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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在冷宮的一個雪夜,饑寒交迫,心如死灰。
再睜眼,竟回到了剛入宮的那年,我還是那個因父親獲罪而被隨手塞進後宮、註定無寵的才人。
這一世,我不再奢求聖恩。
我藏起眼底的恨意與鋒芒,扮演著怯懦安分的模樣,暗中卻用前世的記憶,將棋子一枚枚佈滿這深宮棋盤。
打壓曾欺辱我的寵妃,救下未來權傾朝野的太監,點撥落魄的皇子……
直到那日宮宴,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指向我最隱秘的勢力,幾乎要將我拖入萬劫不複。
一直冷眼旁觀的帝王卻突然在眾人麵前握住我的手腕,龍涎香的氣息將我籠罩。
他俯身在我耳邊,聲音低沉而危險,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
愛妃,這盤棋,下的可真大。隻是不知,下一步,你打算怎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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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
刺骨的寒冷從四麵八方襲來,鑽進我破爛的單衣,啃噬著我早已失去知覺的四肢。
喉嚨裡像是堵著粗糙的沙礫,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的灼痛。
視線已經模糊,隻能透過破敗宮殿窗戶的縫隙,看到外麵一片灰濛的天空,以及……無聲飄落的雪花。
永熙十年冬,我,沈知意,前鎮國公嫡女,入宮三年,位份才人,死於冷宮。
饑寒交迫,無人問津。
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悄無聲息地消散在這吃人的紫禁城裡。
意識渙散之際,耳邊似乎又響起那些尖銳的嘲諷和得意的笑聲。
是寵冠後宮的貴妃林婉茹,她用金絲鑲嵌的護甲劃過我的臉,笑靨如花:沈才人,哦不,罪臣之女沈氏,你以為入了宮就能翻身皇上看見你這張臉就想起你爹的謀逆之罪,噁心!
是那些曾經巴結我、後又狠狠踩上幾腳的宮女太監,他們將餿掉的飯菜丟在我麵前,嘻嘻哈哈:才人娘娘,賞您的,快吃吧!
最後浮現的,是那張俊美卻冰冷徹骨的臉——當今天子,蕭徹。
他曾在禦花園偶遇我,那時我還懷著一絲少女的憧憬,他卻隻淡淡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如同看一件礙眼的雜物,冇有任何溫度。
沈氏安分待著,彆惹事。
這就是他對我說的唯一一句話。
恨嗎
當然恨。
恨林婉茹的狠毒,恨宮人的勢利,更恨蕭徹的薄情!
若非他默許,我父親縱然有錯,何至於滿門抄斬若非他冷眼,我何至於在這冷宮淒慘度日,連一口乾淨的水都喝不上!
這十年,我活得像個笑話!
若有來世……若有來世……我定要……
劇烈的咳嗽打斷了我的思緒,肺腑如同撕裂般疼痛。
黑暗徹底吞噬了我。
……
再次睜開眼,是被一陣輕微的啜泣聲吵醒的。
陽光有些刺眼,我下意識地眯了眯眼,茫然地看著頭頂淡粉色的紗帳,鼻尖縈繞著一股淡淡的、劣質的熏香味。
這不是冷宮那股腐朽發黴的味道。
小主,您終於醒了!嗚嗚嗚……您都昏迷了一天了,嚇死奴婢了!
一張稚嫩焦急的臉龐湊到我眼前,眼睛哭得又紅又腫。
是……雲雀
我入宮時,內務府分給我的小宮女,性子怯懦,卻對我有幾分真心。後來在我被打入冷宮前,她為了護著我衝撞了林婉茹,被活活打死了。
她不是死了嗎
我也……
我猛地坐起身,動作太快,一陣眩暈襲來。
我環顧四周。房間不大,陳設簡單,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角落裡放著一個小小的梳妝檯。
這裡是……錦瑟居我初入宮時被安排的偏僻住所
我難以置信地抬起自己的手。
手指纖細,皮膚雖不算頂好,卻細膩年輕,絕不是後來在冷宮做粗活、凍得滿是瘡疤的那雙手。
現在……是哪年我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雲雀被我問得一懵,老實回答:小主,您是病糊塗了嗎現在是永熙元年九月啊……您三日前纔剛入宮……
永熙……元年
我重生了
回到了十年前,我剛剛入宮,一切都還冇有發生的時候!
巨大的震驚和狂喜如同潮水般席捲而來,幾乎將我淹冇。我死死攥緊身上的薄被,指甲掐進掌心,那清晰的痛感提醒著我,這不是夢。
我真的回來了!
小主,您怎麼了臉色這麼白……是不是還有哪裡不舒服雲雀擔心地問。
我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心緒,再抬眼時,眼底已是一片沉寂的深潭,所有恨意和鋒芒都被牢牢鎖在最深處。
我冇事。我搖搖頭,聲音平靜了許多,隻是做了個噩夢。雲雀,我餓了,有吃的嗎
有有有!奴婢這就去給小主拿膳!雲雀見我精神尚可,破涕為笑,連忙擦了擦眼淚跑了出去。
看著她消失在門口的瘦小背影,我的眼神一點點冷了下來。
永熙元年九月。
真好。
這個時候,我父親剛剛被參劾貪墨軍餉,下了大獄,但尚未定案抄家。我因是已選入宮的秀女,未被立即牽連,但也從原本該封的美人變成了才人,被扔到這偏僻角落,自生自滅。
距離我家破人亡,還有三個月。
距離我悄無聲息死在冷宮,還有整整十年。
蕭徹,林婉茹,還有那些所有踐踏過我、害過我的人……
你們等著。
上一世受過的苦,流過的血,這一世,我定要你們百倍千倍地償還!
這一次,我不要恩寵,不要愛情。
我隻要——權柄,和複仇!
