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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私奔驚變

東山與西山兩書院世仇百年,男女弟子嚴禁往來。

我偏與西山書院的他互傳詩信三年,約好私奔那夜卻被當場抓獲。

山長欲將我們沉塘時,他忽然輕笑:學生已呈請聖上,特賜兩院合併。

畢竟——他摘下麵具,眸光深邃,誰忍看鴛鴦失伴,夜夜哭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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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如血,潑灑在東山書院層疊的青黑瓦當上,簷下鈴鐸在漸起的晚風裡悶聲搖動,一聲,又一聲,敲得人心頭髮沉。祭酒的訓誡早散了,那嚴禁與西山往來,違者重懲不赦的餘音卻還鐵烙似的燙在空氣裡,混著百年世仇積下的沉腐鏽氣,壓得人喘不過。

我攥緊袖中那方薄薄的桃花箋,指尖能觸到上麵微凸的詩句,昨夜才由那隻熟悉的灰鴿捎來,墨跡裡都浸著決絕的期盼:月升東山巔,萍聚虎溪畔。莫懼風濤惡,同舟渡海天。

虎溪…那是兩院界限,過了溪上那道石橋,便是西山地界。平日裡,誰敢多望一眼,都要挨戒尺,更何況是夜半私赴。

心在腔子裡擂鼓,一聲緊過一聲。窗欞外,最後一絲天光被墨黑吞儘,巡夜弟子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又緩緩遠去。

是時候了。

我最後看了一眼這間住了三年的狹小齋舍,一床一榻,一桌一椅,冰冷而無生氣。唯有枕下那摞厚厚的詩信,是三年間唯一的熱源。然後不再猶豫,推開後窗,身形輕巧地融入濃稠的夜色裡。

山道崎嶇,林葉婆娑,每一片黑影都像是潛伏的鬼魅。夜梟的啼叫驚得人脊背發涼。我提著氣,不敢回頭,隻顧向著虎溪方向奔去。鞋襪已被草露浸透,冰涼地貼在腳上,卻遠不及心底那股寒意——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暗處睜開了眼,冷冷地窺視著這一切。

溪水潺潺的聲音已隱約可聞。

就在前方。

月光劈開雲層,慘白地照在溪畔那塊孤零零的巨石上。石上空無一人。

心跳驟停了一瞬。

下一刻,身後林間驟然爆起一片刺目的火光!數十支鬆明火把劈啪燃燒,將四下照得亮如白晝,也照亮了山長那張鐵青扭曲的臉,和他身後一眾持棍而立的弟子,目光森然。

孽障!還想往哪裡逃!

一聲暴喝如驚雷炸響。我渾身血液霎時凍住,僵在原地。

人群分開,幾個西山裝束的弟子推搡著一人走出來。青衫淩亂,發冠歪斜,臉上帶著新鮮的淤青,正是他!他試圖掙紮,目光急切地投向我,嘴裡卻被塞了麻核,隻能發出模糊的嗚咽。

拿下!山長令下,如狼似虎的弟子一擁而上。

冰冷的繩索勒進腕肉,劇痛傳來。我被人粗暴地推搡著,押回東山書院。宗祠裡燭火通明,列代祖師的牌位層層疊疊,在煙氣繚繞中森然俯視。檀香的氣味濃得令人作嘔。

西山的人也在,他們的山長麵色同樣難看,盯著我們,如同盯著什麼玷汙門庭的穢物。

敗德辱門,私通世仇,依院規,當沉塘!東山山長聲音冷硬,不帶一絲人氣。

沉塘!沉塘!兩院弟子竟在此刻同聲相應,怒吼聲浪幾乎要掀翻宗祠的屋頂。那裡麵淬著的,是百年積怨,是根深蒂固的仇視,此刻全找到了宣泄的口子。

我被強按著跪在冷硬的地上,偷眼望向身旁的他。他也正看我,嘴角還帶著血痕,眼裡卻冇有懼色,隻有深沉的歉疚和一種…一種奇異的平靜。他輕輕動了動被反綁的手,似要安慰我。

時辰到!行刑!

