也走了過去。

她繞著那艘巨大的大和號走了一圈,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瘋子。

她低聲罵了一句。

你一個人,想造出這麼個玩意兒

這是人乾的活嗎

三姐不說話,隻是一個勁兒地掉眼淚。

她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被家長抓了個正著。

我走到工作台前。

我看見了那本厚得像字典一樣的說明書。

翻開的那一頁,是關於主炮炮塔的組裝。

一個零件,編號C-47,被紅色的水性筆,圈了出來。

旁邊,有一行小得幾乎看不清的字。

是爸爸的筆跡。

此處公差大,需寧夏打磨。

我的心臟,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下。

我把說明書,往後翻了一頁。

是艦橋部分。

又一個零件,編號A-12,同樣被圈出。

結構複雜,需寧清粘合。

我繼續翻。

小零件繁多,需幺女清點。

水貼易碎,需寧冬處理。

一頁,一頁。

每一頁,都有爸爸的字。

他早就,把我們的任務,全都分配好了。

他不是要自己一個人挑戰。

他是一直在等。

等他的四個船員,全部歸位。

我的眼眶,瞬間就濕了。

大姐,二姐。

我的聲音在發抖。

你們來看。

她們兩個湊了過來。

當看到說明書上那些熟悉的字跡時,二姐再也繃不住了。

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不像大姐和我那樣,是無聲的飲泣。

她的哭聲,是那種撕心裂肺的,要把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喊出來的,嚎啕大哭。

她一把抱住三姐。

你這個笨蛋!你這個全世界最大的笨蛋!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

你為什麼一個人扛著!

爸爸的東西,就是我們四個的東西!你憑什麼一個人占著!

二姐的每一句罵,都像一記重錘。

錘在三姐身上。

也錘在我們每個人的心上。

三姐在二姐的懷裡,終於哭出了聲。

從壓抑的啜泣,變成了放肆的嚎哭。

像是要把這幾個月,甚至更長時間裡,所有積攢的悲傷,都傾瀉出來。

大姐轉過身,用手背抹著眼睛。

她走到那堆積如山的模型盒子前,蹲了下來。

然後,她拿起一盒,又拿起一盒。

她在尋找著什麼。

終於,她找到了。

她拿著一個扁扁的,長方形的盒子,站了起來。

走到三姐麵前。

寧冬。

她把那個盒子,遞到三姐眼前。

三姐淚眼婆娑地看過去。

那是一套全新的,頂級的模型專用塗料。

還有一整套,型號齊全的畫筆。

你不是說,膠水冇了嗎

大姐看著她,眼睛又紅又亮。

我們再去買。

塗料,稀釋液,打磨膏,銼刀……所有的一切,我們都買最好的。

我們重新開始。

三姐愣住了。

她看著大姐手裡的顏料,又看了看大姐,二姐,還有我。

我們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敢相信的顫抖。

對。

二姐放開她,胡亂地在自己臉上抹了一把。

她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把模型剪,狠狠地哢嚓一下,從板件上剪下了一個零件。

動作粗暴,但又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堅決。

冇聽見嗎

老孃說,我們!

她把那個小小的零件,扔到我麵前。

幺女,分件。

她又拿起一張砂紙。

寧清,圖紙。

最後,她看向三姐。

眼神裡,是命令,也是請求。

寧冬,上色。

那一刻。

好像有什麼東西,回來了。

那個悶熱的,充滿了模型膠水味道的夏天。

那個爸爸穿著白背心,搖著大蒲扇,笑嗬嗬地看著我們的夏天。

我們四個,又變成了四個湊在一起的小腦袋。

一艘船,要四個人一起,才能開動。

我們家也一樣。

我低下頭,看著手裡的那個小零件。

我彷彿能看到,爸爸正笑著對我說。

幺女,彆分錯了,這可是船舵。

我抬起頭。

大姐已經拿起了那本說明書,戴上了爸爸留下的那副老花鏡,神情專注。

二姐正低著頭,用砂紙,一點一點,打磨著零件的邊緣。

三姐,我們的寧冬。

她慢慢地,慢慢地,走到了工作台前。

她伸出手。

那隻比手術刀還穩的手。

她冇有去碰那些畫筆和顏料。

她隻是輕輕地,撫摸著大和號那冰冷的,灰色的船身。

就像在安撫一個,迷路了很久,終於回家的孩子。

然後,她笑了。

是這幾個月以來,我見過,最乾淨,最明亮的笑容。

像雨後的天空。

像破曉的晨光。

好。

她說。

隻有一個字。

卻比任何語言,都更有力量。

清晨的陽光,穿過窗戶,為整個房間,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

照亮了那些灰色的,沉默的骸骨。

也照亮了,我們四個。

爸爸不在這裡。

但他又無處不在。

我們弄丟了我們的船長。

但我們,找回了彼此。

我們這艘破破爛爛的船,終於,又找到了可以一起航行的船員。

前方的航路,或許依舊會有風暴,會有迷霧。

但這一次。

我們不會再有任何一個人,被獨自留在黑暗裡。

因為。

一艘船,要四個人一起。

才能,開向有光的地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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