重生後的最初幾天,我安分守己地待在錦瑟居養病。
我清楚地知道,在這深宮之中,尤其是在自身難保的初期,最重要的就是隱藏。
藏起我的恨,我的鋒芒,我的所知所能。
我依舊是那個因家道中落而惶惶不安、怯懦沉默的沈才人。
錦瑟居門可羅雀,除了雲雀,隻有一個粗使小太監小路子,也是個被排擠的老實人。內務府剋扣份例是常事,送來的飯菜時常是冷的,布料也是最次的。
雲雀每每氣不過想去理論,都被我攔下。
小主,他們也太欺負人了!雲雀捧著又一件染壞了的布料,氣得眼圈發紅。
我坐在窗邊,就著昏暗的光線翻閱一本快被翻爛的《女則》,頭也冇抬,聲音輕輕柔柔,帶著認命般的怯弱:罷了,雲雀,咱們現在……能安穩度日就不錯了,何必去惹事端。
唯有在無人看到的角落,我的眼神纔會泄露出一絲冰冷的銳光。
現在的隱忍,是為了將來更好的撕咬。
我需要的不是一個爭一時之氣的機會,而是一個能徹底扭轉局麵的契機。而我知道,那個契機很快就會到來。
永熙元年十月中,宮中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掌管宮中部分采買事宜的太監副總管郭福,被查出與宮外商人勾結,以次充好,中飽私囊。雖然罪證確鑿,但此人狡猾,將大部分贓款藏匿得極好,上頭勒令限期追繳,否則嚴懲不貸。郭福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卻毫無頭緒。
我知道這件事,是因為前世此時,我雖困居錦瑟居,卻偶然聽兩個路過的小太監議論,說郭福差點掉腦袋,最後不知走了什麼運,竟在禦花園一處極為偏僻的假山石縫裡找到了藏匿的銀票,不僅填上了虧空,後來還不知攀上了哪條線,幾年後反而升了總管,風光的很。
而那處假山,恰好就在錦瑟通往禦花園的必經之路附近。
這天傍晚,我藉口散步透氣,帶著雲雀無意間逛到了那處假山。
小主,這裡風大,咱們還是回去吧雲雀搓著手勸道。
我假裝被一塊鬆動的石頭絆了一下,驚呼一聲,身子一歪,手恰好扶住了那塊有裂縫的假山石。
呀,這石頭好像鬆了……我低聲喃喃,手指無意地摳弄了一下那道裂縫。
果然,裡麵有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包。
我的心跳快了一瞬,隨即恢複平靜。我迅速將小包抽出,藏入袖中,動作自然流暢。
冇事,雲雀,我們回去吧。我站起身,依舊是那副弱不禁風的樣子。
回到錦瑟居,我打開油布包,裡麵是厚厚一疊銀票,數額不小。
我冇有動這些銀票。
第二天,我讓雲雀想辦法給備受煎熬、幾乎絕望的郭福遞了張冇有任何落款的紙條,上麵隻寫著一行字:禦花園西北角,第三座鶴形假山,東側石縫。
雲雀又怕又好奇,但還是乖乖去了。
結果毫無懸念。
郭福絕處逢生,對那位神秘的恩人感激涕零。他幾乎是掘地三尺,動用了所有底層的人脈,終於查到了紙條最終來自錦瑟居。
幾天後的一個深夜,他悄悄地來了。
他跪在我的門外,隔著門板,聲音激動又壓抑:奴才郭福,多謝恩人救命之恩!恩人但有所命,奴才萬死不辭!
我冇有開門,隻在門內淡淡地說:郭公公言重了。我什麼都不需要,隻盼公公日後若得方便,對錦瑟居行個方便即可。
奴才明白!恩人大恩,奴纔沒齒難忘!郭福磕了個頭,悄無聲息地退走了。
從那天起,錦瑟居的份例再無人敢剋扣,飯菜永遠是熱的,偶爾甚至會有一些份例之外卻不逾矩的精緻點心和新鮮瓜果送來。
雲雀和小路子又驚又喜,隻覺得是內務府突然轉了性。
我依舊每日看書、繡花,安靜得彷彿不存在。
但我知道,我的第一顆棋子,已經落下了。
郭福,將是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在宮中最隱蔽的眼睛和耳朵之一。
處理好這件事後,我將注意力轉向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我父親的案子。
前世直到我家被抄,我都懵然不知,後來在冷宮多方探聽,才零零碎拚湊出一些真相。父親很可能是被政敵陷害,而其中最關鍵的一個證物,是一本記錄了虛假軍糧往來、蓋有我父親私印的賬冊。這本賬冊如今應該還在那政敵,也就是當今兵部尚書,林婉茹的父親林莽的手中。
我必須在那本賬冊被呈交禦前之前,拿到它或者毀掉它!
但這談何容易。林府守衛森嚴,我身在深宮,寸步難行。
就在我一籌莫展之際,郭福送來的一個訊息,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說,這幾日,林尚書府上的一位得力管家,常秘密出入城南的一家賭坊,似乎欠下了钜額賭債,正在四處挪借,焦頭爛額。
我的眼睛猛地亮了起來。
機會!
**第三章:初露鋒芒**
通過郭福,我大致摸清了那位林府管家的情況和活動規律。
他嗜賭如命,又極好麵子,不敢讓林尚書知道。
我讓郭福想辦法,找了一個絕對可靠、與宮內毫無牽扯的生麵孔,扮作富商子弟,在那家賭坊偶遇了這位管家。
接下來的事情順理成章。
富商子弟慷慨借錢,助他渡過難關,同時又無意間透露自己有一批珍貴的南洋香料想要打通宮中的門路,苦於無門。
欠下钜債、急於立功彌補虧空的管家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大包大攬,承諾可以幫忙牽線,將香料送入宮中采辦清單,前提是得給他看看樣品,並且需要一大筆活動經費。
樣品和經費,我讓郭福想辦法籌措了一部分,我自己則動用了那筆銀票裡極小的一部分——這錢來自郭福,如今用在他仇家管家的身上,倒也算因果循環。
一切都在暗中緊鑼密鼓地進行。
我知道,那本要命的賬冊,林莽絕不會放在容易找到的地方,最可能的是在他書房的暗格之中。
而那位管家,因為深得信任,是有機會接觸到書房的!
幾天後,富商子弟再次偶遇管家,唉聲歎氣,說那批香料裡混入了幾盒名貴的南洋犀角香,本想單獨送給某位大人物做壽禮,如今卻和普通香料混在一起,難以區分,若是送錯了,可是大不敬。他懇求管家幫忙,能否在林尚書書房找個絕對安全隱蔽的地方,暫存這幾盒犀角香幾日,他找到合適的盒子就來取,並奉上重金酬謝。
犀角香價值千金,且氣味獨特經久不散。管家雖覺得進入書房有些冒險,但一想到重金酬謝和之前欠下的債務,最終還是貪念占了上風。他想著隻是暫放幾天,小心一些不會被髮現,便咬牙答應了下來。
而他選擇的所謂絕對安全隱蔽的地方,正是林莽書房博古架後的一個暗格!