身體被粗暴提起,推攘著往祠堂外的寒塘去。塘水在黑夜裡泛著死寂的幽光。絕望像冰水,一寸寸淹冇過頂。

就在此時,身邊一直沉默的他忽然笑了起來。低低的,清晰的,甚至帶著一絲懶洋洋的戲謔,在這肅殺血腥的場合裡,尖銳得刺耳。

滿場皆寂。所有目光刀子般釘在他身上。

學生鬥膽,他竟不知如何吐出了口中麻核,聲音清朗,穿透死寂,暫緩用刑。

東山山長鬚發皆張:死到臨頭,還有何言!

他卻慢條斯理,轉向西山的山長,微微一笑:因為,學生半月前已密呈請願書於禦前。聖上仁德,感念我兩院學子向學之苦,亦厭煩百年紛爭,特賜恩旨——

他故意停頓,欣賞著兩位山長驟然劇變的臉色,以及全場錯愕的死寂。火光跳躍,映得他側臉輪廓分明。

敕令,東山、西山兩院,即日起合併爲一!共稱‘東西書院’,擢選大儒,共育天下英才!

胡說八道!西山山長猛地踏前一步,聲音驚怒交加。

聖旨約莫,他笑意更深,眸光在火光下流轉,竟有一種懾人的璀璨,明日辰時便會抵達。山長此刻動怒,未免早了些。

不等眾人從這石破天驚的訊息裡回過神,他忽然抬手,竟輕而易舉地掙脫了原本緊縛的繩索——那繩索早被做了手腳——探向耳後。

輕輕一揭。

一張薄如蟬翼的人皮麵具應手而落,露出一張截然不同的臉。眉目更加朗逸,鼻梁高挺,唇線分明,一雙眼睛黑得發亮,深邃得彷彿能吸走周遭所有的火光與喧囂。

場上響起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有西山弟子失聲驚叫:你…你不是陳師兄!你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他隨手將麵具丟開,目光卻越過驚怒的眾人,直直看向我,那眸子裡翻湧著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緒,最終隻凝成一種令人心安的溫柔。

他複又環視兩位麵色灰敗、如遭雷擊的山長,聲音清朗,卻字字千鈞,砸在死寂的宗祠之內:

聖意已決。畢竟——

誰忍看鴛鴦失伴,夜夜哭煞

2

聖旨破局

好的,我將繼續為您創作這篇古代書院小說:

麵具落地的聲音輕不可聞,卻在死寂的宗祠裡砸出驚雷般的迴響。

那張陌生的臉,在跳躍的火把光下,輪廓深邃,眉宇間竟帶著幾分難以言喻的矜貴與疏朗,與方纔那略顯文弱的陳生判若雲泥。唯有那雙眼睛,眸光依舊,此刻正定定地看著我,裡麵翻湧的情緒複雜得讓我窒息——有歉意,有決斷,還有一絲…近乎瘋狂的篤定。

放肆!妖言惑眾!西山山長率先反應過來,臉色鐵青,指著他的手都在顫抖,冒充本院弟子,攪亂刑規,罪加一等!來人,將這狂徒一併拿下,即刻沉塘!

他帶來的西山弟子麵麵相覷,一時竟無人敢動。眼前這變故太過駭人,那聖旨、合併的字眼像重錘敲在每個人心上。

東山山長亦是驚疑不定,死死盯著那張陌生的臉:你究竟是何人!

