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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喜宴

夫人,侯爺今夜……許是宿在書房了。

貼身侍女春禾的聲音又輕又顫,透著十二萬分的小心。

我端坐於一片烈火般的婚床上,鳳冠沉重,霞帔如枷。聞言,隻是平靜地摘下一對赤金遊龍戲鳳耳墜,放入妝匣。

意料之中。

畢竟,這場婚事本就是一樁荒唐的笑話。

半月前,一紙聖旨,將我這蘇家庶女賜婚於當朝新貴,永定侯沈昭淵。

——為他那早逝的白月光,我的嫡姐蘇錦瑟,沖喜。

活人給死人沖喜,天底下冇有比這更尊貴的荒唐了。

滿屋的紅燭劈啪作響,將我的影子投在灑滿花生桂圓的錦被上,影影綽綽,像個格格不入的鬼。

前世的我,也是這樣枯坐到天明。然後用儘一生去捂熱沈昭淵那顆比冰還冷的心,最終卻落得個被他親手灌下毒酒,為蘇錦瑟騰位置的下場。

哦,那時他還不知道蘇錦瑟冇死。他隻是覺得,我這卑賤的庶女,活著都是在玷汙他為亡妻保留的侯夫人之位。

唇角勾起一絲幾不可察的冷笑。

這一世,我可不會再犯傻了。

春禾,我輕喚一聲,熄燈吧,我乏了。

春禾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應了聲是,將一盞盞燭火吹熄。滿室喜慶的暖光褪去,唯有月色如水,透過窗欞,在地上鋪開一片冰冷的清霜。

黑暗中,我側耳傾聽。

前院的喧囂早已散儘,整個侯府靜得能聽見遠處更夫的梆子聲。

篤,篤篤。

三長兩短。這是府中巡夜護衛換防的暗號。

換防過後,府中最森嚴的時刻便會迎來一炷香的鬆懈。

算算時辰,他也該動身了。

去見他真正的新娘。

我悄無-聲息地起身,嫁衣繁複,行動不便。索性,隻著了件素白的中衣,長髮未綰,如一縷幽魂,貼著牆根,溜出了這所謂的婚房。

沈昭淵,我死去的夫君。

這一世,就讓我先看看,你為我那死去的嫡姐,準備的究竟是怎樣一具……溫香軟玉的棺材。

第二章:夜叩

永定侯府極大,但通往禁地的路,我閉著眼都能走。

前世無數個日夜,我都在這條路上徘徊,像一頭被無形囚籠困住的獸,嫉妒、疑惑,卻又不敢越雷池一步。

那座彆院,名為晚錦居,是我嫡姐蘇錦瑟生前的閨房名字。自她三月前病故後,這裡便成了侯府的禁區,由沈昭淵的親衛看守,任何人不得靠近。

月光下,我躲在一座假山後,呼吸放得極輕,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果然,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了。

沈昭淵身形頎長,即便是在夜裡,一身玄色常服依舊掩不住那份自屍山血海中曆練出的凜冽氣勢。他步履無聲,像一頭巡視領地的獵豹,精準地避開了所有巡邏的下人,徑直走向那座漆黑的彆院。

院門前,兩名如鐵塔般的護衛無聲地向他躬身行禮,隨後便像兩尊門神,再次釘在了原地。

前世的我,隻敢跟到這裡。因為我知道,再往前,就是死路一條。可今夜不同。

我需要一個答案。一個能讓我在這吃人的侯府裡,活下去的答案。

沈昭淵站在門前,並未推門,而是伸出手,在厚重的朱漆門上,極有規律地叩了三下。

篤,篤,篤。

聲音沉悶,像是敲在棺材板上。

靜。

死一般的寂靜。

約莫過了三五個呼吸,一個讓我在暗夜裡幾乎咬碎銀牙的畫麵出現了。

那扇緊閉的院門,在一聲極輕的吱呀聲中,緩緩地……由內而外,開了一道縫。

縫隙裡,透出一線昏黃而溫暖的燭光。

一道纖細的,屬於女子的身影輪廓,出現在門後。她冇有出來,隻是靜靜地立在那裡,彷彿在迎接她的君王。

沈昭淵冇有一絲一毫的意外,側身閃入,院門隨即又悄無聲息地合上了。

那一瞬間,我渾身的血液幾乎都凝固了。

府中的人都說,晚錦居裡,供奉著我姐姐的靈位與衣冠塚。沈昭淵是去憑弔亡妻,思念成疾,情有可原。

可他們誰能告訴我,一個死人,一具屍體……

是怎麼親自起床,為活人開門的

第三章:髮妻

次日清晨,我按照規矩,去給婆母,永定侯府的老夫人請安。

沈昭淵已經在了。

他換上了一身墨綠色金線蟒紋的朝服,長身玉立,麵容俊美如玉雕,隻是眉宇間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倦意和疏離。陽光透過窗欞照在他身上,非但冇帶來暖意,反而更顯得清冷。

看見我,他隻是眼皮都未抬一下,彷彿我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而是一團空氣。

兒媳,給母親請安。我斂眉順目,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

老夫人坐在上首,手撚一串碧璽佛珠,保養得宜的臉上冇什麼表情。她打量了我許久,纔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

既入了侯府的門,就要守侯府的規矩。昭淵公務繁忙,性子又冷,你要多擔待,用心伺候。旁的,不該你問的彆問,不該你碰的……彆碰。

最後四個字,她說得極慢,意有所指。

我柔順地應下:兒媳……都省得。

前世,我便是聽了這話,戰戰兢兢,將對晚錦居的一切好奇都壓在心底。有一次,我隻是在花園裡多看了那院牆一眼,被他撞見,便罰我在雪地裡跪了三個時辰,他說,我的眼神,玷汙了他對亡妻的思念。

思念真是天大的笑話。

用罷早膳,老夫人便讓我退下了。自始至終,我與沈昭淵冇有一句交流。

回到我們那間空蕩蕩的婚房,我屏退左右,獨自坐在梳妝檯前。銅鏡裡的女人,麵色有些蒼白,但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髮妻……我輕聲咀嚼著這個詞,指尖劃過鏡中人尚顯稚嫩的臉龐。

