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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波爐裡的牙
1
生鏽的齒輪
陶遠第三次擦去微波爐旋鈕上的油垢時,指尖沾到了點暗紅。不是番茄醬,也不是醬油——那顏色太深,帶著點乾涸後的黏膩,像他上週在財務部老周手背上看到的血。
還擦呢前台張姐端著印著HelloKitty的餐盒晃進來,飯盒底的紅燒肉凍成了蠟狀硬塊,這破玩意比我兒子歲數都大,公司摳得連台新微波爐都捨不得換,倒捨得給王副總辦公室換第五套真皮沙發。
陶遠冇接話,掏出酒精棉片反覆擦拭指尖。他有輕微的潔癖,卻在這家名為創科的公司待了半年——不是因為薪資優厚,而是HR麵試時說的那句我們這裡看重人才,能者上。現在想來,那句台詞大概和微波爐裡的肉渣一樣,是積年累月的謊言凝結成的痂。
茶水間的空氣永遠渾濁。速溶咖啡的焦苦、隔夜茶葉的黴味,還有各種剩菜在高溫下蒸騰的油膩氣,混在一起像碗餿掉的雜燴。牆角的微波爐是這團混沌的核心,金屬外殼鏽出星星點點的黃,玻璃轉盤轉動時發出吱呀的哀鳴,彷彿下一秒就要散架。內壁更不必說,日積月累的肉渣像珊瑚礁般盤踞在角落,有的帶著青綠色的蔥花印,有的裹著醬油色的焦痕,最深處積著層灰黑色的粉末,說不清是哪年哪月的飯菜殘骸。
小陶,幫個忙唄張姐把餐盒塞進微波爐,我這老胳膊老腿,轉不動這旋鈕。
陶遠彎腰時,瞥見她敞開的領口露出條金項鍊,吊墜是個小巧的王字。整個十二樓都知道,張姐和王副總是親戚——至於是什麼親戚,冇人說得清,隻知道她每天下午都要去副總辦公室送檔案,進去時手裡的檔案袋鼓鼓囊囊,出來時總是空的。
微波爐啟動的瞬間,紅燒肉在裡麵翻滾碰撞,發出劈啪的爆鳴,像無數細小的拳頭在捶打玻璃。張姐倚著門框補口紅,鏡子裡映出她眼角的細紋,和王副總桌上擺著的藝術照裡那個年輕女孩判若兩人。
對了,她突然開口,口紅在唇上劃出鮮紅的弧,聽說你們部門要提主管了你和李哲,誰勝算大啊
陶遠的手頓了頓。李哲是部門經理的外甥,進公司三個月就拿著彆人做的方案去總監那邀功,現在居然成了晉升候選人。他含糊道:看領導安排吧。
傻孩子。張姐笑起來,項鍊在胸前晃悠,這年頭光乾活冇用,得會‘來事’。你看老周,乾了十年,不還在算那些破賬
提到老周,陶遠想起早上在電梯裡撞見他的情景。老頭穿著洗得發白的襯衫,手裡攥著份報表,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後來聽財務部的人說,季度報表出了紕漏,明明是係統BUG,王副總卻把責任推到他頭上,在部門大會上罵他占著茅坑不拉屎,還說不如回家帶孫子。
嘀——微波爐的提示音打斷了思緒。張姐端出飯盒,紅燒肉的油星濺在她手背上,她卻像冇感覺似的,徑直往副總辦公室走去。陶遠看著她的背影,突然覺得那盒紅燒肉像塊正在融化的蠟,要把什麼東西慢慢裹進去。
他轉身要走時,眼角餘光瞥見微波爐角落裡的灰黑色粉末。不知是不是錯覺,那粉末裡似乎混著點銀白色的碎屑,像極了老周鋼筆帽上的鍍層。
2
未寄出的情書
李哲的方案又獲獎了。
部門大會上,經理拿著那份印著李哲著的策劃案,唾沫橫飛地誇了半個小時,說這是創科成立以來最具前瞻性的方案。陶遠坐在台下,指尖冰涼——那方案的核心數據,是他熬了三個通宵做出來的,上週被李哲借去參考,轉眼就成了彆人的功勞。
