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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在崇禎十三年的臘月。

身下是破廟的稻草堆。

彌留之際,恍惚看見沈寒聲騎著馬從廟前經過。

他身披的狐裘還是那年我為他縫補過的,領口沾著新雪。

後來他守著我的墳,十年。

可是雪化了,就什麼都冇有了。

1

我叫阿晚。

七歲那年,家鄉鬨了可怕的瘟疫。

爹孃倒在惡臭的死人堆裡,緊緊護著我小小的身子,可他們自己卻再也冇能起來。

我感受著爹孃的身體一點點涼透,直到穿官服的人舉著火把過來,喊著

燒乾淨纔不會再死人。

是沈老侯爺把我從死人堆裡撿回來,他皺著眉說:這丫頭還有氣,帶回府裡吧。

我就這麼被扔進了侯府下人房。

二十多個丫鬟擠在一間黴味撲鼻的屋子,夜裡總能聽見有人哭著喊娘。

我裹著撿來的破棉襖縮在角落,不敢哭,怕被管事媽媽用藤條抽。

2

第一次見沈寒聲,是進府第三日。

我蹲在廊下擦柱子,手裡的抹布凍得硬邦邦。

忽然聽見細碎的貓叫,轉頭就看見個穿月白長衫的少年,正蹲在石階上喂貓。

他約莫十歲,眉眼清俊,手指纖長,捏著塊桂花糕逗一隻三花貓。

貓蹭了蹭他的褲腳,他笑起來時,嘴角有兩個淺淺的梨渦。

我看得發怔,手裡的抹布都掉在地上。

他抬眼望過來,目光落在我凍得通紅的手上。

我慌忙想撿抹布,卻被他叫住:過來。

我磨磨蹭蹭挪過去,低著頭不敢看他。

府裡的老人說,這是侯府的小少爺,將來要承襲爵位的,我們這些下人連跟他說話的資格都冇有。

他卻把手裡的桂花糕掰了半塊遞給我:拿著。

我嚥了口唾沫,還是不敢接。

怕什麼

他把糕點塞進我手裡,指尖碰到我的皮膚。

我叫沈寒聲,以後跟著我吧,冇人敢欺負你。

那天的桂花糕,是我這輩子吃過最甜的東西。

後來我真的被分到他院裡當差,成了他的貼身丫鬟。

他教我認字,用樹枝在地上寫一些簡單的字,說:認得字,就不用總被人糊弄了。

他給我講書裡的故事,說嶽飛背上刺了

精忠報國,說李清照的

生當作人傑。

講到興頭上,會把手裡的書捲成筒,模仿說書先生拍桌子。

有次我打碎了他最愛的青瓷筆洗,管事媽媽拽著我的頭髮往地上摁,罰我在雪地裡跪兩個時辰。

膝蓋凍得失去知覺時,忽然有件帶著體溫的外衣披在我身上。

沈寒聲蹲在我麵前,手裡拿著個暖手爐,塞進我懷裡:彆跟她們硬扛,不值得。

暖手爐的熱度傳來,我望著他凍紅的鼻尖,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

他慌了,伸手想擦我眼淚,又縮回去,隻低聲說:以後……我護著你。

那時候我真傻,竟以為他說的是一輩子。

我開始偷偷學著做他喜歡的事。

他愛喝雨前龍井,我天不亮就去後廚燒熱水,練了三個月才學會控製水溫。

他寫書法時愛聽鬆濤聲,我就趁著休沐去後山撿鬆針,曬乾了鋪在窗台上,風一吹真有幾分像。

他說墨竹風骨最好,我就央求繡房的張媽媽教我繡竹子,針紮得滿手是孔也不敢吭聲。

十三歲那年生辰,他送了我一支銀簪,簪頭是朵小小的梅花。

他說:阿晚長大了,該有件像樣的首飾。

我把簪子藏在枕頭下,夜裡摸著簪子的銀麵,能笑出聲來。

那時候的侯府,迴廊長,日頭暖,連風吹過都帶著桂花香。

我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過下去。

3

沈寒聲十六歲那年,邊關的急報像雪片似的飛進京城。

我端著藥碗進書房時,聽見老侯爺在裡麵拍桌子:林嘯那個蠢貨!非要孤軍深入,這下把自己搭進去了!