他卻不答,反而向前一步,無視那些指向他的棍棒和驚疑的目光,從容地整了整方纔被扯亂的衣襟。那姿態,竟像是在整頓朝服般自然。

學生是何人,明日辰時,天使駕臨,宣讀聖旨之後,山長自然知曉。他聲音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此刻,學生隻是不忍見百年書院因循守舊,固步自封,更不忍見有誌學子因陳腐門規而錯失良緣,甚至枉送性命。

他的目光掃過兩位山長,掃過周圍那些或因憤怒、或因恐懼、或因茫然而麵孔扭曲的弟子。

東山西山,毗鄰而居,本應切磋學問,共耀文華,卻因百年舊怨,劃地為牢,視若仇寇,甚至累及無知學子,動輒以私刑處之。此等陋規,豈是聖人之道豈是辦學之本他言辭漸厲,聖上明察秋毫,早有耳聞。此次敕令兩院合併,非為拆解,實為成全!成全天下學子求學之願,亦成全……

他話音一頓,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那裡麵的銳利頃刻間化為柔和的漣漪,成全有情人。

荒唐!東山山長氣得渾身發抖,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容私相授受!此等敗德之行,放在何處都是沉塘的重罪!更何況是與世仇……

世仇他輕笑一聲,那笑聲裡帶著淡淡的嘲諷,敢問山長,這仇怨起於何時所為何事兩院弟子可有人能說得清不過是曆代山長口口相傳,將這莫名的恨意一代代壓下來,讓後來者揹負罷了。為了一個模糊不清、早已無人記得緣由的‘世仇’,便要扼殺活生生的情意,斷送兩條人命,這便是東山西山恪守的‘道’嗎

他的話像一把鋒利的鑿子,狠狠敲在在場許多人心頭的冰層上。是啊,這仇怨究竟為何似乎從他們進入書院的第一天起,就被告誡要憎恨對麵那座山頭上的人,卻從未有人告訴他們為什麼。

場麵上出現了一絲鬆動和竊竊私語。

兩位山長臉色愈發難看,顯然被戳中了痛處。西山山長強自鎮定,冷哼道:巧舌如簧!縱你舌綻蓮花,也改變不了你二人觸犯院規的事實!聖旨未到,一切便是空談!來人!先將他二人押入地牢,嚴加看管!待明日覈實後再行發落!

這一次,弟子們不再猶豫,如狼似虎地撲上來。

他冇有反抗,隻是在我被粗暴拉扯時,猛地擋在我身前,目光冷冽地掃過那些弟子:聖旨將至,爾等可想清楚了

那目光竟帶著無形的威壓,讓衝在最前麵的幾個弟子下意識地頓住了腳步。

押下去!東山山長暴喝,額上青筋跳動。

最終,我們還是被分開關進了陰暗潮濕的地牢。

石壁冰冷,散發著黴爛的氣味。唯一的光源是走廊儘頭那盞昏黃的油燈,將鐵欄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投在斑駁的牆上,如同猙獰的鬼影。

我抱著膝蓋坐在冰冷的草墊上,手腕上的勒痕還在隱隱作痛。心跳得依舊很快,卻不是全因為恐懼。他那張陌生的臉,那雙深邃的眼,還有那石破天驚的話語,反覆在我腦海中迴盪。

聖旨合併他到底是誰

三年來詩信往來的點點滴滴浮上心頭。那些精妙的詩詞,偶爾流露出的對朝堂時事的獨特見解,遠超一個普通書院學子的眼界。還有那隻總是能精準找到我窗欞的灰鴿……我早該察覺出不同的。

地牢裡寂靜得可怕,隻有遠處隱約傳來的更漏聲,滴答,滴答,敲打著漫長的夜。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極輕的腳步聲靠近。

我抬起頭,看見他不知何時已站在我的牢門外,隔著鐵欄望著我。看守的弟子竟不見蹤影。

你……我慌忙起身,衝到欄邊。

他伸出手,冰涼的指尖輕輕拂過我手腕上的紅痕,眼神裡滿是愧疚:疼嗎

我搖搖頭,有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卻不知從何問起。

嚇到你了他低聲問,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你到底……是誰我終於問出。

他沉默了一下,眸光在昏暗光線下閃爍:我姓蕭,單名一個澈字。

蕭澈!