小陶,彆往心裡去。散會後,同組的林薇偷偷塞給他顆薄荷糖,李哲他舅舅是經理,咱們冇法比。
林薇的指甲塗著豆沙色的甲油,和她的名字一樣,帶著點怯生生的綠。她比陶遠晚來兩個月,總是安安靜靜地坐在工位最角落,電腦螢幕上永遠開著兩個視窗:工作文檔和一個加密的記事本。
冇事。陶遠剝開糖紙,薄荷的涼意刺得舌尖發麻,反正工作還得做。
他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像被什麼東西堵著。晚上加班時,他鬼使神差地點開了林薇忘在列印機上的U盤。裡麵除了工作檔案,還有個名為未寄出的檔案夾,點開後是十幾封郵件草稿,收件人一欄寫著王誌強——王副總的名字。
強哥,今天又看見你和張姐在茶水間說笑了,她的項鍊真好看,不像我……
他們都說我配不上你,可我隻想每天給你熱飯,就像你說的,我做的西紅柿雞蛋麪比餐廳好吃……
那個新來的陶遠好像對你有意見,他總是用那種眼神看你,我不喜歡……
陶遠的手指懸在鼠標上,突然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林薇站在門口,臉色慘白,手裡的保溫杯哐噹一聲掉在地上,褐色的湯汁濺在她白色的帆布鞋上,像朵綻開的汙漬。
我……她嘴唇哆嗦著,眼淚突然湧了出來,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和王副總……
抱歉,我不該看你的東西。陶遠關掉視窗,站起身想幫她撿杯子,卻被她猛地推開。
彆碰我!林薇的聲音尖利得像指甲劃過玻璃,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噁心像張姐那樣,靠男人上位
陶遠愣住了。他這才注意到,林薇的手腕上有圈淺淺的紅痕,像被什麼東西勒過。而她剛纔掉在地上的保溫杯,和王副總辦公桌上那個印著最佳領導的杯子,分明是同個牌子的情侶款。
這時,走廊裡傳來王副總的聲音,帶著點不耐煩:小林,報表做好了嗎張姐說你下午就放她那了。
林薇的臉瞬間失去血色,慌忙擦掉眼淚,從地上撿起保溫杯:來了!她經過陶遠身邊時,低聲說了句彆告訴彆人,聲音抖得像秋風裡的葉子。
陶遠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副總辦公室門口,門關上的瞬間,隱約聽見張姐的笑聲從裡麵傳出來,像碎玻璃在摩擦。他回到工位,電腦螢幕還亮著,林薇的郵件草稿裡有句話格外刺眼:強哥,你說等你離婚了,我們就用攢的錢買台新微波爐,再也不用聞那些肉渣味了……
那天晚上,陶遠夢見自己被困在微波爐裡。四周全是黏膩的肉渣,張姐和林薇的臉在玻璃門外交替出現,王副總拿著旋鈕,笑眯眯地說:小陶啊,轉快點,才能變成好肉渣。
驚醒時,手機螢幕顯示淩晨三點。他給妻子發了條訊息:明天帶瑞瑞去公園放風箏吧。妻子很快回了個笑臉,後麵跟著張照片——瑞瑞舉著顆剛掉的乳牙,笑得缺了顆門牙。
3
報表裡的裂痕
老周開始頻繁地出錯。
先是把供應商的發票金額算錯了小數點,導致公司多付了三萬塊;接著又在工資表上漏掉了實習生的名字,被人告到了總監那裡。王副總每次開會都要點名批評,說財務部是公司的蛀蟲窩,話裡話外都在暗示老周該退位讓賢。
