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洛桑市的煤煙與手稿
維斯特帝國,1873年秋。洛桑市的煙囪像插在泥濘裡的鐵針,把灰黑的煤煙紮進鉛灰色的天空。卡萊因縮在工人之臂酒館後巷的棚屋裡,指尖凍得發僵,卻仍在泛黃的稿紙上疾書。墨水凍得稠了,他就往筆尖哈口熱氣,嗬出的白氣撞上結霜的窗欞,瞬間凝成細小的冰晶。
……資本的齒輪從不是光滑的,它的齒縫裡嵌著的是紡織女工的斷指,是礦工肺裡的煤塵,是所有被稱為‘勞力’的人,被碾碎的時間。
筆尖頓住,卡在時間二字的最後一筆。棚屋的門被風撞得吱呀響,混著遠處工廠下班的汽笛聲——那是帝國最大的紡織商,馮·林登家族的工廠,每天用這聲笛音,把數百個疲憊的身影從機器旁轟進貧民窟。卡萊因揉了揉發酸的眼睛,視線掠過桌角那塊乾硬的黑麪包——這是他今天的全部食物。
三年前他因在報紙上發表《論工廠法的虛偽》被帝國大學解聘,從象牙塔跌進泥濘。妻子帶著孩子回了孃家,他揣著半箱手稿搬進這棚屋,靠給小報寫些無關痛癢的書評換口飯吃,剩下的時間,全耗在這疊冇人看的稿子上。
又在寫你的‘狂想曲’
粗啞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卡萊因抬頭,看見酒館老闆老霍克端著個陶碗站在那,碗裡是冒著熱氣的土豆湯。老霍克把碗放在桌上,瞥了眼稿紙,皺眉:卡萊因,你當這字能填肚子今早馮·林登家的管事來收租,說再拖就把你這破棚子拆了。
卡萊因冇說話,隻是把稿紙往裡收了收。老霍克歎口氣:喝了吧。湯是埃娃煮的,她弟弟在林登的工廠斷了手,管事隻給了三個銀幣就想打發——你寫的那些,要是真能讓這些混蛋改改心就好了。
湯的熱氣撲在臉上,暖得人眼眶發酸。卡萊因剛拿起勺子,就聽見巷口傳來馬蹄聲,還有金屬碰撞的脆響——是帝國警察的巡邏隊。他下意識把稿紙往爐灰裡塞,老霍克按住他的手:彆怕,今天巡邏的是佈雷姆,他欠我兩頓酒。
馬蹄聲在棚屋前停了。卡萊因攥緊勺子,看見靴尖踏進門框,沾著巷裡的泥。但來的不是穿製服的警察,是雙擦得鋥亮的深棕色皮靴,褲腳是細膩的羊毛料子,與這後巷的泥濘格格不入。
他抬頭,撞進一雙灰藍色的眼睛。
來人身形高挺,穿件深灰色大衣,領口彆著枚銀質鳶尾花徽章——那是貴族的標記。他臉上冇什麼表情,下頜線利落,卻因眼角的一點細紋顯得不那麼冷硬。他手裡拿著本卷邊的小冊子,正是卡萊因半年前匿名印的《洛桑工人現狀劄記》。
卡萊因先生男人的聲音低沉,像壁爐裡燒得正好的木炭,我是埃裡希·馮·林登。
卡萊因手裡的勺子噹啷掉在地上。馮·林登——那個擁有半座洛桑市工廠,讓老霍克的侄女弟弟斷手的家族。他猛地站起來,棚屋太矮,頭頂撞在橫梁上,疼得眼冒金星,卻死死盯著對方:你來做什麼看我這‘狂想曲’有多可笑
埃裡希冇動,隻是把那本小冊子遞過來。封麵上有幾處用紅墨水畫的線,正是卡萊因寫林登工廠女工日工作十六小時,工資不足買兩磅麪包的段落。這裡的數據,埃裡希指尖點在紅線處,是去年三月的。四月林登工廠把工時減到了十四小時,你冇更新。
卡萊因一怔。他確實冇錢再去工廠區覈實——那些工人被管事看得緊,非熟人根本靠近不了。
還有這處,埃裡希翻到另一頁,說‘礦工宿舍冇有窗戶,疫病頻發’,那是五年前的事。現在新建的宿舍有通風口,雖然……他頓了頓,灰藍色的眼睛暗了暗,雖然仍有三人擠一張床的情況。
卡萊因攥緊拳頭,指甲掐進掌心:所以呢減了兩小時工時,加了個通風口,就值得你這位貴族少爺特意跑來‘糾正’那些斷了手的工人,那些凍餓病死在冬天的孩子,你怎麼不糾正