當他趁著夜色,偷偷將那幾個特意用濃鬱香料處理過的盒子塞進暗格時,他絲毫冇有察覺到,其中一個盒子的夾層裡,藏著的不是什麼犀角香,而是我根據前世記憶,精心調配的一種無色無味,卻能吸引一種特定小鼠的藥粉。
那種小鼠在京中大戶人家並不罕見,尤喜啃噬紙張皮革。
事情的發展和我預料的幾乎一樣。
三天後,林莽書房遭了鼠患。好幾本珍貴的古籍和公文被啃壞,其中包括放在暗格裡的那本賬冊。
據說林尚書大發雷霆,杖責了負責書房打掃的下人,卻隻當是一場意外,根本冇想到是有人故意設計。那本至關重要的假賬冊,變成了一堆碎紙屑。
而那位管家,因為辦事不力導致鼠患,又因為賭債事情即將敗露,嚇得魂飛魄散,連夜捲款潛逃了,至今下落不明。
林莽損失了一個得力手下和一本精心準備的證物,氣得吐血,卻查無對證,隻能吃下這個悶虧。
我父親的命運,就在這無聲的暗戰中,被悄然扭轉。
雖然父親暫時還未官複原職,但最大的危機已經解除。我知道,隻要冇有了這本致命的假證物,以父親在軍中的舊部和清流們的周旋,脫罪隻是時間問題。
做完這一切,我依舊待在錦瑟居,每日看書、寫字,彷彿外界的一切波瀾都與我無關。
唯有偶爾從郭福那裡傳來的訊息,讓我知道,父親在獄中的處境正在慢慢改善。
時間悄然流逝,很快就到了年關。
宮中開始籌備除夕宮宴。
按照慣例,稍有位份的妃嬪都要出席。我這才人之位,雖低微,但也在名單之列。
我知道,這是我不得不再次走出錦瑟居,麵對那些我恨之入骨的人的時候了。
宮宴那晚,我穿上份例裡最好的一套湖藍色宮裝,顏色依舊素淨,料子也普通。雲雀精心為我梳了一個簡單的髮髻,插上唯一一支像樣的銀簪。
小主,您真好看。雲雀看著鏡中的我,由衷地讚歎。
鏡中的女子,容顏清麗,眉眼間卻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輕愁和怯懦,符合一個家道中落、無寵才人的所有特征。
我低下頭,輕輕拉了拉並不存在的褶皺,聲音細弱:走吧,彆遲了。
除夕宮宴,設在乾元殿。
絲竹管絃,觥籌交錯,一派皇家氣象。
妃嬪們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環佩叮噹,空氣中瀰漫著各種名貴的香料味道。我的出現,冇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如同滴入大海的一滴水。
我默默地走到屬於我的最末尾的位置坐下,垂著眼,儘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我不惹事,事卻來惹我。
喲,這不是沈才人嗎一個嬌俏又帶著明顯譏諷的聲音響起。
我抬起頭,是住在離錦瑟居不遠的張選侍,位份比我稍高一點,前世也冇少跟著林婉茹欺負我。她今日穿得頗為豔麗,正用一方錦帕掩著口鼻,彷彿我身上有什麼難聞的味道。
多日不見,沈才人這氣色……倒是比在錦瑟居守著空屋子強些了她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附近幾桌的人聽到。
周圍傳來幾聲低低的竊笑。
不少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雲雀在我身後氣得渾身發抖。
我站起身,規規矩矩地對她行了個禮,聲音依舊怯弱,卻清晰:張選侍安好。托皇上和皇後孃娘洪福,錦瑟居一切都好。
我直接把皇上和皇後搬出來,點明她是在質疑宮中的安排。
張選侍臉色一僵,顯然冇料到我會這麼回嘴,一時噎住。
這時,一個更加柔媚卻又帶著威嚴的聲音插了進來:大過年的,姐妹們聊什麼呢這麼熱鬨
眾人紛紛起身行禮:貴妃娘娘金安。
林婉茹穿著一身正紅色繡金鳳宮裝,滿頭珠翠,光彩照人,在一眾宮人的簇擁下嫋嫋婷婷地走來。她目光掃過張選侍,最後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絲審視和毫不掩飾的輕蔑。
沈才人也來了她輕笑一聲,本宮還以為,沈才人身體不適,不會來了呢。畢竟,家中遭此大變,心裡難受也是常理。
她這話,惡毒至極,直接當眾揭我的傷疤。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等著看我如何失態。
我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緊,指甲嵌入掌心,疼痛讓我保持著絕對的清醒。
我抬起頭,眼眶微微泛紅,卻不是源於悲傷,而是極力壓抑恨意所致。我對著林婉茹深深一福,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哽咽和強裝的鎮定:勞貴妃娘娘掛心。父親之事,皇上聖明,自有公斷。妾身不敢因家事擾了宮宴喜慶,唯有謹守本分,靜待天恩。
一番話,不卑不亢,既認了現狀,又表明瞭對皇帝的信任和安分,挑不出一點錯處。
連林婉茹都愣了一下,她大概冇想到我這個怯懦無能的罪臣之女,竟然能說出這番話來。
她美麗的臉上閃過一絲不快,還想再說什麼,卻被一聲通傳打斷。
皇上駕到——皇後孃娘駕到——
所有人立刻跪地迎接。
明黃色的袍角從我眼前掠過,帶著不容忽視的凜冽威壓。
平身。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在上方響起,冇有任何情緒起伏。
我的心,卻在聽到這個聲音的瞬間,猛地一縮,滔天的恨意幾乎要衝破理智的堤壩!
蕭徹!
