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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靈均醒來時,晨光正透過土坯房的縫隙灑在他的臉上。他眯著眼睛,感受著光線中飛舞的塵埃,像極了那些年他無數次在草原上看到的、被陽光穿透的蒲公英種子。
這是他平反回到北京父親家的第三個月,卻依然會在每個清晨恍惚間以為自己還躺在祁連山下的那間小屋裡,耳邊應該有著李秀芝輕柔的呼吸聲和兒子清清夢中囈語。
靈均,醒了嗎門外傳來父親許景由的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忽視的距離感,早餐已經準備好了,九點司機送你去出版社。
許靈均坐起身,揉了揉臉。就來了,爸。
他的目光落在床頭櫃上那張照片上——李秀芝摟著七歲的清清,站在他們親手壘起來的小院前,身後是無邊的草原。照片邊緣已經磨損,這三年來他不知看了多少遍。
下樓時,許景由正坐在長餐桌主位看報,金絲眼鏡後的目光銳利如常。桌上擺著西式早餐,銀製餐具在晨光中閃著冷硬的光。
昨晚睡得好嗎許景由放下報紙,示意女傭倒咖啡。
還好。許靈均簡短地回答。他始終不習慣這種奢靡的生活,就像他始終不習慣稱呼眼前這個陌生男人為父親。
二十多年前,許景由拋下妻兒遠赴美國,那時許靈均才十一歲。母親病逝後,他被貼上資產階級棄嬰的標簽,在批鬥聲中長大,最後被放逐到西北牧場改造。而許景由在美國建立了商業帝國,如今回國投資,成了受人敬仰的愛國華僑。
命運開的這個玩笑,許靈均至今不知該如何麵對。
出版社那邊我已經打點好了,許景由切著煎蛋,語氣平常得像在談論天氣,你先從編輯做起,熟悉一下業務。畢竟將來要接手整個集團的文化產業部。
許靈均握緊了餐刀,指節發白。爸,我說過很多次了,我隻是回來看看您,等手續辦妥了,我還要回牧場去。
許景由歎了口氣,放下刀叉。靈均,你四十二歲了,人生還有幾個四十二年你在那片荒原上浪費了最好的年華,現在該回到本該屬於你的生活中來。
那不是浪費。許靈均聲音低沉卻堅定,那裡有我的妻子和兒子,有我的學生們,那纔是我的生活。
許景由搖頭,語氣中帶著不解和一絲難以察覺的傷痛。一個幾乎文盲的農村女子,一個破舊土房,這就是你選擇的人生你知道如果你接受繼承權,你能擁有什麼嗎
我知道。許靈均望向窗外,北京的天空灰濛濛的,不像草原那般湛藍通透,但我更知道我需要什麼。
餐桌上陷入沉默,隻有銀器碰撞瓷盤的細微聲響。
去出版社的路上,許靈均望著車窗外飛速後退的高樓大廈,思緒卻飄回了那片廣袤草原。他想起李秀芝第一次怯生生踏進他那間土坯房的樣子,想起他們如何一起壘起院牆,種下樹木,想起清清第一聲啼哭如何劃破草原的寂靜。
那些年被認為是改造的時光,卻成了他生命中最自由的歲月。
到達出版社後,社長親自迎接,態度恭敬得讓許靈均不適。他被引到一個寬敞明亮的辦公室,桌上已經堆滿了待審稿件。
許總編,這是近期要出版的一些書稿,您先熟悉一下。社長說。
叫我老許就好。許靈均糾正道,但社長隻是笑笑,退出了辦公室。
整個上午,許靈均試圖集中精力審閱書稿,卻總是不自覺地想起牧場小學的孩子們。他答應過秋天回去繼續教他們認字讀書,而現在已是初秋。
午休時,他忍不住往牧場撥了個電話。線路嘈雜,等了許久纔有人接起。
喂,找誰啊是個陌生聲音。
請問李秀芝在嗎我是她丈夫許靈均。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這兒冇李秀芝這個人,你打錯了。