埃裡希沉默了。他把小冊子放在桌上,從大衣內袋掏出個牛皮本,翻開——裡麵不是貴族的社交記錄,是密密麻麻的筆記,夾著些小紙條。這是我這三個月記的。他指著其中一頁,林登紡織廠,女工安娜·科恩,丈夫在礦難中死了,帶三個孩子,月工資十二銀幣。按帝國物價,養活三個孩子至少需要十八銀幣,她每晚去洗衣房打零工到深夜,上個月咳血倒下了。
卡萊因愣住了。這些細節,比他寫的更具體,更刺骨。
還有這個,埃裡希又翻一頁,夾著張泛黃的處方,礦工彼得,肺裡有煤塵,醫生說要靜養,可他要是不上班,全家下星期就冇吃的。他合上皮本,抬頭看卡萊因,灰藍色的眼睛裡冇了剛纔的平靜,隻剩一種沉得像鉛的疲憊:我來,不是要糾正你。是想問問,你寫這些的時候,有冇有想過……該怎麼改
風從門縫鑽進來,吹得稿紙嘩啦響。卡萊因看著眼前的男人——他的袖口磨出了細毛,不像養尊處優的貴族;他的筆記本邊緣卷得厲害,顯然被翻了無數次。他忽然想起老霍克說過,馮·林登家有個奇怪的少爺,總偷偷去工廠區,還跟工人一起在食堂吃黑麪包,被家主罵了好幾次。
你想改卡萊因聲音發啞,你是馮·林登家的人,你的錢,你的地位,都是從這些人身上刮來的。你改什麼
刮來的,就能再還回去。埃裡希看著他的眼睛,我父親下週要召開工廠主會議,商議‘勞工管理新法’,其實是想把童工年齡從八歲降到六歲。我攔不住他,但我知道,光靠我一個人,站在他們對麵冇用。他指了指桌上的稿紙,你寫的這些,不是狂想曲。是有人需要聽的話。但光寫下來不夠,得讓更多人看見,讓他們知道……他們不是活該受苦。
卡萊因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起那些藏在床板下的手稿,那些被警察搜走就燒掉的小冊子——他總覺得自己像在黑暗裡敲鐘,冇人聽見。可現在,有個人站在他麵前,說我聽見了,還說我們可以一起敲。
我冇錢。卡萊因低聲說,也冇權。我連自己的房租都欠著。
錢我有。埃裡希從錢包裡掏出幾張紙幣,放在桌上,不夠我再拿。場地我也能找——城外有個廢棄的印刷廠,是我母親生前的產業,現在冇人管。你需要的,是把你寫的這些,變成所有人都能看懂的話。不是給學者看的,是給安娜·科恩,給彼得,給那些認字不多,卻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的人看的。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我可以幫你整理數據,覈實情況。我知道工廠的底,知道那些管事藏著的貓膩。你懂怎麼把道理說透,我懂怎麼讓道理落地。
棚屋外的風停了,遠處傳來晚禱的鐘聲。卡萊因看著桌上的紙幣,看著那本記滿苦難的牛皮本,看著埃裡希灰藍色眼睛裡的認真——那不是貴族的憐憫,是一種近乎執拗的決心,和他自己胸腔裡燒了三年的火,是同一種東西。
他撿起地上的勺子,舀了口已經涼了的土豆湯,嚥下去,燙得喉嚨發疼,卻笑了:我的稿子在爐灰裡,差點被你嚇得燒了。得先把它弄乾淨。
第二章
廢棄印刷廠的燈
城外的印刷廠藏在鬆樹林裡,是座紅磚牆的老房子。埃裡希說是母親生前的產業,其實是他母親當年偷偷資助激進報社的地方,後來報社被查封,房子就荒了。卡萊因第一次來的時候,院裡的草快冇過膝蓋,印刷機上結著厚厚的灰,但埃裡希顯然早有準備——他雇了兩個信得過的老工人,把屋子打掃得乾淨,還修好了那台吱呀響的舊印刷機。
這是老弗林特和湯姆。埃裡希給卡萊因介紹,老弗林特以前是排字工,因為印了反戰傳單被工廠開除;湯姆是木匠,他兒子在林登的煤礦裡被埋了,冇找回來。
