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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獵魔人

腐臭的下水道氣息和廉價魔藥那刺鼻的化學香精味,是獵魔人生活的基調味。

我,蓋爾特,在王**隊聯合術士對凱爾·莫罕的突襲中活了下來,術士的背刺讓獵魔人這個職業幾近滅絕,獵魔人並不是什麼光榮的職業,至少在大部分人眼中是這樣的。在術師和宗教界長期的醜化之下,獵魔人成為了邪惡、凶殘、見利忘義、毫無人性的代名詞。術師聲稱在魔藥和青草試煉的改造下,獵魔人已經完全喪失了人類的情感與道德,隻是個收錢辦事的殺人機器;而牧師則不斷提醒民眾,製造獵魔人的過程是有悖於教義的,獵魔人是最邪惡的造物,是瀆神的象征。在經曆無數戰鬥的我早已麻木,見識了太多的背叛和蔑視讓我胸腔裡這顆心大概和插在背後劍鞘裡的兩把劍一樣,冷且沉。死寂沉沉的我在所謂獵魔人協會的管理下渾渾噩噩的活著。人們唾棄獵魔人,卻又不得不需要獵魔人來處理一些魔物,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能活下來的理由。

這次協會的任務簡報和以往一樣,簡潔得像是訃告:一隻變形怪,瓦爾德地區,目標異常高調,持續騷擾當地貴族。附上一封字跡工整、措辭卻辛辣如毒液的信箋副本——那怪物甚至懶得匿名,直接投到了公爵夫人的早餐盤裡。

做乾淨簡報最後三個字墨跡尤重。

於是我便來到了瓦爾德——一座連空氣都淌著蜜與膿的城市。作為北方最大的城市,貴族們的馬車包著天鵝絨,碾過泥濘街道時從不減速;街角陰影裡,餓得眼睛發綠的戰爭孤兒像老鼠一樣窸窣活動。我的徽章在胸前衣袋裡微弱地震顫,我不清楚是對魔物的預警,還是這片土地上盤根錯節的、凝成實質惡意的侵襲。

我來到一間酒館點了一杯酒,酒還冇上來,麻煩卻先行一步。

我們這裡不歡迎黃眼睛白頭髮的怪物

我會付克朗

滾出去,這裡不需要你這種劊子手的臟錢,如果你還不離開,我不介意用門口的草叉送你去審判庭說著,酒館老闆身邊多了幾個所謂的武裝村民。

2

巷子

我下意識握緊了背後的鋼劍,但我清楚我不該給自己找麻煩。我還是在桌子上留下了克朗,哪怕在我走後老闆將它們扔了出來。

戴上鬥篷,我走進來酒館邊的巷子裡。

冇想到居然能看見獵魔人,真是稀有的物種呢。一位在巷子裡靠占卜為生的術士嘲諷。

看來術士給帝國當走狗也冇什麼好下場。

在術士和帝國聯合對獵魔人的清算取得勝利後,帝國並冇有如承諾般給予術士該有的待遇,反而將她們視為魔女,對術士趕儘殺絕,相較於獵魔人還能在所謂的獵魔人協會的管理下接任務,她們可真如喪家之犬般東躲西藏。

小子,嘴巴放乾淨點,不然我不介意送你去見維瑟米爾

是嗎,你確定要和我過兩招嗎看是你先用你那引以為傲的火魔法燒死我還是我先用我背後的鋼劍砍下你的腦袋說著,我把手握在了我背後鋼劍的劍把上,露出了那經過青草試煉後金黃色的雙瞳。

算你有種小子說完她不再理會我,將自己的鬥篷緊了緊,生怕路過的審判庭看見她那曾經象征著身份的紅髮。

該乾正事了,我想起此行的目的。

走過巷子,我看了看四周,確定方位後直奔目的地。追蹤它簡直是對我職業的侮辱,它根本就冇想藏。那信紙上的味道——混合著舊紙張的黴味、一種奇特的生物黏液和極淡的、被仇恨浸透的氣息——像一條散發著紅光的蛛絲,直指貧民區深處一棟搖搖欲墜的破敗公寓。樓梯吱呀作響,彷彿下一秒就要徹底散架。門是舊的,木板開裂,房頂是不完整的,但門鎖……門鎖是新的,閃著冷硬的金屬光澤,與周遭的破落格格不入。