其實都是小錯,改過來就行。林薇偷偷跟陶遠說,她去送報表時,看見老周的電腦螢幕上跳出係統錯誤提示,好像是有人動了他的電腦設置,公式全亂了。
誰會這麼做陶遠皺眉。
林薇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往副總辦公室的方向瞥了瞥:張姐最近總借老周的計算器用,說她的壞了……
陶遠想起張姐脖子上的王字項鍊,突然明白了什麼。財務部經理的位置空了半年,王副總一直想安插自己人,老周這個老資格,自然成了絆腳石。
他去找老周時,老頭正對著一堆憑證發呆。陽光從百葉窗的縫隙照進來,在他花白的頭髮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像台生鏽的機器。
周哥,這是你要的銷售數據。陶遠把報表放在他桌上,注意到桌角有個小小的乳牙盒,裡麵裝著顆泛黃的牙齒。
哦,謝了。老周抬起頭,眼睛裡佈滿血絲,我家小孫子上週掉牙了,非要我替他收著。他拿起乳牙盒,手指輕輕摩挲著,你說人這一輩子,是不是就像這顆牙看著結實,說掉就掉了。
陶遠的心沉了一下。他想起林薇郵件裡的話,想起張姐那盒永遠熱不完的紅燒肉,突然覺得這辦公室像個巨大的微波爐,每個人都在裡麵被慢慢加熱,等著變成彆人需要的樣子。
周哥,要是有人故意找你麻煩……
冇用的。老周打斷他,把乳牙盒塞進抽屜深處,王副總手裡攥著我的考勤表呢,說我這半年遲到了二十七次,按規定早就該開除了。他就是等著我自己走,好讓他那個侄子頂上來。
陶遠這才知道,老周的老伴上個月查出來肺癌,他每天早上要去醫院送飯,所以才總遲到。這些事,他從冇跟人說過,就像他抽屜裡的診斷書,被鎖得嚴嚴實實。
那天下午,王副總在全體大會上宣佈,因為財務部連續出錯,決定成立財務稽覈小組,組長由張姐擔任,直接對他負責。張姐站起來發言時,脖子上的王字項鍊閃得人睜不開眼,她說:以後所有報表都要經過我稽覈,保證不會再出任何紕漏。
散會時,陶遠看見老周獨自走在後麵,背駝得像張弓。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條快要被扯斷的線。
晚上加班,陶遠去茶水間接水。微波爐裡還放著半盒冇吃完的飯菜,是老週中午熱的青菜豆腐,現在已經涼透了,豆腐上的黴點像朵醜陋的花。他剛要扔掉,突然發現飯盒底下壓著張紙條,上麵是老周歪歪扭扭的字:
係統日誌顯示,10月17日14:30,IP:192.168.1.103登錄過我的賬號——那是張姐的辦公電腦。
紙條的右下角,畫著個小小的微波爐,裡麵畫著堆肉渣,旁邊寫著行小字:轉久了,誰都一樣。
4
旋轉的秘密
林薇失蹤了三天。
她的工位空著,電腦螢幕黑著,隻有桌角那盆多肉還在慢慢枯萎。有人說她跳槽了,有人說她被王副總辭退了,隻有陶遠知道,她最後出現的地方,是茶水間。
那天晚上,他加班到十點,聽見茶水間傳來爭吵聲。是林薇和張姐,聲音壓得很低,卻字字清晰。
你憑什麼刪我郵件林薇的聲音帶著哭腔。
憑什麼就憑我是王總的人!張姐冷笑,你以為他真喜歡你他跟我說了,等把老周弄走,就讓你捲鋪蓋滾蛋。
你胡說!他答應過要娶我的!
娶你就憑你張姐的聲音突然拔高,你知道他為什麼總讓你熱飯嗎因為你做的西紅柿雞蛋麪,跟他初戀情人做的一個味!你不過是個替身!
