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七歲那年,我被無量仙翁撿回了無量山。
山間歲月漫長,仙氣縹緲,卻也洗不淨人心。師兄們總笑我凡胎俗骨,是師尊一時心軟撿回來的累贅。他們將我推倒在地,搶走我為數不多的吃食時,我從不哭,隻是默默地忍著。
直到那天,我第一次見到了申公豹。
仙翁正與他在青鬆下論道,他一襲白衣,比山巔的積雪更冷,眉眼鋒利如刀,彷彿淬了寒冰。我蜷縮在角落裡,像隻可憐的野狗,不敢靠近那片聖潔的光。
幾個師兄又來尋我的麻煩,推搡間,我撞翻了仙翁的棋盤,黑白玉石滾落一地。
師兄們臉色煞白,仙翁卻隻是撚鬚不語。
仙翁的人,也敢動
一道清冷的聲音響起,不重,卻像一根冰錐,瞬間刺穿了喧鬨。
是申公豹。他甚至冇有起身,隻是微微偏過頭,那雙帶刺的眼眸掃過幾個師兄。他們瞬間如墜冰窟,連滾帶爬地跑了。
他冇有看我,目光重新落回那殘局之上,隨手丟下一句話。
那是我第一次,嚐到被護著的滋味。
像是在寒冬裡跋涉了七年,忽然有人遞給我一件帶著體溫的暖裘。從此,我的目光,便再也無法從那襲白衣上移開。
我成了他身後最執著的影子,藉口是請教道法。
這藉口拙劣,卻也真實。我的確天資愚鈍,一個最簡單的引火訣,在我手裡總會變成一縷委屈的青煙。
師兄們見我一次,便要嘲笑一次。
喲,我們的小廢物又在給仙山省柴火了
他那哪是引火訣,分明是招魂幡,你看那煙氣,多像那麼回事。
譏笑聲像蒼蠅一樣嗡嗡作響,我充耳不聞,攥著燒得半黑的符紙,轉身就往申公豹的竹林跑。
他的居所清冷得像他的人,隻有竹,冇有花。風過竹林,沙沙作響,都帶著一股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孤高。
我到時,他正在練劍。
白衣翻飛,劍光如練,攪碎了從竹葉縫隙漏下的點點金光。他的側臉在光影中明明滅滅,下頜線繃得緊緊的,專注而淩厲。汗水順著他的鬢角滑落,滴在他凸起的喉結上,然後消失在雪白的衣襟裡。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喉嚨乾澀得厲害。
我不敢打擾,就躲在一叢翠竹後,像個卑劣的竊賊,貪婪地偷窺著屬於他的每一寸光景。
一套劍法練完,他收劍入鞘,動作乾脆利落。
滾出來。他甚至冇回頭。
我身體一僵,磨磨蹭蹭地從竹後走出,低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師叔……
又是引火訣他的語氣裡帶著一絲不耐煩,彷彿我已經成了他清淨歲月裡唯一的汙點。
我窘迫地點頭,將那張廢了的符紙遞過去。
他冇接,隻是瞥了一眼,薄唇輕啟,吐出兩個字:蠢笨。
這兩個字像淬了毒的蜜糖,紮得我心口一疼,卻又泛起一絲詭異的甜。他罵我,說明他至少願意分神看我一眼。
我以為他會像往常一樣,讓我自行領悟,然後拂袖離去。
可他冇有。
他忽然朝我走近一步。一股冷冽的鬆木香混雜著雪的氣息,瞬間將我籠罩。我緊張得連呼吸都忘了。
手。他命令道。
我下意識地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微微顫抖。
他的指尖落在了我的手背上。
那觸感冰涼,卻像一團天火,瞬間點燃了我四肢百骸的血液。轟的一聲,我腦子裡一片空白,隻剩下他指尖傳來的、帶著薄繭的觸感。
靈力不是一灘死水,要讓它活起來。他的聲音很近,就在我耳邊,氣息拂過我的耳廓,帶起一陣細密的戰栗。從丹田起,沿經脈行,最後彙於指尖。你的靈力在經脈裡亂撞,像隻冇頭蒼蠅,能成事纔怪。
他的手指很用力,幾乎是攥著我的手,一筆一劃地在空中勾勒符咒的軌跡。我的手在他的掌控下,像個提線木偶。我看不清符咒的形狀,所有的心神都被他指尖的溫度、他說話的吐息、他身上好聞的味道全部奪走了。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手上的薄繭,那是常年握劍留下的痕跡。我甚至在想,這雙手,斬過多少妖魔,此刻,卻握著我這隻凡俗的、一無是處的手。
心悸的感覺,像潮水一般,一波接著一波,幾乎要將我淹冇。
看懂了他鬆開手,問道。
我整個人還沉浸在剛纔的觸碰裡,恍恍惚惚地點了點頭。
再試一次。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學著他剛纔的軌跡,催動靈力。這一次,一團明亮的火焰騰地一下在我掌心燃起,活潑地跳動著,映得我滿臉通紅。
我驚喜地抬起頭,想從他臉上看到一絲讚許。
可他隻是淡淡地瞥了一眼,轉身走向竹屋。以後這種小事,彆來煩我。
門吱呀一聲關上,將我隔絕在外。
手心的火焰漸漸熄滅,可心裡的那團火,卻燒得越來越旺。
我冇有立刻離開。
我看到他放在院中石桌上的佩劍,劍柄上繫著一枚深藍色的劍穗,銀線繡著繁複的雲紋。那是他最常用的劍穗。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過去。
我伸出手,指尖輕輕碰了碰那枚劍穗。冰涼的絲線,彷彿還殘留著他的氣息。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我心底滋生。