我猛地睜大了眼睛。當朝太子太傅,亦是最得聖上信任的年輕權臣,據說時常微服巡訪各地學政,名字……便是蕭澈!傳聞中他年紀輕輕卻手段老辣,深得帝心。

竟然是他!

所以那聖旨,絕非虛言!

你……你為何要……我聲音發顫,無法想象這樣的人物,為何要冒充西山弟子,與我這小小的東山女書院生傳了三年的詩信。

他似是看穿我的心思,唇角彎起一個極淺的弧度:三年前,我奉密旨暗查東南學政,途經此地,聽聞兩院世仇之深,心下好奇,便潛入院中想一探究竟。那夜月色正好,我誤入東山書院後山,恰好撞見你……在對溪彈琴。

我想起來了。三年前的那個夜晚,我因家中逼婚煩悶,偷偷跑到後山散心,對著西山的方向彈了一曲《猗蘭操》。

琴音清越,卻有幽怨之氣。他輕聲道,我一時興起,便以簫聲相和。

是了,那夜確有一縷簫聲從西山方向傳來,清遠孤高,與我的琴音纏繞相融,竟生出幾分知己之感。後來,我便收到了第一封係在灰鴿腿上的詩箋,字跡瀟灑,落款是西山陳生。

陳生確有其人,是西山一名普通學子,性情溫和,不善言辭。我借用他的名號,一是為了方便探查,二是……他頓了頓,目光灼灼地看著我,不想以身份壓你,隻想以詩文會友。

三年來的點點滴滴,那些紙箋上的唱和,思想上的碰撞,靈魂的共鳴,原來並非虛妄。隻是陳生的背後,是這樣一個驚世駭俗的真實。

所以,私奔……我遲疑地問。

是計,亦非全是計。他眼神坦誠,兩院積怨太深,非猛藥不可解。我需一個契機,一個足以震動兩院、讓所有人都無法迴避的衝突,來推行合併之策。而我們的事,便是最好的導火索。

我的心微微沉了下去。所以,我隻是他棋盤上的一步棋

但約你私奔,亦是我的真心。他彷彿能洞悉我每一絲情緒變化,語氣急切了幾分,阿蘅,這三年的詩信,字字句句皆出我肺腑。我知你性情,若非真心悅你,絕不會以此等方式將你捲入局中。原本的計劃,是待事成之後,再向你坦白一切,光明正大求娶於你。隻是冇想到,兩院反應如此激烈,險些……

他眼中掠過一絲後怕,伸手緊緊握住我隔著鐵欄的手:讓你受驚了。

他的手心溫暖而乾燥,帶著令人安心的力量。我看著他眼中的真誠,心中的那點芥蒂漸漸消散。是啊,三年時光,上千封詩信,那些靈魂深處的共鳴,做不得假。

那明日……我仍有些擔憂。

放心。他自信地笑了笑,一切已安排妥當。隻是今晚,要委屈你在此稍待片刻了。

他還想說什麼,遠處傳來了腳步聲。他迅速鬆開我的手,低聲道:記住,無論明日發生什麼,都有我在。

說完,他身影一閃,便消失在黑暗的甬道儘頭,彷彿從未出現過。

看守弟子嘟囔著走回來,一切恢複死寂。

我坐回草墊,心潮卻再也無法平靜。蕭澈……原來是他。所有的疑慮、恐懼,似乎都被這個名字悄然撫平,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和隱隱的期待。

這一夜,註定無眠。

3

真相大白

第二天清晨,地牢的門被打開。刺眼的陽光湧進來,讓我一時有些不適。

我被帶出地牢,押解到書院正門的廣場上。

廣場上已是人山人海。東山、西山兩院弟子幾乎全部到齊,涇渭分明地站在兩側,氣氛凝重而緊張。兩位山長站在最前方,麵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眼底帶著血絲,顯然也是一夜未眠。

蕭澈也被押了過來,他已重新戴上了那張陳生的麵具,站在那裡,卻背脊挺直,氣度從容,與周圍劍拔弩張的氛圍格格不入。

朝陽升起,金光灑滿廣場。

就在兩位山長似乎下定決心,準備不顧那聖旨的威脅,也要先行處置我們以正門規之時——

遠處山道上,驟然響起清脆急促的馬蹄聲!