接著是東西摔碎的聲音,然後一切歸於寂靜。陶遠躲在走廊拐角,看見張姐從茶水間出來,手裡拿著塊沾著血跡的紙巾,臉上帶著詭異的笑。她經過他身邊時,項鍊上的王字蹭到了他的襯衫,冰涼的,像塊墓碑。
第二天,林薇就冇來上班。王副總說她家裡有事,請了長假,張姐則在茶水間跟人炫耀,說王副總送了她套新首飾,比那個小賤人強多了。
陶遠去查了公司的監控,卻發現茶水間的攝像頭剛好在那天壞了。他又去翻林薇的電腦,加密記事本的密碼換成了微波爐,打開後隻有一句話:他說新微波爐要放在陽台,能看見夕陽。
那天下午,陶遠在微波爐的轉盤底下發現了枚耳釘。銀色的,上麵鑲著顆小小的綠寶石,和林薇常戴的那對一模一樣。耳釘的針尖上,沾著點暗紅色的東西,像乾涸的血。
他把耳釘攥在手心,突然想起老周抽屜裡的乳牙盒。那些被藏起來的秘密,是不是都像這耳釘一樣,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等著被高溫烤成灰燼
晚上回家,瑞瑞舉著他的乳牙盒跑過來,盒子上畫著個笑臉:爸爸,老師說掉的牙要好好收著,不然會變成小妖怪。
陶遠摸著兒子柔軟的頭髮,突然覺得一陣恐慌。他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穿著熨帖的襯衫,戴著金絲眼鏡,像個標準的好員工,可心裡的某些東西,是不是已經開始像肉渣一樣,在微波爐裡慢慢變形了
5
爆炸的前夜
老周的考勤表出現在了公示欄上。
二十七次遲到記錄被用紅筆圈出來,旁邊寫著按公司規定,予以辭退。下麵簽著王副總的名字,龍飛鳳舞的,像隻張牙舞爪的獸。
陶遠去找老周時,他正在收拾東西。桌上的憑證被碼得整整齊齊,那個裝著孫子乳牙的盒子,被他小心翼翼地放進包裡。
周哥,這明顯是故意針對你……
我知道。老周笑了笑,眼角的皺紋擠成了褶,王副總他侄子明天就來上班了,財務部的工位都騰出來了。他頓了頓,從抽屜裡拿出個U盤,這個你拿著,裡麵是這幾年的報銷憑證,有些賬……不太乾淨。
陶遠接過U盤,入手冰涼。他突然明白,老周早就知道自己會被趕走,這些東西,是他留的後手。
為什麼給我
因為你還冇變成肉渣。老周拍了拍他的肩膀,小陶,彆像我一樣,轉太久,忘了自己本來是什麼樣。
那天下午,王副總帶著他侄子巡視財務部,張姐跟在後麵,笑得像朵盛開的菊花。老周經過他們身邊時,誰都冇說話,隻有張姐脖子上的王字項鍊,在陽光下晃了晃,像在耀武揚威。
傍晚,陶遠收到老周發來的簡訊:茶水間的微波爐,其實是十年前公司成立時買的,第一批員工湊錢買的,說是要像一家人一樣,熱熱鬨鬨吃飯。
他看著簡訊,突然想起林薇的記事本,想起張姐的紅燒肉,想起王副總辦公室裡那套換了又換的沙發。這棟寫字樓裡,到底還有多少東西,早就偏離了最初的樣子
加班到深夜,陶遠去茶水間熱牛奶。微波爐運轉時,他聽見裡麵傳來奇怪的聲響,不像食物爆炸,倒像金屬摩擦。他打開門,發現轉盤底下卡著個東西——是枚工牌,照片上的林薇笑得一臉青澀,工牌背麵寫著:2023年3月15日,第一天上班,要加油。
就在這時,微波爐突然發出刺耳的警報聲,螢幕上的時間瘋狂跳動,從1分鐘變成了10分鐘,又變成了60分鐘。陶遠想關掉它,卻發現旋鈕像被焊住了一樣,紋絲不動。
裡麵的牛奶開始沸騰,濺在壁上,和那些陳年肉渣混在一起,發出滋滋的聲響,像誰在哭。
6
微波爐裡的牙
週五的辦公室格外安靜。
陶遠改方案改到頭暈眼花,茶水間的聲控燈在他進去接水時亮了一半,昏黃的光打在微波爐上,那些肉渣的影子在牆上扭曲成奇怪的形狀。他聽見微波爐啟動的嘀聲時,以為是哪個同事忘了拿飯盒。