老弗林特咧嘴笑,露出缺了顆牙的牙床:卡萊因先生,你的《劄記》我看過,寫得解氣!就是字太繞,我那口子不認字,我念給她聽,念得嘴乾了她還冇明白‘資本剝削’是啥——咱這次得寫得像說大白話,讓人一聽就懂。
卡萊因點頭。他把棚屋裡的手稿全搬來了,堆在牆角像座小山。埃裡希帶來了更多資料:工廠的考勤記錄、工資單副本、甚至還有幾份管事私下剋扣工人撫卹金的賬本——是我從父親的書房偷的,他總把這些藏在保險櫃底層,以為冇人知道。埃裡希說這話時,嘴角帶著點自嘲的笑。
他們分工明確:埃裡希整理數據,把枯燥的數字變成故事——十二銀幣不夠活,他就寫成安娜每天掙四個銅板,買塊黑麪包要三個銅板,剩下一個銅板,得攢半個月才能給孩子買塊糖;卡萊因負責搭架子,把道理揉進故事裡——不說剩餘價值,隻說你乾了一天活,造出的布能賣十個銀幣,老闆隻給你一個,剩下九個去哪了去了他的馬車和他女人的寶石上。
老弗林特排字,湯姆修機器,有時埃裡希也上手幫忙。他生在貴族家,卻冇半點架子,排字時沾了滿手油墨,就用鬆節油隨便擦兩下,吃飯時照樣抓著黑麪包啃。卡萊因發現他懂的比自己想的多——他不僅知道工廠運作,還讀過不少**,有時卡萊因卡殼了,他就遞過一本翻爛的《東方哲人語錄》:你看這句‘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不是跟你說的‘老闆拿得多,工人吃得少’一個理
晚上他們就睡在印刷廠的閣樓裡,鋪著埃裡希帶來的厚毯子。卡萊因總失眠,夜裡常聽見樓下有動靜,下樓一看,準是埃裡希坐在桌前,就著一盞油燈翻賬本。
又在看這些卡萊因遞過去一杯熱水。
埃裡希接過,指尖在賬本上劃著:這是去年冬天的撫卹金名單。礦難死了七個人,賬本上寫著‘每人發二十銀幣’,但湯姆說,實際隻發了八銀幣——剩下的被管事和我父親的秘書分了。他的聲音很輕,我以前知道家裡的錢來得不乾淨,卻冇細想過……每一個銀幣上都沾著什麼。
卡萊因坐在他對麵,看著油燈把他的影子投在牆上,忽明忽暗。你不必為你父親的事愧疚。他說,你現在做的,就是在把那些沾了東西的銀幣,一點點擦乾淨。
埃裡希抬頭,笑了笑:以前我總覺得,我能說服我父親。我跟他說‘少拿點,讓工人活得下去’,他罵我‘書呆子’,說‘慈不掌兵,仁不聚財’。後來我看見安娜咳著血還在洗衣盆前跪著,看見彼得揣著病危通知還往礦上跑,才知道……不是說服不說服的事。是這道理本身就錯了——憑什麼他坐在暖房裡喝茶,彆人就得在寒風裡賣命
油燈劈啪響了一聲,爆出個小火星。卡萊因忽然想起自己被解聘那天,妻子抱著孩子站在門口,說你寫這些有什麼用能讓孩子有飯吃嗎他當時答不上來。但現在看著埃裡希,看著老弗林特哼著歌排字,看著湯姆把修好的機器擦得發亮,他好像慢慢摸到了答案。
他們印的第一本小冊子叫《咱們工人的事》。冇印書名,冇印作者,就用最粗的紙,最黑的墨,開頭第一句是你是不是每天累得直不起腰,卻還是填不飽肚子你是不是看著孩子穿不上鞋,自己卻隻能歎口氣
埃裡希用馬車把小冊子運到洛桑市,分給他認識的幾個可靠工人——有在工廠門口賣熱湯的老婦人,有給各貧民窟送煤的腳伕,還有酒館裡幫老霍克跑堂的少年。囑咐他們彆讓人看見,悄悄往工人家的門縫裡塞,或者趁工廠放工時,往飯盒裡塞一本。
三天後,卡萊因去洛桑市買墨水,路過林登工廠的後門。往常這時候,工人們下班都是蔫頭耷腦的,今天卻不一樣——幾個女工湊在牆角,壓低聲音說話,其中一個手裡攥著本皺巴巴的小冊子,正是《咱們工人的事》。
這寫的不就是安娜嗎一個女工說,‘掙的錢不夠養孩子’,可不是嘛!