許靈均愣了一下,不可能,我打的是祁連山牧場辦公室電話,請問郭蹁子主任在嗎
老郭調走啦,現在是劉主任。你說的李秀芝是不是那個...等等,你說你叫許靈均對方聲音突然變得奇怪。
是,我是許靈均。
電話那頭傳來壓低聲音的交談,然後那人回來說:同誌,你肯定搞錯了,我們這兒冇你要找的人。
喀嚓一聲,電話被掛斷了。
許靈均握著聽筒,愣住了。一種莫名的不安攫住了他。他再次撥號,卻再也無人接聽。
接下來的幾天,這種不安與日俱增。他往牧場連寫了好幾封信,都石沉大海。往鄰居家打電話,要麼無法接通,要麼被告知不認識李秀芝。
可能隻是通訊不便,許景由在晚餐時輕描淡寫地說,偏遠地區都這樣。你不如把她們接到北京來,我給安排住處和工作。
許靈均搖頭,秀芝不會離開草原的,她說那裡的天空比任何地方都遼闊。
許景由笑了笑,那笑容裡有一種許靈均讀不懂的複雜情緒。人都是會變的,靈均。也許她已經不是你記憶中的那個農村姑娘了。
當晚,許靈均做了決定。他必須回牧場一趟。
聽到兒子要回西北,許景由的反應出乎意料地激烈。你瘋了剛安定下來又要回那種地方如果捨不得那娘倆,我派人接他們來就是!
爸,我不是征求您的同意,隻是告知您我的決定。許靈均平靜卻堅定地說。
許景由深吸一口氣,突然變得疲憊蒼老。靈均,有些事情...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但我希望你留在北京,為了我,也為了你自己。
許靈均注視父親良久,輕聲問:您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許景由的目光閃爍了一下,隨即恢複平靜。我能瞞你什麼隻是...我剛找回你不久,不想再失去你了。
這個解釋合情合理,但許靈均心中的疑慮並未完全消散。
由於各種手續和父親的安排,許靈均的回程一拖再拖。轉眼一個月過去了,草原已經該入冬了。
終於,在初冬的一個清晨,許靈均登上了前往西北的火車。許景由到車站送行,臨彆時緊緊擁抱了他,這個過於用力的擁抱讓許靈均有些意外。
無論發現什麼,記住爸爸都是為你好的。許景由在他耳邊低語,聲音有些顫抖。
火車開動了,許靈均望著站台上父親越來越小的身影,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父親正在永彆。
經過三天兩夜的顛簸,火車終於到站。許靈均迫不及待地跳下車,深吸了一口西北凜冽而熟悉的空氣。他雇了一輛馬車,急切地趕往牧場。
越是臨近牧場,他的心越是揪緊。草原上已經覆蓋了一層薄雪,熟悉的景象讓他眼眶發熱。他想象著秀芝和清清看到他時的驚喜表情,想象著衝進那個溫暖的小屋,聞到奶茶的香氣...
然而當馬車終於停在那條熟悉的小路儘頭時,許靈均愣住了。
他記憶中的小院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棟嶄新的磚房,院牆高聳,鐵門緊閉。煙囪裡冒著煙,顯然有人居住。
許靈均心跳加速,快步上前敲門。等了片刻,門開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中年男子疑惑地看著他。
你找誰
請問...李秀芝是住這裡嗎許靈均的聲音因緊張而沙啞。
男子皺眉,不認識。你找錯地方了。
不可能!許靈均急切地解釋,我三年前離開時就在這裡住,那是我和妻子一起蓋的房子,院子裡有棵沙棗樹,還有...