一隊盔甲鮮明的皇家騎士,護衛著一名身著硃紅官袍、手持明黃卷軸的天使,疾馳而至!馬蹄踏碎清晨的寧靜,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聖旨到——東山、西山書院眾人接旨——

尖細高昂的唱喏聲劃破天際,帶著不容置疑的皇家威嚴。

所有人,包括兩位山長,臉色瞬間煞白,再無一絲血色。他們難以置信地看向蕭澈,又看向那越來越近的皇家儀仗,最終不得不緩緩跪伏在地。

黑壓壓的人群如同潮水般矮了下去。

我和蕭澈也被按著跪下。

天使高踞馬上,目光掃過全場,緩緩展開那捲明黃的絹帛,朗聲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聞教育乃國之本,英才乃國之棟。東山、西山兩院,毗鄰而建,本應同心勠力,為國育才。奈何百年積怨,劃地為牢,相互攻訐,甚而私刑酷烈,有違聖人教化之道,實負朕望……

聖旨言辭嚴厲,痛陳兩院對立之弊,隨後話鋒一轉:

……特敕令,東山書院、西山書院即日起合併爲一,賜名‘文淵書院’!原有兩院山長,暫代掌院之職,需滌除舊弊,共謀新政,若再有掣肘內耗之舉,嚴懲不貸!院內一應規章,著吏部侍郎蕭澈全權負責厘定革新……欽此——

聖旨宣讀完畢,廣場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這真正的、不容抗拒的皇命震得失語。

兩位山長跪在地上,身體微微發抖,不知是憤怒還是恐懼。

天使將聖旨交到顫巍巍起身的兩位暫代掌院手中,隨即下馬,走到蕭澈麵前,竟是躬身一禮:蕭大人,陛下另有口諭,此事既了,請您儘快回京覆命。

蕭澈這才緩緩站起身,抬手,再次揭去了臉上的人皮麵具。

這一次,在明媚的晨光下,他的真實麵容清晰無比地展現在所有人麵前。俊朗眉目間那份從容氣度與隱隱威儀,再無遮掩。

有勞公公。他微微頷首,接過了天使遞來的代表他身份的魚符和官印。

廣場上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呼。直到此刻,所有人才真正相信,昨夜他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蕭澈轉過身,目光掃過全場,最後落在兩位麵如死灰的掌院身上。

王掌院,李掌院,他聲音平和,卻帶著上位者的威壓,聖意已明,望兩位從此摒棄前嫌,精誠合作,將文淵書院真正辦成天下學子嚮往之學府。至於舊規……

他頓了頓,目光掠過我和他腕上未消的紅痕,聲音微沉:凡阻礙求學、扼殺天性、戕害性命之陋規,即刻起,一律廢除!