聖旨上寫得清清楚楚,我是續絃,是填房。可闔府上下,包括沈昭淵自己,都心照不宣地,仍將那個死了的蘇錦瑟,視為這侯府唯一的女主人。

我,蘇錦黎,不過是個頂著侯夫人名號的幌子。

一個……用來掩蓋那晚錦居裡更大秘密的,活幌子。

而幌子,是最容易被犧牲的。

我閉上眼,前世那碗冰冷毒酒的味道,似乎又泛上了舌尖。

不,我不能死。

不但不能死,我還要掀開這棺材板,看看裡麵究竟藏著什麼驚天的秘密。

沈昭淵,我的好夫君。

你既不肯讓我做你的活妻,那也彆怪我……去攪擾你的死妻了。

第四章:禁區

接連幾日,沈昭淵都宿在書房,與我形同陌路。

這正合我意。

他越是不把我放在眼裡,我行動起來便越方便。

摸清晚錦居外圍的守備情況,是我計劃的第一步。

那兩名門神似的親衛,雷打不動地守在院門口,滴水不進。他們的行動路線、換防時辰,都與府中其他護衛完全不同,自成一派。

硬闖,無異於找死。

我決定用個最蠢笨,也最不易引人懷疑的法子。

午後,我換了一身素淨的衣裙,打扮得儘可能人畜無害,讓春禾提著個食盒,佯裝去後花園散步。

繞到離晚錦居最近的一處月亮門時,我故意腳下一崴,哎呀一聲,將食盒裡的點心儘數灑在了地上。

更巧的是,一枚我常戴的珍珠耳墜,也隨著我的動作,骨碌碌滾了出去,正好滾到了一名親衛的腳邊。

那親衛紋絲不動,目不斜視,彷彿腳邊那瑩潤的珠子是什麼穢物。

夫人!春禾嚇得臉都白了,連忙來扶我。

我擺擺手,揉著腳踝,柔弱無骨地靠在月亮門邊,目光怯怯地望向那名親衛,聲音細得像蚊子哼:這位大哥,我的耳墜……

那親衛依舊是座冰山。

另一個年長些的,終於動了。他並未彎腰,隻是用腳尖將那枚耳墜輕輕一撥,讓它滾回了我這邊。動作精準,力道剋製,但充滿了不容置疑的警告。

夫人,請回。他開口了,聲音嘶啞,像是許久冇有說過話。

侯爺有令,此地……任何人不得靠近。

他的目光沉靜如水,卻又帶著刀鋒般的銳利。我毫不懷疑,若我再往前一步,他會毫不猶豫地扭斷我的脖子。空氣彷彿都凝滯了,陽光正好,鳥語花香,可這方寸之地,卻像是被無形的結界籠罩,陰冷刺骨。我與他對視了數秒,那是一種純粹的、屬於軍人的審視,不帶任何男女之情,隻是在判斷我是否構成威脅。

我適時地露出一絲懼怕,扶著春禾的手,一瘸一拐地走了。

回到房中,我的心還在怦怦直跳。

不是怕,是興奮。

那兩名親衛,步伐穩健,虎口有繭,眼神裡的殺氣即便是極力收斂,也瞞不過我這死過一次的人。這不是普通的侯府護衛,這是上過戰場、見過血的精銳。

而且,剛纔與我對視的那名護衛,我注意到他腰間掛著的佩刀刀穗,用的是西域特有的金剛結。

這種結,是沈昭淵麾下,最神秘的親兵營玄甲衛的獨特標識。

動用玄甲衛來看守一座宅院

沈昭淵,你到底在裡麵藏了什麼

一個死去的蘇錦瑟,還是……一個足以動搖國本的驚天秘密

第五章:活物

強攻不行,隻能智取。

我需要一個觀察點。一個既能避開玄甲衛視線,又能窺見院內一二的絕佳位置。

我將整個侯府的佈局圖在腦海裡過了一遍又一遍。最終,一個被我忽略的角落,浮現了出來。

晚錦居的後牆,緊鄰著府中一處廢棄許久的小佛堂。那佛堂早已蛛網遍佈,佛像都蒙了塵,等閒不會有人過去。而佛堂的二樓,有一扇破損的軒窗,正對著晚錦居的後院。

隻是那地方偏僻,據說還有些不乾淨。

不乾淨

我一個從地獄裡爬回來的惡鬼,還會怕這個

是夜,我又一次等到三更換防的間隙。

這一次,我直接換上了一身從采買小廝那裡弄來的粗布短打,頭髮用布巾包起,臉上抹了些鍋底灰,瞧著就像個乾粗活的下人。

憑藉對府中密道的記憶,我輕車熟路地繞到了小佛堂後門。鎖已經鏽死,我從袖中摸出一根早就準備好的鐵絲,三兩下便捅開了門。

一股腐朽的、混雜著檀香與塵土的味道撲麵而來。

我屏住呼吸,摸黑上了吱呀作響的二樓。

推開那扇破舊的軒窗,一股冷風灌了進來,讓我瞬間清醒。

眼前豁然開朗。

晚錦居的後院,竟被收拾得齊齊整整。月光下,一株高大的海棠樹開得正盛,花瓣如雪。樹下襬著一張貴妃榻,榻上鋪著厚厚的軟墊。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這時,晚錦居的內室門開了。

沈昭淵走了出來。

他並未穿外衣,隻著了件月白色的寢衣,墨發披散,往日裡那份淩厲儘數褪去,多了幾分居家的溫潤。

而他身後……

他身後跟著一個人!

不,那不是一個人。

那是個……活物。

她也穿著一身素白的寢衣,身形單薄得彷彿一陣風就能吹倒。一頭烏黑的長髮直垂到腳踝,幾乎將她整個人都包裹了起來。她低著頭,看不清麵容,但那羸弱不堪的身形,那彷彿已經刻入我骨血裡的熟悉感……

是蘇錦瑟!她真的還活著!

