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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降大晉的第五個年頭,我坐在迎接大梁使臣的宴會上,大晉皇帝朝我舉觴。
我恭謹回敬,群臣齊向皇帝恭賀。
浮誇的賀詞猶如江水,皇帝看著座下微笑。
這些人麵上無不是孝子賢孫、忠臣良將,背地巴不得座上那位早早歸地府。
唏噓,大晉或是大梁,哪裡的朝廷都一個樣。
我婉拒皇帝留宿禮佛,好意讓他早睡不要沉迷修行。
某位皇子虎視眈眈,我還要熟視無睹。
1
香案迷情
宴會間隙,我被申屠渙壓上香案,玉鉤刮破衣帶。
你能不能彆這麼毛毛躁躁的
這身皇帝賜衣由雪綃製成,十分貴重。
這人三下五除二剝下了身上衣衫
我喝了酒昏昏沉沉,任由他去動作。
如烙鐵的一般的手掌撫在胸腹上燙得我一顫。
我怎麼能不著急,你不知道父皇看你像看一頭羊。
聲音慵懶中帶著急切,猶如熱湯包裹頸側。
葡萄酒甜津津的,我往他耳朵上吹了口氣。
我可不就是一頭待宰羔羊
火光照在案前的金身佛像上,申屠渙的臉映出暖色。
過兩天你探探陛下的口風,看他能不能……唔……把芮兒許給我。
他忿忿。
把芮兒許給你又怎樣
難道父皇就會為了臉麵不對你這嬌婿下手到時你真成了皇宮禁臠,父皇叫你留宿都不用像今天這樣找理由了。
他又咬
你這都什麼跟什麼啊哪裡是你想的那樣。
他看你分明不清白!
他又往我身上挨。
要是順了他可還怎麼脫身。
稍後要回席,今天不能跟你瞎胡來。
申屠渙一身力氣被激得冇處使,聽不進話隻想動作。
大人,江左丞在禦花園等候。
門外侍人傳報。
這片刻他找你做什麼不見。
我安撫他:左不過是大梁使臣的事,推不得。
他總算肯出去。
燭影搖曳,我在案上漸漸平複。
紗帳那邊走出個人來。
佛前**,他做得出來,你居然也縱容。
我這個兄長真是被你灌得一手好迷藥,東陵侯。
我拂開紗簾,握住那隻手,笑:我不灌得好迷藥,怎麼給我們阿玨爭贏麵
2
初遇風波
初來大晉,最看不慣我的是申屠渙。
我奔了幾天的馬,見過了晉帝之後又生了病,在晉帝賜我的侑雪園裡休養。
申屠渙騎著馬就來園子前踹門。
說是他獵了一隻大雁,恰巧落到這裡。
守門的小廝腿嚇得直抖,說是對方帶了馬匹刀劍,恐怕來者不善。
這申屠渙少年起就是是大晉的將軍,幾年前冇少在西邊晉梁邊境與梁軍交鋒。
我很想問申屠渙是不是輸不起。
但是我不敢。
開玩笑,要是白送了命,豈不多餘跑這一趟
當初直接做我大哥的劍下亡魂豈不痛快
死是萬萬不能死的。
我叫人開了門,親自接待這位驕矜帝子。
十幾個個帶劍的侍從,七八條勁瘦的獵犬,齊齊在門內排開,走出棗色騎裝、挺拔俊朗的昌平王。
我裹著披風,緊張又尷尬,迎著過門風咳嗽了幾聲。
韋泉卿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確是你韋大爺。
我俯身行禮。
王臨鄙舍,庶人未能遠迎,萬望殿下恕罪。
一抬頭,就看見他的眼神如有實物一般釘向我。
在獵人麵前我隻能佯裝獵物,溫順地任由他去看。
梁國六皇子不負‘南玉’之名。
凝視我許久,他緩緩下了這句結語。
我說已經派遣下人尋找殿下丟失的大雁,還請殿下稍候。
他突然舉劍向我頸側襲來,我強忍住冇在他麵前拔劍。
3
身世之謎
我的母妃原先是梁宮宮女。
受宮變牽連,母妃入掖庭,偶幸於父皇。
彼時新朝初立,後宮混亂,宮女私通生出孩子的不算少數。
掖庭倒也不介意多一個或少一個嬰兒。
殷貴妃得寵,自矜出身屢屢忤逆皇後。
皇後預備數個宮女一同送上皇帝的床。
母妃姿容出眾,也在其中。
驗身發現有孕,母妃坦明侍寢一事。
皇後稟報梁帝,說陛下您有一位遺落在後宮明珠蒙塵的絕世佳人。
父皇一見母妃讚她如珠似玉,貌過天仙。
母妃被封為夫人,在我十五歲那年離世,走得突然。
父皇自那後便不怎麼過問我。
我既已失寵,皇宮內外有關我的身世的非議如山傾。
可笑我幼時以為跟在太子身邊,將來做個閒雲野鶴的王爺瀟灑度日。
哪裡想到還有到大晉伺候哥幾個的苦差事。
4
劍鋒試探
劍風斷了幾縷青絲,花葉殘落。
申屠渙舉劍繞我打量。
你身在大晉,心裡裝的是大梁還是大晉
我回他:心在大晉所以身在大晉。
聽說你那皇帝長兄容不下你
話語裡滿是戲謔。
幾年前就有傳言,大梁六皇子並非大梁皇室,而是大梁皇帝和太子私養的孌寵。
在看不見的地方我暗自攥緊了拳頭。
明知這是試探,我還非得沉住氣不可。
清者自清,流言蜚語不過平白汙穢殿下眼目。
他自沉吟。
你最好冇有異心。
申屠渙收劍回鞘,帶著隊伍走了。
深秋的晚風捲起落葉。
雖這不是對落水狗的最後一次打擊,風還是涼進了心裡。
我有幾分上得了檯麵的文采,觥籌交錯間,大晉天子便經常敕令我來作詩。
詩作流傳,竟有幾分洛陽紙貴的意思。
除此之外,因我在梁宮耳濡目染,頗能謅一些佛理,靠口舌之利,我在晉都混得風生水起。
不過這裡麵有多少衝著看笑話,又有多少是為了擺弄我來,我都辨得清楚。
那時申屠渙雖然不再難為我,但是態度依舊不鹹不淡。
好歹也算是對我登門造訪的第一人,我心想多結交一個朋友有什麼不可以於是下帖子希望拜訪他府上。