男子打斷他,同誌,這房子是我兩年前新建的,之前這裡就是片荒地,啥也冇有。你肯定記錯地方了。
許靈均如遭雷擊,呆立當場。他環顧四周,遠處的山巒輪廓,那條蜿蜒的小河,分明就是他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
郭蹁子呢牧場辦公室的郭主任他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老郭病退啦,現在在縣裡兒子家養老吧。男子語氣緩和了些,同誌,你冇事吧臉色很不好。
許靈均茫然搖頭,轉身離開。他踩著薄雪,漫無目的地在草原上走著,大腦一片空白。
他的家不見了妻子和兒子不見了這怎麼可能
不知不覺,他走到了牧場小學。那是幾間低矮的土坯房,與他離開時彆無二致。正是放學時間,孩子們歡呼著跑出來,看到他這個陌生人,都好奇地圍過來。
叔叔你找誰一個約莫十歲的男孩問道。
我找...我原來在這裡教書,許靈均艱難地組織語言,你們認識清清嗎許清清,今年該十歲了。
孩子們麵麵相覷,搖頭。
一個稍大點的女孩說:我們學校冇有叫許清清的同學。老師裡也冇有姓許的。
許靈均感到一陣眩暈,扶住了牆壁。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教室裡走出來——是老教師周炳章,他們曾共事多年。
周老師!許靈均如同看到救星,衝上前去,周老師,是我,許靈均!
周炳章推了推老花鏡,仔細打量著他,臉上浮現出困惑的表情。許...靈均抱歉,同誌,您是不是認錯人了
許靈均的心沉入冰窖。周老師,我是許靈均啊!我們在一起教了八年書!您還記得嗎我被打成右派下放到這裡,您還偷偷給我書看...
周炳章的表情從困惑轉為同情。同誌,您可能搞錯了。我們這兒確實來過不少下放改造的,但我從冇教過一個叫許靈均的同事。您是不是...生病了他指了指腦袋。
許靈均後退幾步,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切。要麼是他瘋了,要麼是整個世界的瘋了。
那李秀芝呢從四川逃荒來的姑娘,後來嫁給了我他幾乎是在哀求了。
周炳章搖頭歎氣,冇聽說過。同誌,天快黑了,雪要下大了,你還是去場部招待所找個地方住吧。
許靈均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場部招待所的。他辦了入住手續,值班的年輕人同樣表示不認識他所說的任何人。
房間裡冰冷而簡陋,許靈均和衣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上的蛛網,整個人被一種巨大的荒誕感吞噬。三年的離彆,難道足以讓一個人存在的所有痕跡都被抹去嗎
夜深了,風雪越來越大,敲打著窗戶。許靈均輾轉難眠,索性起身,藉著月光打量這個房間。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牆角的那箇舊書桌上——桌腿內側,刻著幾個小小的字:許清清的桌子。
他的心跳幾乎停止。撲到桌前,顫抖著手撫摸那些刻痕。是的,這是他教兒子寫字時刻下的!這個書桌原本在他家裡!
他瘋狂地翻找抽屜,在最深處的縫隙裡,摳出了一小塊褪色的紅布——那是從秀芝最喜歡的那件衣服上扯下來的布條,清清總是捏著它入睡。
這一切證明他不是瘋了!他的家人真實存在過!
激動過後,更大的困惑襲來:為什麼所有人都否認他們的存在為什麼他家的房子不見了究竟發生了什麼
淩晨時分,風雪稍歇,許靈均悄悄離開招待所,憑著記憶向牧場檔案室摸去。他要查記錄,證明自己和家人的存在。
檔案室是一間低矮的平房,鎖已經鏽蝕,許靈均冇費多大勁就弄開了。打著手電,他在滿是灰塵的檔案架中翻找著職工登記表和住戶檔案。
一小時過去了,兩小時過去了,他一無所獲。冇有許靈均的檔案,冇有李秀芝的登記,甚至連清清出生時他親手填寫的申請奶粉的表格都不見了。
就在他幾乎絕望時,在角落一個廢棄的檔案櫃底層,他發現了一本被遺漏的訪客登記簿。翻到1980年的記錄,他的目光定格在9月17日那一頁:
許景由,男,美籍華僑,探親(子許靈均)
父親來過!就在許靈均回到北京後不久!而他從未提及此事!
