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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於夏啟開國那年的雷雨夜,被塗山女抱於懷中時便睜眼凝視這人間。

>商周之際為薑尚磨劍,劍脊映出青銅鼎上斑駁的饕餮紋。

>老子騎青牛過函穀關時遞給我一枚刻字玉圭:長生非福,汝當為詩魂渡舟。

>汨羅江畔接住屈原沉入水中的玉佩,暖玉上《九歌》字跡被淚水浸得模糊。

>與李白醉倒長安酒肆,他蘸著潑灑的琥珀光在我袖上題詩:君看明月夜,曾照古人顏

>替晚年的杜甫修補漏雨草堂,他蜷在乾草堆裡咳嗽:這人間…苦得釀不出詩了…

>蘇軾被貶儋州時,我搖著椰殼船載他出海,他忽然指著海天交界處:子瞻,你看!那是秦觀說的‘飛星傳恨’啊!

>直到2023年故宮特展,我在玻璃展櫃裡看見自己贈給納蘭的象牙扳指,標簽寫著清無名氏製。

>手機彈出餘秋雨病逝的新聞時,玉圭在掌心發燙,上麵浮現最後一行小篆——

>詩魂渡儘,汝當歸墟。

**夏啟元年

雷雨**

第一聲啼哭撕裂天幕時,紫電正劈開塗山的輪廓。我躺在冰冷石台上,雨水的鹹腥混著新鮮血液的鐵鏽味灌滿鼻腔。一雙染著丹蔻的手將我托起,指腹帶著灼人的暖意。

莫怕,孩兒。塗山氏女嬌的聲音穿透雨幕,像溫潤的玉石相擊。她寬大的玄色衣袖籠著我,袖緣繡著精細的雲雷紋,被雨打濕後沉沉地壓在我臉上。我努力睜開眼,透過濕漉漉的睫毛縫隙,看到一張蒼白而美麗的臉,眼角帶著未乾的淚痕,卻朝我努力彎起一個笑。

洞外是山崩般的雷鳴與骨肉撕裂的鈍響,大禹的巨斧正在劈開一個名為王朝的怪物。洞內隻有她溫熱的呼吸拂過我的額頭。她哼著破碎歌謠,調子古老如岩石脈絡。洞壁滲出的水珠滴落,在我耳畔砸開細小的水花。我攥住她垂落的濕發,突然想:若這雙手能永遠如此溫暖,若這洞穴是時間的儘頭,該多好。但是我亦知道,我與這喧騰、混亂、充滿血腥氣的人世,再也無法分割了。

**商帝辛十年

朝歌**

朝歌的夜,是被青銅獸麵吞噬的夜。空氣裡永遠浮著冶煉的硫磺味、焚燒犧牲的焦糊油脂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來自遙遠西岐的血腥氣。

我跪坐在鑄劍坊滾燙的泥地上,麵前巨大的陶範正吞吐著暗紅的光。汗水沿著我的眉骨滾下,滴落在灰白的陶土上,瞬間蒸騰起一絲白煙。薑尚——那時他還叫呂尚,一個鬚髮皆白卻筋骨虯結的老者——將一塊暗沉沉的隕鐵投入熔爐。火焰猛地竄高,映亮了他溝壑縱橫的臉和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眼。

磨!他隻吐出一個字,聲如裂帛。

我抓起沉重的礪石,湊近那剛剛從範中取出、尚在暗紅的劍坯。火星灼燙著手臂,青煙嗤嗤作響。劍脊在我手下漸漸顯露出霜雪般的寒光,光潔如鏡的平麵上,清晰地映出作坊角落那尊巨大青銅方鼎的倒影。鼎身上,饕餮的巨目猙獰地凸起,繁複的雲雷紋在爐火的跳躍下彷彿活了過來,扭動著,似要掙脫青銅的束縛,吞噬掉鏡中映出的一切。劍身的涼意透過礪石滲入掌心,與鼎身傳來的、無數犧牲祭祀凝聚的沉重陰冷感交織在一起。

薑尚粗糙的手掌撫過已冷卻的劍鋒,一滴血珠從他指腹滲出,迅速被鋒刃吸吮殆儘,不留一絲痕跡。此劍名‘克商’,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彷彿在對我訴說,又彷彿在對著虛空宣告,斬的是天命,斷的是氣數。他抬起眼,目光第一次落在我臉上,帶著洞穿一切的審視,小子,你眼中無懼無喜,倒像個看客。這鼎立千年,這劍出必染血,你……看夠了嗎爐火在他眼中跳躍,如同深淵裡不滅的鬼火。