無一例外,都吃了閉門羹。
一次下朝,我半道截住他,邀他品嚐新釀梨花白。
韋侯是嫌酒冇喝夠
要是像你次次赴宴大醉,我那裡不介意多收一具屍體。
這是諷刺我遊晏縱飲過度,是個不折不扣的風流酒鬼。
我說在昌平王殿下麵前自然不敢放浪,什麼時候我們小酌一下就行。
韋侯如今是陛下麵前的紅人,晉都的風流才子,實在不必與我這粗人來往過繁吧。
這人不好伺候。
5
權謀暗湧
申屠渙出身卑微,母親是晉人和邊支蠻族的血脈。
晉帝肯放心用他,也絕不會把皇位給他。
朝中明爭暗鬥的是關中元老代表河陽王和淮北士族代表淮安王。
怎麼也輪不到這個毫無根底的昌平王。
我和那時的禮部侍郎也就是後來的丞相江寒嶼發牢騷,說四皇子毫不給人親近的機會。
他笑話我:你什麼時候把斷袖改了,他興許就準你湊上前了。
我說這大晉的風俗也不比大梁內斂多少,大梁皇室怎麼就避之尤恐不及呢
江寒嶼低頭回我,僅僅是申屠渙本人這樣,其餘皇室私下自然怎麼高興怎麼來。
申屠渙不高興,江寒嶼高興。
江寒嶼高興之餘答應向清河長公主引見我。
我看他慵懶起身,泛著粉色的酮體披上碧色蜀錦。
好似江南美景,雲垂霞染天水碧。
我上手撫了撫。
江寒嶼湊過來:繼續
我搖頭,拍了拍他的肩膀。
下次吧。
下次見麵可是幾個月後了,侯爺不要忘了我纔是。
晉帝西巡故地,我這能說會笑的吉祥物被皇帝點名陪同出遊。
大晉西邊的老親戚前輩個個凶神惡煞,我往他們旁邊一站,襯得跟個鵪鶉似的。
他們用一些我聽得懂聽不懂的關外話調戲我,我一時隻低頭笑。
想走開,旁邊五大三粗的侍衛架著刀。
稍稍忍耐,臉要笑僵,這時旁邊終於站出個人來。
其餘人靜了靜。
申屠玨,剛從大梁換回來的大晉質子。
自大梁彆後這還是第一次打照麵。
周圍人散的散,隻留他一個。
他托我給你帶句話。
珍重。
6
生死瞬
那年西巡宴會上,皇帝遇刺。
我離得近,千鈞一髮之際我擋了兩劍。
一劍被格回去,一劍落在身上。
自那之後,朝中人看我眼神再不複從前。
因為立大功洗脫了細作的嫌疑,我在大晉混得更為瀟灑。
不過那是後話。
申屠渙親自了結了刺客,扶我前往療傷。
那次治傷被他瞧去我發病的樣子。
渾身痙攣,很難看。
我求他不要驚動旁人。
平複之後,解了衣服請他幫我上藥。
你身上的毒是你大哥下的
我當時冇力氣回他,把手指比在嘴前請他小聲點。
依稀記得他蹙著眉,像個川字。
你倒是會替你那兄長遮掩。
我倒也冇有這麼好心。
如此下作的手段,好一個道貌岸然的賢君良兄。
他為我抱不平我還蠻感動的。
要麼就一刀給個痛快纔是!
我一下子便不敢動了。
刺客鬨得一行人人仰馬翻。
皇帝與諸大臣調查發落,還抽空派人過來勉勵慰勞我。
我謝主隆恩完,準備趴下睡覺。
申屠渙還冇離開,冷不丁開口:
多謝你救了芮兒。
他說的是當時皇帝懷裡的小女孩,西寧公主申屠芮。
若那一劍下去,傷的不是皇帝便是她了。
芮兒是申屠渙同母妹妹。
因為生母難產去世,兄妹倆交由當時的徐貴嬪,也就是阿玨的生母撫養。
徐家牽連進當年的一樁謀反案,因此徐貴嬪母子在大晉受冷遇。
阿玨在梁作質,徐貴嬪去世的訊息傳到梁宮。
依稀記得我當時寬慰他,說他還有我這個哥哥在,以後肯定不會讓他受欺負的。
我的母妃就是你的母妃,你說是不是啊母妃
母妃寡言冷淡,也還是擦了眼淚摸了摸阿玨的頭把他擁進懷裡……
離得近而已,昌平王不必掛懷。
他麵色凝重,我暗歎一口氣。
皇帝那時把小公主往前推的動作……
不知他是看冇看見。
7
情愫漸生
因行刺一遭,晉帝提前回朝。
我仍舊在自己的侑雪園內養傷。
阿玨告訴我,這次遇襲跟西邊幾個勳貴暗地裡的謀反動作有關。
更有意思的是,東邊的士族也有知情不報、暗地煽風點火的。
晉帝那裡,兩位皇子難免都要罰站。
見多了自家裡的勾心鬥角,看彆人家四處著火不失為樂事一樁。
你和淙聲……
知道他開口要說什麼,我打住他。
我同梁宮那位的是非恩怨實在不足為外人道,阿玨你根本摻合不清楚。
他張了張嘴,還是冇說話。
我讓他少來找我這個梁人玩,冇事多去大晉的兄弟姊妹姑姑伯伯那裡轉轉。
西寧公主不是挺喜歡你這個哥哥的嗎還有清河長公主……
總之我嘮叨了一番,總算送走了他。
過不多久,晉帝為當年徐貴嬪母族平反,阿玨被封永安王。
與其餘兩王相比,阿玨無母族扶持固然是短板,但也因無掣肘可以放手籠絡寒門士族。
清河長公主是先帝長女,當年北境未平時,公主親自征戰,功勞赫赫。
先帝允許她開府,儀同諸王。
勢力最大時,朝堂上受拔擢的人才中十之五四由公主舉薦。
公主不怎麼待見河陽王和淮山王,二王也覺得這位姑姑傲氣又難伺候。
當年徐氏一族牽連坐罪,公主取保無果,最後淡去朝堂。
如今有她助力阿玨,大晉朝堂也就不是死板兩塊。
七
因為養傷,我隻能閉門不出。
那些宴飲邀請統統推掉。
申屠渙倒成了常客。
芮兒也跟著申屠渙來看我,給我帶紫蘇飲和櫻桃煎。
我請她吃自己做的蜜餞。
申屠渙不似他說的那般是個粗人,相反,詩詞典章在北人之中少有的精通。
除他天賦所鐘之外,約莫也有不想因為血統出身被人看不起的誌氣在。
我時常讚他。
不敢。不比你才華橫溢,名揚天下。
名揚天下。
或許我的某篇唱聖詩也能落在大梁某人的書案上。
他應當是煩透我了。
真是痛快!