他的話語擲地有聲,在廣場上空迴盪。

許多弟子的眼中,除了震驚,漸漸燃起了一絲光亮。尤其是那些曾因門規束縛而倍感壓抑的學子,更是露出了欣喜和期待的神情。

百年堅冰,似乎在聖旨的金光和這位年輕權臣的話語中,開始悄然融化。

蕭澈處理完交接事宜,在眾人複雜目光的注視下,坦然走到我麵前。

走吧。他朝我伸出手,眉眼溫和,我送你回去。

我看著他的手,又看向周圍那些或羨慕、或嫉妒、或仍帶著些許敵意的目光,略一遲疑。

他卻不由分說,輕輕握住了我的手腕,拉著我,穿過自動分開的人群,向著東山書院的內院走去。

陽光將我們的影子拉長,交織在一起。

一路無言。

直到走到我那間僻靜的齋舍附近,他才停下腳步。

暫時還會有些紛擾和非議,他看著我,低聲道,但彆怕,不會再有人能傷害你。新的書院規章我會儘快擬定,你會在這裡看到更廣闊的天地。

那你呢我抬頭問他,你要回京了

嗯,他點頭,京中尚有要事。但我很快就會回來。文淵書院之事,陛下既交於我,我便不會半途而廢。

他深深地看著我,彷彿要將我的模樣刻在心裡:阿蘅,等我回來。屆時,我將不再是以‘陳生’的身份,也不是以欽差的身份,而是以蕭澈的身份,光明正大地來見你。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微微一笑,笑容在晨光中格外清朗:那些詩信,可要好好儲存。將來,可是要當作聘禮的。

我的臉頰瞬間滾燙。

他還想說什麼,遠處傳來了天使催促的聲音。他無奈地笑了笑,最終隻是用力握了握我的手,低聲道:保重。

然後轉身,大步離去,硃紅衣袍在風中拂動,漸行漸遠。

我站在原地,望著他消失在視線儘頭,手腕上似乎還殘留著他掌心的溫度,心裡像是被什麼東西填得滿滿的,又漲又酸,帶著一種不真實的恍惚。

聖旨是真的,合併是真的,他是真的。

一場滔天大禍,轉眼間雲散雨收,甚至還劈開了一片嶄新的、不敢想象的天地。

4

書院新生

接下來的日子,文淵書院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和喧囂。

合併之事千頭萬緒。兩院的資產需要清點合併,師資需要重新調配,課程需要重新設置,最重要的是,那堵橫亙在人心中的高牆,並非一紙聖旨就能立刻拆除。

兩位老掌院雖然礙於皇命不敢明麵反對,但消極牴觸的情緒顯而易見。兩院弟子雖在同一片屋簷下,卻依舊習慣性地分成東西兩派,偶有摩擦衝突。舊的觀念並非一朝一夕所能改變。

但變化,終究是在發生。

蕭澈留下的幾位得力助手雷厲風行地推行新政。首先便是廢除了那些嚴苛到不近人情的舊規,特彆是嚴禁男女弟子、東西院弟子往來的條款。

學堂開始混合編班,西山的老先生來講授東山的弟子,東山的博士也去西山授課。一開始,課堂氣氛尷尬又怪異,但漸漸的,在學問的交流碰撞中,那種根深蒂固的敵意開始慢慢消解。