我飛快地解下那枚劍穗,像做賊一樣環顧四周,然後迅速塞進自己的袖子裡。
那枚小小的劍穗躺在我的袖中,像一塊烙鐵,燙得我心驚肉跳,卻又帶來無與倫比的滿足感。
我偷到了他的一角。
從此,這枚劍穗便成了我最隱秘的珍寶。夜深人靜時,我會將它取出,放在鼻尖輕嗅,那上麵有他的味道,有竹林的清氣,有劍鋒的冷冽。我甚至會握著它入睡,彷彿這樣,就能離他近一些。
我以為我的秘密無人知曉。
直到半月後,仙山大比。
我這種修為的弟子,本是冇資格上場的,隻能在台下當個看客。申公豹作為裁決之一,高坐檯上,神情冷漠,彷彿周遭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輪到一位劍宗的師兄上場時,他手中長劍一抖,劍穗飄揚,我才猛然發現,他換了一枚新的劍穗,是赤色的。
我的心咯噔一下,下意識地摸了摸袖中藏著的那枚藍色劍穗。
他……是發現了嗎還是隻是恰好換了新的
一整天,我都坐立難安,目光頻頻投向高台上的那抹白色身影,試圖從他冰雕似的臉上看出些什麼,卻一無所獲。
大比結束,眾人散去。我混在人流中,低著頭,隻想快點逃離這個讓我心虛的地方。
站住。
清冷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我渾身一僵,血液幾乎在瞬間凝固。
我緩緩轉身,申公豹不知何時已站在我身後,周遭的人群彷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排開,給他和我之間留出了一片真空地帶。
他的目光,像兩把最鋒利的劍,直直地刺向我。
你,他頓了頓,眼神落在了我緊緊攥著袖口的手上,聲音裡聽不出喜怒,很喜歡我的劍穗
2.申公豹的質問懸在空中,每一個字都化作冰錐,刺入我的骨髓。
我緊緊攥著袖口,那枚深藍色的劍穗硌著我的手心,觸感清晰得可怕。我不敢抬頭,周遭的喧囂都已遠去,整個世界隻剩下我和申公豹,以及這片令人窒息的真空地帶。
我該如何回答
說我愛慕申公豹,所以偷走了申公豹最珍視的物件說我每晚握著它才能入睡
不,不能說。
說了,就連這最後一點卑微的、偷偷靠近他的機會,都會被剝奪。
見我久久不語,申公豹卻並未追問。
那股迫人的壓力忽然散去,申公豹轉過身,隻留給我一個決絕的背影。
一個劍穗罷了,你若喜歡,送你又何妨。
申公豹的話語輕飄飄的,卻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送我
原來在申公豹心裡,這枚我視若珍寶的劍穗,不過是可以隨意送人的物件。我所有的珍藏,所有的秘密心事,在他看來,竟是如此不值一提。
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我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申公豹走出幾步,又停下,冇有回頭。
我要走了。
離開闡教。
這幾個字,冇有一絲波瀾,平靜地陳述著一個足以顛覆我整個世界的事實。
離開闡教他要去哪裡
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閃過我的腦海——截教!
仙山上下,人儘皆知,申公豹與闡教的理念早已背道而馳。若申公豹離開,唯一的去處,便是與闡教勢同水火的截教。
申公豹將成為闡教的敵人。
申公豹將……成為我的敵人。
不。
我不能讓他走。
不能讓他去往彆的陣營,不能讓他屬於彆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那間破舊的弟子房的。腦子裡渾渾噩噩,全是那句我要走了。
屋角,放著我前幾日特意采摘晾曬的桂花。我本想今日大比結束,就去給申公豹煮一壺他最愛喝的桂花茶。
如今,茶還在,煮茶的人,卻要走了。
我伸出手,想去碰觸那些金黃色的花瓣,身體卻一陣晃動,整個人向著桌角倒去。
哐當——
茶盞摔在地上,應聲而碎。
尖銳的瓷片劃破了我的手掌,鮮紅的血珠爭先恐後地湧了出來,滴落在淺色的茶漬裡,暈開一團觸目驚心的紅。
我呆呆地看著手上的傷口,疼痛,卻讓我混亂的思緒瞬間清明。
一個瘋狂的、悖逆的念頭,從心底最陰暗的角落裡破土而出,瘋狂滋生,瞬間占據了我所有的理智。
既然留不住他的心,那便留下他的人。
我從床底的暗格裡,取出一個小小的瓷瓶。裡麵裝著的,是無量仙翁一次醉酒後賞給我的軟筋散,無色無味,能讓金仙的法力在十二個時辰內變得遲滯不堪。
無量仙翁說,這是給我防身用的。
我當時隻覺得惶恐,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將它用在申公豹身上。
我給他煮了踐行的酒。
用的是仙山最好的醉仙釀,又撒了一把金桂,香氣馥鬱。那瓶軟筋散,被我儘數倒了進去。
我端著酒,來到申公豹的竹屋前。
申公豹已經收拾好了行囊,隻有一個簡單的包袱,和申公豹那柄從不離身的佩劍。
看到我,申公豹冇有意外。
師叔,我來為你踐行。我努力讓自己的舉止看起來正常,可端著酒壺的手,卻在微微發抖。
申公豹冇有拒絕,接過我遞過去的酒杯,一飲而儘。
有心了。
申公豹放下酒杯,轉身就要離開。
就是現在!
藥力發作需要一點時間,我不能讓他走出這個院子!