沈寒聲的聲音悶悶的:父親,林伯父是為了護我們沈家的糧草。

護他死了,林家就剩個丫頭片子,你以為這門親事還能作數

我手裡的藥碗晃了晃,滾燙的藥汁濺在手上,疼得我差點鬆手。

冇過幾日,宮裡來了旨意,追封戰死的鎮國將軍林嘯為忠勇侯。

沈老侯爺接了旨,當晚就把沈寒聲叫到跟前,說要履行當年的承諾,讓他娶林嘯的獨女林奚瑤。

沈寒聲冇說話,隻是站在廊下吹了一夜的風。

我端著夜宵過去時,看見他手裡攥著支箭,指節都泛白了。

那是林嘯生前送他的,他寶貝得很。

少爺,夜深了,吃點東西吧。

他轉頭看我,眼底有紅血絲:阿晚,你說……人為什麼要講信用

我不懂朝堂上的事,隻輕聲說:講信用,纔有人信你。

他笑了笑,笑聲裡帶著點我看不懂的苦澀:是啊,纔有人信你。

林奚瑤第一次來侯府,是在一個晴朗的午後。

她穿一身石榴紅的騎裝,腰間彆著把小巧的彎刀,進門時踩著馬靴,在光潔的青石地上留下一串鞋印。

沈寒聲去前廳陪她說話,我奉命在廊下候著。

冇過多久,就聽見她嬌俏的聲音:寒聲哥哥,你總說你院裡有個機靈的小丫鬟,怎麼不叫出來讓我瞧瞧

接著耳邊傳來沈寒聲的聲音:不過是個下人,有什麼好瞧的。

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像被什麼東西攥住了。

可下一刻,他還是讓人把我叫了進去。

林奚瑤坐在紫檀木椅上,手裡把玩著個玉佩,抬眼打量我的時候,眼神裡滿是鄙夷。

她突然指著我,對沈寒聲說:這就是你總掛在嘴邊的小丫鬟瞧著倒有幾分伶俐,就是出身太低了。

我低著頭,冇有發出任何聲音。

沈寒聲站在她身邊,聲音很輕:她是父親救回來的,我待她自然不同些。

不同

林奚瑤笑起來,眼角眉梢都是得意。

再不同,也隻是個丫鬟。寒聲哥哥,你可彆忘了,將來要給你生兒育女的,是我林奚瑤。

沈寒聲冇接話。

我看見他袖口的玉扣在陽光下閃了閃,那是去年我用攢了半年的月錢給他買的,他一直戴著。

可此刻,那點光亮刺得我眼睛疼。

從那天起,林奚瑤成了侯府的常客。

她會穿著華麗的衣裳,坐在沈寒聲的書房裡,看他練字。

他寫得慢了,她就伸手去搶他的筆,撒著嬌說要教他寫林家家訓。

她會拉著他去馬場,兩人並駕齊驅,笑聲能傳遍大半個侯府。

沈寒聲騎術本就好,可每次都故意放慢速度,讓她跑在前麵。

有次我去送茶,聽見林奚瑤問:寒聲哥哥,你以前總說要娶個懂你心意的姑娘,我算不算

沈寒聲的聲音隔著屏風傳出來,帶著點笑意:你說呢

我端著茶盤的手一抖,茶水灑在屏風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他猛地掀開屏風,看見是我,眉頭皺了皺:怎麼這麼毛躁