傷養好之後申屠渙給我請了這大夫那神醫,都看不出我身上的名堂。
見多了大夫搖頭,我怕他憋出好歹,奉送上我親手配的江南特產。
吊梨茶湯,清火的。
他一口悶下,我直呼暴殄天物。
那之後我們來往漸密。
喝酒賦詩,騎馬打獵,聊得興起秉燭夜談,偶爾同榻而眠。
你方纔在夢裡喊兄長。
是嗎哈哈……夢到小時候了。
那個……我剛冇壓壞你胳膊吧。
其實我想問我剛冇把口水流你身上吧
若說我睡相不好,那都是我大哥慣出來的。
太尷尬了冇問出口。
混得相熟,他開始管我這那。
不許喝酒,不許熬夜,不許交遊。
我說他這朋友當得有點太霸道了。
你幫我趕客,此後我在晉都怎麼混得開啊
你認識我,還怕什麼混不開
他那年在西邊與突厥作戰大勝,官位升了好幾階,聲名大噪。
行,服氣。
那我以後就仰仗殿下
他一挑眉,顯出幾分銳氣的快意。
自然。
他挑起我腰間的那把劍。
你這劍不錯。
我用劍不精,勉強防個身罷了。
哪裡得的
一個老朋友送的。
其實是梁宮那位給的。
這劍鞘上的紋樣也非凡品。
申屠渙拔劍起舞,身姿宛轉若遊龍。
梨花簌簌而落,歲時翩然。
在大晉的日子過得很快。
8
和親之議
西寧公主也長到了快要及笄的年歲,還時不時跑侑雪園來玩。
他那兩個哥哥時常為此感到著急。
公主質性天真純粹,未嘗不是福氣。
我常常這樣勸他們。
我也知道。
隻是我
哪天不在她身邊,誰又堪托付
申屠渙常常覺得自己活不過四十歲。
理由是他們申屠家從軍的宗室冇有一個活過四十歲的。
西寧幼時因為沉默口吃遭人冷眼,長成以後好了些,隻是心智仍不似尋常人。
我說你們一個兩個的儘操那些冇用的心,清河長公主不以為意,芮兒金枝玉葉,這輩子就是躺在金窩上了。誰還能把她怎麼了你說無可托付,我看不如托付給我。皇帝又不理會,恰巧我也想有個孩子,芮兒就給我養好了。
申屠渙倒是欣慰著歎了口氣。
若真能勞煩姑姑,倒也罷了。
我知道他擔心的是什麼。
最近阿玨正忙著和河陽淮山二王鬥法。
突厥來犯,朝中一派主和,一派主戰。
淮山王一派素來主和。
河陽王一派從前是主戰,這次卻是主和。
八
和親就能退突厥,早怎麼不和親
韋侯你有所不知,從前也是提過和親的,不過最終冇成罷了。
近日風寒稍愈,西寧公主的侍從受遣來慰問。
我剪下一枝梨花放在漆盤上。
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說來還和這侑雪園原先的主人有關。
二十多年前,朝廷與突厥求和,欲以當時的蘭陵公主和親突厥。
但是當時的太子,如今的晉帝並不同意。
那位公主後來封為肅國公主嫁去大梁,韋侯自然知道了。
那侑雪園的主人……
侑雪園的主人正是永安王生母徐貴嬪的妹妹。
據說肅國公主免於嫁去突厥,其中有不少是這位閨友徐淑女的助力。
聽來可敬可歎。
是啊,說來那位纔是當今聖上的青梅竹馬,原本作太子妃人選的。
隻是當時先帝為太子選了淮北高門鄭氏的女兒作配。
那位淑女便自請作肅國公主的女官,隨她去往大梁了。
肅國公主被封為我皇爺爺的皇後。
我父皇當年帶兵攻入梁京,踹了他皇帝親爹、斬了他太子大哥上位。
宮變後,皇爺爺一乾人儘皆遷入北宮。
當時牽連的皇親多被屠滅。
肅國公主在我爹入宮當夜病逝,免於受苦。
即使如此,仍在死後以亂政之名被清算,廢為庶人,不得入宗廟。
是以在大梁的那些年也並冇有見阿玨亦或是身邊的人過問那位姨母的下落。
否則就是觸我老子的逆鱗。
這梨花給西寧公主。還有,跟她說,我病好的差不多,很快帶她出去玩。
侍從領了梨花和賞賜出門。
回身,園內無人,濃陰寂寂。
石桌上驀的出現一隻紙箋。
萬事俱備,隻待主上動身。蕭。
我將紙箋投入博山爐中,火焰吞冇吐出一道殘煙。
9
舊夢重溫
十多年前,申屠玨作為大晉質子入大梁。
因為年幼,梁帝許其不住質子府而是由皇後養在宮中。
那年梁宮裡的桂花鋪了滿地,照顧我的何公公說宮裡來了新人,鼓動我前去一觀。
我來到皇後宮中,迎頭撞上太子。
太子那時十六七,一襲白衣,風神秀雅,溫柔蘊藉。
泉卿是想看看新來的玩伴
我點頭,拉著太子手,進去見了申屠玨。
他比我還小一歲,進退有度,容止出眾。
皇後素來嚴正,對他不住誇讚。
就連母妃素來不親近孩子,也都十分喜愛他。
之後我們同進同止,倏忽十載。
太子說他比我省心得多。
那讓阿玨做你弟弟好了。
泉卿是在耍賴
太子按了按我的頭。
能下水的時節,我領著阿玨整日在蓮塘亂躥。
等到太子撐船
從塘心經過時,我們就把摘來的蓮蓬擺上船,連帶著還有宮女們獻給太子的蒲葦荷花。
後來我倆離了皇宮,各自建府。
我疏遠太子,他依舊伴在太子身邊。
離開梁宮那天,他過來尋我,說什麼尚且不是無法挽回。
我甩脫了袖子,說事已至此,再無可回頭。
後麵他又說了什麼,又快又急,在夢裡我冇有聽清楚。
醒來,枕上濕了一片。
10
陰謀初現
秋高氣爽,衰草連天,晉都郊外車輿相接。
清河長公主在此設宴。
行帷內案幾相陳,雕屏繡毯花鋪香籠。
絲竹之聲清遠,舞裙紛飛。
幾位朝中的寒門新貴為長公主聯詩作賦
西寧公主和侍女正在投壺,見了我小跑過來。
阿泉,有橘子你吃不吃
吃,在哪兒呢
她扯了我的袖子,把我帶到一輛馬車旁。
東陵侯。江寒嶼笑意盈盈。
我左右看了看,冇有申屠渙。
要不要上來坐坐
江寒嶼說來還是大梁人,與我家也頗有些瓜葛。
他家原是我皇爺爺的府邸舊臣,不得用於我父皇,便舉家投身晉廷。
這些年來他遊走朝廷,位至卿相衣朱著紫,年紀輕輕曆練頗多,朝廷幾番浮沉他屹立不倒。
我上了江寒嶼的車。
他素來會享受,車內茶點瓜果都有。
江州蜜橘,請。
甘甜可口。
蜀山新茗,慢用。
清香怡人。
芮兒你都騙,真不要臉。說吧,什麼事
他不緊不慢呷一口茶。
昌平王即反。
這簡直危言聳聽!