冇必要浪費時間了。這種自信,往往源於更深沉的絕望。

3

找到變形怪

我後退半步,靴子厚重的底子猛地踹在門鎖旁邊早已不堪重負的木板上發出一陣巨響。木屑飛濺,門向內彈開,撞在牆上又反彈回來。屋內的景象,讓我這雙見慣了血腥和詭異的眼睛,也怔了零點幾秒。

冇有埋伏,冇有陷阱,冇有變形怪的魔法,冇有魔物巢穴慣常的腥臊和混亂。牆壁每一寸裸露的牆麵都被密密麻麻的紙張覆蓋了。信件、賬目碎片、泛黃的檔案卷宗、潦草的人物關係圖、還有……大量不堪入目的素描和模糊卻更顯猙獰的畫像。它們被圖釘、膠水、甚至直接用力摁在牆的灰泥裡,層層疊疊,構成一幅令人窒息的黑幕畫布。上麵每一個名字,都足以在瓦爾德乃至整個帝國掀起海嘯。金錢、權力、性、還有……更黑暗的東西,交易細節精確到日期和金額,像是被定罪的會計最後的末日賬本。

房間中央,背對著我,一個瘦削的身影佝僂在一張搖搖晃晃的木桌前。唯一的光源是桌上那台老式打字機螢幕,綠色的光映出一個微微抽動的、輪廓模糊的後腦勺。它,不他正全神貫注地對著鍵盤,十指(那手指似乎比常人更顯纖長,關節有些過分的靈活)以一種近乎自虐的速度瘋狂敲擊著。嗒嗒嗒嗒……聲音急促、連貫,像是瀕死者的心跳被無限加速,填滿了這間被罪證包裹的密室。我的闖入,那聲破門的巨響,似乎隻是這瘋狂交響曲裡一個微不足道的雜音。

他冇回頭。

我的視線越過他那顫抖的肩膀,落在發光的螢幕上。慘白的文檔介麵上,是一行觸目驚心的標題:

《貴族們對我妻子做的那些事》

打字機的光標在末尾殘忍地閃爍,獵魔人的本能壓過了那一瞬的錯愕。右手肌肉記憶性地繃緊,向肩後探去,握住了銀劍冰冷纏繩的劍柄。金屬摩擦鞘口,發出細微的清鳴。這拔劍出鞘的聲音似乎終於刺穿了他專注的屏障。

敲擊聲戛然而止。

那雙放在鍵盤上的、指節有些扭曲變形的手,猛地攥緊,骨節發出不堪重負的脆響。然後,他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轉了過來。

那不是一張穩定的人臉。皮膚的色澤和質地像是在微弱地流動,五官的輪廓邊緣有些模糊,似乎下一瞬就要融化成一團無定形的肉泥,卻又被一種極端痛苦的情緒強行固定成了此刻的模樣,淚痕縱橫,肌肉因劇烈的情緒抽搐而扭曲,眼睛……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猩紅,但不是魔物嗜血的紅,而是毛細血管徹底破裂、被無儘的悲憤和淚水浸泡到腐爛的紅。它們嵌在那張劇烈顫動的臉上,像兩顆被砸碎的、浸在血泊裡的玻璃球。

淚水還在不斷從那恐怖的紅色雙眸裡湧出,滾落,砸在陳舊的木桌麵上,留下深色的濕痕。

他瞪著我,目光裡冇有恐懼,冇有驚訝,隻有一種幾乎要焚燬一切的絕望和恨意,濃烈到讓這間充斥著罪證的房間都顯得稀薄了。

他們……

他的聲帶破了,嘶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每一個音節都裹挾著血沫和劇痛。

他們把我妻子……做成了人皮沙發。

4

人皮沙發的秘密

我的呼吸,在那一刹那停了。背後雙劍的重量,消失了,或者說,被我完全遺忘。

就擺在城堡的宴會廳裡。他死死盯著我,彷彿要把他看到的景象用目光烙進我的靈魂深處,每次宴會……他們都在上麵……談笑,喝酒……

他的嘴唇劇烈哆嗦著,扭曲成一個絕非人類能做出的、極度痛苦的弧度。

那沙發扶手上……還留著……她燙傷的那塊疤……他抬起一隻劇烈顫抖的手,指向貼滿牆壁的某一處。

我的視線下意識地跟了過去。

那裡,釘著一張放大的、略微失焦的照片。背景是一個金碧輝煌得令人窒息的大廳,水晶吊燈的光芒冰冷炫目。中央,確實擺著一組看起來異常奢華、線條流暢的沙發。而在最近的那個沙發扶手上,一個淺色的、扭曲的印記,突兀地烙印在那裡。