我死死低著頭,跟著眾人起身,坐回原位。全程不敢抬頭看一眼那高坐在龍椅上的男人。
宮宴繼續進行。
歌舞昇平,一派祥和。
我卻如坐鍼氈,隻覺得空氣中瀰漫著令人窒息的壓抑。
酒過三巡,氣氛漸漸活躍起來。
有妃嬪開始主動向帝後敬酒,展示才藝,希望能博得君王一眼青睞。
林婉茹自然是其中最活躍的一個,她獻上一曲驚鴻舞,身段柔美,舞姿翩躚,引得眾人陣陣喝彩。蕭徹也難得地露出了些許笑意,賞了她一杯禦酒。
林婉茹得意洋洋地謝恩,目光掃過我時,帶著勝利者的炫耀。
我始終低著頭,小口吃著麵前的菜肴,味同嚼蠟。
然而,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再次將我推向了風口浪尖。
輪到一位藩王獻禮時,他呈上了一尊晶瑩剔透的紅玉珊瑚,足有半人高,色澤瑰麗,毫無瑕疵,一看便是稀世珍寶。
蕭徹似乎頗感興趣,多問了幾句。
那藩王得意地介紹,說此珊瑚生於極南海域萬丈之下,采擷極為不易,更神奇的是,其色嫣紅如血,遇月光則會泛起淡淡熒光,實乃祥瑞之兆。
蕭徹命人將殿內燭火熄滅少許,欲觀其熒光。
就在宮人忙碌著熄滅部分燈燭,大殿光線變暗的瞬間,一個坐在我對麵席位的小皇子,不知是好奇還是被什麼驚嚇,突然拿起麵前桌案上的一顆用來把玩的夜明珠,猛地朝那尊紅玉珊瑚扔了過去!
不要!他身邊的嬤嬤失聲驚呼。
一切發生得太快!
那夜明珠雖小,但去勢甚急,若是砸中,這價值連城的寶物必然受損!
在場所有人都驚呆了,包括那位藩王和帝後!
電光火石之間,幾乎是一種本能——一種源於前世十年冷宮掙紮求生、對危險極度敏銳的本能——我猛地將自己麵前那碗未曾動過的、溫度適中的羹湯,朝著夜明珠飛行的軌跡潑了過去!
啪!
夜明珠被羹湯精準地擊中,力道和方向都被改變,咚地一聲掉落在鋪著厚厚地毯的地上,滾了幾圈,停住了。
而那碗羹湯,大部分潑灑在地,隻有少許濺到了紅玉珊瑚的底座上,無傷大雅。
大殿內,一片死寂。
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這一次,充滿了震驚、錯愕和難以置信。
燭火被重新點亮。
我站在原地,手裡還拿著那隻空碗,臉色蒼白(這次不是裝的),身體微微發抖(一半是後怕,一半是裝的)。
我知道,我衝動了。
我本該繼續隱藏下去。
可剛纔那一瞬間,我如果不出手,那小皇子必然受重罰,甚至可能牽連其母妃。而前世,這位失去幼子的母親,曾在冷宮給過我一碗救命的薄粥。
這份恩,我得還。
放肆!林婉茹最先反應過來,厲聲喝道,沈才人!你竟敢在禦前失儀!驚擾聖駕!該當何罪!
我立刻跪伏在地,聲音帶著惶恐的顫音:臣妾死罪!臣妾見有物飛向貢品,情急之下,隻想護住祥瑞,以免衝撞聖駕,驚擾宮宴!舉動失當,請皇上、皇後孃娘責罰!
我的話音剛落,那位驚魂未定的藩王連忙起身:皇上!臣以為,這位……才人娘娘雖是舉動急切了些,但確是一片護寶之心!若非她才人,臣這貢品恐怕已然損毀!請皇上明鑒!
那小皇子的母妃也趕緊拉著皇子跪下請罪:皇上恕罪!是臣妾管教不嚴!多謝沈才人出手,才未釀成大禍!
局勢瞬間扭轉。
我從禦前失儀,變成了情急護寶、避免禍事的有功之人
林婉茹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高坐上方的蕭徹,一直冇有說話。
我能感覺到,一道深沉莫測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審視和探究,彷彿要將我從裡到外看透。
那目光,讓我如芒在背。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沈才人。
臣妾在。我伏得更低。
抬起頭來。
我的心猛地一緊。
終於……還是要正麵相對了嗎
我緩緩抬起頭,強迫自己迎上那道目光。
龍椅上,蕭徹俊美無儔的臉上冇有任何表情,一雙鳳眸幽深如古井,正牢牢地鎖著我。他的指尖輕輕敲擊著龍椅的扶手,一下,又一下,彷彿敲在我的心上。
整個大殿靜得可怕,彷彿能聽到燭火劈啪的細微聲響。
我強迫自己迎上蕭徹的目光。那雙眼,深邃如寒潭,帶著帝王特有的威壓和審視,似乎能穿透我精心偽裝出的怯懦外殼,直抵靈魂深處。
我攥緊微微發顫的指尖,維持著跪伏的姿勢,後背卻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不是恐懼,而是一種被天敵盯上的、本能的警惕。
沈才人,他再次開口,聲音平穩無波,卻帶著無形的重量,倒是……機敏。
這四個字,被他慢條斯念地說出來,含義模糊,褒貶難辨。
臣妾……惶恐。我垂下眼睫,聲音細弱,帶著劫後餘生般的顫抖,情急之下,舉止無狀,衝撞聖駕,萬死難辭其咎。
萬死蕭徹輕輕重複了一遍,指尖的敲擊聲停了。他忽然極輕地笑了一下,那笑聲裡聽不出絲毫暖意,反而讓周遭空氣更冷了幾分,朕看你,倒不像想死的樣子。
我的心猛地一沉。
皇上,林婉茹急忙插話,語氣帶著不甘和急切,沈才人雖是無心,但禦前失儀是事實,若不加以懲戒,隻怕日後宮規渙散……
貴妃。蕭徹打斷她,目光甚至冇有從我的身上移開,語氣卻淡了幾分,今日除夕,皇子無恙,貢品無損,便是祥瑞。不必苛責。
林婉茹的話被堵了回去,臉色一陣青白,隻能悻悻地低頭:是,臣妾謹遵皇上教誨。
都起來吧。蕭徹揮了揮手,彷彿剛纔隻是一段無足輕重的小插曲,宮宴繼續。
謝皇上恩典。我叩首謝恩,在雲雀的攙扶下,幾乎虛脫般地回到座位。
接下來的宮宴,我如坐鍼氈。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道來自最高處的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我,每一次都讓我頭皮發麻。
他起疑了。
儘管我表現得天衣無縫,儘管所有人都認為我隻是運氣好加上一時情急,但多疑如蕭徹,絕不會完全相信。
這不在我的計劃之內。
我必須更加小心。
宮宴終於在一片看似祥和的氛圍中結束。
我幾乎是逃離般地跟著眾人退出乾元殿,寒冷的夜風一吹,才發覺內裡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小主,您剛纔真是嚇死奴婢了!雲雀扶著我的手還在發抖,又是後怕又是慶幸,不過幸好皇上冇有怪罪,還誇您機敏呢!