昌平王素來恭謹退讓,怎麼會謀反
是不是真的恭謹退讓我自然清楚,江寒嶼這話不像是交代倒像是套話。
我掀開簾子,阿玨和申屠渙在遠處禦馬並轡而行。
前陣子突厥兵馬陳兵邊境,要挾朝貢。
正值滿朝文武為談和與否的事吵的不可開交,突厥王都突發變故,兵馬後退回王城。
朝廷得以喘息,打起精神設宴安頓方來的大梁使臣團。
風波漸平,洶湧冇於湖麵之下。
當朝左丞相江寒嶼嶼,前段時間忙得脫不開身的人引咎自請罷職,今日雅興赴會。
昌平王珍愛其妹西寧公主,若是聖上選擇和親,昌平王會不會擁兵造反呢
昌平王在天子腳下,禁衛軍甚至都是河陽王的人。昌平王造反豈非要點木成兵
江寒嶼指著橘子意有所指:橘生淮南則為橘。
我冇琢磨出這是什麼意思。
大梁使臣入大晉,頭一波先見了皇帝,還有一個人去見了昌平王。
昌平王如今暫時領鴻臚寺少卿的職務,接見使臣不是很自然嗎
來的那人是王齊,私下見的,冇聲張。
冇聲張讓你給知道了,行了知道你厲害。
啊,那是誰
江寒嶼瞅了我一眼。
大梁天子的心腹。你瞧瞧這橘子茶葉是江州商隊,隨大梁使臣來的。
江北軍政要務幾年前由申屠渙接管。
江北與大梁江州接壤,近來貿易頗豐。
或許他隻是想多賺幾個錢呢
也或許是想多借幾個兵呢
江寒嶼不以為然。
我大驚失色。
這話可不能亂說。
當年我老子就是借了大晉的兵攻入梁京的,所以這話真的不能亂說。
罷了,我直接同你說吧。江寒嶼斂了神色。
總算,他不打馬虎眼,要說真正的正經事了!
王齊見申屠渙,其意在你。
11
江北驚魂
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腿依舊在抖。
這落在申屠渙眼裡……不太像樣。
尤其是江寒嶼在馬車內還扶了我一把。
說來叫人頭疼。
申屠渙作為武夫,自來不喜弄權文臣之流。
自那些人沾染**奢靡之風後,申屠渙更是厭他們尤甚。
不巧,我就是天下最繁華淫蕩的梁京裡的淫蕩頭子——曾經。
如今早已從良改過自新。
說來還多虧申屠渙的耳提麵命,諄諄教誨。
傷纔好多久就喝酒,不要命
我放下酒。
歌舞擾人心神,你還需要靜養為宜。
我遣散伶伎。
那人不是個好東西,少與他們來往。
我苦著臉。
阿渙,不做這個不做那個……我能活多久這點趣味冇了那我可真不想活了。
你死不了,我必保你。
他擲地有聲。
我無可奈何,隻能隨他去了。
藥是接連從昌平王府送過來。
我不想拂他的好意,也一罐罐地往嘴裡灌了。
養傷過了整個秋冬,淮山王世子的週歲宴避無可避,申屠渙也在受邀之列。
所來多是淮北士族自詡風雅實則淫糜之人。
因皇帝看重,才又愈獲封官職,我那時炙手可熱,左右唏噓問候絡繹不絕。
我被連番灌酒,最後暈乎乎站在庭中,春寒未儘手裡不知是誰遞過來的羽扇。
明月清風,酒酣人醉,我趁興和箏起舞。
羽扇如翼,袍袖當雲,踏節而歌。
恍惚惚我如同乘月上青天,忘卻凡間掛礙。
後來暈乎乎即將倒下,不知是被接進誰的懷裡。
醒來看見江寒嶼解我的衣服解到一半,我手裡拽著他的腰帶不知使錯了哪分力氣竟把他拉到我身上來。
門開,我和江寒嶼兩個跟申屠渙打了個照麵。
天喪予!
為了裝正人君子,我早與江寒嶼斷了那方麵的乾係,更是不敢拿這場麵唐突申屠渙。
申屠渙沉默將解酒藥放在桌上,轉身出門。
我也顧不得腳軟,連滾帶爬追了出去。
我跟在他身後,不敢喚更不敢停。
他止步。
你若覺得不自在,我此後少管便是了。
許是酒濃夜重,我話到嘴邊卻難答言。
那以後他真的少管了。
藥送過來,人影卻不見。
春夏草木繁榮,我獨對著侑雪園中的佛像,心卻像是秋日飄蓬。
江北地震,晉帝讓我做欽差去江北巡視民生政務。
皇帝醉翁之意不在酒。
江北是淮山王母家所在,此去牽扯糧運通渠稅務等事宜,隻怕受到的阻撓不會小。
我雖然救了皇帝,但我的命值個幾錢還看他怎麼掂量。
申屠渙受命作我的護衛伴我出行,實則簡裝調查。
出行隊伍遭遇三次截殺,兩場嘩變,磕磕絆絆到了江北。
此地風物頗類大梁,我乘馬望著山川一時不知今夕何夕。
正以為險難已過,馬匹卻遭暗算受驚,立時衝出隊伍。
我轄製不儘,便想著,隨著馬帶我到哪裡便是哪裡吧。
滾落的時候走馬燈一過。
真是可惜了申屠渙給我熬的藥。
也不能看見阿玨登上大位。
芮兒小姑娘還問我什麼時候娶她。
也不知道我那皇帝大哥真知道我死了是個什麼想法。
我最後冇死。
申屠渙抱著我在地上滾了幾圈,我最後靠在他懷裡。
呼吸之間,腦子一瞬清明。
去他的正人君子!
去他的時日不長!
老子就是要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摟著申屠渙就啃。
他被我啃懵了,反應過來十倍力氣鉗製我。
你可想好了!
我想和你好,你願不願意我問他。
那次江北巡查之後,申屠渙正式接管江北軍務。
也是那時,我重新接觸到了先梁太子的舊屬,大梁江州牧蕭岸。
12
逃亡之路
江寒嶼說我的大哥這回派王齊來是為了把我弄回去。
莫名其妙了,他圖啥
或許是想你了呢
江寒嶼一個媚眼拋過來。
我一陣惡寒。
韋淙聲許下大梁西境的兵馬給大晉共同對抗突厥兵力。
前提包括不限於申屠渙的帝王位,還有我。
申屠渙像是從我大哥那裡得了什麼良藥,效用居然十分明顯。
申屠渙說:大梁皇帝讓我勸你回梁京,說是有能治你病的法子。
我不會回去。
我鮮少有這樣冷峻如鐵的時候。
如果江寒嶼不告訴我,你打算瞞我多久
你會死。
我不怕死!
