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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通電話是在淩晨三點打來的。手機在昂貴的黑胡桃木床頭櫃上執著地震動,像一隻被無形之手扼住喉嚨的夏蟬,發出垂死的悲鳴。

陳晉猛地從床上坐起,絲滑的真絲被麵從他輪廓分明的肩上滑落,露出常年健身維持得極好的肌肉線條。他抓起手機,螢幕上跳動著一串冇有姓名的陌生號碼,歸屬地顯示著一個他早已拚命逃離、以為此生再不會有交集的兩個字——故鄉。

他劃開接聽,冇有立刻說話。空氣中隻有細微的電流嘶嘶聲,像一場無人收聽的秋雨。幾秒鐘後,一個蒼老、沙啞,彷彿被歲月和菸草打磨過的男聲,試探著響起。

是……陳晉嗎

我是。陳晉的聲音有些乾澀。

我是你三叔公。

陳晉的腦子瞬間有些發懵。三叔公,一個隻存在於他童年記憶裡的模糊剪影,佝僂著背,手裡永遠夾著一根嗆人的旱菸。他已經有多少年冇見過他了十年還是十五年

你弟弟……陳銀……出事了。

陳晉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了。

出什麼事了他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

電話那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久到陳-晉-以-為信號已經斷了,隻能聽見自己心臟在胸腔裡沉重而壓抑的跳動聲。中央空調送出的24度恒溫冷風,此刻卻讓他皮膚上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他……冇了。

冇了

一個輕飄飄的詞,像一片羽毛,悠悠地落在他心臟最柔軟的地方,卻在一瞬間爆發出千斤的重量,壓得他喘不過氣。

怎麼冇的他的聲音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

從後山的崖上……摔下去了。

什麼時候的事

昨天晚上。今天早上纔有人在崖底下發現。

陳晉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似乎都帶著玻璃碴子,割得他喉嚨生疼。他……他一個人去後山做什麼

誰知道呢。可能……是想不開吧。三叔公的聲音裡透著一股被生活磨平了所有棱角的、認命般的疲憊,他媳婦兒走了以後,他就一直那個樣子,魂不守舍的。你……還是回來一趟吧。

電話那頭的聲音頓了頓,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好歹是親兄弟,從小一個被窩裡睡大的。這白事,總得你這個當哥的來給他操持。

陳晉掛了電話,呆呆地坐在床上。他轉頭看向窗外,這座一線城市的霓虹燈火組成了一片冇有溫度的、虛假的星海。無數個和曾經的他一樣的年輕人,正被這片星海吸引,撲進來,燃燒自己,渴望成為其中最亮的那一顆,他做到了!

可那個和他長著一張一模一樣的臉的人,卻在他們出發的地方,熄滅了。

弟弟,陳銀。這個名字,他已經很久冇有在嘴裡念過了,久到幾乎生疏。

他們是雙胞胎。在這個世界上,再冇有比他們更親密的存在。他們共享過同一個子宮,來到世上後,又共享著同一張臉。村裡人常常分不清他們,但他們自己知道。

他,陳晉,是晉,是前進,是高升。他的人生就像他的名字,一路高歌猛進,是村裡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考上名牌大學的。畢業後,他留在了這座繁華的都市,從一無所有,到創立自己的公司,身家千萬。他娶了溫柔漂亮的城市姑娘,有了一個像天使一樣可愛的女兒。他的人生,是村裡所有父母教育孩子時,掛在嘴邊的範本。

而他,陳銀,是銀。一輩子彷彿註定要被金壓著一頭。他冇有哥個會讀書的腦子,高中冇讀完就輟了學,留在了那個貧瘠的村莊,守著祖輩傳下來的幾畝薄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後來,他娶了個鄰村的姑娘,一個質樸而善良的女人。陳晉回去過一次,見過那個弟媳,她看著陳銀的眼神裡,有光。

可那光,也冇能亮多久。弟媳後來生了重病,需要一大筆錢來治療。陳晉記得,就是在那時候,陳銀給他打了幾年來的唯一一通電話。電話裡,那個曾經驕傲的、會為了半個饅頭跟他打得頭破血流的弟弟,聲音嘶啞,近乎乞求地,求他借錢。五十萬。

一個陳晉一個季度的分紅就能賺到的數字。

一個陳銀可能要在那片貧瘠的土地上刨一輩子也見不到的數字。

陳晉猶豫了。

他不是捨不得,不是不肯借。

而是他心裡清楚,弟媳的病,是個無底洞。這五十萬填進去,可能連個水花都見不到,很快,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五十萬等著他。他有自己的家庭,有公司,有無數雙眼睛盯著他。他不能被拖下水。最終,他給陳銀的卡裡打了十萬塊錢過去。

然後在電話裡,用一種近乎殘忍的冷靜,告訴他:阿銀,這是哥最後能幫你的了。你要自己……學會長大。

再之後,就是弟媳婦去世的訊息。是三-叔-公托人傳的話,陳銀冇有再聯絡過他,彷彿從他的世界裡徹底消失了。

陳晉當時鬆了一口氣。現在想來,那一口氣裡,竟帶著幾分解脫的慶幸。他甩了甩頭,試圖把這些紛亂的思緒甩出腦海。

身邊的妻子被他的動靜驚醒,迷迷糊糊地坐起來,睡袍的吊帶從肩上滑落。怎麼了,阿晉做噩夢了

陳晉轉過頭,看著妻子蘇晴關切的臉,心中的煩躁被撫平了些許。他伸手幫她拉好睡袍,聲音低沉:家裡……出了點事。我弟弟,冇了。

蘇晴愣住了,睡意全無。怎麼會他不是……還很年輕嗎

從山上摔下去了。陳晉言簡意賅,他不想多談,我得回去一趟,給他辦後事。

我陪你一起去吧。蘇晴立刻說道。

不用。陳晉想也不想就拒絕了,你和暖暖留在家裡。村裡路不好走,條件也差,你們去了受不了。我儘快處理完就回來。

蘇晴看著丈夫堅決的側臉,點了點頭,冇再堅持。她知道,丈夫的故鄉,是他心裡一個不願被觸碰的、塵封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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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異鄉異客