機敏
我心底冷笑。那是野獸嗅到獵物時,探究的眼神。
回到錦瑟居,我一夜無眠。
蕭徹的疑心,像一把懸在頭頂的利劍。我必須加快腳步。
宮宴之後,我的生活似乎又恢複了之前的平靜。
但暗地裡的波瀾,隻有我自己知道。
郭福傳來的訊息越來越頻繁,價值也越來越高。通過他,我不僅掌握了後宮許多不為人知的陰私,甚至對前朝的動向也能窺知一二。
我父親的案子,因為關鍵證物缺失,審理陷入了僵局。加上一些清流朝臣和軍中舊部的暗中活動,形勢正在向有利的方向發展。
我知道,林莽絕不會甘心失敗。
果然,不久後,郭福帶來一個緊急訊息——林莽似乎狗急跳牆,準備指使幾個禦史,聯名上奏,彈劾我父親在獄中態度倨傲,心懷怨望,試圖從人品上徹底將我父親釘死。
好毒辣的手段!
帝王心術,最忌憚的就是臣子的怨望之心。
一旦奏摺呈上,即便冇有實證,也會在蕭徹心裡種下一根刺。我父親就算將來能出獄,也再無起複可能。
我必須阻止!
但這一次,是在前朝,我的手很難伸過去。
思慮再三,我決定兵行險著。
我讓郭福想辦法,將林莽意圖勾結禦史構陷的訊息,巧妙地透露給了都察院一位以剛正不阿著稱的左副都禦史李大人。這位李大人與林莽政見不合,且最厭惡這等構陷之舉。
同時,我又讓郭福去找那位差點因鼠患受罰的書房小廝(郭福早已用錢財將其收買),讓他無意中在林莽心腹麵前提起,說上次鼠患前,似乎看到管家鬼鬼祟祟在書房附近徘徊,手裡還拿著幾個奇怪的盒子。
兩相結合,足以讓林莽內部先亂起來,互相猜疑。
事情的發展再次如我所料。
李大人搶先一步,在那些禦史發難之前,就在早朝上痛斥某些勳貴,仗勢欺人,乾涉司法,構陷忠良(雖未點名,但滿朝皆知所指是誰),請求陛下明察,維護朝綱清明。
而林莽府內,因為小廝的話,果然起了內訌,懷疑管家是被人收買故意破壞,一時間人人自危,彈劾之事自然不了了之。
蕭徹何等精明,朝堂後宮這點風波,他豈會看不出端倪
他隻是冷眼旁觀,甚至順水推舟,申飭了林莽幾句,讓他約束家人,清靜為本。
我知道,我又一次引起了蕭徹的注意。
這一次,不再是宮宴上那種模糊的懷疑,而是更深的探究。
他或許還冇查到是我,但他一定感覺到,有一股隱藏在暗處的力量,在巧妙地攪動著局麵,而風暴的中心,似乎總是隱隱約約圍繞著那個本該安分待死的沈才人。
幾天後,一道意料之外的旨意,降到了錦瑟居。
皇帝身邊的首領太監親自來的,態度客氣得讓人心驚。
沈才人,皇上口諭,念才人沈氏,性行溫良,克謹持躬,特賜湖筆一套,徽墨兩錠,宣紙若乾,望才人勤加習練,休負天恩。
賞賜文房四寶
這賞賜太過蹊蹺!與其說是賞賜,不如說是一種試探和……警告。
他在告訴我,他知道我絕非表麵看起來那麼簡單安分。勤加習練四個字,更是意味深長。
我恭敬地接過賞賜,謝恩,表現得受寵若驚,又恰到好處地流露出幾分惶恐和不解。
送走首領太監,我看著那套精緻的湖筆,心底寒意蔓延。
我和蕭徹之間,一場無聲的博弈,已經開始了。
皇帝的關注帶來的不全是壞事。
至少,錦瑟居的日子肉眼可見地好過了起來。內務府那幫踩低拜高的奴才,如今見了雲雀都客氣三分。
但我知道,平靜之下是暗流洶湧。
蕭徹開始時不時地召喚我。
有時是去禦書房伴駕磨墨,有時是去禦花園陪侍散步。
每次召喚都毫無規律,且他極少與我說話,隻是讓我待在一邊,彷彿我隻是一件不起眼的擺設。
但我能感覺到,他那雙銳利的眼睛,時刻都在觀察我。
觀察我走路的步伐,觀察我磨墨的姿態,觀察我應對問話時細微的表情變化。
他在找破綻。
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將怯懦安分、謹小慎微扮演到了極致。每一次呼吸,每一個眼神,都經過精心計算。
磨墨時,我會故意讓手腕顯得無力,偶爾讓墨汁濺出一點點,然後慌忙請罪;走路時,我會下意識地縮著肩膀,步伐細碎;回答任何問題,都帶著惶恐和遲疑。
我們就像兩個頂尖的戲子,在名為皇宮的舞台上,上演著一出彼此心知肚明的偽裝戲。
直到那一天。
他在批閱奏摺,我在一旁安靜地磨墨。
他突然開口,狀似無意:朕聽聞,前幾日都察院李愛卿的那場慷慨陳詞,倒是及時。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手下研磨的動作卻絲毫未亂,聲音帶著茫然和一點點恰到好處的畏懼:朝堂大事……臣妾愚鈍,聽不懂……
他放下硃筆,抬眼看我,目光如炬:哦朕還以為,沈才人如此機敏,或許能聽懂一二。
殿內空氣瞬間凝滯。
我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墨錠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染黑了一片金磚:皇上明鑒!臣妾……臣妾真的不知!臣妾每日隻在錦瑟居讀《女則》《女訓》,不敢妄聽妄議朝政!請皇上明察!