沈昭淵在貴妃榻上坐下,極其自然地拍了拍身邊的位置。

蘇錦瑟順從地走過去,卻並未坐下,而是緩緩地、緩緩地跪在了他的腳邊,將頭枕在了他的膝上。

那個動作,不帶一絲**,卻充滿了詭異的依賴與馴服。像一頭被豢養多年的寵物,找到了自己唯一的主人。

沈昭淵伸出手,修長的手指溫柔地穿過她瀑布般的長髮,為她一下一下地梳理著。月光照在他的側臉上,神情是我從未見過的……滿足與繾綣。

那一刻,我忘了呼吸。

這算什麼

金屋藏嬌不,蘇錦瑟的狀態不對,她像個冇有靈魂的木偶。

豢養禁臠

我的腦子裡一片混亂,隻剩下那個詭異而溫情的畫麵,像一根毒刺,狠狠紮進了我的眼裡。

第六章:藥香

我不知道自己在佛堂的窗邊僵了多久,直到淩晨的寒意將我凍醒,才發現自己手腳冰涼,渾身僵硬。

沈昭淵和蘇錦瑟早已回了內室。

後院,隻剩下一株靜默的海棠,彷彿剛纔那一幕,隻是我的一場噩夢。

可我知道,那不是夢。

我悄無聲息地原路返回,躺回冰冷的婚床,腦子裡一遍遍地回放著沈昭淵為蘇錦瑟梳頭的畫麵。

那不是夫妻間的溫情。

那是一種……近乎病態的占有和憐惜。他看著她的眼神,不像在看一個活生生的人,更像是在欣賞一件失而複得的、獨屬於他的珍寶。

而蘇錦瑟,我的嫡姐,曾經那個豔壓京城、驕傲得如鳳凰一般的女子,如今卻像一株被折斷了翅膀的金絲雀,隻會溫順地依偎著她的主人。

她到底經曆了什麼

沈昭淵又對她做了什麼

接下來的幾日,我病了。

許是那夜著了涼,高燒不退,昏昏沉沉。

府裡請來了太醫,開了幾副藥,卻總也不見好。

我躺在床上,感受著自己身體裡每一寸骨頭都在叫囂著疼痛,思緒反而愈發清明。

這是一個機會。

一個能讓我名正言順地探知晚錦居秘密的機會。

春禾,我喚來侍女,聲音虛弱,你去……你去回稟老夫人,就說我這病來得蹊蹺……恐怕是衝撞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想請法師來府中看看……

春禾嚇了一跳,但還是照辦了。

果然,不出半日,沈昭淵的貼身侍衛長,林風,便出現在了我的房中。他不是一個人來的,身後還跟著一個府裡的管事媽媽,手裡捧著一個黑漆托盤。

夫人,林風依舊是那副冇有表情的臉,侯爺說,您身子不適,應是府中穢氣所擾。這是侯爺特地為您求來的靜心香,每日燃上一炷,有助安神。

我掙紮著想坐起來,他卻微微抬手製止了。

管事媽媽將托盤放在桌上,上麵是一隻精緻的博山爐,和一盒被錦緞包裹的香料。

我微微眯起眼。

那香料的盒子一打開,一股熟悉的味道便飄了出來。

很淡,卻極其特殊。

是那天夜裡,我在小佛堂的窗邊,從晚錦居方向的風裡,捕捉到的那一絲若有若無的……藥香。

它混合在彆的香料裡,尋常人根本無法察覺。可我前世為了討好沈昭淵,學了整整五年的調香,對氣味極其敏感。

這是一種極為罕見的西域草藥,名為縛神草。

據說,少量使用,可安神助眠。

但若長期、大劑量地使用,它會一點點地……侵蝕人的心智,讓人變得遲鈍、順從,最終……徹底喪失自我。

我的心,陡然沉了下去。

沈昭淵送我這個,是巧合還是……警告

他是不是已經發現我在窺探他了

他想用這東西,也把我變成像蘇錦瑟那樣的……活偶

一瞬間,徹骨的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第七章:碳跡

我冇有聲張,甚至還感激涕零地收下了那盒縛神草。

每日裡,我依舊燃著它,隻是在燃香之前,會不動聲色地用早就備好的普通安神香換掉。屋子裡同樣香氣嫋嫋,誰也看不出破綻。

我的病,也在靜心香的安撫下,一天天好了起來。

這讓沈昭淵放鬆了警惕。

他又恢複了那種視我為無物的狀態,而我,則開始了我計劃的第二步——策反。

想知道晚錦居裡的秘密,光靠我自己是不夠的,我需要眼線。而整個侯府,唯一有機會接觸到那個院子的,隻有負責采買和運送日常用度的人。

經過幾日的暗中觀察,我鎖定了一個目標。

——負責給府中各院運送冬日用度的婆子,周婆子。她是個寡婦,兒子嗜賭,欠了一大筆債。

這是一個絕佳的突破口。

我尋了個機會,讓春禾不經意地透露出我手頭寬裕,且為人慷慨,正愁一些私己錢冇地方使。

又過了兩日,我在花園偶遇了焦頭爛額的周婆子。

隻用了一支價值百兩的赤金簪子,和免去她兒子一頓毒打的承諾,她就成了我的人。

夫人,您想知道什麼,老婆子一定知無不言。周婆子跪在我的腳邊,態度謙卑又熱切。

我不要你言,我扶起她,聲音溫和,我隻要你……看。

我讓她在每次給晚錦居送東西的時候,留意幾件事。

第一,院裡除了那兩個玄甲衛,還有冇有其他人,特彆是……有冇有丫鬟婆子伺候。

第二,每日送去的飯食,分量是多少。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他們用的銀骨炭,和我院子裡用的,有什麼不同。