許靈均的心臟狂跳起來,繼續翻頁。在登記簿背麵,他發現了幾行潦草的鉛筆字,似乎是值班人員的隨手記錄:
許華僑今日離場,帶走了許老師的妻兒(李秀芝和許清清),說是接到北京團聚。郭主任協助辦理手續。
許靈均的手開始顫抖。父親帶走了秀芝和清清為什麼他們從未到北京為什麼所有人都否認他們的存在
他繼續翻找,在檔案櫃最底層的縫隙中,摳出了一張被揉皺的紙條。展開一看,是秀芝的筆跡!隻有匆匆幾個字:
靈均:我們被帶走了,去北京找你。郭主任說這是你父親的安排。清清病了,我很害怕。快來接我們。——秀芝
字跡潦草,似乎是在極度慌亂中寫下的。紙條背麵有淡淡的藥水痕跡和半個模糊的指紋。
許靈均癱坐在地上,腦海中一片混亂。父親帶走了他的家人,但他們從未到達北京。這三年來,父親一直在阻止他回牧場,甚至可能...篡改了一切記錄。
為什麼發生了什麼
天快亮時,許靈均悄悄返回招待所。他現在確定一件事:父親許景向隱瞞了重大真相。他必須回北京問個明白,但不能打草驚蛇。
然而當他回到招待所,卻發現房間被人翻過了。雖然物品大致放回原處,但他故意放在行李箱夾層的一根頭髮不見了——那是他離開北京前特意放置的,作為一種簡單的警報裝置。
有人來搜查過他的房間。
許靈均背脊發涼。他意識到,自己可能處於危險之中。
當天,他假裝沮喪地告訴招待所值班員,他要回北京了,記憶出了問題,得回去看病。他買了回京的車票,公開收拾行李,但在火車開動前最後一刻,他溜下了車。
他必須去找郭蹁子——前牧場辦公室主任,登記簿上提到他協助辦理手續的人。
郭蹁子退休後住在縣城兒子家。許靈均搭上一輛拖拉機,頂著風雪趕往縣城。一路上,他心神不寧,不斷回想著與父親相處的點滴細節。那個表麵上冷漠卻似乎關心他的父親,難道一直在演戲目的是什麼
到達縣城時已是傍晚。許靈均幾經打聽,終於找到了郭蹁子兒子家。那是一個簡樸的院落,煙囪裡冒著炊煙。
許靈均敲了半天門,纔有一箇中年婦女警惕地開了一條縫。
找誰
請問郭蹁子主任是住這裡嗎我是他以前的同事,許靈均。
聽到這個名字,婦女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不、不認識!你找錯了!她慌忙要關門,許靈均強行抵住。
大姐,我求求你,我就問幾句話!我知道郭主任在這裡,登記簿上寫著他協助我父親帶走了我的妻兒!他們失蹤三年了!
婦女的眼中閃過恐懼,壓低聲音說:你快走吧!會惹禍上身的!那些人不簡單!
哪些人許靈均急切地問,告訴我,求你了!
這時,屋內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讓他進來吧。
婦女猶豫了一下,不情願地打開門。許靈均走進屋裡,看到一個老人坐在輪椅上,裹著厚毯子,正是郭蹁子。但他老得驚人,雙眼渾濁無神,嘴角歪斜,明顯中風過。
郭主任!許靈均衝上前,我是許靈均啊!您還記得我嗎
郭蹁子緩緩抬起頭,混濁的眼睛努力聚焦。許...老師他聲音含糊不清,你...還活著
這句話如冰水澆頭,許靈均愣住了。我當然還活著!您這是什麼意思
郭蹁子顫抖著伸出手,抓住許靈均的衣袖。他們說你...病死了...在北京...所以...
所以什麼誰說我病死了許靈均急切地追問。
郭蹁子的兒媳緊張地看向窗外,小聲說:許老師,您快走吧。自從三年前那件事後,爹就中了風,那些人說要是亂說話,我們全家都...
哪些人許靈均轉向她,幾乎是在吼叫,告訴我!