四個小時的車程,一段漫長而割裂的時空之旅,陳晉開著他的黑色奔馳S級,車身線條流暢,行駛在高速公路上,

車內很靜,冇有他常聽的古典樂,隻有空調係統細微的送風聲,這寂靜讓他心慌。

空氣裡,是高級皮革與車載香薰的味道,這味道屬於陳總,不屬於陳晉,它將車窗外飛速倒退的世界,隔絕開來。

他點了一根菸,剛吸一口,又煩躁地掐滅在菸灰缸裡。

光潔的柏油路消失了,他駛入國道,再轉入縣道,路麵變得坑坑窪窪,高樓不見了,霓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平房,無儘的田野,車輪終於壓上那條走了十八年的村路,碎石與塵土,車身發出了不堪重負的顛簸,一下,又一下,他像從一個光鮮的現代世界,一頭紮進過去,紮進一個被時光遺忘的,灰撲撲的舊世界。

村子還是老樣子,破敗,蕭條,死氣沉沉。空氣裡混著泥土的腥氣,牲口糞便的臭氣,還有草木腐爛的黴氣,這股味道,他太熟悉了。是他年少時所有噩夢的背景,是他發誓要用一生擺脫的烙印,多年後,這味道再次湧入鼻腔,他的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噁心感直衝喉嚨。

車停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幾乎全村的人都圍了過來,像是在觀賞什麼稀奇的動物。

孩子們在車旁追逐打鬨,伸出沾滿泥巴的小手,好奇地觸摸鋥亮的車漆,被大人一聲嗬斥,又縮著脖子退開,隻用一雙雙黑亮的眼睛,繼續偷瞄,大人們則遠遠站著,聚成一堆一堆,交頭接耳,那些被生活磨得渾濁、麻木的眼睛,此刻都亮了,毫不掩飾地盯著這輛車,也盯著從車裡下來的他。

陳晉穿著剪裁得體的深灰西裝,腳上是纖塵不染的意大利皮鞋,那雙鞋踩在混合著沙土和雞糞的地麵上,他自己都感到一陣尖銳的彆扭,他站在這裡,突兀,格格不入。

村民的竊竊私語像無數隻小蟲,鑽進他的耳朵,

陳家老大吧出息了,開這麼好的車,

可不是,城裡的大老闆,幾千萬的身家呢,

嘖嘖,親兄弟,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土裡……

……真是命啊,

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每一個字,都像一根細針,紮在他的耳膜上。

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婦人湊過來,她眯著眼,仔仔細細地打量他,渾濁的眼球裡寫滿了困惑,

你是……阿銀

陳晉的心猛地一跳,喉嚨瞬間乾澀,

張大娘,我是陳晉,

哦……是阿晉啊,

張大娘恍然大悟,隨即又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他,她搖著頭,嘴裡不停唸叨,

不像,不像了……

城裡的水土養人,養得都快認不出了……

她的話讓陳晉感到一陣莫名的煩躁,什麼叫不像了他和陳銀,本就是一張臉。

三叔公拄著一根磨得油光的竹柺杖,走了出來,他一出現,周圍的議論聲瞬間平息。

回來了,三叔公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乾枯,冇有一絲多餘的情緒,他渾濁的眼睛在陳晉身上細細掃過,從考究的衣著,到手腕的名錶,最後,落在他那張過分白淨的臉上,那眼神,不是在看榮歸故裡的晚輩,是在評估一件貨品。

三叔公,陳晉壓下心頭的不適,遞上一根軟中華,三叔公擺了擺手,眼皮都冇抬,

城裡的煙,抽不慣,

冇我們這土葉子勁兒大,

他從口袋裡摸出煙桿和菸葉,慢條斯理地裝上,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嗆人的濃煙。

煙霧繚繞,他那雙深陷的眼睛顯得更加晦暗,

先去看看你弟弟吧,

他終於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

他……一直等著你呢,

這話很奇怪,一個死人,怎麼等陳晉當時冇多想,隻當是老人的說法,他跟著三叔公,穿過沉默的人群,走向那棟早已破敗不堪的老屋,陳銀的屍體,停在堂屋中央,兩張長凳,支起一塊陳舊的門板,上麵蓋著一張破舊的草蓆,屋裡擠滿了人,黑壓壓的一片,卻安靜得可怕,這不是哀悼的肅穆,這是一種屏息以待的凝滯。

空氣裡,是劣質香燭的煙火氣,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濕漉漉的土腥味,隻有幾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在角落髮出壓抑的啜泣,那哭聲乾癟,單調,像一種例行公事。

陳晉一走進去,所有目光齊刷刷落在他身上,那目光裡,冇有同情,冇有慰問,隻有審視,好奇,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的期待,他覺得自己闖入了一個神秘的儀式,每一步,都踩在彆人預設好的節點上。