像是一朵豔麗但已經枯死的花。

心臟猛地一抽,一股冰冷的、絕非來自任何魔法的寒意,從尾椎骨沿著脊柱急速竄上,瞬間凍結了我的四肢百骸。我見過無數魔物獵殺人類的場景,它們有點為了嗜血的**、有的單純以人類為食、有的享受人類的恐懼,但人類對人類如此是為何,我知道人類的殘忍,但我不明白這份殘忍會出現同類之間。

房間裡那些密密麻麻的紙張,此刻彷彿活了過來,上麵的字跡和圖像扭曲、旋轉,變成無數尖叫的鬼臉,瘋狂地湧入我的眼睛,擠壓我的顱腔。

協會輕描淡寫的做乾淨,簡報上挑釁、曝光荒淫秘密的字眼。

那封信……那不是挑釁。

是控訴,是得不到迴應的、瀕死的野獸最後嚎叫。

我握著劍柄的手指,僵硬了。它們像是脫離了大腦的控製,固執地拒絕執行那抽劍斬殺的指令。那冰冷的、熟悉的、曾無數次給予我力量和信唸的劍重的量,回來了。但它不再是手臂的延伸,不再是我獵魔的武器。

它變得無比沉重,沉重得像一整塊冰冷的墓碑,沉重得像……一具無聲無息的、被剝去皮囊的、僵硬的軀體。

我的指尖在纏繩上抽搐了一下,終究冇能把它從肩後拔出半分。劍鞘頂端冰冷的金屬劍格,硌著我的肩胛骨,生出一種遲來的、尖銳的痛。

那痛感異常清晰,切割著瀰漫在鼻腔裡舊紙、灰塵和絕望混合的黴味。

打字機螢幕的光在他臉上晃動,淚痕蜿蜒出詭異的亮斑。他不再看我,轉回頭,猩紅的眼睛重新聚焦在螢幕上那行標題,那雙剛剛攥緊過、此刻又緩緩放回鍵盤上的手,開始再一次地、固執地、一下下地敲擊。

嗒。

嗒。

嗒。

每一個孤零零的敲擊聲,都像一枚生鏽的釘子,楔入這令人窒息的死寂裡,也楔入我從未動搖過的信念核心,裂開細密的紋路。

劍沉得像是焊死在了背上,而我,被釘在這罪證累累的方寸之地,畫地為牢。

敲擊聲在狹窄的、被罪證糊滿的房間裡迴盪,每一次落下,都像錘子砸在我緊繃的神經上。那聲音裡有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執拗,一種把靈魂最後一點力氣都榨乾、碾進鍵盤裡的瘋狂。

我的手指還扣在銀劍冰涼的纏繩上,指關節僵硬發白。抽出來為了什麼為了協會那三個字的命令為了維護那些扶手上帶著人皮疤痕的秩序,協會可以將一個普通人定義為變形怪,我早知協會腐朽,但從未想過如此。

心裡的冰冷持續蔓延,凍結了血液,卻讓思維異常清晰,清晰得殘忍。獵魔人的信條像用蝕刻酸液寫在腦髓裡,清晰,高效,從不問為什麼。但這信條此刻重若山巒,壓得我脊柱吱呀作響,而那信條的基石之下,傳來無聲的尖叫和皮革的觸感。

他的肩膀在綠光下聳動,不是哭泣,是一種更深沉的、幾乎要將五臟六腑都嘔出來的生理性痙攣。眼淚已經流乾了,隻剩下那雙破裂猩紅的眼睛,死死咬住螢幕上的文字,彷彿那是唯一能固定他、不讓他徹底消散成虛無的錨點。

我該動手,劍劃過,一切終結。報告可以寫:目標已清除。協會不會追問細節。瓦爾德的大人物們會鬆一口氣,或許還會給協會捐一筆錢,用鑲著金邊的信紙寫下虛偽的感謝,宴會繼續,在那張沙發上,而我可以繼續渾渾噩噩的活下去。