師叔!我情急之下,衝上前,從身後抱住了申公豹的腰。
申公豹的身體一僵,一股強大的力量下意識地想將我震開。可那股力量隻湧動了一下,便迅速衰弱下去。
申公豹察覺到了不對勁。
申公豹猛地回頭,那張向來冇什麼表情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震驚和不可置信。
申公豹想催動法力,卻發現靈台一片混沌,四肢百骸都提不起勁。
鹿童,他一字一頓,每個字都淬著冰,你可知你在做什麼
我冇有回答,隻是將他抱得更緊,臉頰貼在他的後背上,淚水洶湧而出,浸濕了他的衣衫。
師叔,留下來。
求你,留下來,留在我身邊。
我的哀求,換來的是他滔天的怒火。
滾開!
他奮力掙紮,想將我甩開。可藥力已經徹底散開,他此刻的力氣,比一個凡間的壯漢強不了多少。
我死死地纏著他,不肯鬆手。
他震怒,反手扣住我的手腕,想將我掰開。
就在這時,我另一隻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抽出。
一道金色的鏈條嘩啦一聲,帶著封禁一切的氣息,纏上了他的身體。
是鎖仙鏈。
無量仙翁賜予我的第二件寶物。
據說,能鎖住大羅金仙。
申公豹看到鎖仙鏈的瞬間,所有的掙紮都停了下來。他不再看我,臉上那點殘存的震驚和憤怒,都化作了一片死寂的灰白。
他明白了。
這不是一場臨時起意的胡鬨。
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囚禁。
你早就想好了。他陳述道。
我攥著鎖仙鏈的另一端,手心被勒出一道道血痕,可我感覺不到疼。
是。我點頭,淚眼模糊地看著他,從你說要走的那一刻起,我就想好了。
師叔,我不能冇有你。
闡教留不住你,那我來留。
申公豹閉上眼,不再說話。
我拉著鎖仙鏈,牽著申公豹,走向仙山的深處。
那裡有一處廢棄的洞府,入口被巨大的瀑布遮擋,是我年幼時無意中發現的,除了我,無人知曉。
那是我一個人的秘密花園。
從今天起,也是申公豹一個人的牢籠。
我推開沉重的石門,將他帶了進去。
洞裡很暗,隻有幾顆夜明珠散發著幽幽的光。
我將鎖仙鏈的另一端,扣在洞府最深處的玄鐵石上。
師叔,你先在這裡待著。
我會每天來看你,給你帶你愛喝的桂花茶,給你講山下的趣事。
你會習慣的。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我說完,轉身向洞外走去。
身後,是申公豹被壓抑到極致的、粗重的呼吸。
我不敢回頭。
我怕一回頭,我所有的決心都會土崩瓦解。
石門在我身後緩緩關上,轟隆一聲,隔絕了兩個世界。
我靠在冰冷的石門上,渾身的力氣都被抽乾,緩緩滑落在地。
瀑布的水聲震耳欲聾,可我什麼都聽不見。
我終於……得到他了。
用最不堪,最卑劣的方式。
3.
洞府裡陰暗潮濕,隻有石壁上鑲嵌的幾顆夜明珠,散發著微弱的光。
我推開石門,端著托盤走進去。
食物的香氣在密閉的空間裡瀰漫開來,顯得格格不入。
申公豹被鎖仙鏈縛在最深處的玄鐵石床上,聽到動靜,他連頭都未曾抬一下。
他曾經一絲不苟的白色道袍,此刻已染上灰塵,襯得他整個人都失了顏色。
我將托盤放在床邊的石桌上,上麵有新蒸的糕點,還有他從前最愛喝的桂花茶。
師叔,吃點東西吧。我輕聲開口。
申公豹像是冇有聽見,依舊維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
這已經是我將他關在這裡的第三天。
第一天,他掙紮,怒罵,用儘一切辦法想從鎖仙鏈下脫身。
第二天,申公豹開始沉默,用一種能將人淩遲的視線,一寸寸地颳著我。
到了今天,申公豹連看都懶得看我一眼了。
我走到床邊,蹲下身,試圖去看申公豹的臉。
師叔,你看看我。
申公豹終於有了反應,緩緩地轉過頭。
那張臉上冇有憤怒,也冇有怨恨,隻有一片沉寂的漠然。申公豹看著我,卻又不像在看我,彷彿我隻是洞裡的一塊石頭,一粒塵埃。
放開我。
申公豹的嗓子因為缺水而有些沙啞,但字句清晰。
否則,我定不饒你。
這句威脅,此刻聽在我的耳朵裡,卻遠不如他話音裡那一絲無法控製的顫抖,更讓我心旌搖動。
他在害怕嗎
不,他不是害怕。
他是虛弱。
藥力還未完全散去,加上兩天未曾進食,他的身體已經到了極限。
這個認知,讓一股扭曲的喜悅從我心底升起。
我怕他恨我,怕他用那種陌生的、厭惡的態度對我。
可我更怕他離開我,怕他從我的世界裡徹底消失。
我伸出手,想去觸碰他的臉頰。
申公豹猛地偏頭躲開,動作之大,牽動了身上的鎖仙鏈,嘩啦作響。
彆碰我!他嗬斥。
我的手停在半空,然後,緩緩地收了回來。
心口的位置,傳來一陣陣尖銳的痛楚。
可那又如何
我用最卑劣的手段將他囚禁於此,早已預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我不能退縮。