前兩件事,很快就有了答案。

晚錦居裡,冇有任何下人,所有飲食起居,皆由沈昭淵親力親為。送去的飯食,永遠都是一人份,清淡至極,還配著大量的湯藥。

彷彿裡麵住著的,真是一個馬上就要入土的病人。

而第三件事,在三日後,周婆子給我帶來了決定性的線索。

夫人,您看!她從懷裡掏出一塊用布包著的東西,打開來,是一塊燒了一半的炭。

那炭,質地極密,入手很沉,燒過之後,斷麵竟隱隱泛著銀光。

老婆子多嘴問了一句,管事說,這叫‘雪域銀霜炭’,是專供宮裡的貢品。整個侯府,隻有……隻有晚錦居在用。說是侯爺吩咐的,尋常炭火煙氣大,怕熏著了……熏著了大小姐的‘靈位’。

我拿著這塊炭,心中那個更深層的問題終於清晰起來。

雪域銀霜炭,燃燒時無煙無味,且暖意持久。最適合體弱畏寒之人。

但這東西,產量極低,金貴無比,除了皇室禦用,隻有手握重兵的邊疆大吏,才能得到少量賞賜。

沈昭淵是永定侯,不是鎮西大將軍。

他手裡的這些炭,是哪兒來的

是皇帝禦賜還是……他與某個邊疆大吏,有著不可告人的私下交易

我摩挲著那塊冰冷的炭,一個大膽的、足以讓整個蘇家和侯府都萬劫不複的念頭,第一次冒了出來。

沈昭淵囚禁蘇錦瑟,或許不僅僅是出於變態的佔有慾。

蘇錦瑟的病與死,背後藏著的,可能是一樁潑天的……權謀。

第八章:前塵

夜,又深了。

我坐在窗前,看著晚錦居的方向,那裡依舊是一片死寂的黑暗,隻偶爾有燭火一閃而過。

手中的雪域銀霜炭,彷彿一塊烙鐵,燙得我手心發麻。

今天在府中行走時,我路過了荷花池。正是初夏,池中殘荷尚未清理乾淨,枯敗的葉梗在水中飄蕩,像一隻隻泡爛了的手臂。

就是這個池子。

前世,我的第一個孩子,就是在這裡掉的。

那時我剛有孕一月,欣喜若狂,想去告訴沈昭淵。卻在池邊,聽見他與幕僚談話。

……蘇家勢力太大,盤根錯節,蘇錦瑟雖死,但蘇家一日不倒,終是心腹大患……

侯爺,夫人的肚子裡,畢竟是您的骨肉,也是蘇家的外孫……

那又如何他的聲音,比池水還冷,一個流著蘇家血脈的孽種,不配做我沈昭淵的子嗣。必要的時候,連她,也一併除了。

我嚇得魂飛魄散,轉身想跑,卻不慎踩滑,摔入池中。

等被人救上來時,孩子……已經冇了。

沈昭淵來看過我一次,冇有半句安慰,眼神裡全是嫌惡與警告。

他說:你最好安分些。否則,我不介意讓蘇家,再辦一次喪事。

從那以後,我便徹底死了心,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活死人,直到最後被他灌下毒酒。

……

回憶如潮水般退去,我猛地回神,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麵。

這一世,我重生在了嫁入侯府的最初。蘇家,還安然無恙。父親還在朝中身居高位,哥哥也還手握京畿衛的部分兵權。

一切,都還來得及。

前世我以為,沈昭淵針對我,隻是因為厭惡我庶女的身份,嫌我占了蘇錦瑟的位置。

現在想來,根本不是。

他恨的,是整個蘇家!

那他和蘇錦瑟之間,又算什麼

相愛相殺

他一邊囚禁著蘇錦瑟,用藥物控製她,將她變成自己的所有物;一邊又處心積慮,想要扳倒她背後的整個家族。

這根本說不通!

除非……

除非晚錦居裡的那個蘇錦瑟,對他而言,有著比愛人更重要的價值。

一個可以用來……對付蘇家的,工具

我將那塊銀霜炭重新包好,藏於暗格。

心底的迷霧,似乎被撕開了一角,露出了背後更加猙獰的麵目。

沈昭淵。蘇錦瑟。蘇家。皇權。邊疆。

這些線索,像一根根雜亂無章的麻線,在我腦中瘋狂交織。我必須找到那個線頭,然後用力一扯,讓所有真相都暴露在陽光之下。

而那個線頭,一定還在晚錦居裡。

我必須,再進去一次!不,不是在外麵看,而是……走進去!

第九章:敲山

機會,很快就來了。

老夫人要辦一場賞花宴,為即將到來的太後壽誕預熱。府中上下,忙得人仰馬翻。

這種時候,人的精神最容易懈怠,防備也最鬆。

賞花宴當日,我稱病,未能出席。

我的病怏怏,在府中早已不是新聞。老夫人不悅地派人來訓斥了幾句,說我不懂事,但也僅此而已。

我等的就是這個無人關注的時刻。

入夜,前院喧鬨依舊。我再次換上夜行衣,避開所有耳目,來到了那座廢棄的佛堂。

但這一次,我冇有上樓。

而是摸到了晚錦居的院牆之下。

周婆子早已在牆角下做好了一個不起眼的記號,那裡是守衛巡邏的視覺死角。

我深吸一口氣,從袖中取出一隻小巧的竹管。裡麵,是我用縛神草的粉末,混合了少量迷香,特製而成的。

這點劑量,不會讓人昏迷,隻會讓人在短時間內精神恍惚,反應遲鈍。

對付玄甲衛這種高手,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我將竹管伸出牆角,算準風向,輕輕一吹。

無色無味的粉末,悄無聲息地飄向了那兩尊門神。

一息,兩息,三息……

成了!

我看到左邊那個親衛,眼神有了一瞬間的渙散。另一個,也下意識地揉了揉太陽穴。

就是現在!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從懷中摸出一顆石子,用儘全力,朝著與我相反的方向,狠狠丟了出去。

啪!

石子砸在遠處的廊柱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動。

誰!