突然,郭蹁子激動起來,歪斜的嘴巴努力形成詞語:車...車禍...不是意外...他們...滅口...他劇烈咳嗽起來,婦女急忙上前照顧。
許靈均如遭雷擊,踉蹌後退。車禍什麼車禍秀芝和清清呢
郭蹁子努力抬起顫抖的手,指向牆角的一箇舊箱子。那裡...東西...留著...說完這些,他彷彿用儘了全部力氣,頭一歪,昏睡過去。
婦女驚慌地催促:快走吧!求你了!那些人經常來檢視,要是被髮現...
許靈均快步走到牆角,打開箱子。裡麵是一些舊衣物和檔案,最上麵是一個牛皮紙信封。他抓起信封,匆匆離開。
在縣城的破舊招待所裡,許靈均顫抖著手打開信封。裡麵是一份泛舊的事故報告影印件——三年前,一輛從牧場開往省城的長途汽車在山區墜崖,車上無人生還。乘客名單中,有李秀芝和許清清的名字。
事故原因:刹車失靈。
報告日期:1980年9月20日——也就是父親帶走他們三天後。
許靈均的世界崩塌了。他癱坐在地上,無法呼吸。秀芝和清清死了三年前就死了
但為什麼父親要隱瞞為什麼篡改記錄為什麼所有人都否認他們的存在
他繼續翻看信封裡的東西,發現了幾張照片——是事故現場的照片,模糊而血腥。還有一份倖存者名單,全是陌生名字。
最後,是一份簡短的法醫報告附件,其中一行被鉛筆圈出:
一名兒童屍體始終未找到,推測被野獸拖走或落入深穀。
清清的屍體冇找到
許靈均的心中重新燃起一絲微弱的希望。如果冇有找到屍體,也許清清還活著
他連夜返回郭蹁子家,但這一次,那棟房子漆黑一片,敲門無人應答。鄰居警惕地打開門縫,告訴他郭家父子下午突然搬去外地親戚家了。
許靈均明白,自己來遲了一步。有人先到了。
此刻,站在風雪中的許靈均意識到,他不能再信任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親。他必須獨自查明真相。
回到招待所,他仔細研究那些檔案,發現在事故報告背麵有一個模糊的印章痕跡:紅星汽車修理廠。這是那輛出事大巴的檢修單位。
第二天,許靈均找到了這家位於省城的汽車修理廠。經過多方打聽,他找到一個已經退休的老檢修工。
提起那起事故,老檢修工記憶猶新。那輛車出事前一週剛在這裡大修過,刹車係統全部換新了,不可能失靈!
但事故報告明確說是刹車失靈。許靈均說。
老檢修工壓低聲音:事後有人來調查,取走了維修記錄。但我知道,那輛車被動過手腳。有人在刹車油管上鑽了微孔,平時看不出,連續下坡時油壓升高,纔會突然失靈。
這是謀殺許靈均聲音顫抖。
老檢修工緊張地環顧四周,同誌,這話我可冇說。我隻是個修車的,什麼都不知道。他匆匆離開,但轉身前塞給許靈均一張紙條。
回到住處,許靈均打開紙條,上麵寫著一個名字和地址:張建軍——事故唯一倖存者,當時昏迷被誤認為死亡,甦醒後失蹤。試試這個地址。
希望之火重新燃起。許靈均立即動身前往紙條上的地址——鄰省的一個偏遠山村。
經過艱難尋找,他終於在一個山腳下的小屋裡找到了張建軍。那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臉上有可怕的傷疤,走路一瘸一拐。
起初,張建軍極度警惕,否認自己是事故倖存者。直到許靈均拿出妻兒的照片,講述了自己的故事,男人才緩緩開口,眼中充滿恐懼。
那不是事故,張建軍聲音沙啞,那些人先上車檢查了什麼,然後在途中動了手腳。我聽見他們低聲說‘許先生吩咐,不能留活口’。
許靈均如墜冰窟。許先生你確定
張建軍點頭,我裝死才逃過一劫。後來聽說他們在醫院補刀,就把真正昏迷的人都...所以我逃到了這裡。他撩起衣襟,露出腹部一道猙獰的傷疤,這是他們補刀時留下的,我屏住呼吸才騙過他們。
許靈均渾身冰冷。父親要殺害他的妻兒為什麼
你記得那些人的樣子嗎
張建軍搖頭,都戴著帽子口罩。但我記得一個人手背上有道疤,像蜈蚣一樣。還有一個人稱呼另一個‘老陸’。
老陸許靈均想起父親身邊那個沉默的助理,姓陸,手背上正有一道蜈蚣狀的疤痕!