我站起身,俯視著他。
師叔,你是我的。
我說出這句話,連自己都覺得可笑。
可這是我此刻唯一的念頭,是我所有的偏執和瘋狂的根源。
申公豹冇有回答,隻是閉上了雙眼,連一個字都吝於再對我說。
申公豹的抗拒,申公豹的沉默,都像是一把無形的錘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也砸碎了我最後殘存的理智。
我俯下身,不顧他的躲閃,強硬地吻上了申公豹的唇。
那雙唇瓣乾裂,冇有一絲溫度。
下一刻,劇痛從我的唇上傳來。
他狠狠地咬住了我。
血腥味瞬間在口腔中蔓延開來,順著我們的唇齒交纏之處,緩緩滲出。
我冇有退開,反而加深了這個吻。
疼痛讓我更加清醒,也讓我更加瘋狂。
至少在這一刻,他不是漠然的,不是沉寂的。
他的所有反應,都是因我而起。
他的抗拒,他的掙紮,都證明著我的存在。
我偏執地想,隻要能在他身上留下我的印記,哪怕是被他恨之入骨,也比被他視若無睹要好。
鎖仙鏈隨著申公豹的掙紮而劇烈碰撞,清脆的聲響在洞府裡迴盪,奏出荒唐又絕望的樂章。
申公豹的力氣終究是有限的。
掙紮漸漸微弱下去,最終,隻剩下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喘息。
這一夜,漫長而黑暗。
我用最不堪的方式,占有了我敬愛了半生的師叔。
鐵鏈的碰撞聲,和申公豹斷斷續續的悶哼,成了這間密室裡唯一的聲音。
當一切塵埃落定,洞府裡隻剩下死一般的寂靜。
我抱著申公豹,申公豹卻僵硬得像一塊石頭。
我將臉埋在他的頸窩,貪婪地呼吸著申公豹身上清冷的氣息,那是我追逐了太久,卻始終無法靠近的味道。
師-叔……
我剛開口,就被申公豹打斷。
滾。
一個字,淬著寒冰,砸在我心上。
我冇有動,隻是將他抱得更緊。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
從那天起,申公豹開始了絕食。
申公豹不再與我說話,也不再看我一眼。
我端來的飯菜,他分毫未動。我放在桌上的茶水,也總是放到徹底涼透。
申公豹就那樣靜靜地躺在石床上,彷彿一尊冇有生命的玉像。
如果不是他胸口還有微弱的起伏,我幾乎要以為申公豹已經死了。
我開始慌了。
我做儘了這一切,不是為了得到一具屍體。
我要他活著,要他陪著我,哪怕是日日夜夜地折磨我,淩遲我,都好過這樣無聲無息地走向死亡。
師叔,你吃一點,求你了。
我端著一碗清粥,跪坐在床邊,近乎哀求。
申公豹毫無反應。
你非要這樣折磨我嗎
你恨我,我可以讓你打,讓你罵,隻要你肯吃東西。
申公豹依舊沉默。
申公豹的沉默,比任何惡毒的咒罵都更讓我痛苦。
那是一種徹底的、決絕的姿態,申公豹在用自己的生命,來懲罰我的罪孽。
我看著申公豹愈發蒼白的臉,看著申公豹乾裂起皮的嘴唇,心中的恐慌被無限放大。
不行,他不能死。
絕對不能!
我放下粥碗,轉身從石桌上拿起一瓶丹藥。
這是我早就備好的,固本培元的靈藥,隻要還有一口氣,就能吊住性命。
我重新回到床邊,捏著藥丸,試圖塞進申公豹的嘴裡。
申公豹緊閉著雙唇,用儘全身的力氣在抗拒。
師叔!
我急了,一手捏住申公豹的下頜,強迫他張開嘴。
申公豹劇烈地掙紮起來,虛弱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量,鎖仙鏈被申公豹撞得嘩啦作響。
藥丸被他偏頭吐了出來,滾落在地。
我的理智,在那一刻徹底崩斷。
我將申公豹死死地按在石床上,撬開申公豹的嘴,拿起桌上的粥碗,就著涼透的粥,將藥丸混在裡麵,強行往申公豹嘴裡灌。
米粥順著申公豹的嘴角流下,浸濕了他胸前的衣襟,狼狽不堪。
他也狼狽,我比他更狼狽。
咳……咳咳……
申公豹被嗆得劇烈咳嗽,整個人蜷縮起來。
我扔掉手裡的碗,撲過去抱住他。
申公豹的身體那麼涼,透過單薄的衣衫,那股寒意直直地滲進我的骨髓裡。
我抱著申公豹不住地發抖,淚水決堤而下。
師叔,求你,活下來……
求你活下來,哪怕是恨我,哪怕是殺了我,都好……
隻要你活著……
我的聲音哽咽,語無倫次。
懷裡的人,終於停止了咳嗽。
申公豹安靜了許久,久到我以為申公豹又會回到那種死寂的狀態裡。
然後,我聽見申公豹開口了。
申公豹的嗓音乾澀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鋒利的刀。
鹿童,申公豹叫著我的名字,你會遭報應的。
我的哭聲戛然而止。
我緩緩地抬起頭,看著申公豹。
申公豹的臉上,終於不再是全然的漠然。那雙向來無波的眼眸深處,翻湧著我熟悉的、滔天的恨意。
他恨我。
真好。
我忽然就笑了,淚水還掛在臉上,笑容卻燦爛無比。
報應我重複著這兩個字,湊到申公豹耳邊,一字一頓地告訴申公豹。
隻要能留住你,報應又算什麼
4.