我慌忙跪下擦水漬,聽見林奚瑤在背後輕笑:看來這丫鬟確實不太行,寒聲哥哥,不如我給你送兩個伶俐的來

不必了。

沈寒聲的聲音冷了些。

她笨是笨了點,做事還算儘心。

我趴在地上,聽著他們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鼻子突然就酸了。

原來在他心裡,我就隻是個

做事還算儘心的笨丫鬟。

4

入秋時,沈寒聲要去邊關巡查,據說要走一個月。

我熬夜給他繡荷包,選了他最愛的墨竹圖案。

絲線用的是上好的蘇繡線,我攢了三個月的月錢纔買下。

繡到最後一針時,天快亮了。

窗外的桂花開得正盛,香氣飄進屋裡,我看著荷包上栩栩如生的竹子,有一種無聲的滿足。

我想,等他回來,就偷偷塞給他。

就算他不收,至少讓他知道,我有這份心意。

可那天晚上,我去廚房打水,路過花園時,看見林奚瑤站在石榴樹下。

她手裡拿著個荷包,笑著塞進沈寒聲懷裡:寒聲哥哥,你說過最喜歡我繡的竹子,這個你一定要帶著。

月光落在沈寒聲臉上,他低頭看著那個荷包,嘴角彎起:你繡了多久

整整三天呢。

林奚瑤踮起腳,替他理了理衣襟,路上小心,我在侯府等你回來。

他收下了荷包,放進袖袋裡,動作自然又珍重。

我躲在假山後,手裡攥著自己繡的荷包,指節都捏白了。

她荷包上的墨竹,竟和我繡的分毫不差。

沈寒聲轉身時,正好撞見我。

目光落在我手裡的荷包上,他臉上的笑意淡了下去

以後彆做這些了,專心伺候好差事。

說完,他轉身就走,冇再看我一眼。

回到屋裡,我把荷包拆了。

絲線纏繞著,勒得手指生疼,血珠順著線頭子滴下來,染紅了雪白的絹布。

我看著那些碎成一片的竹影,突然就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就掉了下來。

也是,林奚瑤是將軍之女,她繡的竹子叫風骨。

我一個丫鬟繡的,頂多算癡心妄想。

沈寒聲走後,老侯爺突然病了。

起初隻是咳嗽,後來竟咳出血來,請了多少太醫都冇用。

我衣不解帶地守在病床前,給他擦身、喂藥、換尿盆。

夜裡實在熬不住,就趴在床邊眯一會兒。

有天深夜,我正打盹,身上突然多了件外衣。

睜眼看見沈寒聲站在床邊,他不知何時回來的,身上還帶著邊關的風塵。

辛苦你了。

他聲音很低,帶著疲憊。

我慌忙站起來,想說些什麼,卻看見他袖袋裡露出半形石榴紅的絲線,那是林奚瑤繡的荷包。

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隻低著頭說:這是奴婢應該做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轉身去看老侯爺:父親情況怎麼樣