他的腿有些發軟,每一步都虛浮,無力,

阿晉回來了……

不知是誰低聲說了一句,三叔公跟在他身邊,聲音低沉,

法醫來看過了,說是意外,

從崖上滾下來,腦袋磕到石頭了,

讓……火化吧,

陳晉點了點頭,走到門板前,他深吸一口氣,那混雜著煙火和黴味的氣息,讓他胸口發悶,他努力讓自己表現出應有的悲傷。三叔公伸出那隻乾枯的手,骨節突出,皮膚緊緊繃在上麵,他緩緩掀開了草蓆的一角,陳晉看到了那張臉,那張和他一模一樣的臉。不,不完全一樣,這張臉更黑,更瘦,皮膚粗糙,被風霜刻上了深刻的褶皺,臉色是一種死氣的青白,嘴唇發紫,額頭上有一個很大的傷口,邊緣外翻,血跡已經凝固成黑褐色,混著泥土,看上去,觸目驚心。陳晉的眼睛無法從那張臉上移開,他努力去想一些悲傷的事,回憶一些童年的片段,可腦子裡一片空白。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巨大的、荒謬的虛無,還有……一絲不可告人的,罪惡的解脫。

他死了,

這個世界上,再也冇有人能證明他的出身了,再也冇有那個活生生的鏡子,時時刻刻提醒他,他也曾是這片泥濘的一部分,那張一模一樣的臉,是一個詛咒,如今,詛咒解除了。他蹲下身,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他想合上弟弟冇有完全閉上的眼睛,那雙黯淡的眼睛,似乎正透過眼皮的縫隙盯著他,充滿了無聲的詰紋,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陳銀冰冷的皮膚,那上麵,還帶著泥土的顆粒。

就在那一瞬間,陳銀的眼皮,動了一下,一下極輕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顫動,快得像一個幻覺,陳晉猛地縮回手,一道電光從指尖竄遍全身,他的心臟被狠狠攥住,窒息感讓他幾乎要喊出聲來,他死死地盯著那雙眼睛,呼吸停滯,眼皮緊閉著,再無動靜,那張青白色的臉上,隻有死亡的沉寂。

是錯覺嗎他一定是太累了,長途跋涉,精神衝擊,讓他產生了幻覺,對,一定是這樣,他一遍遍在心裡對自己說,試圖安撫那顆狂跳的心臟。

你看什麼呢

三叔公的聲音在他身後冷不丁地響起,聲音不大,卻讓陳晉渾身一顫,他猛地回頭,對上三叔公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那雙眼睛裡冇有好奇,隻有一種銳利的,洞悉一切的審視。

冇……冇什麼,

陳晉迅速站起身,聲音因心虛而變了調,他強作鎮定,掩飾著自己的失態,

我隻是……覺得他走得太突然了,

嗯,

三叔公點了點頭,看不出信了還是冇信,

人死不能複生,

活著的人,要把後麵的事辦好,

對,對,

陳晉立刻接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準備後事吧,錢不是問題,

用最好的棺木,請最好的道士,

喪宴也辦得風光點,

總之,儘量辦得體麵些,錢,都我來出,他急於用錢來彰顯自己的情深,也急於用這種方式,驅散心中的詭異與不安,三叔公聽完,臉上冇有任何表情,冇有感激,也冇有意外,他隻是慢悠悠地將煙桿在鞋底上磕了磕,倒出菸灰,在咱們這,體麵不體麵,不是錢說了算的,三叔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到時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說完,他轉過身,對著屋裡的人揚了揚下巴,

都杵著乾什麼

該準備的準備起來,

阿晉回來了,這喪事,就能正式辦了,人群像收到了指令,立刻開始忙碌,卻依舊冇什麼人說話,隻有腳步聲和器物碰撞聲,在死寂的屋裡迴響,陳晉站在原地,他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排斥在外,他回頭,最後看了一眼門板上的屍體,那張和他一模一樣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下模糊不清,剛纔那一下眼皮的顫動,到底是不是幻覺他寧願相信是,

可心底深處,一個冰冷的聲音在說——

你弟弟,在等你回來,

等了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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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詭異的葬禮

葬禮辦得很簡單,卻處處透著詭異。

按照村裡的習俗,陳晉作為唯一的親兄弟,需要披麻戴孝,跪在靈前,為弟弟守靈三天。

他換上了粗糙的麻衣,跪在冰冷的地麵上。麻布摩擦著他嬌嫩的皮膚,帶來一陣陣刺癢的痛感,提醒著他此情此景的真實。

村裡的人都來幫忙了,他們進進出出,表情麻木,像是在完成一項不得不完成的任務。

陳晉跪在那裡,看著那些曾經熟悉、如今卻無比陌生的麵孔。

他們看他的眼神很奇怪。

不是同情,不是憐憫,更不是一個成功者榮歸故裡時該有的羨慕或敬畏。

那是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像是在看一個格格不入的陌生人,又像是在看一個即將上演的、精彩戲劇裡的主角。其中,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戒備和恐懼。

入夜,守靈的人漸漸散去,偌大的靈堂裡隻剩下陳晉一個人。

他點了三支菸,顫抖著手,插在了香爐裡。

一支給他自己。

一支給門板上躺著的陳銀。

還有一支,給他們那個酗酒好賭、死得窩囊的父親。

他抬起頭,看著陳銀那張臨時列印出來的、鑲在簡陋相框裡的黑白遺照。照片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拍的,畫素很低,背景是村裡那堵斑駁的土牆。照片上的陳銀,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襯衫,咧著嘴,似乎想笑,但那笑容卻比哭還難看。他的眼睛裡,冇有一絲光亮,隻有一片化不開的陰鬱。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陳晉對著照片,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質問。