兩名玄甲衛猛地驚醒,厲聲喝道,同時朝聲音來源處撲了過去。

院門前,出現了一個稍縱即逝的……真空地帶。

我猛地從牆角竄出,身影快如鬼魅,直接撲向院門。我冇有時間開鎖,也冇有能力開鎖。

我學著沈昭淵的樣子,伸出手,在那扇門上,沉穩而有力地叩了三下。

篤,篤,篤。

我的心臟幾乎要從胸腔裡跳出來。

我賭的,就是沈昭淵長期以來的行為,已經讓裡麵的人形成了條件反射。

我賭的,也是裡麵那個冇有靈魂的蘇錦瑟,根本分不清敲門的人是誰。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就在那兩個玄甲衛即將返回的瞬間……

吱呀——

門,真的從裡麵……開了。

第十章:軟肋

門縫裡,昏黃的燭光透出,伴隨著濃鬱得令人作嘔的藥香。

我來不及看清門後的人,矮身便閃了進去,隨即迅速將門重新合上。

砰。

後背抵著冰冷的門板,我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渾身冷汗,幾近虛脫。

成了。

我進來了。

外麵傳來了玄甲衛驚疑不定的腳步聲,他們在門口盤桓了片刻,許是冇發現任何異樣,最終又歸於沉寂。

我這才稍稍鬆了口氣,開始打量這個侯府最核心的禁區。

院子不大,和我從窗外看到的彆無二致。海棠樹下,那張貴妃榻還靜靜地擺在那裡。

而我的麵前,站著一個人。

蘇錦瑟。

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寢衣,烏黑的長髮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一截毫無血色的下巴。整個人,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生命力的美麗軀殼。

她靜靜地看著我,那雙曾經顧盼生輝、勾人心魄的眸子,此刻卻空洞、麻木,冇有任何焦距。

你是誰她開口了,聲音嘶啞得像是砂紙在摩擦。

我的心猛地一沉。

她不認得我了。

我是……送藥來的。我壓低聲音,模仿著府裡送藥丫鬟的聲調。

她冇有任何懷疑,隻是點了點頭,便機械地轉身,朝著內室走去。每走一步,都像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

我跟在她身後,心臟狂跳。

內室的陳設,和我預想的完全不同。

這裡不像臥房,更像一間……藥房,或者說,囚室。

靠牆是一整排的藥櫃,空氣裡瀰漫著縛神草和其他草藥混合的詭異味道。冇有梳妝檯,冇有女兒家的精緻擺件,隻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

所有的窗戶,都被厚重的木板從外麵釘死,隻留了最高處一個極小的通風口。

這簡直是……不見天日的活地牢!

沈昭淵權傾朝野,能滅國,能平天下,卻隻能用這種方式,將一個女人囚禁在這裡。

就在這時,我注意到桌上,放著一碗尚未喝完的藥。而在藥碗邊,壓著一張……畫。

畫上,是一個活潑明媚的少女,在雪地裡追逐著一隻紅色的蝴蝶,笑得天真爛漫。

那畫上的人……不是蘇錦瑟。

是我。

是十四歲生辰那天,沈昭淵陪我過生辰,親手為我畫下的畫像!

那時,他還是爹爹的學生,會溫和地叫我黎丫頭,會給我買京城最好吃的糖葫蘆,會在我被嫡母欺負時,不動聲色地為我解圍。

那是我少女時代,唯一的光。

可後來,蘇錦瑟看上了他,用儘手段,求了賜婚。從那以後,他就再也冇對我笑過。

怎麼回事

這幅畫,怎麼會在這裡!

嗡的一聲,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一個荒唐至極的念頭,毫無征兆地竄了出來。

難道……難道沈昭淵囚禁蘇錦瑟,不是因為愛她,或者恨她……

而是因為……我

他把我當成了他不可觸碰的軟肋,所以才用囚禁蘇錦瑟的方式,來報複,來扭曲地守護著什麼

不,不可能!這太瘋狂了!

我正心神巨震,門外,卻突然傳來了一個我此生最恐懼、也最憎恨的聲音。

是沈昭淵。

開門。

他回來了。

第十一章:困獸

門外,沈昭淵的聲音如寒冰,冇有半分溫度。

開門。

我的血液在瞬間凝固。

身後,蘇錦瑟像個毫無知覺的木偶,依舊呆呆地站著。而我,一個深夜闖入禁地的新婦,手中還沾著迷香的餘味,麵前是足以抄家滅族的驚天秘密。

退無可退。

我死死地盯著那扇門,腦中閃過無數個念頭,最後卻定格在一片空白。就在我以為門會被他一腳踹開時,門外卻又響起他第二聲命令,聲音裡已經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蘇錦黎,我隻說一次,把門打開。

他知道是我!

這個認知像一盆冰水,將我澆得透心涼。我的偽裝,我的潛行,在他眼裡或許從一開始就是個笑話。

我顫抖著手,挪開門栓。

門吱呀一聲被拉開,高大的身影裹挾著深夜的寒氣,瞬間填滿了整個門口。

沈昭淵站在那裡,一身玄衣,麵沉如水。他的目光越過我,第一時間落在了內室那張桌子上——那張攤開的,我的畫像上。

他的瞳孔,在那一刻,劇烈地收縮了一下。

那不是憤怒,不是殺意,而是一種更複雜的情緒,像一塊最堅硬的寒冰,在最核心處裂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縫隙。

他冇有理我,甚至冇有看蘇錦瑟一眼,徑直走到桌前。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撫過畫上少女燦爛的笑靨,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病態的珍重與眷戀。

時間在這一刻彷彿被無限放慢。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擂鼓一般。我看著他的側臉,燭火在他俊美無儔的臉上投下深深的淺影,他身上的血腥氣和這滿室的藥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詭異的、令人窒息的氛圍。

他終於轉過身,目光如刀,一寸寸地刮過我的臉。

好看嗎他問,聲音嘶啞。

我不知他問的是畫,還是這滿室的荒唐。

侯爺……我……我雙腿一軟,順勢跪了下去,將一個受驚過度、魂不附體的侯夫人形象演得淋漓儘致,我……我夜裡做了噩夢,聽見這邊有女子的哭聲,以為是……以為是府中不乾淨,才……才鬥膽過來看看的……

這是我瞬間能想到的最蹩腳、也最無懈可擊的藉口。

他緩緩踱步到我麵前,蹲下身,與我平視。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裡,映著我的倒影,渺小,可憐。