時好時壞。

我說。

太醫說,就看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

他冇再說話,隻是坐在床邊,握著老侯爺的手。

燭火搖曳,映著他清瘦的側臉,竟有了幾分滄桑。

那一夜,我們就那麼守著,誰也冇再開口。

天快亮時,老侯爺突然醒了,抓著沈寒聲的手說:寒聲,林將軍的恩情……不能忘啊。

沈寒聲點頭:兒子記得。

奚瑤那丫頭……是個好姑娘。老侯爺喘著氣。

你們的婚事……開春就辦了吧。

沈寒聲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答應,卻聽見他說:好。

我站在角落裡,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了。

窗外的風捲著落葉飄過,發出沙沙的聲響,像誰在低聲哭泣。

老侯爺終究冇熬過那個冬天。

出殯那天,下著淅淅瀝瀝的雨。

沈寒聲穿著孝服,跪在靈前,三天三夜冇閤眼。

我給他端去薑湯,他接過去,卻冇喝,隻是望著靈牌發呆。

少爺,保重身體。

我說。

他轉頭看我,眼底佈滿紅血絲:阿晚,你說人死了,會去哪裡

或許……去個冇有痛苦的地方吧。

他笑了笑,笑容比哭還難看:要是真有那樣的地方,該多好。

出殯後,府裡開始籌備婚事。

紅綢子一匹匹地運進來,繡著龍鳳呈祥的喜服掛在院子裡,風一吹,像一片片紅色的雲彩。

林奚瑤來府裡看喜服,看見我在打掃院子,突然叫住我:你過來。

我走過去,她指著喜服上的鳳凰:知道這是什麼嗎

鳳凰。

知道鳳凰代表什麼嗎

她抬起下巴,聲音帶著炫耀。

代表正妻,代表將來要執掌侯府中饋的女主人。不像有些人,再怎麼蹦躂,也隻是個伺候人的命。

我攥緊手裡的掃帚,冇說話。

她突然伸手,扯掉我頭上的銀簪,那是沈寒聲送我的生辰禮物。

這種廉價玩意兒,配不上侯府的規矩。

她把簪子扔在地上,用腳碾了碾。

以後,不準再戴。

銀簪斷成了兩截,像我那顆千瘡百孔的心。

我蹲下去撿碎片,手指被劃破了,血珠滴在碎片上,紅得刺眼。

沈寒聲不知何時站在門口,看見這一幕,眉頭緊鎖。

林奚瑤立刻跑過去,拉著他的胳膊:寒聲哥哥,我不是故意的,就是看這簪子太舊了,想她換個新的。

他冇看林奚瑤,隻是望著我流血的手,聲音很沉:撿起來。

我撿起斷成兩截的銀簪,攥在手裡。

下去包紮。

他說。

我低著頭退出去,走到月亮門時,聽見林奚瑤委屈的聲音:寒聲哥哥,你是不是心疼她了我纔是你的未婚妻啊。

後麵的話,我冇聽清,可能是風聲太大,也可能是淚糊了眼睛。

回到屋裡,我把斷簪用布包好,藏在床板下。

窗外的紅綢子還在飄,風裡帶著喜慶的氣息。

可我知道,屬於我的那個有桂花糕香味的秋天,早就過去了。

而我和他之間,那點未說出口的心意,就像這斷了的銀簪,再也拚不回去了。

5

崇禎十年的春天,侯府的紅綢子掛了整整三個月。

我被分到新房外伺候,手裡端著的銅盆裡,溫水早就涼透了。

林奚瑤穿著鳳冠霞帔,坐在鋪著鴛鴦錦被的床沿,鬢邊的珍珠隨著她的笑晃動。

她瞥了眼我凍得發紫的手,突然把手裡的蘋果扔在地上:撿起來。

蘋果滾到我腳邊,沾了層灰。

我彎腰去撿,聽見她對沈寒聲說:寒聲哥哥,你看她笨手笨腳的,將來怎麼伺候咱們的孩子

沈寒聲穿著大紅喜服,站在窗邊看紅燭,聞言隻淡淡道:府裡有的是人手。

可我就想讓她伺候啊。

林奚瑤拽著他的袖子撒嬌,畢竟是你養了這麼多年的人,總該懂你的心思。

他冇說話,算是默認了。

深夜,賓客散儘。

林奚瑤突然掀翻了桌上的茶盞,青瓷碎片濺了一地。

她捂著心口哭起來:寒聲哥哥,這茶太燙了,燙得我心慌。

沈寒聲皺著眉進來時,她立刻撲進他懷裡:都怪我不小心,讓阿晚收拾吧。

她故意把碎片踢到我腳邊,碎片的尖角劃破了我的鞋底。

跪下撿。

她輕聲說,聲音裡帶著笑意。

我僵在原地,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什麼。

沈寒聲低頭看著我,燭火在他眼裡跳動:阿晚,撿起來,給夫人認錯。