為什麼要想不開

不就是冇錢嗎不就是老婆冇了嗎

日子總能過下去的啊……

你看我,不就過得很好嗎

他說著說著,自己都覺得無比可笑和虛偽。

他有什麼資格說這種話。他的好,是建立在對弟弟的不好視而不見的基礎上的。

夜更深了。

一陣陰冷的風從破舊的門縫裡灌了進來,吹得靈堂裡懸掛的白色幡布獵獵作響,如同鬼魂的招手。桌上的燭火也跟著劇烈地搖曳起來,將牆上他的影子拉扯得忽長忽短,張牙舞爪。

陳晉覺得有點冷,一種從骨頭縫裡滲出來的寒意。

他站起來,想去把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關上。

就在他轉身的一刹那。

他清晰地聽到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一個極其輕微的,充滿了粘滯感的……摩擦聲。

吱嘎——

聲音的來源,正是那塊停放著屍體的門板。

陳晉的後背瞬間繃成了一張拉滿的弓,每一根汗毛都倒豎起來。

他不敢回頭。

屋子裡隻有他一個人。

和一具屍體。

那聲音又響了一下。

這一次更加清晰了。

是草蓆摩擦粗糙木板的聲音,還夾雜著骨骼關節被強行扭動的、令人牙酸的哢噠聲。

陳晉的呼吸在這一刻徹底停滯了。

他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四肢冰冷僵硬。

他能清楚地感覺到,身後有什麼東西。

有什麼東西……坐了起來。

時間彷彿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煎熬。他僵硬地,像一個生了鏽的機器人,一點一點地,轉過了自己的頭。

搖曳的燭火下,那張蓋著屍體的草蓆,中間部分高高地拱起了一個人形的弧度。

一個坐著的人形。

那個人,正在用一種極其緩慢、極其不協調的動作,慢慢地,慢慢地,掀開了蓋在頭上的草-席。

草蓆滑落,露出了那張和陳晉一模一樣的臉。

陳銀。

他還穿著那身下葬時換上的、沾滿泥土和凝固血跡的衣服。額頭上的那個傷口,在昏暗的燭光下,黑得像一個深不見底的洞。

他衝著陳晉,咧開了嘴,笑了一下。

那絕不是一個屬於活人的笑容。

他的嘴角向上、向兩側咧開,幾乎要撕裂到耳根,露出了慘白的牙齒和暗紅色的牙齦。整個麵部肌肉都以一種違背了人體構造學的角度扭曲著,像一個拙劣的、被惡意操控的木偶。

哥。

他開口了。

聲音沙啞得像是兩塊粗糙的砂紙在互相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濃重的、從胸腔深處翻湧上來的腐朽氣息。

你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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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亡命之逃

陳晉的大腦在這一刻徹底變成了一片空白。

恐懼像海嘯般瞬間將他吞冇,他想尖叫,喉嚨裡卻像是被灌滿了水泥,發不出任何聲音。他想跑,但雙腿卻像被釘在了地上,沉重如鉛,完全不聽使喚。

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東西,那個頂著他弟弟麵容的怪物,從門板上站了起來。它的動作僵硬而笨拙,每動一下,全身的骨骼都會發出咯咯的脆響。

它一步一步,搖搖晃晃地,向他走來。

我等了你好久。

陳銀,或者說那個東西,一邊走,一邊用那沙啞的聲音說。

我好冷啊,哥。

你身上的衣服,看起來好暖和。

你把你的衣服,給我穿吧。

它走到了陳晉麵前。

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土腥味,混合著屍體開始腐爛的甜膩臭味,撲麵而來。

它伸出冰冷的、僵硬得如同乾枯樹枝的手,一把抓住了陳晉身上昂貴的西裝衣領。

那冰冷的、毫無生氣的觸感,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陳晉身體裡所有求生的本能開關。

啊——!

一聲淒厲的慘叫終於衝破了他喉嚨的桎梏。

他用儘全身的力氣,猛地推開了那個東西。然後轉身,連滾帶爬,跌跌撞撞地向著門外那片深沉的夜色衝去。

他衝出搖搖欲墜的老屋,衝進冰冷刺骨的空氣裡。

身後,傳來了陳銀那詭異至極的、咯咯的笑聲。

那笑聲在寂靜無聲的村莊裡迴盪,穿透了夜幕,顯得無比刺耳,無比恐怖。

他不敢停下,不敢回頭。

他隻有一個念頭:逃!

逃離這個地方!逃離這個怪物!逃得越遠越好!

他像一頭被追獵的野獸,在熟悉的村路上瘋狂奔跑。月光慘白,將路邊房屋的影子拉得張牙舞爪,彷彿有無數隻手要從黑暗中伸出來抓住他。

他跑到村口,看到了那棵歪脖子老槐樹,看到了他那輛黑色的奔馳車。

在這一刻,這輛冰冷的機器,彷彿成了他唯一的救贖。

他哆哆嗦嗦地從口袋裡掏出車鑰匙,因為過度恐懼,幾次都按不準解鎖鍵。終於,嘀嘀兩聲輕響,車燈驟然亮起,像兩道劃破黑暗的利劍,給了他一絲虛幻的安全感。

他猛地拉開車門,幾乎是滾進了駕駛座。

他甚至來不及關門,就顫抖著將鑰匙插進鑰匙孔,用力擰動。

引擎的轟鳴聲響起,這熟悉的、代表著現代文明與力量的聲音,讓他那顆快要爆炸的心臟,稍微平複了一點點。

他猛踩油門,車子像一頭被驚醒的野獸,咆哮著向前衝去。

就在車子衝上村路的那一刻,他下意識地通過後視鏡,看了一眼老屋的方向。

一道瘦削的人影,靜靜地站在老屋的門口。

是陳銀。

他就那麼靜靜地站著,在慘白的月光下,遙遙地望著他離開的方向。

臉上,還帶著那個足以讓任何人做一輩子噩夢的、詭異的笑容。

陳晉嚇得魂飛魄散,他把油門踩到了底。

奔馳車強勁的動力在狹窄顛簸的土路上完全無法發揮,車身瘋狂地跳動,幾次都險些撞到路邊的土牆。但他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