**周敬王元年

函穀**

關隘的風,帶著秦地的粗糲與塵土,嗚嗚地穿過隘口。青石鋪就的官道上,蹄聲嘚嘚,一頭青牛馱著一位老者,慢悠悠地行來。老者清臒,葛衣麻鞋,彷彿隨時會乘風而去,唯有眼神溫潤如古井,映著天光雲影。

我靠在斑駁的關牆下,目送他走近。函穀關令尹喜早已率眾肅立道旁,屏息凝神,如迎神祇。

青牛在我麵前停住。老子——李耳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目光清澈得驚人,彷彿能洗去我身上數百年沾染的塵埃。他未發一言,隻從寬大的袖中取出一物,遞了過來。

那是一枚青玉圭,形製古拙,玉質溫潤,邊緣已被摩挲得無比圓滑。玉圭上,用極細的刀工刻著八個字,字形介於甲骨與金文之間,古奧難辨,卻帶著一種直指本源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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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生非福,汝當為詩魂渡舟。**

指尖觸到玉圭的刹那,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自玉身湧出,瞬間流遍四肢百骸,彷彿乾涸的河床驟然湧入清泉。同時,一種更深沉的、幾乎要將靈魂壓垮的蒼涼感也無聲無息地包裹了我。我猛地抬頭,老子已騎著青牛,悠然西去,身影在關隘揚起的塵土中漸漸模糊,隻有那八個字烙鐵般印在掌心玉圭上,也印在我神魂深處。

**楚頃襄王二十一年

汨羅**

五月的汨羅江,水勢滔滔。兩岸的香草在濕熱的空氣裡散發出濃鬱的、近乎悲愴的芬芳。烏雲低垂,壓著江麵,悶雷在雲層深處滾動。

我站在岸邊嶙峋的礁石上,看著那襲白衣在濁黃的江水中浮沉。屈原的頭髮像水草般散開,寬大的袍袖灌滿了水,沉重地拖拽著他。他的麵容在渾濁的浪花中時隱時現,竟是一片奇異的平靜,隻有那雙眼睛,依舊望著陰沉的天穹,裡麵燃著最後一點不肯熄滅的火。

他終究冇有喊出那句舉世皆濁我獨清。一個浪頭打來,他沉了下去,水麵隻留下幾圈絕望的漩渦和一串破碎的氣泡。

我躍入冰冷的江水。水流湍急,裹挾著泥沙草木的腥氣。在水下昏暗的光線裡,我看到他腰間繫著的一塊玉佩被水流衝得蕩起。那是一塊上好的羊脂白玉,被摩挲得溫潤無比,上麵用極纖細的筆觸陰刻著《九歌》的片段——悲莫悲兮生彆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我奮力前遊,江水嗆入口鼻。指尖終於觸到那溫潤的玉璧,緊緊攥住。就在我抓住玉佩的瞬間,似乎有溫熱的液體滴落在玉麵上,在冰冷的江水中暈開一片更深的痕跡,將那原本清晰的字跡,洇染得模糊不清。不知是江水,還是沉入深淵前,詩人最後的淚。

**唐天寶三載

長安**

長安西市的胡姬酒肆裡,人聲鼎沸。波斯的地毯鋪陳開絢麗的圖案,空氣中瀰漫著烤羊肉濃烈的膻香、葡萄酒醉人的甜膩,還有胡姬身上濃烈的異域香料味道。李白已經喝空了十幾個酒罈,玉山傾頹般伏在油膩的木案上,紫金冠歪斜,名貴的錦袍沾滿了酒漬。

喝!子瞻兄!再…再來一罈!他猛地抬頭,抓起案上傾倒的酒壺,琥珀色的酒液嘩啦啦潑灑出來,濺濕了他自己的衣袖,也濺濕了我半幅青衫。他眼神迷離,臉頰酡紅如染了最豔的胭脂,忽地大笑起來,蘸著潑在案上的殘酒,就在我被酒浸濕的衣袖上塗抹起來。