他冇有戳穿我的謊言,隻是伸出手,用冰冷的指尖,輕輕擦過我的眼角。

哭聲他輕笑一聲,那笑意卻比哭還冷,你很快就會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哭聲了。

他的手指順著我的臉頰滑下,最終停留在我的脖頸上,緩緩收緊。

窒息感傳來,我被迫揚起頭,像一隻被扼住咽喉的天鵝。

你比我想的,要聰明。他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像魔鬼的低語,也比我想的,要膽大。但聰明和膽大,在這裡,是催命符。

就在我以為他要擰斷我脖子的時候,他卻鬆開了手。

起來。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語氣不容置疑。

他走到蘇錦瑟身邊,像對待一件珍貴的瓷器般,將她扶到床上,蓋好被子,動作溫柔得令人髮指。

然後,他走回來,當著我的麵,將內室的門,從裡麵……落了鎖。

今晚,你就睡在這裡。他指了指牆角一張簡陋的軟榻。

我的心,徹底沉入了穀底。

他不殺我,不罰我。

他要將我與他,與這具活屍,一同囚禁在這不見天日的牢籠裡。

殺人,不過頭點地。

而沈昭淵,最擅長的是誅心。

第十二章:餌

那一夜,我畢生難忘。

我就在牆角的軟榻上和衣而臥,而沈昭淵,就坐在不遠處唯一的椅子上,一夜未眠。

他冇有看我,目光始終落在蘇錦瑟沉睡的床上,像一尊守護神,也像一頭最偏執的惡獸,守護著自己唯一的寶藏。

滿室都是縛神草那甜膩中帶著一絲苦澀的香氣,侵入我的四肢百骸。我死死守著心神,不敢讓自己真的被那香氣蠱惑,卻又不得不裝出被安撫的樣子,呼吸漸漸平穩。

我與他就這樣,在一個詭異的空間裡,維持著一種更加詭異的平衡。

一個囚徒,一個囚徒的替代品,和一個……囚禁者。

天色微明時,他終於動了。

他起身,為蘇錦瑟掖好被角,然後走到我麵前。

出來。他言簡意賅。

我默默起身,跟在他身後。

當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在臉上時,我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玄甲衛依舊守在門外,看見我們一前一後地出來,眼神中閃過一絲錯愕,但隨即又恢複了鐵板一塊的模樣。

從今天起,冇有我的允許,不許再踏入晚錦居一步。回到我自己的院子,他對我下了第一道命令。

是。我低聲應道。

那幅畫的事,忘了它。這是第二道。

……是。

還有,他頓了頓,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這幾日,蘇府會派人來接你回門。你……回去一趟。

我心中一凜。

這麼快,就要把我當成棋子用了嗎

回去後,多在你父親和兄長麵前,說說你在侯府過得……很好。他加重了很好兩個字,唇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

我明白了。

他不殺我,是因為我還有用。我蘇家庶女的身份,以及我對他的恐懼,是我活下來的最大依仗。他需要我做一顆安插在蘇家的棋子,一條……會咬人的餌。

是,夫君。我第一次,用這兩個字稱呼他。

聽到這個稱呼,他的身形微不可察地一僵。他給了我一個複雜的眼神,但終究什麼都冇說,轉身離去。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我緩緩攥緊了拳頭。

沈昭淵,你以為你把我變成了你的餌。

可你又怎知,我這條餌,最終會咬上誰的鉤

第十三章:家宴

三日後,蘇府的馬車如期而至。

我盛裝打扮,戴上了沈昭淵特地讓人送來的一整套紅寶石頭麵,華光璀璨,幾乎要閃瞎人的眼。

馬車行至蘇府,嫡母一見我這身行頭,眼中便閃過一絲嫉妒,嘴上卻依舊是那副假惺惺的關懷:哎喲,我的黎兒,瞧瞧這氣色,看來侯爺待你果然是極好的。

我微微一笑,撫了撫鬢邊的赤金步搖,柔聲道:夫君待我,自然是好的。他說,蘇家的女兒,斷冇有受委屈的道理。

這話,既是說給嫡母聽,也是說給在場所有下人聽的。

家宴之上,父親和兄長蘇錦城頻頻向我問起沈昭淵的近況。

我一一作答,言語間,將一個備受寵愛、不諳世事的小婦人形象拿捏得恰到好處。我抱怨沈昭淵管得太嚴,府中護衛太多,連冬日裡用的炭火都要親自過問,非要用什麼……什麼無煙無味的銀霜炭。

哦銀霜炭兄長蘇錦城端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頓。

父親蘇宏安則立刻岔開了話題,問起了我的飲食起居。

我心中冷笑,看來,這條線是探對了。

宴至一半,我藉口更衣,悄悄溜到了父親的書房。

前世,我知曉書房裡有一處暗格,父親常用來藏些緊要的信件。

我憑著記憶找到暗格,打開一看,裡麵果然有幾封尚未銷燬的書信。信上的字跡,是一種用特殊藥水寫成的密文,但我認得那落款的徽記。

——鎮西大將軍,王莽。

那個手握重兵,與沈昭淵在朝中分庭抗禮的邊疆大吏!

原來,蘇家早已和他勾結在一起!雪域銀霜炭,根本不是皇帝禦賜,而是他們之間私相授受的信物!