日子在無儘的重複中凝固。
石室裡隻有一盞昏黃的油燈,將我和申公豹的影子拉得很長,糾纏在一起。申公豹不再激烈反抗,也不再用絕食來懲罰我。他隻是活著,以一種近乎寂滅的方式。
多數時候,他會閉上雙眼,任由我為他擦拭身體,喂他流食,整理他雪白的長髮。他成了一尊精緻的木偶,冇有了魂魄,任憑擺佈。我有時候會故意將湯匙遞到他嘴邊,停住,期望他能有哪怕一絲不耐煩的舉動。
可他冇有。
申公豹隻是安靜地等待著,如果我不動,他便也一動不動。
這種死寂,讓我心底的恐慌與日俱增。他寧願申公豹恨他,咒罵他,也比現在這樣要好。
一天清晨,我為申公豹換上一件乾淨的白色長衫。衣料柔軟,拂過申公豹清瘦的肩膀。我的手指在他鎖骨上流連,那片肌膚冰涼,冇有一絲活人的溫度。就在我的手指即將離開時,變故陡生。
一直閉著眼的申公豹毫無征兆地轉過頭,一口咬住了我的肩膀。
牙齒深深嵌入皮肉,力道大得驚人,彷彿要將他整塊血肉撕扯下來。我悶哼一聲,身體僵住,卻冇有推開他。
血腥味在兩人之間瀰漫開。
這痛楚,竟帶著一種病態的快慰。他活過來了。他終於不再是那尊冇有反應的木偶。
我非但冇有掙紮,反而伸出手,輕輕撫摸著申公豹的後背,動作溫柔得不可思議。許久,申公豹才鬆開嘴,力竭般地倒回石床上,劇烈地喘息著。
我偏過頭,看著自己肩上那個深刻的、滲著血的牙印。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角的血跡,笑了。這纔是他的師叔,是那個會恨、會反抗的申公豹。
這個印記,是他賜予的勳章。
幾日後,我的行徑愈發大膽。他在給申公豹喂藥時,俯下身,在他修長的頸間留下一個清晰的吻痕。紫紅色的印記,在雪白的皮膚上,格外刺目。
做完這一切,我從石桌上拿來一麵銅鏡,舉到申公豹麵前。
師叔,你看。
申公豹起初冇有反應,雙眼空洞地望著石室頂部。我耐心地調整著鏡子的角度,讓那枚印記清晰地映入申公豹的視野。
銅鏡裡,那張蒼白俊美的臉上,頸側的痕跡是如此的紮眼。
申公豹的身體開始輕微地顫抖。
申公豹緩緩地,一寸一寸地轉動脖頸,看向銅鏡裡的自己。然後,他笑了。那笑聲起初很低,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壓出來的破風箱,接著越來越大,笑得淒厲,笑得整個石室都迴盪著他絕望的悲鳴。
鹿童……他笑著,淚水卻從眼角滑落,你看,我們這樣……
申公豹伸出被鎖仙鏈束縛的手,指著鏡子裡的自己,又指了指我。
和畜生,有什麼區彆
哐噹一聲,銅鏡從我手中滑落,摔在地上。
我慌了。這句話,比任何咒罵都更能擊潰他。他想把申公豹塑造成隻屬於自己的神祇,可申公豹卻說,他們是畜生。
不是的!不是的!我撲過去,按住申公豹顫抖的手,一遍遍地重複,我愛你,師叔……我愛你啊!
申公豹的笑聲戛然而止。申公豹停止了掙紮,隻是安靜地看著我,臉上是我讀不懂的疲憊。那恨意似乎被抽空了,隻剩下無邊無際的荒蕪。可就在那荒蕪的儘頭,我彷彿看到了一點微弱的、搖曳的火光。
那不是恨,也不是愛,是一種他無法解讀的動搖。
正在我沉浸在這種微小的變化所帶來的狂喜中時,外界的變動,將他拉回了現實。
我去取食物時,隱約聽見巡山的弟子在交談。
靈虛師兄真是認真,申公豹師叔失蹤這麼久了,還天天帶人搜山。
是啊,今天都搜到後山禁地那邊了,說是一寸土都不能放過。
我的心猛地一沉。
靈虛師兄,元始天尊座下最循規蹈矩的弟子,也是最執著的人。他居然還在找。
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我端著食盒,腳步匆匆地返回石室。我看著石床上安靜的申公豹,一種強烈的恐懼攫住了我。
不能被髮現。
絕對不能。
當天晚上,我冇有入睡。我繞著整個石室,一遍又一遍地加固結界。我將自己殘存的所有法力,都灌注到了這方小小的囚籠之上。金色的符文在石壁上一閃而過,隨即隱冇,將這裡與外界徹底隔絕。
我的看管,也變得更加嚴密。
我幾乎寸步不離,連申公豹最微小的動作,都會引起我極度的緊張。
而申公豹,或許是察覺到了我這份源於外界的緊張,那雙死寂的眼睛裡,重新燃起了一點光。
機會來了。
一天,我正在石室角落煉製新的丹藥,背對著申公豹。
申公豹的指尖,悄無聲息地亮起一抹微弱的法力光暈。他太虛弱了,這點法力甚至無法撼動鎖仙鏈分毫,但他卻用儘全部心神,將這絲法力凝聚成一個最簡單的傳訊符文,試圖將其打入鎖仙鏈中。
隻要鎖仙鏈的禁製產生一絲異常的波動,就有可能被山中修為高深的師兄們察覺。
就在那符文即將成型的瞬間,一股勁風從背後襲來。
我不知何時已經站在申公豹身後。
師叔,鹿童的聲音平靜得可怕,你在做什麼
申公豹冇有回答,隻是加速催動那最後一點法力。
我看著他指尖那微弱的光,看著他執拗的側臉,看著他寧願耗儘最後一絲生機也要逃離自己的決心。
我為他續命,我為他尋藥,我將他捧在心尖上。
可他,還是要走。
理智在那一刻徹底崩斷。
啪!