我怕死,我更怕回到大梁。
回去做什麼呢,讓他身邊的一棒子大臣挖苦離間嗎
還是讓殷氏明嘲暗諷
明裡暗裡的刀槍劍戟防不勝防。
還是說,他已經完完全全掌握了朝堂不再似之前身不由己
可若是如此,我回去豈非更加無用。
大梁哪裡有我的位置
如果我娶了芮兒,我就從此在大晉紮下根。
這輩子都不會回大梁。
晉帝冇有把芮兒許給我,說明他對我另有安排。
大晉與大梁的合謀昭然若揭。
可我不打算把命全然交給任何人,申屠渙亦然。
我直說不想見他。
我大哥一但答應西邊出兵,大晉的老油條不但吃不到新飯,自己碗裡的飯都要護不住。
晉都到處都是要造反的躍躍欲試。
使臣團走的那天,晴空萬裡驟然化作陰雲密佈。
我受詔在聖佛宮陪伴晉帝禮佛。
外麵霹靂作響,裡麵僧侶嗡聲誦唱。
大梁的佛風隆盛。
母妃就經常安靜跪坐在佛像麵前誦佛,我幼時趁宮人不注意跑了進了母妃的佛堂。
母妃一見我便彷彿從夢裡醒過來,好似從來不認識我一般。
你很像你母親。
室內寂靜,僧眾儘出,獨留下我一人陪侍皇帝。
他突然談及我的母親。
我與陳皇後似乎並不相像。
陳皇後是我大哥的母親。
老皇帝搖頭。
他說的並不是陳皇後,那就是……
我一見你就知曉你是何人——阿雪和韋之燦的兒子。
他又說:那位先梁太子真是不可一世啊……
阿雪最終居然都不屬於我和他。
我的背脊生涼。
這麼久以來,困惑我、折磨我的關於我身世的暗影竟輕飄飄的如同兒戲一般從他口中吐出來。
大晉徐氏女雪明,三十年前伴隨肅國公主出嫁大梁。
為先梁太子韋之燦所幸。
幸而有孕,不報。
自有誌於青燈古佛,請出宮為安樂寺主持。
入宮與肅國公主侍疾作彆,會武昌王率軍入梁京。
恐牽連於宮變,肅國公主委掖庭令何仲匿於掖庭。
更易名姓為許梨。
後遇梁帝幸於亭,封夫人。
更亭名為梨雨亭,以示恩寵。
侑雪園,原來是出自我母親的名諱。
我笑:你們起名真冇新意。
河陽王斬殺淮山王於宮道時,清河公主與申屠渙領兵馬破宮門。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晉帝的兩個兒子要造他的反,他說不上傷心,也談不上高興。
贏家會是申屠玨,也是我麵前的老皇帝。
這在大梁同意出兵的時候就已經註定。
我踢開晉帝麵前的香案,拿出早早藏在裡麵的劍,拔出指向皇帝的眉心。
我要出宮的令牌。
晉宮東南殺得血沫橫飛,我執令牌破北門而出。
這情景有點像我初來大晉時的時候。
那時是喪家犬。
而今大雨
,還是一個落湯雞。
晉梁合兵,已成定局。
至於我隻是天平上一個不起眼的籌碼罷了。
又或許,多了我攪局,晉帝更樂見這場景。
多年前,我自願做忠臣,放開了手裡的韁繩,結果任人宰割。
想我那生父先梁太子的舊部笑出聲了吧。
也許是在晉都攪弄風雲的幾年滋長了我的野心,我要拿回命運的韁繩搏一搏。
我不知疲倦地馳著馬,累了就倒下,醒了接著騎。
又一次睜開眼前我發現有人在摸索我身上的財物,那人暴起之前,我拿劍殺了他。
換上那人的衣服,來到一處集鎮,我典賣了身上顯眼的東西,隻留下隨身的劍。
穿了大半個州縣,我與蕭岸在晉梁邊境預備的五百兵馬彙合,安然渡江。
半旬,船抵江州。
13
舊友重逢
大梁東起叛亂。
廬江王、廣陵王從兩路逼向梁京。
我在帳內難安,常年留在體內的毒藥經南方冷雪刺激,便一發不可收拾。
蜷縮在火爐前,我想起以前發病縮在申屠渙懷裡的時候。
蕭岸向我建議跟隨廬江王和廣陵王的聯軍。
這兩位與我以前諸多不對付,勾搭上我也隻是一時之計。
他們在大梁邊境作亂,皇城不知有無內應,勝算幾成
拿我當擋箭的稻草人虧他們想得出來。
此時不下梁京要等到何時去屆時他們先入為主,我等隻能望洋興歎!
蕭岸的聲量和他的個子一樣大。
我摁了摁太陽穴。
這幫我大伯也就是我親生父親的舊部下龜縮了十幾年,臨到此時,熱血不減反增。
我勉勵他們,表示暫且同意和他們保持聯絡。
王上,這次可要當斷即斷!
蕭岸豎起眉毛。
我寬慰他們。
知道了,知道了。
做人何必這麼用力
是覺得這樣能活得長,還是覺得我活不長
有人來投靠我,據報是從前我在大梁的舊故。
我好奇是怎麼箇舊故就去駐紮的城門前檢視。
個子瘦小單薄,破破爛爛的衣裳,蓬頭垢麵,鬚髮成結,一隻破碗一根柺杖。
我把他叫到身前來問他:你說你是我故交,我怎麼不記得還有……我指了指他全身上下。你這門故交
他兀自嘲笑了一聲。
如今落魄了,隻是發達時,殿下逛青樓的資用都是我墊付的。
我大為詫異,在眾將擠眉弄眼時連忙把他請了進去,吩咐侍人準備沐浴更衣,美酒珍饈。
他換上衣服,我屏退左右,坐上高位,他拜在我麵前:天子有難,遣臣求援。
哪位天子
大梁天子。
大梁天子高居梁京怎會有難
外有猛虎內有豺狼。
使者莫非走錯了路我不算虎豹豺狼
他望著我,眼神殷切聲音顫抖。
難道王上忘記了至尊多年的庇護了嗎冇有至尊忍辱負重,王上焉能在先帝手下安然度日!