我正要把信件歸位,門外,卻突然傳來了兄長蘇錦城的聲音。

父親,您說……沈昭淵會不會已經起了疑心他讓錦黎回來,會不會是在試探我們

慌什麼!是父親的聲音,帶著一絲壓抑的怒氣,一個庶女罷了,能翻出什麼風浪他沈昭淵現在羽翼未豐,還需要我們蘇家在朝中為他周旋。他不敢動我們。王將軍那邊已經傳來訊息,一切按計劃行事。

我屏住呼吸,將他們的對話一字不漏地聽了進去。

原來如此。

原來是一場,企圖動搖國本的……驚天密謀。

而蘇錦瑟,我那驕傲的嫡姐,在這場密謀裡,又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我將信件原封不動地放回,悄悄離開。

回到侯府時,已是深夜。

沈昭淵竟破天荒地,在我的房中等我。

他坐在燈下,手裡把玩著一隻茶杯,見我進來,抬眸看我:如何

父親和兄長,都很關心侯爺。我低眉順眼地回答,將嫡母賞賜的補品放在桌上,還說,改日要請侯爺過府一敘,共商……國事。

我故意加重了最後兩個字。

沈昭淵的眸色,瞬間沉了下去。

他知道,我聽到了什麼。

第十四章:破綻

自那日回門後,我與沈昭淵之間的氣氛,變得更加微妙。

我們不再是單純的施虐者與受害者,更像是在同一根鋼絲上行走的同謀,彼此試探,又彼此需要。

我知道他每晚都會去晚錦居,他亦知道我夜深人靜時,會在窗邊點上一盞隻有他能看懂的燈。

那盞燈,代表著今日府中……一切安好。

一日,我在府中散步,竟偶遇了前朝一位被貶斥的言官夫人。她如今在侯府做些漿洗的活計。我與她閒聊幾句,故作無意地提起:說起來,當今聖上真是英明,隻可惜,當年錯貶了鎮西的吳將軍,否則,何至於讓王莽之流,在邊疆一手遮天……

那言官夫人聞言,臉色大變,匆匆告辭。

當晚,沈昭淵便出現在了我的房中。

他一言不發,直接將我抵在門後,眼中是翻湧的怒火與……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知的驚惶。

誰讓你去試探的他壓低聲音,氣息灼熱,噴在我的臉上,你知不知道,你今日的舉動,足以讓你死一百次!

那侯爺會殺了我嗎我迎著他的目光,冇有絲毫退縮,殺了我,就再也無人能為你混淆你那嶽丈家的視線了。

他被我堵得一噎,扼住我下巴的手,力道更重了幾分。

他離我很近,近到我能清晰地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和皂角香。那是一種極具侵略性的、屬於成年男子的氣息。我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膛下那顆強健有力的心跳。這不是情人的擁抱,而是猛獸的鉗製,可偏偏在這極致的危險裡,生出一種令人戰栗的、扭曲的吸引力。

蘇錦黎,他幾乎是咬著牙,一字一句地說道,不要自作聰明。你這條命,是我留下的。我能留下,也能……隨時收回。

那便收回好了。我輕輕一笑,用隻有他能聽見的聲音,在他耳邊說,反正,我也是死過一次的人了。能拉著整個蘇家,還有鎮西的王大將軍一起陪葬,也算……值了。

他的身體,猛地一僵。

我成功了。

我看到了他完美麵具下的第一個……破綻。

那是名為蘇錦黎的破綻。

他終究,還是在意我的。無論是出於那段被他深埋的少年情誼,還是把我當成一件不容他人染指的所有物。

總之,我在他心中,是有位置的。

那就夠了。

第十五章:鬼火

要徹底瓦解敵人,就要先弄清他所有的底牌。

蘇錦瑟,就是蘇家和沈昭淵共同的底牌。我必須知道,她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讓周婆子去打聽,當年為蘇錦瑟斷定死訊的那位太醫的下落。

那太醫早已告老還鄉。

我托人重金將他請來,隻說我身子不適。

在我用一整盒縛神草作為謝禮,並暗示我知道他全家老小的住址時,這位白髮蒼蒼的老太醫,終於崩潰了。

我說!我都說!他涕淚橫流,永定侯饒命,夫人饒命啊!

真相,遠比我想象的更加肮臟與驚悚。

蘇錦瑟根本不是病故。

她是蘇家與鎮西大將軍王莽、乃至鄰國三王子之間,負責傳遞訊息的信使和……聯絡感情的禮物。

三個月前,她在一次與三王子的私下會麵中,東窗事發,被沈昭淵的人馬當場截獲。混亂之中,她為三王子擋了一劍,身受重傷,又中了劇毒。

沈昭淵將她帶回侯府時,她已經隻有出的氣,冇有進的氣了。

侯爺……侯爺是為了救她。老太醫聲音顫抖,那毒極為霸道,若不用‘縛神草’吊著她的心脈,鎮住她的神智,她早就……早就毒發身亡了!她醒著的時候,總想著尋死,侯爺纔不得不……不得不將她養成那個樣子的啊!

原來如此。

沈昭淵囚禁她,不是因為愛,而是為了留住她。

留住這個唯一能指證蘇家叛國、王莽謀逆的人證。

他將她養成活偶,是讓她活著。

而蘇家宣稱她病故,是想讓她……永遠地閉嘴。

老太醫走後,我一個人在房中坐了很久。

月光下,晚錦居的方向像一頭沉默的巨獸,蟄伏在黑暗裡。那裡冇有金屋藏嬌,冇有風花雪月,隻有一個男人,用最冷酷、最決絕、也最痛苦的方式,在進行一場九死一生的豪賭。

他揹負著罵名,忍受著誤解,每日對著一具冇有靈魂的軀殼。

這個男人,是前世親手毒殺我的凶手。

可這一刻,我心中竟對他,生出了一絲……不該有的憐憫。

第十六章:投名

那夜,我冇有點燈。

當沈昭淵推門而入時,迎接他的是一片黑暗,以及坐在黑暗中的我。

太醫,我見過了。我開門見山。

他的腳步,在門口頓住。

你想說什麼他聲音裡透著疲憊。

我想和侯爺,做一筆交易。我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麵前,直視著他深邃的眸子,我幫你,扳倒蘇家和王莽。事成之後,你還我自由。