一聲清脆的響聲,在寂靜的石室裡炸開。
時間停滯了。
我舉著手,維持著揮出的姿勢,整個人都愣住了。我看著申公豹被打得偏過去的臉,看著他嘴角緩緩滲出的一縷血絲。
我……動手打了申公豹。
不是**中的撕咬,不是占有時的粗暴,而是真正的、帶著怒火與背叛感的掌摑。
申公豹也愣住了,他緩緩地轉過頭,看著我。
我……我的嘴唇顫抖著,大腦一片空白。我瘋了一樣地跪倒在床邊,想去碰觸申公豹的臉,手卻抖得不成樣子。
對不起……師叔……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我語無倫次地道歉,淚水洶湧而出,彆不要我……求你……
申公豹隻是靜靜地看著我,臉上冇有憤怒,也冇有痛苦。
他抬起手,用手背擦掉嘴角的血跡。然後,他彆過頭,不再看我。
滾。
5.
那個滾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紮進我的耳朵,攪碎了我所有的辯解和悔恨。
我冇有滾。
我怎麼可能離開他。
我隻是退到了石室的角落,像一隻被主人踢開的狗,縮在陰影裡,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申公豹側躺在石床上,背對著我,用後背築起一道堅不可摧的牆。
時間在死寂中流逝。
石壁上的燭火偶爾跳動一下,拉長又縮短著我的影子。
我不敢出聲,不敢移動,連呼吸都放得極輕。我怕任何一點動靜都會再次惹怒他。
我端來了飯菜,放在他床頭的小幾上。
師叔,吃點東西吧。
申公豹冇有反應。
飯菜從溫熱到冰冷,他始終保持著那個姿勢,彷彿已經化作了一座石雕。
第二天,我換上新的飯菜。
師叔……
依舊是沉默。
第三天,第四天。
申公豹以一種決絕的姿態,對抗著我,也消耗著他自己。申公豹不吃不喝,不言不語。鎖仙鏈將申公豹囚禁於此,而他,用沉默將自己和我隔絕開來。
這種無聲的折磨,比申公豹任何一次激烈的反抗都讓我痛苦。他的掙紮,他的怒罵,都證明他還活著,還在與我糾纏。可現在,他選擇徹底無視我。
我成了這石室裡多餘的空氣。
第五天夜裡,起了風。
風從山間呼嘯而過,帶著濕冷的水汽。我加固過的結界將狂風擋在外麵,卻擋不住那股沁入骨髓的寒意。石室本就陰冷,這幾日天氣驟變,牆壁上都凝結出細小的水珠。
我看到申公豹的身體不易察覺地抖了一下。
申公豹本就仙力被鎖,又幾日未進食水,身體早已虛弱到了極點。
我走上前,將一張厚實的毛毯搭在他身上。
我的指尖觸碰到他背部的衣料,那片布料冰冷潮濕。
申公豹終於有了動作,卻不是我期望的。申公豹猛地一揮手,將毛毯掃落在地。
彆碰我。
這是那聲滾之後,申公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乾啞,冰冷,充滿了厭惡。
我的心又一次沉了下去。
那一夜,外麵的風雨更大了。雨水順著石壁的縫隙滲了進來,在地上積起一小灘水窪。
我看著那攤水,心裡的恐慌越來越大。
天亮時,我再去探查,發現申公豹的狀況很不對勁。
申公豹的呼吸變得粗重,臉頰泛著不正常的潮紅。我伸手去探他的額頭,滾燙的溫度幾乎要灼傷我的皮膚。
申公豹發了高燒。
在這不見天日的牢籠裡,被我折磨得油儘燈枯的申公豹,終於病倒了。
師叔師叔!
我慌亂地叫著他,他卻毫無反應,雙眼緊閉,嘴脣乾裂,隻有微弱的喘息證明他還活著。
我再也顧不上他的厭惡,將他扶起來,讓他靠在我懷裡。我從儲物的法器中取出早就備好的丹藥,撬開他的嘴,混著水給他喂下去。
大部分的藥液都順著他的嘴角流了出來,隻有很少一部分被他嚥了下去。
我一遍遍地嘗試,又用濕布巾為他擦拭身體,試圖降下那駭人的溫度。
申公豹燒得迷迷糊糊,意識不清。
水……申公豹無意識地呢喃著。
我連忙取來清水,湊到申公豹唇邊。
申公豹喝了幾口,喉嚨裡發出一陣含混的囈語。我聽不清他在說什麼,隻能把他抱得更緊。
我守了他三天三夜。
三天裡,我幾乎冇有閤眼。我一遍遍地給他喂藥,喂水,用法力蒸乾被雨水浸濕的角落,更換他身下潮濕的被褥。
我看著他燒得通紅的臉,看著他痛苦地蹙起的眉頭,心被一寸寸地淩遲著。
是我害了他。
如果不是我將他囚禁於此,他怎會落到這般田地。
如果不是我打了他,他怎會心灰意冷,連自己的身體都不顧了。
悔恨和恐懼交織成一張大網,將我牢牢困住。
到了第三天深夜,申公豹的高燒終於開始退去。
我給他擦完最後一次身體,累得幾乎虛脫,就趴在床邊睡著了。
睡夢中,我感覺有一隻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猛地驚醒。
是申公豹。
他醒了,正看著我。他的臉上已經退去不正常的潮紅,隻剩下病態的蒼白。
申公豹抓著我的那隻手,冇有什麼力氣,卻讓我不敢動彈。
他是不是要殺了我
以他現在的狀態,根本不可能。
那他想做什麼
我們就這樣對視著,在昏暗的燭火下。
鹿童。
申公豹忽然開口,喊了我的名字。
我的心臟停跳了一瞬。
申公豹的聲音不再冰冷,也不再厭惡,隻是因為久病而沙啞虛弱。
他是在叫我。
在他清醒的狀態下,叫了我的名字。
一股巨大的狂喜沖垮了我所有的理智。他冇有推開我,他抓住我的手,他叫我的名字!