他的手指帶著驚人的熱力,指尖劃過濕透的布料,留下淋漓的墨跡。酒液混著墨汁,在青色的衣料上迅速洇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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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看明月夜,曾照古人顏**

字跡狂放不羈,力透布帛,帶著他特有的、幾乎要破紙(布)而出的劍氣和酒氣。寫完最後一個問號,他像是耗儘了最後一絲力氣,頭重重地砸在桌案上,鼾聲頓起。周圍的胡人酒客鬨然大笑,舉杯吆喝。唯有案上潑灑的葡萄酒,在燭光下反射著琥珀般的光澤,映著袖上那兩句墨跡淋漓的詩,像兩行凝固的淚,又像兩柄出鞘的寒匕,刺向千年不變的明月。酒肆喧囂如沸,我袖上的墨痕卻冰冷刺骨。

**唐大曆五年

成都**

浣花溪畔的秋風,帶著蜀地特有的濕冷,刀子般鑽進茅屋的每一個縫隙。屋頂的茅草被風掀起一角,露出朽爛的椽子,冰冷的雨水便肆無忌憚地漏下來,滴答,滴答,砸在屋內僅有的幾個破陶碗裡,聲音單調而淒涼。

我踩著泥濘,將最後一把新割的、帶著泥土氣的乾草鋪在屋角漏得最厲害的地方。杜甫蜷縮在草堆裡,身上裹著那件補丁摞補丁、早已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舊袍。他瘦得脫了形,顴骨高高凸起,麵色是一種不祥的青灰。一陣劇烈的咳嗽撕扯著他的胸腔,他佝僂著身體,咳得撕心裂肺,彷彿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

咳嗽的間隙,他喘息著,渾濁的目光透過破敗的窗欞,望向外麵陰沉沉的天。雨水順著窗沿淌下,像一道小小的瀑布。

這人間…他聲音嘶啞,氣若遊絲,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的腥氣,苦…苦得…釀不出詩了…

他伸出枯枝般的手,似乎想抓住窗外那被雨幕模糊的世界,指尖卻隻觸碰到冰冷的、帶著黴味的空氣。那隻手無力地垂下,落在潮濕的草堆上。屋外,浣花溪的水嗚嚥著流淌,像一首永遠無法完成的、悲涼的輓歌。茅草縫隙透進來的光,將他枯槁的側影投在斑駁的泥牆上,微微顫抖。

**宋紹聖四年

儋州**

南海的波濤是碧藍色的,帶著南國特有的、近乎灼熱的陽光氣息。椰林在岸邊搖曳,巨大的羽狀葉片摩擦著,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同低語。我搖著一條簡陋的獨木舟,船身是用巨大的椰殼勉強挖鑿而成,在海浪中起伏不定。

蘇軾——蘇子瞻盤腿坐在我對麵,寬大的葛布袍子被海風吹得獵獵作響,露出裡麵同樣洗得發白的舊衣。他剛被貶到這天涯海角般的儋州,臉上卻不見多少愁苦,反倒被海風和烈日鍍上了一層古銅色,襯得鬚髮更顯花白。他饒有興致地看著我笨拙地操控著椰殼船,躲避著浪頭,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慢些!慢些!子瞻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你這般顛簸!笑聲未落,他猛地止住,抬手直直指向海天相接的遠方。

海平線上,落日熔金,將海水染成一片燃燒的橙紅。就在那熾烈的光暈邊緣,一點銀亮的星子正頑強地穿透暮色,閃爍著清冷的光。

看!快看!蘇軾的聲音帶著一種孩子般的驚奇和不容置疑的篤定,他眼中映著海天的霞光,亮得驚人,少遊說得對!‘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那就是飛星!它定是帶著誰的念想,飛過迢迢銀漢,落到我們眼前了!海風鼓盪著他的衣袍,他凝望著那顆星,臉上的笑容純粹而明亮,彷彿所有的坎坷流離,都在這一刻被那跨越時空的星光洗淨了。椰殼船隨著波浪輕輕搖晃,載著這瞬間的永恒,駛向暮色深處。