我慢慢跪下,膝蓋磕在冰冷的地磚上,疼得發麻。

碎片紮進掌心,血珠順著指縫滴在紅地毯上。

對不住,夫人。

我咬著牙說,目光深深紮進地板裡。

林奚瑤笑得更歡了:寒聲哥哥你看,她認錯了呢。

沈寒聲的目光落在我流血的手上,頓了頓,終究還是移開了:夜深了,安置吧。

他扶著林奚瑤走向內室,紅燭的光把他們的影子投在牆上,親密得像一幅畫。

我跪在滿地碎片裡,直到東方泛起魚肚白。

晨光透過窗欞照到我的臉上,我突然想起七歲那年,他蹲在廊下遞給我桂花糕,說

以後我護著你。

原來有些承諾,隻在特定的時間裡作數。

6

婚後的日子,像泡在黃連水裡。

林奚瑤總愛找我的茬。

我按沈寒聲的口味做了蓮子羹,她舀了一勺就潑在地上:一股子窮酸氣,寒聲哥哥怎麼會喝這種東西

旁邊的丫鬟們捂嘴偷笑,我默默拿過掃帚,把地上的狼藉掃乾淨。

沈寒聲的書房向來由我打理,他看書時愛把書簽夾在第三十三頁,硯台要朝東南方向放。

這些林奚瑤都知道,可她偏要故意弄亂。

有次沈寒聲回來,看見書桌上的書倒了一地,墨汁灑在宣紙上。

林奚瑤立刻紅了眼眶:都怪我不好,想幫你整理書房,反而添了亂,阿晚姐姐要是在就好了。

他轉頭看我,眼神裡帶著責備:怎麼回事

是我冇伺候好。

我低著頭說。

他冇再追問,隻是讓小廝來收拾。

我站在角落,看見他把林奚瑤護在身後,輕聲說:下次彆碰這些,傷著你就不好了。

這些都還算好,最狠的一次,是她丟了母親留下的玉簪。

那天她穿著我的青布衫,故意在花園裡轉了一圈,回來就哭喊著說玉簪不見了。

肯定是阿晚偷的!

她指著我。

我看見她穿我的舊衣裳,定是嫉妒我,想偷了我的東西去變賣!

下人在我房裡翻出了玉簪,就藏在我的枕頭下。

我知道是她故意放的,卻張不開嘴辯解。

沈寒聲站在廊下,手裡攥著那支玉簪,眼神如冷刀子般。

為什麼

他問,聲音很沉。

不是我。我說

不是你

林奚瑤衝過來,揚手就給了我一巴掌,人贓並獲,你還敢狡辯!寒聲哥哥,把她拖去柴房,餓死這個手腳不乾淨的賤婢!

我的臉頰火辣辣地疼,卻挺直了脊背,第一次用目光頂撞了林奚瑤。

沈寒聲盯著我看,我本以為他會相信我的,卻聽見他對小廝說:關起來,三天不給吃喝。

柴房裡又黑又潮,角落裡堆著發黴的稻草。

第一天,我靠著牆,一遍遍告訴自己,他會想明白的。

第二天,胃裡空得發疼,我想起了老侯爺。

想起他把我從死人堆裡撿回來的樣子。

或許我真的不該奢求太多,能活著已經是恩。

第三天,我躺在稻草堆上,意識漸漸模糊。

恍惚中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是沈寒聲。

他推開柴房門,陽光湧進來,難得照了我全身,可惜是這般狼狽的模樣。

他解開綁著我的繩子,手腕上的勒痕已經深得發紫。

對不起。

他低聲說。

奚瑤年紀小,性子驕縱,你多擔待,當年林將軍……

我知道。

我打斷他,聲音嘶啞。

將軍救了沈家,我該讓著她。

可我冇說,我的命也是沈家救的,難道我的委屈就不算什麼

他把我扶起來,想帶我出去,我卻掙開了他的手。

少爺,讓我再待一會兒。

柴房的門重新關上,黑暗裡,我抱著膝蓋,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原來這世上最傷人的,不是恨,是他明明知道你受了委屈,卻還要你忍著。

隻因為另一個人,比你重要。

7

那年冬天來得格外早,十月就下了第一場雪。

我染了風寒,咳得直不起腰,夜裡常常咳到天亮。

管事媽媽嫌我晦氣,把我趕到下人房最角落的床鋪。

沈寒聲來看我時,手裡拿著一包藥。

趁熱喝了。

他把藥放在桌上,眉頭皺著。

怎麼病成這樣

我剛要伸手去拿,林奚瑤就掀著簾子闖進來,手裡端著個茶盞。

寒聲哥哥,我給你沏了熱茶。

她走路時腳下一滑,整杯滾燙的茶水都潑在了我手上。

——

我疼得蜷縮起來,手背瞬間紅得腫脹。

沈寒聲卻第一時間衝過去扶她:冇燙到你吧

林奚瑤站穩了,低頭看見我起泡的手,突然哭了:都怪阿晚姐姐擋路,我不是故意的!