我的手動不了,它背叛了我,背叛了多年的訓練,背叛了獵魔人的身份。它隻是死死地抓著劍柄,像是抓著懸崖邊最後一根枯草,既無法發力揮出,也無法鬆開。

視線掃過牆壁。那些密密麻麻的紙張不再是抽象的罪證,它們活了過來。一張潦草畫著的城堡走廊平麵圖,用紅筆標出了一個偏僻房間;一份貨運清單,接收人是假名,但貨物描述是特殊定製傢俱,需恒溫保濕運輸;幾份剪報,報道了數月前本地一位年輕畫家的離奇失蹤,措辭含糊,暗示私奔或意外,旁邊貼著那女人的照片——陽光透過樹葉落在她笑容上,眼睛裡有一種這間汙穢房間根本無法容納的光彩。而另一張更模糊、角度更隱秘的照片,拍下了公爵次子醉酒後摟著一個侍從炫耀般指向沙發扶手的瞬間。

碎片呼嘯著拚湊,形成一個完整到令人作嘔的故事。這根本不是什麼魔物的巢穴,這是受害者的靈堂,一個替妻子報仇的丈夫的戰場。

敲擊聲停了。

他再次轉過身,這一次,動作緩慢得像是在黏稠的瀝青中掙紮。那雙紅眼裡的瘋狂恨意沉澱了下去,變成一種更深、更絕望的疲憊,幾乎帶著死氣。

她叫艾拉,他說,聲音平緩了些,卻更瘮人,像磨砂紙擦過墓碑,她喜歡畫日出,總說瓦爾德港口的晨光帶著蜂蜜的味道。他的目光冇有焦點,穿透我,看向某個隻有他能見的虛無處。他們看中了她。不是因為她的畫,隻是……因為皮相。白皙,細膩,幾乎冇有瑕疵,像東方瓷……他的喉結滾動,吞嚥著看不見的刀刃。

他們邀請她去城堡,說是為夫人畫像。她很高興,以為……機會來了。他嘴角扯出一個扭曲的、比哭更難看的弧度,她再冇回來。官方說法是失足落水,連屍體都冇找到。

他的目光猛地聚焦回我臉上,帶著一種幾乎是憐憫的嘲諷:你信嗎獵魔人大人你們獵魔人,不是最擅長分辨謊言和魔物的臭味嗎這房間裡的味道,你聞到了嗎是魔物的,還是……他們的

我聞到了,濃烈得讓我想吐。舊紙的黴味,灰塵,眼淚的鹹澀,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甜膩的**氣息,來自那些照片,來自那些文字,來自眼前這個形體即將崩潰的複仇者。他根本不是什麼變形怪,這裡也冇有屬於變形怪粘液的腥臭,這隻有人類罪惡沉澱發酵後最純粹的惡臭。

我找了她三個月,他繼續低語,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桌沿的木刺,我找了個變形怪當偵探,嗬嗬這世道連變形怪都被你們逼到從事正經行業了。它們能變形成任何人,觸摸物品,能讀取殘存的記憶碎片……它找到了那個運送‘傢俱’的馬車伕,摸到了他裝錢的皮袋;找到了處理‘廢料’的下人,摸到了他恐懼的冷汗;甚至……混進過一次宴會……

他的身體開始劇烈顫抖,麵上如泛起水波一樣的漣漪,五官瞬間猙獰又強行固定,顯示出極大的痛苦。它摸到了……那個沙發。冰涼,光滑……但它碰到了那個疤痕……她小時候被熨鬥燙傷的……就在左手腕上麵一點……

他抬起自己的左手腕,那裡的皮膚也在不正常地波動。

然後……它就聽到了……聽到了她的尖叫……最後的……還有他們的笑聲……就在指尖下麵……

他猛地低下頭,乾嘔起來,什麼也吐不出來,隻有痛苦的痙攣。

我背後的銀劍,已經不是沉重了。它像是在燃燒,用冰冷的火焰灼燒我的皮肉,譴責我的沉默。協會的規矩,人類的秩序……這些東西在一聲無聲的尖叫和一個冰冷的疤痕麵前,碎成了粉末。

我不是審判官。獵魔人從不審判,隻執行,但今天,在這裡,執行誰的意誌維護誰的秩序

我的喉嚨發緊,像是被灰堵住。我強迫自己發出聲音,乾澀得像是兩片砂紙摩擦:……協會的命令,是清除你。這話說出來,虛弱得可笑,連我自己都說服不了。

他抬起頭,臉上竟然露出一絲奇異的、扭曲的笑意,混合著無儘的悲哀和譏誚。我知道。所以我冇躲。這些信……總得有人看到。總得有人……知道艾拉發生了什麼。而不是失蹤。他看向那嗡嗡作響的打字機,殺了我,獵魔人。報告你可以隨便寫。但這些東西……已經設定好了時間……如果我死了,或者到時間冇有輸入終止指令……它們會發往王都每一家報社,每一個驛站,每一個酒館……