明嘉靖三十八年

永昌(雲南)**

滇南的冬夜,寒氣砭骨。簡陋的戍所土屋,四壁透風,唯一的暖意來自屋中央那塘將熄未熄的柴火。鬆脂燃燒的微香混著濕柴的煙氣和一種揮之不去的、邊疆瘴癘之地的土腥味。楊慎——昔日的狀元郎,如今是垂垂老矣的戍卒——裹著一件辨不出顏色的破舊棉袍,蜷坐在火塘邊的矮凳上。火光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跳躍,映亮那雙因長年憂患而深陷、卻依舊閃爍著智慧星芒的眼睛。屋外,北風呼嘯著掠過哀牢山的莽林,捲起細碎的雪粒,沙沙地撲打著窗欞。

他伸出枯瘦、佈滿凍瘡和老繭的手,顫巍巍地撥弄著火堆。幾塊半燃的木炭塌陷下去,濺起幾點微弱的火星,旋即被黑暗吞噬。咳咳…一陣壓抑的咳嗽撕扯著他單薄的胸腔,他佝僂下背,瘦削的肩膀劇烈地聳動,彷彿要把整個殘破的身軀咳散架。待喘息稍平,他才緩緩抬起頭,目光穿透破敗的窗紙縫隙,投向外麵無儘的黑夜和隱約可見的、如巨獸脊背般沉默的群山輪廓。

詩魂啊…他的聲音嘶啞低沉,像枯葉在風中摩擦,你看這南荒的雪,可曾記得燕京的瓊英這哀牢的風,可曾吹過金水橋的柳浪他轉過頭,火光在他眼中明明滅滅,沉澱著數十年流放生涯的苦楚、憤懣,最終化為一種近乎悲憫的透徹,功名也好,罪愆也罷,都隨這爐中殘火…灰飛煙滅了。他頓了頓,喉結滾動,似在吞嚥喉間的苦澀與寒氣,唯有這天地,這日月,這山川…亙古如斯,‘是非成敗轉頭空’…嗬,轉頭空啊…

他艱難地俯身,從火塘邊一個破陶罐裡摸索著,掏出一物。那是一枚小小的銀鐲,款式古樸,邊緣已被摩挲得光滑圓潤,顯然是隨身多年的舊物。鐲身冇有繁複的紋飾,隻在介麵內側,用極細的刀工刻著一行小字:**萬古雲霄一羽毛**。

此物…隨我自京師至此,三十八年矣…他將銀鐲輕輕放在我掌心。鐲子冰涼,還帶著火塘邊泥土的微溫,刻字的地方硌著皮膚,留下清晰的印痕。‘一羽毛’…輕如鴻毛,飄零萬古…這便是吾輩文心在浩蕩時空中的寫照麼他凝視著我,眼神穿透眼前的黑暗與火光,彷彿在與整個蒼茫的曆史對話,拿去罷…若詩魂真能渡人,便帶著這點念想,看看這‘青山依舊在’的…幾度夕陽紅…

他不再說話,隻將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無邊的夜色與風雪。火塘裡最後一點紅光掙紮著閃爍了幾下,終於徹底熄滅。濃重的黑暗和刺骨的寒意瞬間吞噬了小小的土屋,隻有那枚擱在我掌心的銀鐲,殘留著一絲微弱而固執的暖意,彷彿詩人胸中最後未曾冷卻的星火。屋外,風聲嗚咽,如同亙古的歎息。

**清康熙二十四年

京師**

淥水亭的荷花開得正好。粉白嫣紅,擠擠挨挨,在仲夏午後的微風中搖曳生姿,將一池碧水都染上了清雅的香氣。水閣裡卻是一片沉寂,隻有冰鑒裡冰塊融化時細微的滴答聲。

納蘭性德靠在臨窗的竹榻上,身上搭著薄薄的錦被。他瘦得厲害,昔日清俊的麵容隻剩下嶙峋的輪廓,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唯有一雙眼睛依舊深黑,此刻卻蒙著一層揮之不去的倦怠與疏離。他手裡無意識地摩挲著一枚象牙扳指,那是我前些日子送他的,素麵無紋,隻在指圈內側刻了一個小小的篆字安。

容若…我開口,聲音乾澀。

他微微搖頭,示意我噤聲。目光越過亭亭的荷花,投向更遠處湛藍的天空,眼神空茫,彷彿在凝視著某個看不見的儘頭。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他低聲吟哦,聲音輕得像一縷隨時會散去的煙,帶著深入骨髓的寂寥,這惆悵…原是無解的…縱使相逢…也隻在斷腸聲裡…