他隻想快點離開。

快點回到他那個窗明幾淨、安全、文明、冇有鬼怪的現代世界。

車輪碾過土路,上了水泥路,然後是平坦的柏油國道。

當遠處天際線上出現了城市那片熟悉的、璀璨的燈光時,陳晉狂亂的心跳才終於慢慢地、一點點地平複下來。

他看了一眼車載時鐘,淩晨四點。

剛纔發生的一切,就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噩夢。

太不真實了。

人怎麼可能死而複生還變成了那副鬼樣子

一定是幻覺。

對,一定是幻覺。是他太累了,壓力太大了,加上對弟弟多年來的愧疚感,在特定的環境下,集中爆發,才產生瞭如此逼真的幻覺。

他努力地試圖用自己信奉了半生的理性去解釋剛纔發生的一切。

他把車開回自己位於市中心高檔小區的地下車庫。

停好車後,他冇有立刻下車。他在車裡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地下車庫的感應燈因為長時間冇有檢測到移動而熄滅,將他徹底吞入黑暗。

天色微亮時,他才拖著彷彿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的身體,走進電梯。

電梯裡光潔的鏡麵,映出他蒼白如紙的臉,和一雙佈滿血絲的、驚魂未定的眼睛。

他打開家門。

客廳裡為他留著一盞溫暖的橘色小夜燈。

妻子蘇晴披著睡袍,蜷縮在沙發上睡著了,顯然是在等他。

聽到開門聲,她立刻驚醒了。阿晉,你回來了

她走過來,很自然地想接過他的外套。

怎麼樣了弟弟的後事……

都辦妥了。陳晉避開了她的手,聲音沙啞地說。他不想提,一個字都不想提。

你的臉色好差,是不是冇休息好蘇晴擔憂地看著他,伸手想去探他的額頭。

我冇事,就是有點累。陳晉再次躲開,徑直走向臥室,我去洗個澡。

他迫切地需要一場滾燙的熱水澡,來洗掉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來自老屋的黴味和土腥氣。

當他脫下那件昂貴的、沾滿塵土的西裝,準備走進浴室時。

他在臥室巨大的穿衣鏡裡,看到了自己的後背。

他的瞳孔,在那一瞬間,猛地收縮到了極致。

在他的左邊後肩上,有五個清晰的、已經開始泛出青紫色的指印。

那指印的形狀和大小,分明是被一隻手用力抓過留下的痕跡。

那不是幻覺。

不是!

那隻冰冷僵硬的手,真的抓過他!

恐懼像一隻無形的、冰冷的手,再次狠狠地攫住了他的心臟,並且越收越緊。

他衝進浴室,將花灑開到最大,滾燙的熱水兜頭淋下,燙得他皮膚陣陣刺痛。他用沐浴露和搓澡巾瘋狂地沖刷著自己的身體,尤其是後背那個被觸碰過的地方,直到皮膚被搓得通紅,甚至破皮。

他想把那股屍體的氣味,和那冰冷的、不屬於人間的觸感,都徹底從自己身上洗掉。

可是冇用。

那股味道,那種感覺,好像已經穿透了他的皮膚,鑽進了他的骨頭縫裡,和他融為了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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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活著的死人

接下來的幾天,陳晉都處在一種靈魂出竅般的恍惚狀態。

他不敢睡覺。

一閉上眼,眼前就是陳銀那張扭曲的、帶著詭異笑容的臉,耳邊就是那句沙啞的、如同詛咒般的哥,我好冷啊。

他整夜整夜地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直到天光大亮。

他去公司,也完全無法集中精神。財務報表上那些黑色的數字,在他眼裡都變成了一個個扭曲蠕動的黑色符號。會議上,下屬的彙報他也一個字都聽不進去,腦子裡全是靈堂裡那搖曳的燭火和獵獵作響的白幡。

他開始大把大把地掉頭髮,眼窩深陷,短短幾天就瘦得脫了相。整個人像一株被抽乾了所有水分的植物,迅速地枯萎下去。

妻子蘇晴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她以為他是因為弟弟的去世而悲傷過度,想帶他去看心理醫生。

他激烈地拒絕了。

他知道,醫生治不好他的病。他的病,根在那個他逃離了半生的村子裡。根在那個他親眼看見已經死了,卻又活了過來的弟弟身上。

一個星期後,當陳晉覺得自己快要被這種無形的折磨逼瘋的時候。

他又接到了三叔公的電話。

還是那個號碼,還是那個沙啞的聲音。

陳晉啊。

你弟弟……又出事了。

陳晉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幾乎是吼出來的:他又怎麼了!

他……

三叔公的語氣非常古怪,混雜著驚恐、迷惑,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興奮。

他活了。

陳晉的腦子嗡的一聲,像被重錘狠狠砸中。

你……你說什麼他握著手機的手,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我說,陳銀活過來了。三叔公的聲音也拔高了八度,顯得異常激動,前天晚上的事。他自己……自己從墳裡爬出來了!被守林地的王瘸子看見了,嚇得當場就尿了褲子。

現在全村人都知道了。都說……都說是你這個當大老闆的哥哥,有本事,從閻王爺手裡把弟弟給搶回來了!

陳晉啊,你還是再回來一趟吧。這事……太邪乎了。村裡人都在傳,說你弟弟是屍變了,要找個大師來看看,不然會禍害全村的!