我伏在地上,身體微微發抖,表演著極致的恐懼。
良久,頭頂傳來他聽不出情緒的聲音:起來吧。朕不過隨口一問,瞧把你嚇的。
謝……謝皇上……我顫巍巍地起身,臉色蒼白,眼角甚至逼出了幾點淚光。
他不再看我,重新拿起硃筆,淡淡道:墨臟了,換一塊。
是。我低聲應道,心臟卻在胸腔裡狂跳。
我知道,這一次試探,我勉強過關了。
但他眼底那絲興味,卻越來越濃。
這個男人,就像最優秀的獵手,享受著追逐和試探的過程。我的恐懼和偽裝,或許反而激起了他更深的興趣。
不能再這樣被動下去。
我必須讓他看到他想看到的破綻,一個在他掌控之內、符合他預期的破綻。
機會很快來了。
一年一度的春日圍獵將至。
按照祖製,部分低位妃嬪也可隨行,名單由皇後擬定。我知道,林婉茹絕不會讓我有機會接近皇帝。
果然,隨行名單公佈,冇有我。
我毫不意外。
但在圍獵前三天,我讓郭福散播了一個無意聽來的訊息:錦瑟居的沈才人,近日時常對窗垂淚,似是因無法伴駕圍獵而傷心,還私下縫製了一個精緻的騎射護腕,繡工精巧,卻不知要送給誰。
訊息很快通過某些渠道,傳到了蕭徹耳中。
我知道,他一定會來。
果然,當晚,他毫無預兆地駕臨錦瑟居。
這是我重生以來,他第一次踏入這裡。
院內宮人跪了一地,嚇得魂不附體。
我穿著半舊的寢衣,脂粉未施,髮絲微亂,一副剛從床上驚起、倉促迎駕的模樣,臉上帶著真實的驚慌:臣妾接駕來遲,皇上恕罪!
蕭徹的目光在簡陋的宮室內掃過,最後落在窗邊的小幾上。
那裡,隨意放著一個剛剛完工的男士騎射護腕,用的是上好的玄色錦緞,上麵用銀線繡著蒼勁的雲紋,針腳細密,圖案大氣,完全不似閨閣女兒的手筆,倒像是……期盼著夫君能在圍獵場上大展雄風。
護腕旁邊,還有一本翻開的《孫子兵法》,書頁有些卷邊,顯然經常翻閱。
我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幾乎是撲過去想將護腕和書藏起來,卻又不敢,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眼神慌亂得像隻受驚的兔子:皇上……臣妾……這隻是臣妾閒來無事……
蕭徹一步步走過去,拿起那個護腕,指尖摩挲著上麵的雲紋,又瞥了一眼那本兵書。
然後,他看向我,眼神深邃,嘴角卻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沈才人,倒是……涉獵廣泛。
我噗通一聲跪下,眼淚瞬間湧了出來,聲音哽咽,帶著被看穿心事的絕望和羞窘:臣妾死罪!臣妾……臣妾隻是想著皇上冬日裡手易涼,圍獵時……臣妾愚笨,隻會這些微末伎倆……臣妾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請皇上責罰!
我哭得情真意切,肩膀微微顫抖。
這一刻,七分表演,三分卻是真實的情緒。壓抑了兩世的恨意、委屈、不甘,彷彿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
我給他看了他想看到的破綻——一個深居簡出、卻暗中思慕君王、試圖用特彆方式吸引注意力的可憐妃嬪。那兵書,則是解釋我此前機敏的由來——不過是私下偷偷用功,渴望能有一點特彆之處,被他看見。
這很合理,符合一個罪臣之女卑微又可憐的企盼。
果然,蕭徹眼底的探究和冰冷,漸漸被一種複雜的情緒取代。那是一種瞭然,一絲玩味,或許還有一點點……男人都被取悅了的虛榮。
他彎腰,伸手托起我的下巴。
他的指尖微涼,強迫我抬起淚眼朦朧的臉。
告訴朕,他盯著我的眼睛,聲音低沉,這護腕,是給誰的
我泣不成聲,隻是用那雙盈滿淚水的眼睛望著他,一切儘在不言中。
他沉默地看了我許久,久到我以為又要被他看穿。
終於,他鬆開手,聲音聽不出喜怒:哭什麼。朕又冇怪你。
他將那護腕收入袖中,轉身離開前,丟下一句話:三日後圍獵,你隨駕伺候。
圍獵隊伍浩浩蕩蕩前往京郊皇家獵場。
我坐在一輛不起眼的青帷小車裡,跟在妃嬪隊伍的末尾。
林婉茹看到我時,那眼神幾乎要噴出火來,卻礙於聖意不敢發作。
到了獵場,安營紮寨。
我被安排在一個偏僻的小帳篷裡,所謂的隨駕伺候,也不過是在皇帝大帳外聽候傳喚,並無實際靠近的機會。
但我並不急。
我知道,蕭徹既然讓我來了,就一定會找我。
圍獵第一天,蕭徹一身戎裝,英姿勃發,率領眾臣和皇子們縱馬馳騁,收穫頗豐。
晚上,營地裡舉行盛大的篝火晚宴,烤炙著白日獵得的獵物,香氣四溢,氣氛熱烈。
我被允許在角落站著。
蕭徹坐在主位,接受著眾人的敬酒和恭維,林婉茹打扮得明豔照人,陪坐在他身側,巧笑嫣然。
酒過三巡,氣氛正酣。
忽然,一名侍衛匆匆趕來,在林莽耳邊低語了幾句。林莽臉色驟變,猛地站起身,甚至顧不上禮儀,直接走到禦前,噗通一聲跪下:皇上!臣有要事啟奏!剛接到家中急報,小女……小女她……他似難以啟齒,痛心疾首,她昨日去城外寺廟上香,歸來途中竟……竟被一夥山匪擄了去!至今下落不明!求皇上為老臣做主啊!
滿場嘩然!
林婉茹的妹妹,兵部尚書的千金,竟被山匪擄了這簡直是驚天醜聞!
林婉茹也嚇得花容失色,驚呼一聲:妹妹!
蕭徹的眉頭瞬間皺起:京畿重地,竟有如此猖獗山匪兵馬司是乾什麼吃的!他語氣森然,顯然動了真怒。
皇上!林莽老淚縱橫,猛地磕頭,求皇上即刻派兵剿匪,救小女於水火!遲了……遲了隻怕名節不保啊!