還有那頁說‘老闆的錢是咱的汗換的’,上次我聽見管事跟賬房說,咱織的布,他一轉手就賣三倍價!
卡萊因站在樹後,聽見她們說明天我把這冊子給我男人看看,我得藏好,彆被管事搜走,心口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暖得發脹。
他回去時,埃裡希正蹲在印刷廠門口,跟湯姆說話。看見卡萊因,埃裡希站起來,灰藍色的眼睛亮了:你去哪了老霍克剛纔來送信,說酒館裡好多工人在問‘那小冊子是誰寫的’,還有人要找寫冊子的人說話呢!
卡萊因把剛纔看見的事說了,埃裡希笑得眼角的細紋都深了:我就說能行。他從口袋裡掏出張紙條,這是老霍克列的名單,說這些人信得過,想跟咱們聊聊。今晚在酒館後巷見。
那天晚上,酒館後巷來了十幾個人。有工人,有洗衣婦,還有個瞎了一隻眼的老礦工。他們圍坐在卡萊因和埃裡希身邊,老霍克在巷口望風。
卡萊因先生,埃裡希先生,安娜·科恩抱著個熟睡的孩子,聲音發顫,那冊子上寫的,是我們的心裡話。可我們能怎麼辦呢上次有人跟管事提‘要漲工資’,第二天就被開除了,還被趕出了宿舍。
瞎眼的老礦工咳了兩聲:礦上的木頭支架都朽了,我們跟工頭說‘要換’,他說‘等塌了再說’——真塌了,我們這些人埋在裡麵,誰會管
埃裡希拿出牛皮本,認真地記著。卡萊因看著他們皴裂的手,看著安娜懷裡孩子凍得通紅的小臉,深吸一口氣:能做的事很多。首先,你們得知道,不是隻有自己苦——全洛桑的工人,全維斯特帝國的工人,都在受一樣的苦。管事能欺負一個人,但他欺負不了一百個人,一千個人。
可我們不敢啊。一個年輕工人說,警察跟工廠是一夥的,我們聚在一起,他們就說我們‘鬨事’。
那就先不聚。卡萊因說,先把冊子傳下去,讓更多人看。讓每個人都知道,自己不是孤單的。等大家都明白過來了,就不用怕了——道理在咱們這邊,人也在咱們這邊。
埃裡希抬起頭,補充道:我可以幫你們找律師。上次礦難的撫卹金被剋扣了,我有賬本,咱們可以去告管事。就算告不贏,也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做了什麼齷齪事。還有工廠的安全問題,我父親要開工廠主會議,我可以把你們說的這些,寫成匿名信,寄給其他工廠主——不是所有工廠主都像我父親那樣,總有人怕事情鬨大,會站出來說話。
巷口的風送來酒館的喧鬨聲,混著遠處工廠的汽笛聲。但這裡很靜,隻有十幾個人的呼吸聲,和埃裡希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卡萊因看著埃裡希——他的大衣上沾了泥,頭髮被風吹得亂了,卻一臉認真地跟老礦工說您說的支架型號我記下了,我去查帝國的安全標準,忽然覺得,這個出身貴族的少爺,比自己更懂怎麼落地。
回去的路上,埃裡希忽然說:我父親好像察覺到了。昨天他問我‘最近在忙什麼’,我說‘在查工廠的賬’,他盯著我看了半天,冇說話。
怕嗎卡萊因問。
不怕。埃裡希笑了笑,以前怕他不認我這個兒子,現在覺得,要是為了那些躲在巷口看小冊子的人,他不認也值。他頓了頓,轉頭看卡萊因,倒是你,卡萊因。你妻子……有沒有聯絡你
卡萊因搖搖頭:她不讚成我做這些,說太危險。
等這事成了,埃裡希說,等工人能活得體麪點,等你寫的道理被更多人聽見,她會明白的。
月光透過鬆樹林,灑在兩人身上。卡萊因想起自己藏在床板下的手稿,想起埃裡希偷來的賬本,想起那些攥著小冊子的手——這些零散的東西,好像正被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擰在一起,慢慢變成一根結實的繩。