真相如冰錐刺入心臟。許靈均幾乎站立不住。
告彆張建軍,許靈均失魂落魄地回到縣城。此刻的他明白了殘酷的真相:父親許景由策劃殺害了他的妻兒,隻為徹底切斷他與過去的聯絡,讓他安心留在北京繼承家業。
但為什麼連清清都不放過隻是個七歲的孩子啊!
還有那一線希望:清清屍體始終未找到。
許靈均決定回北京麵對父親。但在那之前,他需要更多證據。
他再次潛入牧場檔案室,這次他找到了當年事故現場的搜救記錄。在未找到遺體一欄,確實有許清清的名字。但奇怪的是,附註中有一行小字:兒童棉襖發現於穀底溪邊,有撕裂痕跡,附近有狼爪印。
這解釋合情合理,但許靈均注意到報告日期是9月25日——事故發生後五天。而根據氣象記錄,事故後第三天就開始下大雪,搜救隊在第四天就因天氣惡劣暫停了搜尋。
那麼第五天是誰找到了棉襖為什麼冇有相應記錄
許靈均繼續翻找,終於在一個被遺忘的角落髮現了一份未歸檔的值班日誌。在9月24日那頁,有一行潦草的字跡:
晚8點,許華僑來電,詢問搜救進展,特彆問及兒童遺體是否找到。
父親在事故後第四天就知道清清屍體冇找到!但他從未告訴許靈均,反而一直聲稱全家都在事故中遇難。
越來越多的疑問彙聚成一股寒意。許靈均意識到,或許父親不僅僅是在事後掩蓋真相,而是從一開始就...
一個可怕的念頭浮現在腦海:如果清清當時冇死呢如果父親知道這一點卻隱瞞了呢
許靈均立即動身回北京。這一次,他不再公開行動,而是偽裝成一個普通工人,混在貨運列車上。他需要暗中調查,不能再讓父親知道他的行蹤。
回到北京後,許靈均冇有回家,而是找了一家偏遠的小旅館住下。他開始暗中跟蹤父親和那個手上有疤的助理老陸。
幾天跟蹤一無所獲,直到一個雨夜,許靈均看到老陸獨自開車前往西山方向。他悄悄打車跟上。
老陸的車最終停在一處僻靜的療養院外。許靈均遠遠看著,見老陸與門衛交談後進入院內。
這處療養院守衛森嚴,許靈均無法進入。但他記下了這個名字:西山安寧療養院。
第二天,許靈均假扮訪客試圖進入,被前台拒絕:冇有預約和內部許可,一律不得入內。
正在僵持時,許靈均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內部走廊一閃而過——那是父親許景由的私人醫生!
許靈均立即退出,繞到療養院後方。經過一天觀察,他發現每天下午三點,有一輛補給車從後門進入。他趁機藏在車底,混入了院內。
療養院內部比想象中更加戒備森嚴,許靈均小心翼翼避開監控和巡邏的保安。在一處僻靜走廊,他聽到兩個護士的對話:
316那個孩子今天情況怎麼樣
還是老樣子,不說話。真可憐,這麼小就被關在這裡...
噓!彆亂說!那可是重要人物交代的...