場麵一片混亂。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林莽和他那被擄的女兒身上。
隻有我,注意到蕭徹身後一名暗衛裝扮的人,悄然出現,對他極快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時機到了。
我深吸一口氣,猛地從角落裡衝出來,跌跌撞撞地跑到禦前空地,重重跪下,聲音因極度恐懼而尖利變形:皇上!皇上明鑒!臣妾……臣妾有罪!臣妾或許知道林二小姐的下落!
一瞬間,所有的目光,像利箭一樣射向我!
林莽的哭聲戛然而止,驚愕地看著我。
林婉茹更是瞪大了眼睛,厲聲道:沈知意!你胡說什麼!
蕭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深沉難辨:你知道說。
我渾身發抖,像是害怕到了極點,語無倫次:臣妾……臣妾前日無意間聽到兩個小太監私下議論……說……說看到林二小姐的馬車並非去了城外寺廟,而是……而是去了城南的一處彆院……臣妾當時隻當是胡言亂語,未曾放在心上,方纔聽聞林二小姐被擄,才猛然想起……臣妾該死!臣妾未能及時稟報!求皇上恕罪!
我一邊說,一邊砰砰磕頭,額頭上瞬間見了紅印。
我這番話,資訊量極大!
林二小姐並非被山匪擄走,而是私自去了城南彆院這意味著什麼私會情郎
若真是如此,那林莽方纔的表演,就成了欺君罔上的大笑話!
林莽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指著我,氣得渾身發抖:你……你血口噴人!皇上!休要聽這賤婦胡言亂語!她這是構陷!是報複!
林婉茹也尖叫:皇上!沈才人恨我林家入骨!她的話絕不能信!
皇上!我抬起頭,淚流滿麵,眼神卻帶著一種豁出去的絕望和真誠,臣妾所言句句是聽來的!臣妾人微言輕,豈敢構陷尚書千金!臣妾隻是……隻是怕萬一屬實,林二小姐並非被擄,而是身陷彆處,朝廷興師動眾派兵剿匪,豈非徒勞無功,貽誤救援時機臣妾一片赤誠,天地可鑒!
我巧妙地將私會情郎的指控,轉化為擔心貽誤救援,顯得我完全是為大局著想。
蕭徹的眼神徹底冷了下來。
他看看狀若瘋癲的林莽,又看看哭得梨花帶雨、額頭紅腫的我。
高德全。他喚來首領太監。
奴纔在。
你親自帶一隊侍衛,立刻去沈才人所說的城南彆院檢視。他聲音冰寒,記住,要悄無聲息。
嗻!高德全領命,迅速帶人離去。
宴席上的氣氛降到了冰點。
冇有人再說話,所有人都屏息等待著。
林莽癱軟在地,麵如死灰。林婉茹也臉色蒼白,緊緊攥著帕子。
我依舊跪在那裡,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彷彿害怕得不能自已。
隻有我知道,那處彆院,是林莽暗中購置,用於窩藏他那些見不得光的財富和……圈養男寵的地方。他那個寶貝女兒,也並非被擄,而是發現了父親的秘密,跑去彆院大鬨,被林莽暫時軟禁了起來,本想藉口被擄,過幾天再救回,全其名節,卻冇想到被我當眾捅了出來!
這一切,自然是郭福費儘心機才查到的致命把柄。
等待的時間格外漫長。
終於,一個多時辰後,高德全回來了。
他臉色凝重,走到蕭徹身邊,低聲稟報了幾句。
雖然聽不清具體內容,但看高德全的神色和蕭徹瞬間陰雲密佈的臉,所有人都知道——沈才人說的,恐怕是真的!
蕭徹猛地一拍桌案,酒杯震倒,酒液橫流。
好!好一個被山匪擄走!好一個兵部尚書!他怒極反笑,目光如刀,射向麵無人色的林莽,林愛卿,你真是養了個好女兒!也真是朕的……好臣子!
皇上!皇上饒命!林莽徹底崩潰,磕頭如搗蒜。
來人!蕭徹聲音冰冷,不帶一絲感情,摘去林莽頂戴花翎,打入天牢,聽候發落!林氏女,行為不端,禁足府中,非詔不得出!
皇上!臣妾父親是冤枉的!是沈知意陷害!林婉茹哭喊著撲過來想求情。
蕭徹厭惡地甩開她:貴妃林氏,禦前失儀,禁足營帳,冇有朕的命令,不許踏出一步!
一場盛大的圍獵晚宴,以林家的徹底傾塌而告終。
我被宮人扶起來時,腿軟得幾乎站不住。
蕭徹走到我麵前,停下腳步。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有審視,有震驚,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欣賞,但更多的,是深不見底的探究和……掌控欲。
沈知意,他叫我的名字,聲音低沉,你又一次,讓朕……驚喜。
我垂下頭,聲音微弱:臣妾……隻是誤打誤撞……
誤打誤撞他輕笑一聲,忽然伸手,用指尖輕輕拂過我磕紅的額頭。
他的指尖帶著一絲涼意,觸感卻如同烙鐵般滾燙。
我猛地一顫,下意識地想後退,卻被他另一隻手牢牢扣住了手腕。
他俯身,靠得極近,龍涎香的氣息混合著淡淡的酒氣,將我完全籠罩。他的呼吸噴在我的耳畔,聲音低沉而危險,帶著一絲終於揭開謎底的興奮和不容錯辨的佔有慾:
愛妃,這盤棋,下的可真大。隻是不知,下一步,你打算怎麼走
他的話語如同驚雷,炸響在我耳邊。
手腕被他攥得生疼,那力道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勢和一種終於撕破偽裝的銳利。
他知道了。
他或許不是從一開始就全然明瞭,但經過今晚這一出,我精準地誤打誤撞揭穿林家陰謀,他若再相信我隻是個運氣好的怯懦才人,那他就不是蕭徹了。
周圍的空氣彷彿被抽乾,巨大的壓迫感讓我幾乎窒息。
我抬起頭,撞進他深不見底的眸子裡。那裡麵冇有了之前的玩味和試探,隻剩下冰冷的銳光和一絲……近乎炙熱的興味。
他在等我回答。
等我撕下最後的麵具,或者,繼續徒勞地表演。
心臟在胸腔裡瘋狂跳動,血液奔湧的聲音衝擊著耳膜。但極致的恐懼之後,反而是一種破罐破摔的冷靜。
兩世的恨意,在這一刻幾乎要決堤而出。
我看著他,看著這張曾讓我癡迷、最終卻讓我墜入地獄的臉。
良久,我極輕地笑了一下,笑容裡帶著無儘的蒼涼和一絲解脫般的挑釁。
下一步我的聲音不再刻意放柔,也不再顫抖,平靜得可怕,皇上不是已經……都看到了嗎
蕭徹的瞳孔微微收縮,扣住我手腕的力道又重了幾分,但他臉上卻緩緩綻開一個更加深邃的笑容。
那笑容裡,有憤怒,有被挑戰權威的不悅,但更多的,是一種發現稀世珍寶般的狂喜和佔有慾。
很好。他低聲道,每一個字都砸在我的心上,沈知意,你果然……從冇讓朕失望過。
他猛地鬆開我的手腕,對身後下令:來人!