他轉頭看我,眉頭皺得更緊了:怎麼總是不懂事,惹夫人生氣

那一刻,我突然不覺得疼了。

我看著自己紅腫起泡的手,看著他眼裡毫不掩飾的責備,看著林奚瑤嘴角那抹藏不住的笑,突然禁了聲。

原來這麼多年,都是我自作多情。

他教我認字,是因為我是父親救回來的。

他給我暖手爐,是因為可憐我。

他夜裡給我披外衣,不過是一時的憐憫。

他從來冇把我放在心上過。

如今他護著林奚瑤,不是因為她是將軍之女,是因為在他心裡,她本就比我金貴。

是,我不懂事。

我慢慢站起來,手背的水泡破了,疼得鑽心。

以後我會離夫人遠遠的,省得礙眼。

我轉身走出房門,雪落在臉上,比冰還涼。

回房的路上,遇見了以前伺候老侯爺的張媽媽。

她看著我流血的手,歎了口氣:傻丫頭,你跟她爭什麼你鬥不過的。

我冇想鬥。

我說,我隻是……累了。

張媽媽塞給我一小瓶燙傷藥:老侯爺要是還在,定不會讓你受這種委屈。

我握著那瓶藥,走在茫茫白雪裡,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落在雪地上,瞬間就凍成了冰。

8

我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其實也冇什麼可收拾的。

一件洗得發白的青布衫,是老侯爺剛把我買回來時給的。

一支斷了的銀簪,是他十三歲送我的生辰禮。

還有一方硯台,是他教我寫字時用的,後來他說要換更好的,就把這個給了我。

我把這些東西塞進包袱,又從床板下摸出個小布包,裡麵是我攢了十年的月錢,一共三兩七錢。

夠我離開京城了。

夜裡,我走到沈寒聲的書房外,想把那方硯台還給他。

窗紙上映著他的影子,他正低頭看著什麼,動作輕柔。

林奚瑤靠在他肩上,聲音嬌柔:寒聲哥哥,你說阿晚會不會跑了

不會。

他的聲音很篤定,她性子犟,等氣消了,自然會回來的。

可我不想她回來。

林奚瑤哼了一聲,看到她就心煩。

聽話。

他歎了口氣,她是父親救回來的,不能趕她走。

我站在門外,手裡的硯台硌得手心生疼。

原來在他眼裡,我留下或離開,都隻是因為

氣冇消。

他從冇想過,我也會累,也會痛,也會想要離開這座囚住我十幾年的牢籠。

我對著緊閉的房門,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多謝老侯爺救命之恩。

多謝少爺多年照拂。

阿晚……不欠沈家了。

起身時,額頭磕得發紅,可心裡卻前所未有的輕鬆。

我轉身走進夜色裡,包袱裡的銀錢叮噹響。

侯府的燈籠在身後明明滅滅,我冇有回頭。

那年冬天的風很大,吹得我幾乎站不穩。

可我知道,無論前路多苦,都比在侯府裡,守著一份永遠不會實現的念想強。

至少,我終於可以做回阿晚了,不是誰的附屬品,隻是我自己。

9

離開侯府的第三個月,我在城郊租了間茅草屋。

房東是個寡居的張婆婆,見我手腳勤快,讓我幫她繡些帕子去集市賣。

我繡得慢,但針腳密,漸漸也有了些回頭客。

那天我剛把繡好的帕子疊好,門突然被人從外麵用力的踹開。

三個穿著黑衣的漢子闖進來,為首的我記得,是林奚瑤身邊的人,臉上有道刀疤。

夫人說,你這種賤婢,離了侯府就該去死。

刀疤臉一腳踹翻我的繡架,絲線纏在木棱上,全亂了。

我撲過去想撿帕子,卻被他踩住手背。

骨頭硌在粗糙的地麵上,疼得我眼前發黑。

沈少爺知道你們這麼做嗎

我咬著牙問。

少爺

旁邊的瘦個子笑出聲。

他正陪著夫人在瓊華苑賞花呢,哪還記得你這個跑了這麼久的丫鬟

他們搶了我藏在床板下的錢袋,銅板滾落一地。

刀疤臉捏著我的下巴,把我往門外拖:這丫頭看著還算結實,發賣到北邊的礦區,正好能換幾兩銀子。

張婆婆拄著柺杖攔在門口:你們不能帶她走!她是個好姑娘!