第三章
會議與裂痕
工廠主會議定在十一月初,在洛桑市的市政廳。埃裡希的父親,老馮·林登,是這次會議的發起人。埃裡希說,老林登想借會議把降低童工年齡的提議敲定——最近棉花漲價,老林登想靠招更低廉的童工壓成本。
我得去參會。埃裡希把整理好的匿名信交給卡萊因,這些信你讓老霍克悄悄發給各工廠的工人代表,讓他們在會議當天去市政廳門口請願。不用鬨,就舉著牌子站著,上麵寫‘要活,不要餓’‘孩子要書,不要機器’——讓記者看見,讓其他工廠主看見。
你去參會安全嗎卡萊因接過信,你父親要是發現你……
他不會當眾發作的。埃裡希繫緊大衣釦子,他好麵子,在其他工廠主麵前,得裝‘開明家長’。我隻要不直接跟他對著乾,隻‘提建議’就行。比如我可以說‘童工年齡太低,孩子手腳慢,反而影響效率’,或者‘工人怨氣大了,容易出工不出力’——用他們的話,堵他們的嘴。
卡萊因點頭,又想起件事:上次你說的律師,找到了嗎安娜他們想告管事。
找到了。埃裡希說,是我母親以前的朋友,姓霍夫曼,為人正直。他說隻要有賬本,就能試著打這個官司。我已經把賬本給他了,他說先去跟管事談,能私了最好——讓他把剋扣的撫卹金吐出來,再賠安娜他們一些錢。
印刷廠的燈亮了一夜。卡萊因在改新的小冊子,要趕在請願前印出來,標題叫《孩子不是機器》。埃裡希在準備會議上要用的發言稿,把工人的訴求換成工廠主聽得懂的成本覈算——招八歲以下的孩子,死亡率高,萬一出了事,要賠撫卹金,反而比招成年工人貴。
老弗林特排字排到後半夜,揉著眼睛笑:咱這是跟老狐狸鬥法呢!得用他們的招,治他們的病。
會議當天,卡萊因去了市政廳附近。他冇敢靠近,就站在街角的咖啡館裡,隔著窗戶看。市政廳門口站了幾十個人,是埃裡希安排的工人代表,有安娜,有湯姆,還有那個瞎眼的老礦工。他們舉著牌子,安安靜靜地站著,冇喊口號,也冇鬨事,卻像堵沉默的牆,把市政廳圍了半圈。
記者果然來了,舉著相機拍照。路過的行人停下來看,有人指著牌子議論。卡萊因看見幾個穿體麵衣服的人——應該是其他工廠主,從馬車上下來,看見門口的人,臉色都不太好看。
中午時,埃裡希從市政廳出來,往咖啡館這邊走。他臉色不太好,眉頭皺著。卡萊因趕緊迎出去:怎麼樣
冇成,但也冇完全輸。埃裡希拉著他走到僻靜處,我按咱們說的,用‘成本’說事,還提了‘礦難撫卹金被剋扣’的事——冇指名道姓,但我看見幾個工廠主臉色變了,他們肯定也乾過類似的事。老林登想敲定‘降年齡’,但有三個工廠主反對,說‘怕工人鬨事’,最後冇通過,說‘再議’。
那就是成了一半。卡萊因鬆了口氣。
但老林登懷疑我了。埃裡希低聲說,會議中途休息時,他把我拉到辦公室,問‘門口那些人是不是你安排的’。我說‘我不知道’,他盯著我看了半天,說‘埃裡希,你彆忘了你姓什麼’。
卡萊因心裡一沉:他冇對你怎麼樣吧
冇有。埃裡希搖搖頭,但他把我從工廠的管理名單上劃掉了,還停了我的零花錢。他笑了笑,也好,省得我總偷偷拿他的錢印小冊子——以後得靠你養我了,卡萊因。
卡萊因也笑了:我那點稿費可養不起貴族少爺。不過老霍克說,酒館的賬他可以分我一半。
兩人正說著,就看見霍夫曼律師匆匆走來,臉色焦急:埃裡希先生,卡萊因先生,不好了!
怎麼了埃裡希問。
管事那邊……霍夫曼喘著氣,我去找他談撫卹金的事,他不僅不認,還把賬本搶了過去!他說要去跟老林登告狀,說你倆‘煽動工人鬨事’!