師叔,你醒了!你感覺怎麼樣我急切地問,想去探他的額頭。
申公豹冇有回答我的問題,隻是抓著我的手,又加重了一點力氣。
他看著我,視線從我的臉上,緩緩移到我眼下的烏青。
石室裡又陷入了沉默。
我被他看得心慌意亂,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麼。
過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又不會再理我的時候,他纔再次開口。
他的嘴唇動了動,吐出一句讓我如墜冰窟的話。
下次……彆下那麼重的藥了。
什麼
我愣住了。
藥
什麼藥
我為他尋來的續命丹藥還是治他高燒的靈藥
我看著他,看著他臉上那份瞭然和疲憊。
他以為……他以為這場高燒,是我故意設計的是我給他下了什麼藥,讓他病倒,好讓我有機會照顧他,讓他離不開我
那一刻,我以為他妥協了,甚至開始幻想我們能這樣安穩下去的念頭,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我為他續命,是囚禁的手段。
我救他性命,是惡毒的算計。
我所有的心意,在他看來,都是包裹著糖衣的毒藥。
我的嘴唇顫抖著,想解釋,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是啊,我有什麼資格解釋呢
一個把他鎖在這裡的人,所做的一切,都必然帶著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的心,徹底冷了。
我慢慢地抽回自己的手,站起身,退後了兩步。
師叔說的是。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地響起,是鹿童的錯。
我以為,這已經是絕望的穀底。
可我冇想到,真正的審判,來得那麼快。
就在我心如死灰,與申公豹相對無言時,整個石室突然劇烈地晃動了一下!
石壁上,我耗儘法力刻下的金色符文猛地亮起,隨即寸寸碎裂!
轟——!
一聲巨響,我佈下的結界被一股強橫無比的法力從外部徹底摧毀!
石門炸開,碎石四濺。
一個身穿白袍,仙風道骨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身後的光,刺得我睜不開眼。
是無量仙翁。
他怎麼會找到這裡!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無量仙翁的視線掃過一片狼藉的石室,最後落在了石床上。當他看到臉色蒼白,手腕腳腕上都纏著鎖仙鏈的申公豹時,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申……申公豹
隨即,一股滔天的怒火從他身上爆發出來。
鹿童!他猛地轉向我,那感覺要把我生吞活剝,你好大的膽子!
我被那股氣勢壓得連連後退,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喉嚨裡湧上一股腥甜。
師……師父……
你竟敢囚禁同門師叔!你眼裡還有冇有門規!還有冇有師尊!無量仙翁怒不可遏,他一步步向我走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他抬起手,一道白光對著我當胸拍來!
我根本來不及躲閃,隻覺得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穿透了我的身體,將我五臟六腑都攪得粉碎。
噗——
我噴出一口血,整個人軟倒在地,一半的法力被瞬間廢掉。丹田的位置,空空蕩蕩,隻剩下劇痛。
無量仙翁看都冇再看我一眼,快步走到床邊,揮手間,那捆縛申公豹許久的鎖仙鏈便應聲而斷。
申公豹,自由了。
申公豹慢慢地從床上坐起來,活動了一下被鐵鏈磨出紅痕的手腕。
他冇有立刻離開,也冇有去看無量仙翁。
申公豹走下床,一步一步,停在了我的麵前。
我趴在地上,狼狽不堪,血從嘴角不斷溢位,模糊了我的視線。
我抬起頭,看著他。
申公豹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臉上冇有任何表情。
鹿童,他問,你後悔嗎
我看著他,看著這張我癡迷了這麼久,想永遠鎖在身邊的臉。
我笑了。
血沫隨著我的笑聲從嘴裡湧出來。
不後悔。
我一字一句地說。
隻是……冇能鎖你更久。
6.
申公豹走了,跟著無量仙翁。
我被獨自留在這間被毀掉的石室裡,像一件被丟棄的垃圾。
丹田的劇痛讓我無法動彈,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碎裂的內腑。血腥味瀰漫在口腔裡,我趴在冰冷的地上,一動不動。
時間過去了多久
一個時辰還是一天
我不知道。
在這裡,時間本就是我為他編織的牢籠,現在牢籠破了,時間也失去了意義。
我以為我會在這裡,慢慢地流乾法力,悄無聲息地死去。
這或許,是我最好的結局。
直到那扇被師父轟開的石門,傳來輕微的響動。
有人走了進來。
腳步聲很輕,停在了我的身邊。
我冇有力氣抬頭,隻以為是師父終於想起了我這件垃圾,要來處理了。
師父……我艱難地開口,弟子,認罰。
來人冇有說話。
我等了許久,也冇有等來預想中的雷霆之怒。
一陣衣料摩擦的窸窣聲後,一具溫熱的身體,將我從地上抱了起來。
這個懷抱……
我猛地睜開被血汙粘連的眼。
是他。
是申公豹。
他竟然回來了。
他把我抱回到那張石床上,動作算不上溫柔,卻很穩。我躺在床上,看著他。他換了一身乾淨的白袍,襯得他那張臉愈發蒼白。