掛了電話,陳晉癱坐在他那張價值六位數的真皮老闆椅上,冷汗濕透了襯衫。

活了。

陳銀真的活了。

那個他以為隻是幻覺的噩夢,以一種更加詭異、更加無法理解的方式,變成了現實。

他必須回去。

他必須搞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這一次,他冇有開自己的車。那種招搖的、象征著財富和地位的東西,在那個詭異的村莊裡,隻會讓他成為更顯眼的目標。

他打車到了火車站,買了一張去往老家縣城的綠皮火車票。

他想低調一點,像一個普通的、無名的幽靈,悄悄潛回去。他不想再被那些村民用那種看怪物、看戲劇的眼神盯著了。

再次回到村裡,已經是兩天後的下午。

村裡的氣氛比上次更加詭異了。

家家戶戶的門楣上,都用紅繩掛上了桃木劍和巴掌大的八卦鏡,有的甚至在門口撒上了一層白色的石灰。

村民們看到他,都像看到了瘟神一樣,遠遠地就躲開了,交頭接耳,指指點點。

他找到了三叔公家。

三叔公的臉色比上次更差了,眼窩深陷,像是幾天冇合過眼。

你可算回來了。他一把拉住陳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在哪裡我弟弟在哪裡陳晉急切地問,聲音因為激動而嘶啞。

就在你家老屋裡,被我們幾個膽子大的鎖在裡麵了。

陳晉立刻掙開三叔公的手,發瘋似的衝向那座帶給他無儘噩夢的老屋。

屋門從外麵用一把大鎖鎖著。他搶過三叔公手裡的鑰匙,哆哆嗦嗦地打開了鎖。

他推開門。

屋子裡很暗,窗戶都被木板釘死了,隻有幾縷陽光從木板的縫隙中射進來,在空氣中形成了看得見的光柱,無數的塵埃在光柱裡翻滾飛舞。

一個人影,靜靜地坐在堂屋正中央的一張小板凳上。

是陳銀。

他身上穿著一身明顯不合身的、但還算乾淨的衣服。陳晉認出來,那是他上次回來時,留在老屋裡的一套備用衣服。

他就那麼靜靜地坐著,麵朝著門口的方向,彷彿已經坐了一個世紀。

看到陳晉進來,他冇有任何反應。眼神空洞,表情呆滯,就像一個商店櫥窗裡擺放的、冇有靈魂的假人模特。

陳銀

陳晉試探著,輕輕叫了一聲。

那人冇有反應。

陳晉壯著膽子,一步步走過去,蹲在了他的麵前。

他仔細地、一寸一寸地審視著這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這張臉上,已經冇有了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詭異笑容。額頭上那個恐怖的傷口,也奇蹟般地癒合了,隻留下了一道淺粉色的、嶄新的疤痕。

這真的是陳銀嗎

還是……彆的什麼披著他弟弟皮囊的……東西

你到底是誰陳晉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

那人依舊冇有任何反應,空洞的眼神彷彿能穿透他的身體,望向他背後遙遠的虛空。

陳晉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

他站起身,煩躁地在屋子裡來回踱步。他必須找到一些線索,一些能解釋眼前這一切荒唐景象的線索。

他在陳銀的枕頭下,摸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

他抽出來一看,是一本邊角已經起毛的、封麵印著紅星閃閃的硬殼日記本。

是陳銀的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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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魔鬼的劇本

陳晉的心跳驟然加速。

他翻開了那本散發著黴味的日記本。

裡麵的字跡很潦草,東倒西歪,充滿了錯彆字,記錄的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被貧窮和絕望浸泡的瑣事。

三月五日,晴。今天賣了三百斤玉米,一斤七毛,到手二百一。化肥又漲價了,狗日的。

四月十日,雨。給地裡施肥,淋了一身雨。回家娟兒給我煮了薑湯,她的咳嗽又重了。

五月三日,陰。娟兒的藥又吃完了。去鎮上問了,還是那個價。錢,錢,錢,我上哪兒弄那麼多錢

陳晉一頁一頁地翻著,像是在窺探另一個人痛苦而不堪的人生。他的心,也隨著那歪歪扭扭的字跡,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

日記的字裡行間,充滿了對貧窮的無力抱怨,和對命運不公的沖天怨氣。

為什麼,我們明明長著一樣的臉,命卻差這麼多

他憑什麼住豪宅,開豪車,老婆孩子熱炕頭

我卻要在這裡,守著這幾畝破地,眼睜睜看著我老婆等死

我不甘心。

我真的不甘心啊!

那一行行字,像是用血和淚寫成的,充滿了尖銳的、刺骨的恨意,看得陳晉觸目驚心。

他一直以為,陳銀隻是認命,隻是麻木。他從冇想過,在那張沉默的麵孔下,竟然燃燒著如此洶湧的、足以將一切都焚燒殆儘的妒火。

當他顫抖著手,翻到最後一頁時。

他的目光凝固了。

最後一頁上,隻有幾行字。

但這幾行字的字跡,和前麵的狂亂潦草完全不同。

寫得非常工整,一筆一劃,力透紙背,像是用刻刀,一個字一個字地,精心雕刻上去的。

哥,當你看到這些字的時候,我已經‘死’了。

但很快,我就會‘活’過來。

用你的身份,活過來。

你一定很奇怪,很害怕吧。

彆急,你會慢慢明白的。

從你給我那張卡裡打了十萬塊,然後用高高在上的語氣對我說‘這是我最後能幫你的了’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已經不把我們當親人了。

在你眼裡,我們,我,娟兒的命,都隻是你的一個包袱。

一個你想儘快甩掉的、來自過去的、肮臟的包袱。

所以,我決定幫你一把。

幫你徹底地、乾乾淨淨地,甩掉這個包袱。

我研究了很久,村裡有個古老的、關於後山那座‘雙子崖’的傳說,叫‘換命’。

傳說,雙生子之間,隻要心懷怨念,就可以用一場假死,交換彼此的命運。隻要一個‘死’了,另一個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繼承他的一切。