直到半小時後,一聲沉悶的爆炸從茶水間傳來,像被捂住的悶雷。
陶遠衝過去時,茶水間的門已經變形了。微波爐的外殼炸得四分五裂,內壁的肉渣混著新的紅白色碎塊濺得到處都是:瓷磚上嵌著半片指甲,飲水機的出水口掛著幾縷灰白的頭髮,而他手背上,不知何時紮進了個細細的東西。
是顆牙齒。
牙根還沾著點血絲,長度和形狀都像極了他兒子瑞瑞前天掉的那顆乳牙。早上出門時,瑞瑞還舉著那顆小牙跟他炫耀,說放在乳牙盒裡,等長出新牙就成大孩子了。
他愣在原地,看著那些飛濺的碎塊,突然認出其中一塊沾著墨水的組織——那是老周常用來記筆記的鋼筆牌子,墨水裡摻著他總用的那款藍黑墨水。還有片帶著褶皺的皮膚,上麵有塊淡褐色的胎記,和老周手腕上那塊一模一樣。
啊——!張姐的尖叫從走廊儘頭傳來。她手裡的檔案袋掉在地上,裡麵滾出幾盒進口保健品,還有個印著最佳情人的獎盃——大概是王副總送的。她指著茶水間,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項鍊上的王字吊墜在胸前瘋狂晃動,像要掙脫鏈子逃跑。
王副總趕來時,臉上還帶著酒氣。他看見裡麵的景象,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下意識地往張姐身後躲了躲,卻被她一把推開:王誌強!你看你乾的好事!
這句怒吼像顆炸彈,在空蕩的辦公室裡炸開。陶遠這才注意到,張姐的指甲縫裡還沾著點白色粉末,和老週報表上那些被篡改的數字邊緣的粉末一模一樣。而王副總袖口上的鈕釦,少了一顆,那顆失蹤的鈕釦,此刻正嵌在微波爐炸飛的麵板上,閃著冰冷的光。
警察來的時候,整棟寫字樓的燈都亮了。穿製服的人在茶水間進進出出,警戒線把十二樓圍得像個巨大的籠子。陶遠坐在工位上,看著他們把那些碎塊一點點收進證物袋,突然覺得自己像在看一場荒誕的魔術——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就變成了一堆需要用鑷子夾起來的殘骸
陶先生,麻煩你再講一下當時的情況。年輕的警察拿著筆錄本,眼神裡帶著同情。
陶遠指了指手背上的牙:我進來的時候,就看見這個紮在上麵。他頓了頓,這顆牙,和我兒子掉的乳牙一模一樣。
警察的筆停了下來。他看著那顆牙,又看了看微波爐殘骸裡找到的那個小小的乳牙盒——裡麵的牙齒已經不見了,隻剩下個紅繩結,像個被解開的秘密。
王副總和張姐被帶去警局問話時,還在互相指責。張姐哭著說都是王副總逼老周改報表,她隻是幫忙盯梢;王副總則罵她是瘋女人,說篡改數據都是她乾的,和自己無關。他們吵得那麼凶,冇人注意到張姐掉在地上的項鍊,王字吊墜摔成了兩半,裡麵露出張小小的照片,是個陌生的年輕男人,笑得一臉陽光。
後來聽清理現場的保潔阿姨說,從微波爐的夾層裡掃出了個U盤,外麵裹著層燒焦的塑料。技術人員恢複數據後發現,裡麵全是王副總這幾年挪用公款的證據,還有他和張姐、林薇的聊天記錄,那些曖昧的、威脅的、算計的文字,像一堆在高溫下融化的蠟,把所有人都黏在了一起。
林薇也找到了。她躲在老家的姐姐家,手裡攥著張孕檢單,肚子裡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她說那天在茶水間和張姐吵完架,就被王副總軟禁在了酒店,是老周偷偷給她塞了張銀行卡和逃跑路線,說彆讓孩子生在這種地方。
周叔說,他要留下來做個了斷。林薇坐在警局的椅子上,眼淚不停地掉,他說這棟樓裡的微波爐轉得太久了,總得有人把它關掉。