14
真相大白
安然度日
王齊,我見過你。
在太子府,你雖然不常在人前出現,但他那時很倚重你。
關於我的身世你應當知道不少。
皇宮禁臠,奸生子。
我母妃,何內侍,還有幫我母妃藏在掖庭的那些人,無一不被誅滅。
我日日煎熬如履薄冰,你從何談起我安然度日……
情急催動毒素,我又猛咳。
舊梁庭宮人儘數離散,但總有見過的人能察覺其中隱秘,告訴給了先帝。
母妃為免受刑連累他人自儘。
全然知曉箇中緣由的何內侍在不久之後溺亡。
若不是至尊當年以死相逼,殿下隻怕早是無名亡魂。
皇後薨世,至尊又因庇護殿下大失聖心,殷貴妃母子虎視眈眈,太子日日如芒在背,所受煎熬不下殿下。
離梁很久以後我才發覺,當初那些潑在我和他身上的臟水多半是由梁帝授意。
冰清玉潔眾望所歸的太子有我這一個汙點也夠他受的。
我忙於避嫌,與他疏遠。
那之後睡的素覺葷覺醉覺填滿日日夜夜。
我那太子哥哥長久不見倒顯憔悴,勸我:我已向父皇求旨讓你出宮建府,屆時不要這般自棄。
母妃棄我,父皇厭我,唯有太子是真心待我。
我何曾不知,隻是這真心能抵住幾次三人成虎。
倉皇出逃不正是答案
我拿出王齊的的頭顱扔給蕭岸。
此人是皇帝的爪牙。
蕭岸眼睛一亮:殿下!
皇帝說隻要我發兵攻打廣陵、廬江二王,便封我為皇太弟。
蕭岸驟然變色:皇帝小子岌岌可危,垂死掙紮而已,此時可一舉攻滅!
好!我有蕭大將軍如此臂膀何愁不能登上大位!
我立馬著人往廬江廣陵處送信,呈明大軍從北線入都,與廣陵,廬江的兩路兵馬合圍梁京。
我吩咐將車駕置於軍隊最首,張起旗幟,由大將軍蕭岸為我護衛車前。
天黑,一人持刀潛入,方掀起車簾即倒地。
門外侍衛已結果了此人。
毫無動靜。
我帶著車外靜悄悄駐紮的地方外麵走。
他功夫不錯,跟得上我,冇有驚到任何人。
卸下麪皮,是使者王齊。
15
梁京風雲
我一直知道蕭岸有異心。
我在大晉的這些年裡,他與我那三叔四叔冇少來往。
據王齊的說法,他們勾結的時間更早,甚至早在蕭岸接觸我之前。
蕭岸以我的名義聚集兵馬卻冇有對我從一而終。
王齊向我看了了梁庭擷取的通訊證據,蕭岸與廣陵、廬江互有通訊,軍馬錢糧方麵早有交易。
以我的性命換去他日朝堂的一席之地,我既死,這罪名順帶扣在大哥韋淙聲的頭上。
死去的旗幟更是屹立不倒。
我那句皇太弟算是讓他迫不及待原形畢露。
若是我在新朝得勢,他算是撈不上什麼東西了。
趕了將近一刻鐘的夜路,找到王齊藏在澗邊的馬匹。
我和王齊晝夜奔襲,三日後趕到大梁陪都。
我握緊手中的劍,這是五年前我出離梁都的時候韋淙聲親自交給我的劍。
初時我以為是這把劍是送我一死的。
出門行走不能無劍。韋淙聲說。
他方臨登基大典,我那時買醉
被他詔進宮裡,他給我看了一份名單,各地的打著先太子旗號造反的勢力。
那一下子我酒醒了。
哈,我笑,果然我還是活不到頭
他滯了一滯,然後道:泉卿,你走吧。
我拿了那把劍走,帶著幾個人到了大梁邊城。
他的旨令追上了我,送上了一杯酒。
我知道是什麼意思。
也好,不用死在梁京裡丟人,也不用我自己動手磨磨嘰嘰。
我這大哥還怪體貼的。
我喝了那酒,最終冇死。
這些年雖然時不時發病,病到要死,但都冇死。
我舉劍示眾,城將見劍跪服。
王齊說此劍如同護符原來所言不虛。
我領了陪都五分之一的兵馬前往梁京。
梁京剛經過一場惡戰,包括殷貴妃家族還有先皇擁躉儘被清洗。
大街上的血都冇衝乾淨,我在細雪中被等候的金吾衛引進皇宮。
還是舊樣子。
母妃種過的梨樹,太子紮過的鞦韆,皇後宮苑池中蒹葭,我和阿玨壘起的鵝暖石,……
隻是常年鐘聲檀霧繚繞的慶元宮冇有點香,大梁皇帝也並不住在這裡。
陛下在霜墨閣。
那是從前和他讀書的地方。
16
霜墨閣會
霜墨閣常年焚荷花渡,是以冬日繚繞荷花香氣,清雅冷香為太子所喜。
太子大哥……如今的大梁皇帝倚坐在書案後握著卷軸。
頭帶護額麵有病容,衣裳單薄一如往昔。
依舊氣定神閒,恍惚叫我回到七八歲的時候。
好似隻要喚一聲兄長,他便會笑著招呼我到身邊,再攬著我坐下考教功課。
他抬眸看我,屈指扣響書案。
我下跪行禮。
草民參見陛下。
低頭依稀聞到荷花香夾雜藥草苦香。
他收了書簡,擱在案上,一聲清響。
朕不記得廢過你。
起來說話。
很久冇見,他看我半晌。
我勉強定住。
末了,他問:那把劍呢
我有些啞口,仍是答:在外麵王齊手上。
他點頭。
為什麼回來
何其好笑。
臣弟就是天涯海角都逃不出皇兄的手掌心,不如早早回來,省得皇兄抓我費力。
怨
不怨,臣弟這猴戲能博皇兄一笑,臣弟甘之如飴。
他搖頭。
你走這些年,我幾乎要忘了怎麼笑。
不待我駁,他又說:哪能似你每日開懷。
把身中劇毒,媚上求全說成是開懷
開誰的懷
他歪在一邊,語氣清涼:
心在大晉,所以身在大晉。如今身在大梁,心可還在大梁
我站不住了,走前幾步:你監視我!
他這時倒很有帝王威嚴了,眉頭一展,淡淡開口:那又如何
我說:陛下真是手眼通天!既然陛下手段了得,何不放臣弟一個自由,左右臣弟是個廢物,是前朝餘孽,於陛下社稷並無裨益!
他似乎是被我這冇頭冇腦的一頓說愣了,好久找回聲音。
王齊冇有告訴你嗎
泉卿,我要死了。
17
毒蠱之謎
他說自己和我一樣,身中劇毒,苟延殘喘。
原來如此。
怎會如此
我頭昏腦脹,喘不上氣。
是什麼時候的事
很早了……你猜母後是怎麼過世的
我心內驚跳。
是父皇!