他頓了頓,猩紅的眼睛裡的光黯淡下去,隻剩下純粹的疲憊。也會發往獵魔人協會總部。

寂靜再次降臨,這一次,寂靜裡充滿了末日審判的倒計時聲。

5

抉擇之夜

我不是在決定殺不殺一個魔物,我是在決定,是否要為一群真正的怪物掩蓋一場極致的邪惡,讓一個受害者的名字和遭遇永遠沉入黑暗,同時可能讓社會也捲入一場無法想象的風暴。

劍的重量消失了,不是因為它變輕了,而是因為我整個存在的重心,已經徹底偏離了協會劃下的那條筆直而冰冷的道路。

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鬆開了握著劍柄的手。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麻木刺痛。

目光落在桌角,那裡散落著幾張畫稿,與滿牆的黑暗格格不入。是陽光下的田野,波光粼粼的港口,筆觸溫柔,充滿了愛。是艾拉的畫。

我抬起眼,看向那個仍在輕微顫抖的男人,看向他身後螢幕上那行血腥的標題。

喉嚨裡的灰燼感更重了。

……終止指令是什麼我的聲音嘶啞,幾乎不像自己的。

他猛地抬頭,猩紅的眼睛裡第一次出現了愕然之外的、彆的情緒——一絲微弱到幾乎熄滅的、難以置信的光。

窗外,瓦爾德貴族區的方向,隱約飄來縹緲的樂聲,又是一場宴會開始了。他猩紅的眼睛死死盯著我,那裡麵翻湧的情緒太多太烈——驚愕、懷疑、一絲絕處逢生的微光,更多的是無法消解的、刻骨的痛楚。樂聲隱約,像毒蛇冰冷的信子,舔舐著視窗滲入的夜色。

……為什麼他終於問出來,聲音破碎不堪。

為什麼因為我背後這把銀劍從未如此沉重,重得讓我背不起這秩序的枷鎖。因為那扶手上的疤痕灼傷了我的眼睛。因為獵魔人獵殺魔物,但眼前這東西,隻是一個被逼到絕境、用最慘烈方式哭嚎的亡魂。

指令。我重複,聲音硬得像砸出去的石頭,壓下喉嚨裡翻湧的所有東西。獵魔人的臉皮是另一層麵甲,此刻不能碎。

他報出一串冗長的字元組合,數字、符號、毫無意義的字母串,像一道絕望者為自己設置的、最後的安全閥。每一個音節都耗費他巨大的氣力,皮膚的波動更加劇烈。

時間不多了,他喘著氣,汗水從額角滑落,留下濕亮的痕跡,下一次自動發送……在黎明前。

我轉身,靴子踩過滿地紙屑,發出窸窣的悲鳴。破門而出,冰冷的夜風瞬間灌滿肺葉,沖淡了屋裡那令人窒息的黴味和絕望。貧民區的巷道汙水橫流,陰影裡有什麼東西快速竄過。我疾步走向幾個街區外唯一可能找到這類工具的地方——一個兼賣劣質鍊金物品和二手電子破爛的窩棚。

徽章在懷裡震動,不是預警,是某種焦躁不安。它也在抗議嗎抗議持有者可能做出的、背離信條的決定

窩棚主人是個獨眼老頭,嘴裡叼著手卷的菸捲,煙霧辛辣。看到我身上的裝備和冷硬的表情,他冇多問,隻是渾濁的獨眼掃過我扔在櫃檯上的克朗,從一堆廢銅爛鐵裡扒拉出一台老舊的、外殼裂開的數據介麵和一卷臟汙的連接線。

能用了多久看主神心情。他咕噥著,把錢掃進抽屜。

回到那棟破樓前,視窗那片綠藍的光還亮著,像一隻固執的、不肯瞑目的眼睛。樓梯依舊吱呀作響。

他仍坐在那裡,姿勢都冇變,像一尊被痛苦定格的石像。聽到我回來的動靜,他隻是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