當然,這隻是個嚇唬小孩子的傳說。

但人心,有時候比傳說更可怕,也更好利用。

我把你功成名就的照片,你開豪車、住彆墅的故事,都講給了村裡人聽。

我說,我有一個雙胞胎哥哥,在大城市當大老闆,富可敵國。

我說,他很快就會回來。

我說,他會帶領我們整個村子,脫貧致富。

我用你施捨給我的那十萬塊,加上我賣掉家裡所有東西湊的幾萬塊,給了村裡每家每戶一筆錢。不多,但對他們來說,已經是一筆钜款了。

我告訴他們,隻要……他們肯配合我演一場戲,等我哥,也就是你,回來之後,會有更多更多的錢。

一場,弟弟意外摔死,哥哥回來奔喪的戲。

然後,死去的弟弟,再離奇地‘複活’過來。

隻不過,那個被全村人指認‘複活’過來的人……

是你,陳晉。

而那個真正死去的,是我,陳銀。

不對。

是從此以後,這個世界上,再也冇有陳銀了。

隻有兩個陳晉。

一個,是留在這裡,被所有人當成‘陳銀’,繼承了我所有貧窮、痛苦和絕望的‘前·陳晉’。

而另一個,是去到你的城市,光明正大地繼承你所有財富、地位和家庭的‘現·陳晉’。

哥,歡迎回家。

啪嗒。

日記本從陳晉的手中滑落,掉在了滿是灰塵的地上。

他全身的血液,在這一瞬間,徹底凍成了冰。

他終於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個局。

一個由他最親的弟弟,精心策劃的、天衣無縫的、將他徹底埋葬的局。

什麼死而複生。

什麼屍變。

什麼鬼怪。

全都是假的!

從他接到那通電話,從他開車踏進這個村子的第一步起,他就掉進了一個由全村人共同編織的、巨大的、惡毒的陷阱裡!

他猛地抬頭,看向那個依舊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神情呆滯的人。

那不是陳銀。

那根本就不是他的弟弟!

那是一個……一個被陳銀找來的、和他們兄弟倆長得有七八分相似的……村裡的傻子!是陳銀早就佈置好的一個道具!一個用來替換他的道具!

那真正的陳銀呢

他去了哪裡

一個可怕到讓他靈魂戰栗的念頭,像一道黑色的閃電,狠狠地擊中了陳晉的天靈蓋。

他去了他的城市,他的公司,他的家!

陳晉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他衝出老屋,發瘋似的向村口跑去。

他要打電話!

他要立刻給他的妻子打電話!提醒她!

他跑到村口,手忙腳亂地在口袋裡摸索。

空的。

他的手機,他那部存著他所有商業機密和親人聯絡方式的手機,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不見了!

他像個無頭蒼蠅一樣,抓住一個路過的村民,嘶吼道:手機!把你的手機借我用一下!快!

那村民被他猙獰的樣子嚇了一跳,隨即,臉上露出了那種陳晉已經無比熟悉的、混合著憐憫和恐懼的表情。

陳老闆……哦不,阿銀啊。

你這是……又犯病了

你哥哥不是已經給你辦完後事,回城裡去了嗎你怎麼還不認命呢

節哀順變吧,人死不能複生啊。

村民說完,像躲避瘋子一樣,掙開他的手,匆匆走開了。

陳晉愣在原地,如遭雷擊。

阿銀

他們在叫他……陳銀。

不。

我不是陳銀!

我是陳晉!我纔是陳晉!

他想對整個村莊大吼,卻發現自己連一個字都吼不出來,喉嚨裡像是被塞滿了滾燙的沙子。

他看到三叔公拄著柺杖,慢慢地、慢慢地向他走來。

孩子,認命吧。

三叔公那張佈滿皺紋的老臉,在夕陽的餘暉下,像一塊風乾的橘子皮。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陳晉的肩膀。

你弟弟……不,是你哥哥,他已經走了。

帶著你的身份,走了。

他昨天就坐車去城裡了。你上次留下的那套西裝,他穿著,還真像那麼回事。

他說,他要去接管你的公司,照顧你的老婆孩子。他還說,讓你在這裡,好好地替他‘活著’。

放心,村裡人都會‘照顧’你的。

畢竟,你現在,是我們村唯一的‘陳銀’了。

陳晉死死地盯著三叔公那張臉。

那張臉上,冇有一絲一毫的同情或愧疚。

隻有一種……夙願得償的、冷酷的平靜。

他明白了。

全村人,都是幫凶。

他們為了錢,為了陳銀許諾給他們的那個虛無縹緲的好日子,心甘情願地,合夥埋葬了真正的陳晉,再共同指認出一個瘋瘋癲癲的、新的陳銀。

而他,就是那個被獻祭的犧牲品。

他被困住了。

被困在了這個他逃離了半生的、貧瘠的村莊。

被困在了陳銀這個卑微、痛苦的身份裡。

他想反抗。

他想逃跑。

但他能跑到哪裡去

在這個村子裡,他就是陳銀。一個因為親哥哥去世,悲傷過度,精神失常的可憐人。

他說的任何一句話,都不會有人相信。

他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會被當成是發瘋。

而那個真正的陳銀,那個頂著他的臉、他的名字的魔鬼,此刻恐怕已經坐在他那間位於城市之巔、可以俯瞰整片霓虹星海的寬敞辦公室裡。

穿著他的高定西裝,喝著他最愛的藍山咖啡。

用他的聲音,對著他的下屬發號施令。

晚上,會回到他那個溫暖、舒適的家裡。

擁抱他美麗的妻子。

親吻他可愛的女兒。

那個紮著羊角辮、像天使一樣的小女孩,會用最清脆、最甜蜜的聲音,叫那個男人……

爸爸。

一想到這裡,陳晉的心就像被一把刀,狠狠地、反覆地剜著。

不。

他不能認命。

他絕不認命!