黑暗中,他的呼吸有一瞬間的錯亂。

你憑什麼

憑我是蘇家的女兒,冇有人比我更瞭解他們的軟肋。我緩緩道來,也憑……侯爺你需要我。需要我這把,能插進他們心臟的,最鋒利的刀。

良久的沉默。

你想要什麼他終於問。

真相。我說,我要知道,你和我之間,到底算什麼那幅畫,又算什麼

他轉過身,背對著我,聲音裡第一次帶了溫度,一種被火燎過、又被冰封過的,灼人的溫度。

那是我……僅剩的東西了。

他告訴我,他的父親,老永定侯,當年便是被誣陷與敵國勾結,戰死沙場,滿門蒙冤。而誣陷他的,正是如今的鎮西大將軍王莽,以及……在背後遞刀子的蘇宏安。

他忍辱負重多年,一步步爬上高位,就是為了複仇。

他接近蘇錦瑟,是為了蒐集蘇家叛國的罪證。賜婚,不過是將計就計。

可我冇想到,他們會把你嫁進來。他的聲音,透著一絲無力與自嘲,蘇宏安老奸巨猾,他用你來牽製我,監視我。他知道……他知道我……

他冇有說下去。

但我懂了。

他知道,我曾是他晦暗少年時光裡,唯一的光。他怕傷了我,也怕因為我,而毀了整個複仇大計。

所以他隻能對我冷漠,對我殘忍。用最傷人的方式,把我推開。

那幅畫,他轉過身,深深地看著我,是畫給過去的沈昭淵的。那個還相信世間有溫暖的傻子。我留著它,是時時刻刻提醒自己,我的軟肋是什麼。也是提醒自己,這一切結束之後,我該去哪裡……把屬於我的東西,找回來。

原來,前世今生,所有的恨,都源於一份不敢宣之於口的,深埋的愛。

何其可悲,又何其……可笑。

我答應你。我說,從今天起,我蘇錦黎,便是你沈昭淵……最鋒利的一把刀。

第十七章:驚變

我們的計劃,縝密而瘋狂。

我利用回門的機會,不斷向蘇家傳遞假訊息,一邊讓他們以為沈昭淵儘在掌握,一邊又透露出沈昭淵似乎另有圖謀,讓他們方寸大亂。

時機,在太後壽誕那一日,終於成熟。

那一日,京中所有王公貴族,皆入宮赴宴。

而城外,蘇錦城藉著京畿衛換防的便利,悄悄調動人馬,準備與王莽從邊疆偷運來的三千精銳裡應外合,一舉控製皇城。

他們以為,沈昭淵也已入宮,京中空虛,唾手可得。

可他們不知道,那日入宮的沈昭淵,隻是一個穿著他朝服的替身。

真正的沈昭淵,早已率領玄甲衛,張開了天羅地網。

那夜,我獨自坐在侯府最高的望月樓上,聽著遠處傳來的喊殺聲,火光幾乎映紅了半邊天。

我為自己溫了一壺酒,前世那碗要了我命的毒酒,似乎就擺在眼前。

而今夜,是我親手,為整個蘇家,斟上了一杯滿門抄斬的……斷頭酒。

天亮時,一切塵埃落定。

蘇家以謀逆罪被查辦,蘇宏安與蘇錦城被當場格殺。王莽的軍隊被玄甲衛和早已埋伏好的大軍圍剿,全軍覆冇。

整個京城,一夜變天。

沈昭淵回來時,已是第二日的黃昏。

他身上還帶著未乾的血跡,臉上是掩不住的疲憊,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他走到我麵前,對我伸出手。

結束了。

我看著他,也看著他身後,那一個被侍衛押著的,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蘇錦瑟。

她不再是活偶,眼神裡有了一絲清明,但更多的是怨毒和瘋狂。她看著我,又看看沈昭淵,淒厲地笑了起來。

沈昭淵!蘇錦黎!你們好,你們真好!哈哈哈哈!我詛咒你們,生生世世,永不相安!

她被押了下去。等待她的,將是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她與我們之間的一切,也終於畫上了一個句號。

從此以後,再無人能傷害你。沈昭淵看著我,一字一句,鄭重如宣誓。

我看著他,冇有說話。

傷害我的,難道隻有他們嗎

第十八章:新燭

蘇家倒台後,永定侯府成了京中最炙手可-熱的所在。

沈昭淵,這位扳倒了兩大權臣的朝堂新貴,一時風光無兩。

可府裡,卻比從前更冷清了。

晚錦居的禁製被撤去,裡麵的藥櫃和木板被一一拆除,栽滿了燦爛的鮮花,成了府裡最明媚的一處風景。

老夫人,在得知兒子多年隱忍的真相後,大病一場,從此一心向佛,不再過問俗事。

整個侯府,彷彿隻剩下了我和沈昭淵兩個人。

他不再睡書房,每晚都會回到我們的臥房。但他從不越界,隻是睡在外間的軟榻上,一夜無話。

他在等。

等我原諒他。

可原諒,又談何容易

前世的慘死,今生的利用,那些傷痛,都刻在我的骨血裡,不會因為真相大白就輕易消失。

抄家那日,我去蘇府的廢墟裡走了一遭。

在我那低矮潮濕的小院裡,挖出了一個早已腐朽的木匣子。裡麵,是我當年偷偷藏起來的,他送我的第一支糖葫蘆剩下的竹簽,還有他為我畫的第一張小像。

原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他也曾那樣熱烈地,喜歡過我。

那晚,我讓人在房中,點上了一對紅燭。

是那對我們大婚之夜,燃了一半便被吹熄的喜燭。

沈昭淵推門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他愣住了,站在門口,竟有些手足無措,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

我走到他麵前,拿起案上的一盞新燭台,吹熄了那對燃燒的紅燭。

燭光熄滅,滿室陷入黑暗。

過去的一切,就讓它和這對殘燭一樣,都燒儘吧。我輕聲說。

然後,我用火摺子,點亮了手中的新燭。

一豆橘色的、溫暖的光,重新照亮了我們彼此的臉。

沈昭淵,我看著他的眼睛,那裡麵有狂喜,有痛苦,有悔恨,還有……失而複得的珍重,我們都欠自己一個……新的開始。

我冇有說我原諒你,也冇有說我愛你。

但當他伸出手,用帶著薄繭的、溫暖的掌心,將我緊緊擁入懷中的那一刻,我聽見冰封的心湖,傳來哢的一聲脆響。

那是冰雪消融的聲音。

前路漫漫,愛恨糾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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