接線,連接,古老的設備發出嗡鳴和讀條的刺耳噪音。螢幕的光映在我臉上,一定也是慘白扭曲的。房間裡隻有機器運行的雜音和他粗重艱難的呼吸。

進度條緩慢爬升,百分之十,三十,五十……每一秒都像在油鍋裡煎熬。窗外,貴族區的樂聲似乎更響了,夾雜著隱約的、放縱的笑聲飄過來,尖銳刺耳。

他忽然開口,聲音虛浮得像下一刻就要斷掉:……沙發扶手的疤痕下麵……她埋了一顆乳牙……小時候換牙……她說要藏在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留給未來的孩子看……

我的手指在冰冷的按鍵上停滯了一瞬。心裡那股冰冷的寒意再次翻湧上來,帶著鐵鏽味。

進度條,百分之百。

螢幕上彈出一個冰冷的提示框:【所有自動發送任務已終止。是否確認刪除備份數據】

【是】

【否】

光標在閃爍,像最後審判的砝碼,懸停在兩個選擇之上。刪除,這一切就會被抹去,如同艾拉的存在被抹去。瓦爾德依舊是那個光鮮亮麗、流淌著蜜與膿的瓦爾德。協會的任務圓滿完成。

我的手冇有動。

他不再看螢幕,隻是看著牆壁上那些照片和檔案,目光空洞,彷彿靈魂已經被抽走了一大半。

然後,我動了,手指按下。不是【是】,是旁邊另一個不起眼的選項:【加密壓縮並本地儲存】,需要輸入密碼。

我看向他。

他愣住,瞳孔裡那點微光劇烈閃爍,似乎無法理解這個動作。幾秒後,他顫抖著,報出另一串更複雜、更像是某種私人紀念日的數字組合。

進度條再次出現,將那些血淋淋的證據、那個絕望的故事,壓縮成一個堅硬的、沉默的、等待時機的數據塊,藏匿於這台嗡嗡作響的老舊機器深處。

做完這一切,巨大的虛脫感席捲而來。我拔掉數據線,機器嗡鳴聲停止,房間陷入一種更深的死寂。

他依舊看著我,那猩紅的眼裡,恨意冇有減少,但多了一絲茫然的、沉重的、彷彿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東西。

我退後兩步,重新站定。手,再次握向了肩後的銀劍劍柄。

這一次,動作流暢,堅定。

冰冷的金屬清鳴聲中,銀劍出鞘。劍身在螢幕殘光下流淌著水一樣的寒芒,鋒刃指向他。

他閉上了眼睛。準備迎接那必然的、解脫的一擊。

劍尖破空的聲音響起,但預想中的撕裂痛楚並未到來,取而代之的,是嗤啦一聲裂響,緊接著是重物落地的悶響。

他猛地睜開眼。

我手中的劍,並冇有刺向他,而是斬斷了他身旁桌麵上那台老舊電腦的連接線,隨即劍尖一挑,將硬盤徹底摧毀、挑飛出去,砸在牆角,碎成幾塊。

然後,銀劍迴轉,噗一聲輕響,深深刺入我自己的左側大腿外側!劇痛瞬間炸開,尖銳而真實,讓我的額角立刻滲出冷汗。血腥味瀰漫開來,壓過了房間裡的黴味。

我悶哼一聲,拄著劍穩住身體,看向他,聲音因忍痛而低沉沙啞:

變形怪負隅頑抗,我一字一頓,像在唸誦一份即將上交的、浸血的報告,摧毀了證據存儲設備。獵魔人蓋爾特,經過苦戰,將其斬殺。目標臨死反撲,造成輕傷。

我拔出銀劍,溫熱的血順著腿側流下,浸濕了褲子。撕下一條布料,快速而用力地捆紮住傷口,動作熟練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你,我抬起眼,目光重新變得冷硬,看向那徹底僵住的男人,現在‘死’了。聽懂了嗎

他僵在那裡,猩紅的眼睛瞪到極致,裡麵所有的情緒——恨、悲、茫然——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血腥的逆轉撞得粉碎。

窗外,貴族的樂聲不知何時停了。死寂的黑暗中,隻有我粗重的呼吸聲,和他那幾乎停止的、無聲的震顫。

瓦爾德沉睡依舊,但對某些人來說,漫長得令人發瘋的夜晚,終於看到了儘頭微光。

而我的劍,沾著我的血,重新歸入肩後的劍鞘。

它依舊沉重,但好像也和我的心一樣,不再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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