他要回去!他要奪回屬於他的一切!哪怕是死,他也要從這個地獄裡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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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最後的墜落

深夜。

萬籟俱寂。

整個村莊都沉睡在一種詭異的安寧裡,家家戶戶門楣上的桃木劍和八卦鏡,在慘白的月光下,泛著幽冷的光,像一隻隻監視著他的眼睛。

陳晉趁著所有人都睡著了。

偷偷地,像一隻老鼠一樣,從老屋的後窗爬了出來。

他冇有走村口的大路。

他知道,那條路上,一定有人守著。陳銀的計劃如此周密,絕不會留下這麼明顯的漏洞。

他選擇了另一條路。

一條通往死亡,也可能是通往新生的路。

——後山,那座被陳銀用來摔死的山崖。

月光很冷,像水銀一樣泄了一地。

山路崎嶇難走,佈滿了碎石和荊棘。陳晉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黑暗中摸索,好幾次都差點摔倒。他的西裝褲被刮破了,手掌和臉上也被劃出了一道道血痕,但他感覺不到任何疼痛。

他心裡隻有一個念頭,一個執念。

離開這裡。

他終於爬上了那座山崖。

凜冽的山風呼嘯著從他耳邊刮過,吹得他衣衫獵獵。

他站在崖邊,極目遠眺。山下,遠處城市的燈火,像一片灑落在黑色絲絨上的碎鑽,遙遠,卻觸手可及。

那是他的世界。

是他的王國。

他隻要從這裡下去,繞過村子,走到國道上,攔下一輛車,他就能回到他的世界。

就在他辨明方向,準備從另一側相對平緩的山坡下去的時候。

他腳下的一塊石頭,突然鬆動了。

哢嚓。

一聲輕響。

他整個人瞬間失去了平衡,身體不受控製地向著萬丈深淵的崖邊倒去。

啊——!

他發出了生命中最後一聲淒厲的尖叫,聲音被呼嘯的山風撕扯得支離破碎。

身體在空中劃出一道絕望的弧線。

失重感,風聲,和他腦海裡閃過的妻女的臉,構成了他生命最後的畫麵。

然後,是身體與堅硬的岩石碰撞的劇痛。

砰!

他重重地摔在了崖底的亂石堆上。

和那個被他親眼確認過的陳銀,一模一樣的位置,一模一樣的死法。

劇痛像潮水般瞬間淹冇了他。他能感覺到自己骨頭斷裂的聲音,能感覺到溫熱的血液正從身下迅速流失。

他的意識開始模糊。

在徹底陷入永恒的黑暗之前。

他好像……看到了一個人影。

一個黑色的、西裝革履的人影,從山崖的邊緣,探出頭來,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

那張臉,在清冷如水的月光下,無比清晰。

是陳銀。

不,是陳晉。

他的頭髮梳得一絲不苟,臉上帶著一種冰冷的、勝利者的微笑,就像一個欣賞自己完美作品的藝術家。

陳晉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聽見那個男人,用他自己的聲音,隔著遙遠的距離,輕聲地、溫柔地對他說。

哥。

這下,你就可以安心地‘死’了。

作為陳銀,死在這裡。

而我,會替你,好好地活下去。

作為陳晉。

……

第二天清晨。

村裡人再次發現了陳銀的屍體。

還是在後山的山崖下,還是那個位置,摔得血肉模糊,幾乎看不出人形。

人們議論紛紛。

這陳銀,怎麼又死了一次

真是邪門了,看來是真的不想活了。

這回總該死透了吧

三叔公看著那具已經無法辨認的屍體,渾濁的眼睛裡冇有絲毫波瀾。他蹲下身,從屍體那件破爛的西裝口袋裡,摸出了一張身份證。

是陳銀的身份證。

他歎了口氣,對著圍觀的村民們宣佈:

看來,他是真的傷心過度,不想活了。

把他埋了吧。

這次,埋深一點。再立塊碑,省得他又爬出來。

……

一個月後。

一輛黑色的奔馳S級,再次緩緩駛入了村子。

車上下來一個男人。

西裝革履,氣度不凡,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衣錦還鄉的微笑。

正是大老闆,陳晉。

他給村裡捐了一大筆錢,修路,建學校,還成立了一個助農基金。

村民們都對他感恩戴德,簇擁著他,一口一個陳大善人。

三叔公拉著他的手,老淚縱橫,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啊!我們村,有救了!

陳晉微笑著,親切地拍了拍三叔公的手背。應該的。畢竟,這裡也是我的家。

他抬頭,不經意地看了一眼那座雲霧繚繞的後山。

眼神深邃,平靜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緒。

晚上,他在翻修一新的老屋裡住下。

他躺在那張他和弟弟從小睡到大的、換了新床墊的床上。月光透過乾淨的玻璃窗灑進來,一切都顯得那麼安詳。

他從枕頭下,摸出了那本發黃的日記本。

翻到最後一頁。

在那幾行工整的、宣告著換命成功的字跡下麵。

他拿出隨身攜帶的昂貴鋼筆,用一種與之前截然不同的、屬於成功人士的、自信而流暢的筆跡,又添上了一句。

哥,現在,這個世界上,就隻剩下一個我了。

一個,真正的我。

寫完,他合上日記本,嘴角勾起一抹心滿意足的微笑。

他閉上眼睛,很快就睡著了。

睡得很香,很沉。

從此以後,他的世界裡,再也冇有貧窮,冇有絕望,冇有不甘。

也再冇有噩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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