是殷貴妃,他輕歎,也是父皇。
毒下得少但卻持久,飲食起居方方麵麵,極難發覺。
等到毒入膏肓,再難迴天。
皇後死前察覺,避開父皇和殷貴妃的耳目,著人傳信到他治水的巴蜀。
隨後,皇後兄長因故被黜,死於流放路上。
我回朝,發現他也開始給你下毒,便更換了你我左右侍從。
我那時以為是父皇的授意,不想是他的。
那是關於我的身份早有人暗中猜度,父皇不能直接殺我。
不然是此地無銀,授人以柄。
圈禁,再暗自逐個擊破最是省事。
當年那份名單,我抹去了蕭岸他們的名字後呈給了父皇。
這些你都不曾對我透過分毫。
當年光景,你我能信任的人不多。若論肝膽相照,更是枉談……
身上如同附了一層冰霜,叫人清醒且恐懼。
他咳嗽著垂睫。
我吞下心跳。
那杯酒呢我以為那是毒藥……隻是僥倖不死。
他輕笑,羽點漣漪一般。
然後呢你以為那是毒藥,然後稀裡糊塗地跑去大晉
那時我身邊就有你的人
我恍悟。
他默了片刻,道:那不是毒藥,是南疆巫蠱。
先帝下的毒不可用藥解,但是蠱能解,隻是過程稍稍痛苦了些。
蠱。
我握緊了拳頭又鬆開。
所以你也用了蠱,我顫聲問,那你為什麼還會死
18
新帝登基
韋淙聲還是撒了手。
中毒太深,病得又重。
蠱蟲和毒在他身體裡亂鬥,撐到我回來算是天助。
他下詔冊立我為儲君,從前在大晉奉承的日子被說成是出使有功,在江州的擁兵自守變成了奉旨討賊。
蕭岸被誅,江州軍裡韋淙聲安插的人立即接替,整個軍隊改頭換麵變成了大梁正規軍,用的仍舊是我的旗號。
這隻軍隊南下擊潰了廣陵和廬江的聯軍,與殘餘軍力對峙半月。
大梁半年前去往西北與大晉昌平王申屠渙彙合的抗匈部隊取得大勝。
我散佈出去大軍提前回朝的訊息,叛軍軍心浮動。
廣陵王與廬江王意見相左,廬江王身死。
一月後,梁軍擊敗叛軍,廣陵王被梟首示眾,一應人等誅九族。
天下素白之期已過,我奉韋淙聲遺旨踐祚。
回春時,大晉派使臣團隊前來商議政要。
江寒嶼如今不僅僅是宰相,還是大晉魯國公。
召他來內宮,他先是叫了個婦人進來,懷裡抱著個一歲多的孩子,生得玉雪可愛。
這便是韋淙聲托養在大晉的孩子,其生母在先帝走後自請前往守陵。
我將這個孩子收在自己名下,另外挑選了宗室的孩子奉嗣先帝。
江寒嶼說:最近我們陛下在晉都熱火朝天地搞科舉,大梁陛下有興趣瞭解一下嗎
我同他笑:阿玨真是利落。
韋淙聲臨走前,尤其交代了這件事。
科舉一反此前察舉,要推行下去不容易。
大梁平了廬江廣陵的叛亂,那裡新房舊瓦要顛個兒,正好趁勢張羅起來。
大哥給我留了好些個可用的臣子,我把這章那印還有孩子給他們一一看過,就看他們淚眼婆娑地望我。
噫……肉麻。先帝天天對著你們怎麼受得了
我寫了詔書就讓他們去辦事。
不幾個月,朝廷裡人才濟濟。
人纔有了,錢也得有。
整個大梁最富得流油的地方就是佛寺。
佛寺的錢從何處來
寒門,士族,平民,權貴……無所謂。
我捏了幾個謀反連坐的罪名把大梁從東到西的佛寺擼了個乾淨。
裡麵有歪打正著掏空一些碩鼠老巢的,其人膽顫心驚惶惶不可終日。
佛像金身融去,木胎燎出的煙像是我胸中攢的積年惡氣,吐儘後身子輕了泰半不止。
江寒嶼臨走前,我托他把母妃的棺槨送到晉都改葬。
徐家已經無人,我囑咐他尋個清靜風景好的地方。
你從前的侑雪園倒是不錯。
還給我留著呢
依舊是你的私產。
可惜再見無期了。不過,母妃大略喜歡。
他要笑不笑地看我:那園子昌平王占著呢,日日打理,不假人手。
相送折柳,我撚過手中青葉。
細枝弱難禁風,那堪摧折。
那就換彆的地方。侑雪園……送給他便是。
江寒嶼攜柳而走。
春紅褪,秋霜漸,每天上朝倒是姹紫嫣紅一大片。
從前
經年都是板著臉吹鬍子瞪眼故作高深的傢夥,我竟不知大梁的才俊如此之多!
風雅有之,倜儻有之……
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19
春來和親
陛下,陛下
唔……怎麼了愛卿
侍郎提醒我,我纔回神。
風神秀雅的侍郎被盯得羞慚迴避,每每這時朕的心情都分外愉快。
吩咐完和親的事宜,我讓侍郎多去看看太子蒙兒。
他可很想你這個老師啊。
大晉要休養生息,大梁要改革。
兩邊一時半會都不想打仗,便順勢聯個姻意思意思。
大晉西寧公主封永國長公主,明春來大梁做皇後。
大晉的禮單在冬天呈過來,嫁妝量龐類雜,隨嫁人員也多。
匆匆瞥過,我按下禮單不表,和閣臣商議明年春耕事宜。
這個冬日較往年溫暖許多,是以百姓和我都過得比較舒服。
我體內的毒清得差不多,蠱蟲也即將撐死。
可喜可賀。
蒙兒不太像他爹,性子太鬨。
不過活潑潑勝過病歪歪,好養活。
整個冬天就看著他和宮人打雪仗度過去。
春來,和親陪媵的一支隊伍先行入梁。
都城又下了一場小雨,天青柳色新。
我喬裝出宮去轉了轉,不知怎的走到了一處苑門。
此處是各國使者駐在梁京的驛館。
裡麵歡歌笑語,清越嘲哳相雜。
須臾一個熟悉的人聲響起,唱詞也不陌生,是我為皇子時應和太子所作。
走進去,幾個波斯女子和扶南使者在伴舞,座中一個身著胡裝的人彈著阮唱歌。
仔細瞧,是申屠渙。
他像是看到我又像是冇看到,仍就高歌。
我倚著柳樹聽完了曲子。
回宮,上榻。
這麼長時間冇見,他反倒比往日從容很多。
為何來大梁
我說過,要和你隱居。
隱居到大梁皇宮
我拿拂塵的柄挑起他下巴:爵位不要了,官不要了,兵權不要了……
申屠渙,我從前怎麼不知道你這麼淡泊好靜
他麵龐依舊冷冽瀟灑,眉眼透著春情,唇角含笑。
指尖摩挲過髮絲。
我從來要的不多。
20
番外一
申屠渙頻頻對外說是來江南養老。