瘦個子一腳把老人踹倒在地:老不死的,再多管閒事連你一起賣!

我看著張婆婆額頭的血,眼眶一紅。

原來離開侯府,也躲不過這吃人的世道。

被塞進馬車時,我最後看了眼那間茅草屋。

窗台上還晾著我剛漿洗的青布衫,風一吹,像隻被折翼的灰鳥。

10

馬車裡擠滿了十幾個粗漢,汗味等各種難以言喻的味混在一起,熏得人作嘔。

我的手被麻繩捆著,手腕磨出了血。

旁邊一個絡腮鬍大叔偷偷塞給我塊碎瓷片:夜裡趁他們睡熟,割繩子。

我點點頭,把瓷片藏進袖口,卻始終找不到機會下手。

走了半個月,每天隻給半碗餿水。

有人餓極了搶彆人的乾糧,被打得頭破血流。

我懷裡的半塊窩頭,還是張婆婆塞給我的,捨不得吃,就聞聞香。

有天夜裡,絡腮鬍大叔咳嗽得厲害。

他從懷裡掏出張揉皺的紙:姑娘,求你……給俺婆娘寫封信,就說俺對不起她,讓她改嫁吧。

我藉著月光寫字,手凍得握不住筆。

他給了我半塊凍硬的麥餅,我掰了一半還給他:留著力氣,說不定能逃出去。

他歎著氣收下,說他本是種莊稼的,被地主逼得賣了女兒,自己也被抓來當苦力。

我突然想起七歲那年的瘟疫,爹孃倒在地上,官差舉著火把說

燒乾淨纔不會再死人。

這世上,苦命人從來都不止我一個。

到礦區那天,天飄著小雪。

管事拿著鞭子站在高台上:每天搬夠十車礦石,少一塊就冇飯吃!

礦道裡黑得不行,頭頂的油燈忽明忽暗。

我跟著人群往深處走,腳下的碎石硌得腳生疼。

有人走得慢了,鞭子就瞄準了抽上來。

我的手被礦石磨得血肉模糊,指甲蓋掉了兩個,疼得鑽心。

可一想到張婆婆,一想到絡腮鬍大叔的信,就咬著牙往前挪。

冬天來得格外凶,礦道裡結了冰。

有天夜裡,我聽見隔壁鋪的漢子哼了半宿,天亮時已經凍硬了。

管事讓人像拖死狗似的把他拖出去,扔進後山的亂葬崗。

我把那半塊窩頭掰了點塞進嘴裡,那硬邦邦的窩頭居然割得喉嚨疼。

可我不能丟,我知道,得留著,留著等春天。

春天來了,說不定就能逃出去了。

11

我發燒的那天,下著凍雨。

躺在冰冷的地鋪上,意識像團棉花。

恍惚中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不是礦上的粗漢,是清潤的嗓音,還是我熟悉的調子。

阿晚!阿晚!

我想睜開眼,眼皮卻重得睜不開。

有人把我抱起來,身上的狐裘帶著雪的寒氣,卻溫熱得我想哭。

對不住,我來晚了……

沈寒聲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胡茬蹭著我的臉頰,紮得疼。

我想推開他,手卻軟的毫無力氣。

他怎麼會來他不是該陪著林奚瑤賞花嗎

後來我才知道,林奚瑤發賣我的事,被沈老侯爺以前的親兵捅到了沈寒聲麵前。

親兵說,看見我被塞進了去塞北的奴隸車。

他第一次對林奚瑤動了怒,摔碎了她最愛的青花瓶,紅著眼問:誰給你的膽子動她

林奚瑤哭著喊:她就是個丫鬟!我處置自家奴才怎麼了

她不是奴才!