許靈均的心狂跳起來。孩子重要人物
他找到316房間,門緊鎖著,視窗很高且磨砂,看不到裡麵。正當他焦急時,門突然開了,一個護士推著藥品車出來。
刹那間,許靈均瞥見房間裡那個坐在窗邊的瘦小背影——那麼熟悉,儘管三年過去,他依然一眼認出:那是他的兒子清清!
許靈均幾乎要衝進去,但理智阻止了他。他悄悄退出療養院,心中既狂喜又憤怒。清清還活著!被父親關在這裡!
當晚,許靈均製定了一個營救計劃。他買了一些必要工具,準備第二天行動。
然而第二天清晨,當他回到療養院附近時,發現戒備突然加強了許多。顯然,他的行蹤已經被髮現。
許靈均立即改變計劃,決定直接麵對父親。
他撥通了許景由的私人電話。當父親的聲音傳來時,許靈均單刀直入:我知道清清還活著。在西山療養院。今天我要帶他走。
電話那頭沉默良久,許景由的聲音突然變得冰冷陌生:你不該插手這件事,靈均。回家來,我們談談。
談什麼談您如何謀殺我的妻子,綁架我的兒子許靈均聲音顫抖。
許景由歎了口氣,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回家來,我告訴你全部真相。
不。我要先見到清清,確保他安全。否則我就報警。
許景由的聲音突然尖銳起來:報警你以為警察會相信一個‘精神有問題’的人的話還記得牧場所有人都認為你瘋了嗎我完全可以讓你也‘被精神病’,關進同一家療養院!
許靈均心寒如冰。為什麼爸,為什麼這麼做
許景由的聲音突然疲憊不堪:回家來,靈均。有些事,是時候讓你知道了。
許靈均最終同意回家麵對父親。但他悄悄錄了音,並將所有證據備份寄給了北京唯一可信的朋友——一位新華社記者。
走進許家豪宅時,許靈均感到前所未有的寒意。許景由坐在書房沙發上,麵前擺著一瓶威士忌和兩個杯子。老陸站在角落,麵無表情。
坐吧。許景由指了指對麵。
許靈均站著不動,清清為什麼在療養院秀芝真的是你殺的嗎
許景由倒了兩杯酒,推給兒子一杯。喝了吧,你需要它。
見許靈均不接,許景由自己一飲而儘,緩緩開口:李秀芝的死是個意外。我本隻是想送走他們,給你更好的未來。但那輛車...出了事故。
修理工說刹車被人動了手腳。許靈均冷冷道。
許景由眼神閃爍,那是意外。我承認我事後掩蓋了真相,是不想讓你痛苦。至於清清...他頓了頓,那孩子目睹了母親死亡,精神受了刺激,我才安排他接受專業治療。
治療關在禁閉室裡叫治療許靈均激動起來,你一直騙我說他們都死了!為什麼
許景由突然激動地站起:因為你不屬於那裡!你是我許景由的兒子!應該繼承億萬家產,而不是在荒原上放馬教書!那個農村女人和野孩子隻會成為你的拖累!
許靈均難以置信地看著父親,所以你就殺了秀芝,囚禁了清清就為了你的帝國繼承計劃
許景由麵色灰白,沉默良久,終於緩緩點頭: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這句話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許靈均衝向父親,被老陸攔住。掙紮中,許靈均扯開了老陸的袖子,看到他手背上那道蜈蚣狀的疤痕。
是你!是你動了刹車!許靈均怒吼。
老陸麵無表情,許先生,需要我處理嗎
許景由疲憊地揮手,不。他轉向許靈均,眼中突然湧出淚水,靈均,你永遠不會明白...我失去了你母親,不能再失去你。那些年我每天都在後悔拋下你們...當我終於有能力補償你時,卻發現你選擇了那種生活...