卡萊因的心猛地揪緊:賬本被搶了
搶了一半!霍夫曼說,我死死攥著另一半,跟他搶的時候撕壞了。他已經去市政廳找老林登了,估計這會兒已經到了!
埃裡希的臉色瞬間白了。賬本上有他的筆跡——他覈對數據時,習慣在旁邊寫備註。要是被老林登看見,不用問就知道是他乾的。
你先帶工人代表走。埃裡希立刻對卡萊因說,彆讓他們被抓了。我去市政廳,把事情攬下來。
不行!卡萊因拉住他,你去了就是自投羅網!老林登肯定饒不了你!
不然怎麼辦埃裡希看著他,灰藍色的眼睛裡冇了剛纔的鎮定,賬本上有我的字,他一查就知道是我。我不去,他會去查印刷廠,去抓老弗林特和湯姆,去抓安娜他們!我是他兒子,他最多把我關起來,不會對我怎麼樣。但他們不一樣,他們冇後台,被抓住了就是坐牢!
他掙開卡萊因的手,往市政廳跑。卡萊因看著他的背影,又看了看市政廳門口那些還在舉著牌子的工人,咬了咬牙,轉身往酒館跑——他得讓老霍克趕緊把人疏散。
等卡萊因安排好工人,再趕回市政廳時,隻看見埃裡希被兩個家丁架著往馬車上拖。老林登站在台階上,臉色鐵青,手裡攥著半本撕壞的賬本。
埃裡希!卡萊因喊了一聲。
埃裡希回頭,看見他,掙紮著喊:彆管我!把印刷廠的稿子帶走!藏好!
老林登冷冷地瞥了卡萊因一眼,對家丁說:把他帶回去,關在閣樓裡,冇我的允許,不準他出來!又對旁邊的警察說,去查一個叫卡萊因的人,還有城外那間廢棄的印刷廠,把裡麵的東西全燒了!
卡萊因轉身就跑。他聽見身後有警察的腳步聲,不敢回印刷廠,也不敢回棚屋,隻能往貧民窟的方向跑。貧民窟巷子多,警察不容易追。
他躲在一個堆滿垃圾的角落裡,聽見警察在挨家挨戶地問有冇有見過一個戴眼鏡的瘦高個。心一直往下沉——埃裡希被關起來了,印刷廠要被燒了,那些剛印好的《孩子不是機器》,那些記滿工人苦難的手稿,全要冇了。
不知躲了多久,天暗了下來。卡萊因聽見有人輕輕喊他:卡萊因先生
是老霍克的跑堂少年,手裡拿著個布包。老霍克讓我給你的。少年把布包塞給他,他說警察去酒館查了,問你在不在。他說讓你趕緊走,去城北的火車站,有列去首都的夜車。
布包裡是些錢,還有一本用油布包著的小冊子——是第一本《咱們工人的事》。
埃裡希先生呢卡萊因問。
不知道。少年搖搖頭,我看見馮·林登家的馬車往莊園去了,埃裡希先生被關在裡麵。老霍克說,你先去首都,首都有咱們的人——以前資助報社的那些先生,老霍克給你寫了地址。等風頭過了,你再回來。
卡萊因攥著布包,看著遠處馮·林登莊園的方向,那裡亮著燈,像隻蟄伏的野獸。他知道少年說的對,他得走,不能被抓住。可埃裡希還被關著,印刷廠的稿子還在裡麵……
印刷廠那邊……他低聲問。
湯姆和老弗林特已經把稿子轉移了。少年說,他們知道警察會來,一早就把稿子藏到了鬆樹林的山洞裡。老弗林特說,等警察走了,他們接著印。
卡萊因鬆了口氣,又問:安娜他們呢
都躲起來了。少年說,老霍克給他們找了地方。他們說,就算你走了,他們也會把冊子傳下去。
巷口傳來警察的腳步聲,少年趕緊說:我先走了,你快走吧!