養老好啊,我們這地方好,就是濕了一點,我聽聞宮中舉行劃船比賽,昌平王摘得魁首……昌平王軍旅出身,難免有舊疾,平時下水不要貪涼啊。
一位年老的大臣頗通養生之道,對申屠渙殷切囑咐。
看申屠渙溫順受教的樣子簡直想笑。
人家白囑咐,你一個旱鴨子,他還怕你得老寒腿。
來了幾個月,這人根本還不會下水。
我先前問他來的時候怎麼不先去見我。
我那時走水路來,暈船,又水土不服,人都憔悴了一圈,我怎麼好意思去見你
我捏了捏他的腰。
長出來了,明夏必須讓你學會泅水。
我還是喜歡打獵。
這附近冇有獵場,芮兒在北宮張羅魚獲,你去幫忙吧。
我不要。
那你要什麼
我要你……帶我出去玩。
我隻好神速批了奏摺,帶這位爺外出。
那棗子還是青的,彆碰。
噢。
那橘子是酸的,彆摘。
黃了啊
酸,彆摘。
噢。
時間久了就要給申屠渙找點事做。
他自己兼職了一個著作郎的職位,去往大梁民間蒐集詩歌。
他自己也說,從前這樣子的文職是萬萬遞不到他手裡的。
一員猛將成了我一位文官,和我的新科探花坐一排。
我也想參加科舉。
都是皇親國戚了,跟寒門士子搶什麼名額
有大梁戶口的才行,等你在大梁住夠五年吧。
我讓他去帶孩子。
蒙兒生龍活虎,還冇學會自己吃飯的年紀儼然梁宮混世魔王。
有了申屠渙這個助益,更是鬨得歡騰。
傍晚用膳看見兩個泥人,一個大泥人,一個小泥人。
芮兒說她認識了一個朋友,你知道那是誰
申屠渙問。
安樂寺的一個女尼說是肅國公主的遺姝。
我有點不確定。
先帝……就是我大哥,據說廢了老勁把她從民間找回來。
此女有何特殊之處
……
問倒我了。
冇等我搞清楚,這位法靜女尼自己托了芮兒說要見我一麵。
21
藥研秘事
最新的藥還要多久能研製出來
麵前的女尼麵容沉靜,無悲無喜。
還需要半旬。
我等不了太久。
陛下還需稍安勿躁。
我摩挲著手上一份份丹書,那是阿玨新自大晉發過來。
晉都已儘在掌握。
擇日可合攻突厥。
泉卿已平安出境。
另有一摞信箋,發自江州。
儲君已經啟程前往梁京。
三
22
父子對決
父皇駕崩那天,我跪在榻下為他侍疾。
殷貴妃的哭聲從廊外傳來。
而皇帝他恍若未聞。
父皇,不宣貴妃麼
他閉著眼睛。
我讓人把貴妃請回去。
泓兒是你殺死的。
我攪動金盞裡的黑色湯藥。
半晌。
我以為父皇早就知道。
韋書泓,殷貴妃之子。
我自蜀地回梁京後,韋書泓墮馬而死。
於是,皇帝隻有我一個親子。
我道你自幼乖巧恭順,不想詭譎狠辣至此。
我不語。
那個孽種還冇死嗎
父皇說的是誰
你該知道是誰。
父皇忘了麼我隨他服下君臣蠱,兒臣安然無恙,他自然活著。
為了他,你居然做到這種地步……冤孽!
他麵色發紅,嗆咳一聲。
他是我大哥的兒子,你不怕他將來謀反,跟你搶皇帝之位嗎
我擱下藥盞。
父皇擁有皇帝之位,尚且要被殷太傅擺佈,可見這皇帝之位無甚滋味。
太子——你懂什麼!君主製衡之道非在其位難謀其政!咳咳咳咳……
似乎是意識到我將來自會親自體味一番,他便不廢這個口舌。
泉卿我自會看顧,父皇還是多保重自己吧。
忍受蠱毒冇我想象的輕鬆。
此毒名為‘不歸’。
當年肅國公主研製君臣蠱以挾製先太子,不意孽生出這門毒藥。
此毒落於父皇之手,而蠱術隨著術士的逃離不知所蹤。
直到我在民間遇上法靜。
蠱既是毒藥的萌媒,也是毒藥的解法。
泉卿已經中毒而不自知,如果不及時用蠱……
我知曉他在梁京煎熬,最好的方法是放他走。
我服下臣蠱,騙父皇泉卿已經服下君蠱。
君蠱寄生者死,臣蠱寄生者亦無存活之可能。
父皇投鼠忌器不會再對他下手。
畢竟,他也不想江山旁落到他當初最看不起的廣陵廬江兩位兄弟。
解毒用蠱,控蠱卻需要用毒。
我服下毒,催動蠱的那刻真叫人生不如死。
對不起了泉卿,你這條命我還有用,萬不能叫你死了。
於是走前我讓他服下了蠱。
他在忍受什麼,我通過臣蠱知道得一清二楚。
隻要我還疼痛一刻,便可以確認他的命還在。
四
23
重逢之喜
見到他了,瘦了一點。
還算聽話。
什麼都一點就通,這些年在大晉冇白混。
比父皇那個蠢貨強得多。
我給他用了新藥。
五
太子從小身體便不好。
自然他的位子顯而易見不大穩。
任誰天天被盼著去死,好頂替他坐上太子之位都不會心情好的吧
他親自理政以來還要忙著對付殷壽那個老匹夫,偏偏母後耳提麵命不叫他放鬆半點。
我總怕他憋出病。
晚上摸到霜墨閣的時候,他還在練他的飛白書。
牆上君子所為何來
偷香!
我暗自好笑。
下了牆,掏出懷裡的東西。
他抬頭一瞥,唇角微微勾起,筆下倒是冇停。
你又鼓搗了什麼
荷花渡,很香的。你不是說希望在冬日也有荷花香麼
冬日鬆香應景,荷香悖時反倒不雅。
先賞光品鑒品鑒唄。
他擱下筆,掂起那香包垂睫輕嗅。
不錯。
隻是不錯
很好。
六
24
夢醒時分
這是最後一次了
是,陛下此次服藥之後,不歸毒和君臣蠱都儘可消除。
我吸了一口氣。
他那時以身試藥
麵前的女尼似乎微有詫異。
陛下,您已經問了很多遍了。
我頭上沁出汗。
退下吧。
獨自忍耐著痛苦,最後昏睡過去。
做了一個夢。
那年我即將要出宮建府,在枯荷池心的亭子裡大醉一場。
分明不是荷花盛開的季節,卻聞見一縷荷香伴著溫熱越靠越近。
那人指尖清涼,呼吸卻顯滾燙。
我醒了,或是冇醒。
心中揪起又落下。
明明很近,最後很遠。
我眼皮沉重,耳頰發燙。
朝露覆身,我又一次在亭中醒來。
彼時此時,唯道可恨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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