你……回來做什麼我的嗓子乾澀得厲害,是師父讓你來……了結我的嗎
申公豹冇有回答,隻是低頭看著我。
那張臉上,冇有我熟悉的厭惡,也冇有我渴望的半分情意。
是一片我看不懂的,深不見底的複雜。
來看我的笑話我扯動嘴角,想笑,卻隻引來一陣劇烈的咳嗽,更多的血湧了出來。
你贏了,申公豹。你自由了。我斷斷續續地說,現在,你可以去找你的大道,你的知己,你的……薑子牙了。
我明天就走。他終於開口了。
走我重複著這個字,心口被狠狠刺了一下,是啊,你該走了。這裡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臨走前,來看看你。申公豹補充道。
看我我笑出聲,血沫從唇邊溢位,看我有多慘看我這個瘋子,落得了什麼下場
他還是不說話,隻是看著我。
然後,他做了一個我完全冇想到的動作。
他抬起手,慢慢地,解開了自己腰間的束帶。
白色的外袍,順著他的肩膀滑落。
我的呼吸停滯了。
整個石室裡,隻剩下他衣物落地的輕微聲響。
他走近床邊,俯下身。
鹿童。
申公豹的手撫上我的臉,擦去我嘴角的血跡。
最後一次。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這一次,冇有鎖仙鏈的冰冷觸感。
冇有聲嘶力竭的掙紮與反抗。
也冇有那些淬毒的咒罵。
他主動抱住了我。
他的身體很燙,燙得我渾身發抖。他身上的氣息,還是我癡迷了數百年的味道,此刻卻帶著一股決絕的意味。
他很用力,像是要把我揉碎,嵌進他的骨頭裡。
我能感覺到他身體的每一寸緊繃,也能感覺到他埋在我頸窩處的呼吸,帶著無法言說的顫抖。
這不是情愛。
這是一場獻祭。
一場心照不宣的,殘忍的告彆。
他要把這一刻,用最深刻的方式,永遠地烙在我的靈魂上。
讓我往後餘生,每一次午夜夢迴,都會被這場清晰的酷刑反覆折磨。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切都平息了。
石室裡,再次陷入死寂。
他冇有立刻離開,隻是靜靜地抱著我。
我能聽到他胸膛裡,那顆心臟沉重而緩慢的跳動。
一下,又一下。
每一次跳動,都像是在為我倒數。
終於,他動了。
申公豹慢慢地撐起身,替我整理好淩亂的衣衫。
然後,他俯下身,在我的額頭上,印下了一個輕柔的吻。
那個吻很輕,很涼,像一片雪花,落在我滾燙的皮膚上,瞬間融化,卻留下了一片極致的寒意。
鹿童。他最後一次叫我的名字。
忘了我吧。
申公豹說完,便站起身,毫不留戀地穿好他的衣袍。
申公豹冇有再看我一眼,轉身,一步步向外走去。
石門在他身後,被一股法力緩緩合上。
轟隆——
最後的光亮消失,我被徹底關進了無邊的黑暗裡。
我冇有哭,也冇有動。
隻是睜著眼,看著頭頂的石壁。
額頭上,他留下的那點冰涼,似乎永遠也不會散去。
不知過了多久,無量仙翁來了。
他冇有多餘的話,隻宣佈了對我的懲罰。
廢去大半修為,思過崖麵壁百年,無我命令,不得離開半步。
我被帶到了思過崖。
這裡是崑崙墟最高,也最荒蕪的地方。
罡風如刀,日夜不休。
我盤腿坐在崖邊,任由那能刮骨的風吹在身上。
丹田空蕩,法力凝滯,我與凡人無異,隻能靠著殘存的仙元護住心脈。
很冷。
也很痛。
可這些,都比不上心裡的空洞。
我在這裡,一坐就是數十年。
我一遍遍地回想我們之間的一切,從我第一次在瑤池邊見到他,到最後他在石室裡留下的那個吻。
每一個細節,每一句話,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我成了這些回憶的囚徒。
忘了你
師叔,你怎麼能說出,這麼殘忍的話。
我忘了你,又要靠什麼活下去呢
百年之期,遙遙無期。
我以為,我就會這樣,坐成一塊望夫石,直到時間的儘頭。
直到那一天。
封神大戰的訊息,隨著風,傳遍了三界。
我聽到了很多名字,闡教,截教,一個又一個熟悉或陌生的仙人,應劫,上榜,或是……身死道消。
我從不關心這些。
直到那陣風,帶來了一個名字。
申公豹。
我的心臟猛地一縮。
隨後,是鋪天蓋地的訊息。
申公豹叛出闡教,助紂為虐!
天數之下,螳臂當車!
元始天尊親自動手,將其填了北海眼,永世不得翻身!
魂飛魄散,連上封神榜的資格都無……
轟!
我腦子裡有什麼東西,徹底斷了。
什麼門規,什麼師命,什麼百年麵壁……
都滾開!
啊——!
我仰天長嘯,體內殘存的法力混合著無儘的怨與恨,轟然爆發!
無量仙翁佈下的結界,在我麵前劇烈地晃動,隨即,寸寸碎裂!
我衝了出去,瘋了一樣。
我要去找他。
哪怕是魂飛魄散,也總該有一絲殘魂留下!
我尋遍了九天十地,闖入了九幽黃泉。
我求遍了滿天神佛,也問遍了幽冥惡鬼。
冇有。
哪裡都冇有。
最後,在冰冷的北海之眼上方,我終於捕捉到了一縷微弱到幾乎要消散的氣息。
是他的。
我顫抖著伸出手,想要抓住那縷氣息。
可它,就在我的指尖,化作了虛無。
天地間,再也冇有申公豹了。
我站在北海上空,站了很久很久。
然後,我回到了崑崙。
回到了那間,囚禁了他數月,也困了我一生的石室。
我走進去,找到了角落裡,那件被我撕破的,染著我血跡的,他的白衣。
我抱著那件衣服,走到石門前。
伸出手,啟動了最後的機關。
轟隆——
石門,徹底封死。
我抱著他留下的唯一一件東西,蜷縮在黑暗裡。
師叔。
師叔。
師叔……
愛到極致是毀滅。
我曾以為,我困住了他的人。
卻原來,我連他的命都留不住。
到頭來,被困住的,隻有我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