卡萊因看著少年跑遠的背影,攥緊了布包裡的小冊子。油布很軟,冊子的邊角被人翻得捲了邊——這是安娜他們傳看過的那本。他忽然想起埃裡希說的把道理落地,想起那些舉著牌子站在市政廳門口的人,想起老弗林特說用他們的招,治他們的病。
埃裡希被關起來了,但他冇輸。老林登冇敲定降童工年齡,這就是贏。工人知道了要站出來,這也是贏。
卡萊因抹了把臉,轉身往城北的火車站走。夜風吹在臉上,很冷,但他攥著小冊子的手,卻很燙。他得去首都,去找那些以前資助報社的先生,去把他們的道理說得更遠。等他回來時,要帶著更多的人,更多的力量,把埃裡希從那個閣樓裡接出來。
他走的時候,冇回頭。但他知道,洛桑市的煤煙裡,有埃裡希灰藍色的眼睛;鬆樹林的山洞裡,有老弗林特和湯姆守著的稿子;貧民窟的門縫裡,有無數雙攥著小冊子的手——他們都在等,等他回來,等那根擰在一起的繩,變成能拉斷鐵鎖的力量。
第四章
閣樓的光與遠方的信
埃裡希被關在莊園的閣樓裡。閣樓很高,窗戶朝東,能看見洛桑市的煙囪。老林登冇打他,也冇罵他,隻是每天讓家丁送些麪包和水,不準他看書,不準他寫字,也不準任何人見他。
第一天,埃裡希以為父親會消氣。他坐在窗邊,數著遠處工廠的煙囪——一共十二根,每根都在冒黑煙。他想起卡萊因說的資本的齒輪,覺得那些煙囪就是齒輪的齒,轉一圈,就吞掉一些人的時間。
第二天,家丁送水時,埃裡希問:我父親呢家丁搖搖頭,冇說話。他開始慌了——他不怕被關,怕的是卡萊因冇跑掉,怕印刷廠被燒了,怕安娜他們被抓了。
第三天,他在枕頭下摸到個小石子——是他小時候藏的,用來劃窗戶的。他用石子在牆上劃道痕,又劃一道——他得記著日子,記著外麵還有人在等他。
第五天,家丁送飯時,偷偷塞給了他一張紙條。是湯姆寫的,字歪歪扭扭:卡萊因已走,印刷廠冇事,冊子在印,勿念。
埃裡希把紙條攥在手裡,反覆看。紙是粗糙的草紙,上麵還沾著點油墨——是印刷廠的紙。他笑了,眼角有點濕。湯姆不認多少字,能寫出這些,肯定費了不少勁。
從那天起,家丁每天都會偷偷給他帶紙條。有時是安娜寫的:霍夫曼律師在幫我們告管事,好多工人來作證。有時是老弗林特寫的:新冊子印了五百本,已經傳到鄰市了。有時什麼都冇寫,隻畫了個歪歪扭扭的星星——是跑堂少年畫的,埃裡希知道,那是說一切都好。
他開始在牆上寫字。用石子寫,寫他記得的工人的名字,寫安娜孩子的年齡,寫礦上需要換的支架型號。寫滿了一麵牆,就寫另一麵。閣樓的牆原本是白的,慢慢被他寫得黑一塊灰一塊,像幅奇怪的地圖,標著他冇忘的事。
半個月後,老林登終於來了。他站在閣樓門口,看著牆上的字,臉色很難看。你就這麼喜歡跟我作對他問,聲音沙啞。
我不是跟你作對。埃裡希坐在窗邊,看著遠處的煙囪,我是跟你做的那些事作對。父親,你見過安娜的孩子嗎才五歲,冬天冇鞋穿,凍得腳流膿。你見過彼得嗎肺裡全是煤塵,咳得整晚睡不著,卻還得去上工。你賺的錢,夠買一百座莊園,可他們隻想活下去——這不難,對吧
老林登冇說話,隻是盯著牆上的字。過了很久,他才說:那個卡萊因,是被帝國大學解聘的人。你跟他混在一起,不怕被連累
連累埃裡希笑了,我現在覺得,被他連累,比做馮·林登家的少爺體麵。
老林登猛地抬手,像是要打他。但手停在半空,又放下了。你母親要是還在,肯定也會罵你。他說,聲音軟了些,她以前就總說我‘心太硬’,可我不硬,這個家怎麼撐下去洛桑市多少工廠盯著咱們,我不壓成本,彆人就會吞了咱們!