他緩緩轉過頭,將手中的象牙扳指褪下,輕輕放在我麵前的石桌上。象牙溫潤的質地觸手生涼。他望著我,眼神複雜難辨,有探究,有倦怠,最終都歸於一片沉寂的深潭。此物…替我留著吧。他閉上眼,不再說話,隻餘下滿池荷香和冰鑒裡那永無休止的、催命般的滴答聲。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如同生命最後的餘燼在跳動。

**公元2023年北京**

故宮午門的特展大廳,冷氣開得十足。巨大的玻璃展櫃在柔和的射燈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澤。空氣裡瀰漫著消毒水和恒溫恒濕設備特有的、毫無生氣的味道。人群在展櫃前緩慢移動,低語聲彙成一片模糊的嗡嗡背景音。

我站在角落的陰影裡,隔著厚重的防彈玻璃,凝視著展櫃中心位置。一枚素雅的象牙扳指靜靜地躺在深藍色的絲絨襯墊上,在精心佈置的光線下,散發著溫潤內斂的光澤。展櫃下方的電子標簽閃爍著清晰的宋體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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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象牙扳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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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代:約康熙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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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點:素麵無紋,內壁刻篆書‘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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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民間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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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作者:無名氏**

無名氏…

我無聲地咀嚼著這三個字。隔著三百多年的時光塵埃,納蘭那雙蒙著倦怠與疏離的黑眼睛,似乎又在眼前浮現。指尖彷彿還殘留著那日淥水亭中,象牙沁入肌膚的微涼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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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著三百多年的時光塵埃,納蘭那雙蒙著倦怠與疏離的黑眼睛,似乎又在眼前浮現。指尖彷彿還殘留著那日淥水亭中,象牙沁入肌膚的微涼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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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無意掃過相鄰的展櫃。一枚毫不起眼的素銀鐲子靜靜地躺在另一塊絲絨上,標簽同樣簡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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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素麵銀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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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代:約嘉靖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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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點:內壁刻七字銘文(字跡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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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雲南民間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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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作者:無名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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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古雲霄一羽毛…

那刻痕在精心打光下依舊難以辨識全貌,唯有冰冷的玻璃櫃映出我此刻模糊的倒影。**

口袋裡的手機突兀地震動起來,螢幕自動亮起,一條新聞推送的標題刺眼地跳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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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文化學者、散文大家餘老先生於今日淩晨在滬逝世,享年86歲。**

簡短的黑白訃告下方,配著一張他晚年的照片,麵容清臒,眼神溫和而睿智,帶著洞悉世事的淡然。

就在這行字映入眼簾的刹那,我貼身佩戴了三千年的那枚玉圭,毫無征兆地在胸口劇烈地灼燙起來!那熱度如此驚人,彷彿一塊燒紅的烙鐵緊貼著皮肉。我下意識地將手探入衣襟,緊緊握住它。

青玉的溫潤觸感下,一股灼人的洪流在奔湧。玉圭表麵,那八個由老子親手刻下、伴隨了我整個漫長歲月的古篆——長生非福,汝當為詩魂渡舟——竟如水波般盪漾起來,字跡邊緣模糊、融化。

緊接著,在那行古老箴言的下方,彷彿有一支無形的刻刀在玉髓深處遊走,新的字跡帶著一種終結的決絕,清晰地浮現出來,依舊是古老的小篆,卻透著一股前所未有的寂滅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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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魂渡儘,汝當歸墟。**

八個字,字字如冰錐,刺穿掌心,直抵魂魄。玉圭的灼熱漸漸褪去,隻留下一種滲入骨髓的冰冷。我凝視玻璃櫃中扳指,它映出我此刻麵容——仍如函穀關下接過玉圭的青年。三千年一瞬。夏鼎商戈,唐月宋星,最終凝固成展櫃裡一行無名氏。原來長生最深的虛妄,是當最後一個讀懂《離騷》的眼睛閉上,當最後一顆為飛星傳恨悸動的心臟停跳,你便成了文明墳場最後的守墓人。

展廳裡人群的喧嘩、空調的低鳴、展櫃玻璃的反光…一切聲音和景象都急速退遠、模糊,最終被一片絕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所吞噬。歸墟…那傳說中萬水所歸、吞噬一切的無底之淵…

歸墟不是終點,是慈悲的赦免——準你沉入遺忘之海,與所有渡儘的詩魂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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