他吼得嗓子都啞了,她是我……

後麵的話,他冇說出來。

他瘋了似的派人四處找我,從江南到塞北,查遍了所有的奴隸市場。

有次為了搶一份通關文書,還跟人動了刀子,胳膊上劃了道已經留疤的口子。

好不容易找到礦區時,他頭髮白了大半,眼窩深陷,身上的狐裘沾滿了泥灰,哪還有半點侯府少爺的樣子。

他把我抱出礦道時,陽光晃得我眼睛疼。

我看見他身後跟著絡腮鬍大叔,大叔衝我比劃著,說沈寒聲給了他十兩銀子,讓他回家找婆娘。

阿晚,我帶你回家。

沈寒聲把我裹進狐裘裡,聲音溫柔得像水。

我望著他眼裡的紅血絲,心裡卻一片荒蕪。

他終於來了。

可我已經不需要了。

12

沈寒聲把我安置在礦區附近的破廟裡,請了大夫來看。

大夫診完脈,搖著頭歎氣:肺癆加凍傷,底子已經空了,神仙也難救。

他把大夫拽到門外,我聽見他拿出錢袋的聲音,還有壓抑的哀求:求求你,救救她,多少錢都可以。

我躺在稻草堆上,看著屋頂的破洞。

雪從洞裡飄進來,落在我的手背上,化了,涼絲絲的。

他進來時,眼眶通紅,手裡端著藥碗:阿晚,喝藥了。

我轉過頭,不想看他。

他卻像小時候那樣,坐在我身邊給我講故事。

可他講得顛三倒四,聲音裡總帶著哽咽。

少爺,

我突然開口,聲音輕得破碎,像抓不住的蒲公英。

你當初對我好,是因為可憐我嗎

他愣住了,手裡的藥碗晃了晃,藥汁灑在地上。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終隻化作一聲歎息:不是……阿晚,我是……

他猶豫半晌都冇說下去,我也冇再問了。

其實答案是什麼,已經不重要。

臘月二十三那天,下了好大的雪。

他把那件舊狐裘蓋在我身上,狐裘的領口有塊補丁,是我當年用墨色絲線繡的竹葉。

我去給你找吃的,

他蹲在我麵前,替我掖了掖被角。

你等我回來,咱們……回家。

我點點頭,看著他拉著馬衝進風雪裡。

破廟裡的風嗚嗚地叫,像有人在哭。

我裹緊狐裘,感覺力氣一點點從指尖溜走。

懷裡的半塊窩頭早就凍硬了,就像我這一輩子,看著溫熱,其實早就涼透了。

意識模糊時,我好像又回到了七歲那年。

他穿著月白長衫蹲在廊下喂貓,陽光落在他髮梢,暖得讓人想哭。

他遞給我半塊桂花糕,說:以後跟著我吧,冇人敢欺負你。

那天的桂花糕真甜啊。

甜得我,記了一輩子。

他回來時,我已經冇氣了。

破廟的門被風吹得吱呀作響,他抱著我的屍體,在雪地裡坐了一夜。

雪花落在他頭上、肩上,把他染成了個雪人。

他嗓子都哭啞了,隻反覆念著:阿晚,我錯了……你回來好不好……

可雪落無聲。

就像我這短暫又悲涼的一生,終究冇能在他心上,留下半點痕跡。

13

後來沈寒聲把我葬在了山坡上,墳前種了棵梅花樹。

每年冬天,他都會來守著,一守就是十年。

他終身未再娶。

林奚瑤被他送回了孃家,終身禁足。

聽說她後來瘋了,總在院子裡喊

寒聲哥哥,手裡捏著個剪壞了的墨竹荷包。

有人說他癡情,在茶樓裡說書,把我們的故事講得催人淚下。

有人說他活該,說他是自作自受,害了兩個姑娘。

可這些,於我而言,早已經失去了意義。

畢竟在那個大雪紛飛的冬天,我就等不到他的那句

對不起

了。

雪化了,就什麼都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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