那不是你殺人的理由!許靈均嘶聲道。
突然,書房門被撞開,一群警察衝了進來。許靈均的朋友——那位新華社記者——帶著警方趕到了。
許景由震驚地看著這一切,突然大笑起來,笑聲蒼涼而瘋狂。太晚了,靈均。你已經和我一樣了。
什麼意思許靈均警惕地問。
許景由直視兒子的眼睛,你以為你是無辜的嗎三年前,我給你的那筆錢——你說要捐給牧場小學的那筆錢——實際上來自我的走私活動。你親自簽字接收的。從法律上講,你是共犯。
許靈均如遭雷擊,想起三年前父親確實給過他一筆錢,他立即轉贈給了牧場小學。當時隻覺得是父親在做慈善,冇想到...
許景由微笑著,那笑容殘酷而悲涼:歡迎來到現實世界,兒子。現在,我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了。
警方帶走了許景由和老陸。許靈均因配合調查被暫時釋放。他立即趕往西山療養院,警方已經先行一步解救出了清清。
當看到那個瘦弱、眼神空洞的男孩時,許靈均的心碎了。三年隔離生活讓清清幾乎失去了語言能力,見到父親也隻是微微退縮。
清清,是爸爸啊...許靈均淚流滿麵,輕輕抱住兒子。許久,清清才彷彿認出了他,小聲啜泣起來。
隨後的調查揭示了更多驚人真相:許景由的商業帝國建立在走私和貪汙之上;老陸曾是多起意外事故的執行者;甚至許靈均平反回京的過程也被精心操縱,以確保他完全依賴父親。
最令人震驚的是,警方在許家地下室發現了許景由的日記。其中記錄了一個扭曲的故事:許景由深愛許靈均的生母,因被迫離開而心理逐漸扭曲。當他發現兒子與一個農村女子結婚時,認為這是對自己命運的拙劣模仿,決心糾正這個錯誤。
然而,在日記最後一頁,警方發現了一個更驚人的事實:
今天見到那孩子了,他眼睛太像他奶奶。我後悔了,但已無法回頭。隻能將他藏起來,至少保住許家血脈。
這段話讓許靈均產生了懷疑。他要求進行DNA檢測,結果震驚了所有人——清清與他冇有血緣關係!
那麼這個孩子是誰為什麼許景由要如此保護他
許靈均重返牧場,經過艱難調查,終於從一個老牧工口中得知真相:當年李秀芝在逃荒路上曾救過一個孤兒的性命,那孩子一直跟著她,被當作清清的雙胞胎兄弟撫養。事故發生後,許景由誤將他認作親孫子,才發現真相已晚。
而這個孩子——現在的清清——實際上是許景由商業對手的孫子,對方家族一直在尋找他!
真相大白後,許靈均麵臨艱難選擇:將孩子送回他真正的家族,還是繼續當作自己的兒子撫養
與此同時,許景由在獄中突發心臟病去世,留給兒子一封信:
靈均,我一生都在錯誤中度過。最後唯一做對的事,是保住了那孩子的生命。他不是你的骨肉,但他是你精神的傳承——就像你母親的精神一直在你身上一樣。原諒一個愚蠢的父親吧。
許靈均握著信紙,淚流滿麵。他最終決定繼續撫養這個孩子,並取名為許念芝,紀念他永遠失去的愛人。
父子二人離開了北京,回到祁連山下的牧場。在那裡,許靈均重建了小屋,繼續教書育人。而念芝在草原的廣闊天地中逐漸走出創傷,學會了微笑和說話。
又一個春天來臨,草原上野花盛開。許靈均牽著念芝的手,站在山崗上遠眺。風中傳來牧馬人的歌聲,蒼涼而悠遠。
爸爸,媽媽是什麼樣的人念芝突然問。
許靈均望著無邊的草原,輕聲回答:她就像這片土地一樣,平凡而偉大,脆弱而堅強。
他抱起孩子,指向天地交界處:她就在那裡,在每一株草,每一朵花,每一縷風中。她從未離開。
夕陽西下,父子二人的身影在草原上拉得很長很長,彷彿與這片土地永遠連接在了一起。
許靈均知道,他的人生經曆了太多黑暗與背叛,但也擁有過無條件的愛和純真的信任。而今,他選擇將這份愛傳遞下去,在這片廣袤的草原上,贖罪與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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