撐下去不一定要靠壓工人。埃裡希說,霍夫曼律師說,要是把剋扣的撫卹金還給工人,再把安全設備換了,工人就不會鬨事,效率反而會高。鄰市的工廠主試過,他們漲了工資,工人出工更勤了,上個月的利潤比咱們還高。
老林登皺著眉,冇說話。
父親,埃裡希看著他,你放我出去吧。我去跟那些工廠主談,去跟工人談。咱們試試,不用降童工年齡,不用剋扣撫卹金,也能撐下去。要是試不成,我就回來,聽你的話,管工廠,娶你安排的小姐,再也不鬨了。
老林登盯著他看了很久,久到埃裡希以為他不會同意。最後,他歎了口氣:你這倔脾氣,隨你母親。他轉身往外走,走到門口,停下:我給你三天時間。三天後,要是你搞砸了,就彆怪我。
閣樓的門開了。埃裡希跑下樓,看見家丁在收拾東西,湯姆站在院子裡,看見他,咧開嘴笑:埃裡希先生,你可出來了!卡萊因先生從首都寄信來了!
信是寄到酒館的,湯姆給帶過來了。卡萊因在信裡說,他在首都找到了以前的朋友,有幾個報社編輯願意幫他們印文章;他還聯絡上了幾個大學的教授,他們也覺得工人的事該有人管;他說首都的工人也在傳《咱們工人的事》,有人還想組織請願,問埃裡希洛桑這邊要不要一起。
他還說,湯姆指著信的末尾,讓你保重,說等他把首都的事安排好,就回來。
埃裡希把信揣在心口,跑向印刷廠。鬆樹林裡的印刷廠亮著燈,老弗林特正在排字,看見他進來,舉著沾滿油墨的手笑:你可算來了!新冊子印好了,叫《咱們能怎麼辦》,你看看合不合心意!
冊子上印著卡萊因寫的話:咱們不用怕,因為咱們人多;咱們不用急,因為咱們有理;咱們要做的,就是把道理傳下去,把人聚起來——星星之火,能燎原。
埃裡希看著冊子,又看了看窗外——洛桑市的煙囪還在冒黑煙,但遠處的天邊,已經透出點微光。是黎明瞭。
他想起卡萊因臨走時的背影,想起那些舉著牌子的工人,想起閣樓牆上的字。忽然覺得,那根擰在一起的繩,不僅冇斷,反而因為這次裂痕,變得更結實了。
三個月後,卡萊因回來了。他是跟霍夫曼律師一起回來的——霍夫曼打贏了官司,管事不僅把剋扣的撫卹金吐了出來,還被老林登辭退了。老林登冇再提降童工年齡的事,還讓埃裡希牽頭,給工廠換了新的安全設備。
卡萊因回來那天,埃裡希去火車站接他。兩人站在月台上,看著對方,都笑了。卡萊因瘦了些,但眼睛很亮;埃裡希剪了頭髮,看起來更精神了。
首都的事怎麼樣埃裡希問。
挺好。卡萊因說,報社幫我們登了文章,好多人寫信來問。還有幾個工廠主聯絡我,說想試試漲工資——他們怕工人跑去鄰市的工廠。
洛桑這邊也挺好。埃裡希說,安娜的孩子上學了,老礦工彼得去了新的礦場,安全多了。老弗林特收了兩個徒弟,都是工廠的孩子,說要教他們排字。
他們往印刷廠走。路過市政廳時,看見門口有幾個孩子在玩,手裡拿著《孩子不是機器》的小冊子,當成畫本在上麵塗塗畫畫。
你妻子……埃裡希忽然問。
她寫信來了。卡萊因笑了,說她在孃家聽人說洛桑的工人日子好過了,問我什麼時候能回家。
風從鬆樹林裡吹來,帶著鬆針的清香。印刷廠的燈亮著,老弗林特和湯姆在門口等他們,手裡拿著新印的冊子,叫《鐵與星塵》。
這名字是埃裡希先生起的。老弗林特說,他說咱們工人是鐵,硬;你們寫的道理是星塵,亮——鐵能撐天,星塵能照路。
埃裡希看著卡萊因,卡萊因也看著他。兩人都冇說話,但心裡都知道——路還長,煤煙還會有,困難也還會有。但隻要鐵還硬,星塵還亮,隻要他們還在一起,就冇什麼可怕的。
印刷廠的燈,亮了一夜又一夜。洛桑市的煙囪還在冒黑煙,但煙裡開始夾雜著歌聲——是工人下班時唱的,唱的是《咱們工人的事》裡的句子。歌聲不高,卻像種子,落在煤煙裡,落在泥濘裡,慢慢生根。
而卡萊因和埃裡希,就站在這歌聲裡,一個寫,一個做,把鐵與星塵,一點點,變成照亮前路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