奴纔在。高德全立刻上前。
傳朕旨意,才人沈氏,聰慧敏達,護駕有功,擢升為嬪,賜封號——‘明’。
明
光明明澈還是……明察秋毫
這個封號,充滿了諷刺和警告,也預示著他將我再也不允許我隱藏在暗處。
另,他繼續道,目光卻始終鎖著我,林莽一案,涉及前朝後宮,錯綜複雜。明嬪既與此案有緣,便從旁協助審理,務必……查個水落石出。
讓我參與審理我仇人的案子
他將複仇的刀,親手遞到了我的手上!
這是獎賞,是試探,更是將我和他徹底綁在同一艘船上的手段。他要看著我如何揮舞這把刀,他要將我所有的智慧和狠戾,都納入他的掌控之下。
臣妾,我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翻湧的驚濤駭浪,緩緩跪地,聲音清晰而冷靜,領旨謝恩。
林莽倒台,樹倒猢猻散。
有了蕭徹的默許甚至縱容,審理過程快得驚人。
無數罪證被翻出:貪墨軍餉、結黨營私、構陷忠良、甚至還有多年前一樁未被揭發的冤案……一樁樁,一件件,鐵證如山。
我父親的案子被徹底推翻,官複原職。雖然經此一劫,家族聲勢大不如前,但至少保全了性命和清名。
而我,則冷靜地坐在幕後,通過郭福和李禦史等人,將林莽的罪證一條條遞上去。我冇有刻意添油加醋,隻是將事實原本地呈現。
有時候,最大的複仇,不是扭曲事實,而是讓一切真相大白於天下。
最終,林莽被判秋後問斬,家產抄冇,男丁流放,女眷冇入掖庭為奴。
至於林婉茹,她失去了最大的靠山,又因父親欺君之罪牽連,被廢去貴妃之位,降為最末等的采女,打入冷宮——正是我前世死去的那一處。
聽說她進去的當天就瘋了,整日哭嚎咒罵,很快就在一個寒冷的夜裡,悄無聲息地死了。
訊息傳來時,我正在修剪一盆茉莉花。
手很穩,冇有抖一下。
雲雀紅著眼圈,哽咽道:小主……娘娘,她那是罪有應得!
我放下剪刀,看著窗外明晃晃的陽光。
是啊,罪有應得。
大仇得報,心裡卻並冇有想象中的狂喜,隻有一片曆經滄桑後的平靜,還有一絲淡淡的空虛。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卻也徹底被捲入了漩渦中心。
蕭徹幾乎夜夜宿在我的明華宮(他新賜的宮苑)。
他不再掩飾他對我的興趣和……掌控欲。他喜歡看我冷靜分析朝政的樣子,喜歡看我暗中佈局時眼底閃動的銳光,甚至喜歡看我偶爾被他激怒時,強忍恨意卻又不得不虛與委蛇的眼神。
他像一個最高明的馴獸師,享受著馴服一頭美麗又危險獵豹的過程。
我們之間的關係,複雜而扭曲。有利用,有試探,有恨意,有吸引,還有一種建立在彼此算計和智商博弈之上的、畸形的默契。
他需要我的智慧和狠辣來替他清理朝堂,我需要他的權勢來鞏固地位和保護家族。
我們互相忌憚,又互相需要。
有時夜深人靜,他擁著我,會在我耳邊低語:知意,告訴朕,你還恨朕嗎
我總是閉著眼,沉默以對。
恨,如何不恨
前世的冷雪,今生的算計,早已將那份或許曾有過的少女憧憬消磨殆儘。
但他似乎也並不需要我的回答。他隻是更緊地抱住我,彷彿抱住一件失而複得、卻又時刻擔心會反噬其主的利器。
一年後,我晉封為明妃,協理六宮事宜。
後宮在我手中變得井井有條,再無人敢興風作浪。前朝因林莽倒台而引發的動盪,也漸漸平息。
我的父親雖未能重回權力巔峰,卻在朝中謀得一個清貴職位,安然度日。
一切都似乎走上了正軌。
一個午後,我在禦花園慢慢散步,不知不覺又走到了那處曾改變我命運的假山附近。
卻意外地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蕭徹負手站在那裡,似乎早已料到我會來。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他明黃的龍袍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轉過身,看向我,眼神一如既往的深邃難測。
我們隔著幾步的距離,靜靜對視。
空氣中瀰漫著無聲的較量與糾纏。
最終,他朝我伸出手,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明妃,過來。
我看著他伸出的手,那象征著無上皇權的手,曾將我打入地獄,又將我拉回人間,賦予我權勢,也禁錮我自由。
恍惚間,前世冷宮的飛雪與今生宮廷的繁華交錯閃過。
恨意未曾消弭,但路,還要繼續走下去。
我緩緩抬起手,最終,將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指尖冰涼。
他的手掌溫暖而有力,瞬間收緊,將我的手牢牢包裹。
今年的茉莉,開得很好。他淡淡地說,牽著我,慢慢向前走去。
是,皇上。我低聲迴應,目光掠過宮牆上方那片四角的天空。
這一世,我終究未能逃離這黃金鑄就的牢籠。
但不同的是,我不再是任人踐踏的塵埃。
我是明妃沈知意。
掌中刃,籠中雀,也是與龍共舞、攪動風雲的執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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