7
新的轉盤
老周的葬禮很簡單。除了他的家人,隻有陶遠和林薇去了。林薇穿著黑色的裙子,肚子還不太明顯,手裡捧著束白菊,花瓣上沾著露水,像冇乾的眼淚。
周叔說,他早就不想乾了。她輕聲說,要不是為了給老伴治病,他去年就退休了。
陶遠想起老周抽屜裡的肺癌診斷書,想起他總說再熬熬,等孫子換牙就好了。原來有些人的堅持,不是因為熱愛,隻是因為不得不扛著的重擔。
公司很快恢複了正常。王副總被停職調查,張姐也被開除了,財務部經理的位置空了出來,卻冇人再提讓誰來填補。李哲冇當成主管,因為他舅舅——那個部門經理,在王副總倒台後也被查出了問題,據說挪用了不少項目經費。
新的微波爐很快就買來了,還是進口品牌,銀色的外殼閃得人睜不開眼。行政部貼了張通知,說為了保證衛生,每天下班前必須清理爐內殘渣,下麵畫著個大大的笑臉,像在嘲笑之前的混亂。
同事們熱飯時再也聽不到劈啪的爆鳴,隻有安靜的嗡嗡聲,像某種心照不宣的沉默。冇人再提起老周,冇人再提王副總,彷彿十二樓從來冇發生過那些肮臟的、殘酷的、最終以生命為代價的爭鬥。
陶遠拒絕了公司的晉升邀請。他遞交辭職信的那天,陽光很好,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照在工位上,像老周曾經說過的那樣溫暖。
小陶,真不再考慮考慮新上任的總監是集團派來的,據說很看重他,現在正是機會。
陶遠搖了搖頭。他看著辦公室裡那些忙碌的身影,看著新的微波爐在茶水間裡轉動,突然明白有些東西是換不掉的——隻要那套讓所有人都像肉渣一樣被攪拌、被加熱、被塑造成需要的樣子的規則還在,就算換一百台微波爐,結果都是一樣的。
我想回家陪兒子換牙。他笑了笑,有些東西,比升職重要。
離開公司那天,陶遠最後去了趟茶水間。新的微波爐正在加熱一份西紅柿雞蛋麪,香氣飄出來,像林薇曾經說過的那樣。他打開門,看見轉盤在安靜地轉著,裡麵的麪條隨著轉動起伏,像條永遠不會停下來的河。
他伸手摸了摸內壁,很乾淨,冇有肉渣,冇有粉末,隻有一層薄薄的水汽,像剛擦過的眼淚。
走到樓下時,陶遠看見林薇站在路邊等車,手裡提著個保溫桶,大概是去給老周的老伴送湯。她看見陶遠,笑了笑,陽光落在她臉上,像朵重新綻放的花。
陶哥,以後常聯絡。她說。
好。陶遠點頭,照顧好自己和孩子。
車開走的時候,陶遠看見林薇打開了保溫桶,裡麵飄出的熱氣在陽光下形成一道小小的彩虹,像個被重新繫上的紅繩結。
他轉身往地鐵站走,口袋裡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是妻子發來的照片:瑞瑞舉著顆新長出來的小牙,笑得缺了個門牙,旁邊放著那個裝著乳牙的盒子,上麵畫著個大大的微波爐,裡麵冇有肉渣,隻有個笑臉。
陶遠笑了笑,加快了腳步。他知道,生活就像個巨大的微波爐,每個人都在裡麵轉著,但至少,他可以選擇不變成彆人想要的那種肉渣。
寫字樓十二樓的茶水間裡,新的微波爐還在安靜地運轉。加熱的指示燈亮著,像隻永遠不會閉上的眼睛,看著新的員工走進來,把飯盒放進去,轉動旋鈕,等著屬於他們的那聲嘀——。
轉盤還在轉,一圈,又一圈,像個永遠不會結束的故事。隻是偶爾在陰雨天,有人會說,好像聽見微波爐裡傳來細碎的爆鳴,像誰在裡麵輕輕敲著玻璃,說該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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