我和他的事,早已傳遍整個書院。我成了眾人目光焦點,有好奇,有探究,也有不少非議。但或許是因為蕭澈的餘威,或許是因為聖旨的震懾,並無人敢真正前來刁難我。

我儘量平和地對待一切,每日隻是埋頭讀書、習字、彈琴。偶爾,會在穿過庭院時,聽到身後竊竊的議論。

就是她啊……引得那位蕭大人……

真是好命……

也不知用了什麼手段……

我通常隻是加快腳步,不予理會。心緒卻時常飄向遠方。他此刻在做什麼京中的事情順利嗎他……何時會回來

期間,收到了他托人秘密送來的信。信上無非是說些京中趣聞,詢問書院近況,關心我是否安好,字裡行間透著關切,末尾總會附上一首短詩,一如過去三年那般。

每次收到信,都能讓我安心許久。

時間一天天過去,書院的變化越來越大。東西兩院的弟子開始在蹴鞠場上並肩作戰,開始在詩會上相互唱和,開始為了一個學術問題爭得麵紅耳赤卻又惺惺相惜。

那條曾經象征著界限與仇恨的虎溪,如今架起了新的石橋,常有弟子在溪邊共同讀書研討。

春去秋來,文淵書院漸漸步入正軌,煥發出前所未有的生機。

5

月下定情

又是一個月圓之夜。

我獨自坐在曾經遇見他的後山亭子裡,對著月光輕撫琴絃。彈的依舊是那曲《猗蘭操》,心境卻已大不相同。

一曲終了,身後傳來輕輕的擊掌聲。

我心頭猛地一跳,驟然回頭。

月光下,一人長身玉立,含笑望著我。青衣常服,卻掩不住通身的清貴氣度。正是我朝思暮想的那張臉。

蕭澈。

他回來了。

琴藝精進了不少。他笑著走近,很自然地在我身旁坐下,隻是曲中幽怨少了,多了幾分開闊之氣。

我看著他不說話,心跳得厲害,彷彿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怎麼幾個月不見,不認識我了他挑眉,故意湊近了些。

事情……都辦完了我低聲問。

嗯。他點頭,目光溫柔地落在我臉上,京中的麻煩事已了。陛下對文淵書院這幾個月的變化很是滿意。我向陛下請了長假,以後,可以長久留在這裡了。

長留我的心因這兩個字雀躍起來。

這段時間,辛苦你了。他輕聲道,語氣裡帶著憐惜,那些風言風語,我都聽說了。

我冇事。我搖搖頭,書院很好,比以前好太多了。

那就好。他笑了笑,從袖中取出一個精巧的錦盒,遞到我麵前,打開看看。

我疑惑地接過,打開盒蓋。裡麵並非金銀珠寶,而是一枚刻著並蒂蓮的青玉印章,旁邊還有一摞厚厚的、寫滿字跡的紙箋。

這是

印章是聘禮的一部分。他語氣坦然,耳根卻微微泛紅,這些紙,是我這幾個月在京中,根據前朝舊例和當下國情,草擬的文淵書院新規細則,其中特意明確了女子在書院的權利,包括參政議政、自由擇偶等條款。阿蘅,這是我答應過你的,更廣闊的天地。

我拿起那摞沉甸甸的紙箋,藉著月光,能看到上麵密密麻麻的字跡,條分縷析,嚴謹周密,卻又處處透著開明與革新。我能想象他為此耗費了多少心血。

這比任何珠寶首飾都更讓我心動。

還有,他看著我,眼神變得無比認真,阿蘅,我此次回來,還想問你一件事。

什麼

三年前,我以‘陳生’之名,與你詩信傳情。半年期,我以蕭澈之名,與你相約虎溪。今日,他深吸一口氣,目光灼灼,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我想以我本人,蕭澈,蕭明遠,問你,可願嫁我為妻從此並肩,看這文淵書院桃李天下,看這世間海晏河清

月光灑在他臉上,勾勒出他清晰的輪廓,他的眼睛亮得驚人,裡麵盛滿了我的倒影和毫不掩飾的深情。

我看著他的眼睛,看著他手中那枚象征著承諾的玉印,看著那摞寫滿未來與希望的紙箋。

三年來的點點滴滴,那些紙短情長的夜晚,那夜虎溪邊的驚心動魄,地牢中的不離不棄,還有這幾個月來的思念與等待,瞬間全都湧上心頭。

眼眶微微發熱,我迎著他的目光,緩緩地,堅定地點了點頭。

我願意。

笑容瞬間在他臉上綻開,如同衝破雲層的皎月,明亮而耀眼。他伸出手,緊緊將我擁入懷中。

他的懷抱溫暖而堅實,帶著風塵仆仆的氣息,卻讓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遠處,書院的方向傳來了隱約的鐘聲,悠遠而綿長,迴盪在山穀之間,彷彿在宣告著一箇舊時代的徹底結束,和一個新時代的安然降臨。

月光如水,靜默流淌,將相擁的我們的影子,溫柔地疊印在一起。

山河為聘,歲月為證。

文淵書院的故事,纔剛剛開始。而我們的故事,也終於從地下的詩箋,走到了陽光之下,即將書寫新的篇章。

虎溪的水聲潺潺,溫柔地應和著那象征著新生的鐘聲,一路向前,再無阻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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