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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初遇

趙沐笙的童年是一張被雨水打濕的素描紙。鉛筆的線條在無休止的潮濕裡暈開,洇成一片無法辨認的灰色。他住的筒子樓,牆皮是發了黴的綠,像苔蘚一樣沉默地攀附在磚石的骨骼上。父親留下的空酒瓶在牆角排成一個方陣,瓶口蒙著灰,像一群啞口的士兵。每個深夜,當父親的身體像一袋沉重的穀物那樣倒下時,酒瓶方陣便會轟然坍塌,玻璃碰撞的脆響,是他躺在床上數羊時唯一的、固定的節拍器。

學校也並非避難所。教室是另一個戰場,隻是這裡的暴力更加隱蔽,帶著少年人特有的、不自知的殘忍。後排那幾個男孩,他們總有辦法讓生活變得更糟。課桌被不小心撞翻,書本和文具散落一地,像一場小規模的地震。揚起的粉筆灰嗆得他不住地咳嗽,那股乾燥、辛辣的氣味鑽進鼻腔,總讓他立刻聯想到父親襯衫領口上凝結成塊的嘔吐物。那種酸腐的、帶著酒精發酵失敗的氣味,是他嗅覺記憶裡最早的、也最深刻的標本,將他的童年牢牢釘在一個名為屈辱的展板上。他學會了低頭,學會了用頭髮簾擋住眼睛,學會了把自己縮成一個很小很小的核,以為這樣就能抵禦外界的碾壓。

直到那個傍晚。輪到他值日,天色已經擦黑,教學樓裡空空蕩蕩,隻剩下他拖動掃帚的沙沙聲。經過音樂教室時,一串旋律像把鋒利的剪刀,毫無預兆地剪開了他生命裡那塊厚重、發黴的幕布。是《胡桃夾子》裡的《花之圓舞曲》。他從未聽過這樣輕盈、這樣明亮的音樂,每一個音符都像一顆露珠,在長笛和豎琴的葉片上滾動。

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腳步,踮起腳,透過門上那塊小小的玻璃窗往裡看。

夕陽最後的餘暉穿過巨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鋪開一片溫暖的橘色。一個女孩正在那片光裡旋轉,踮著腳尖,身體繃成一道優美的弧線。她的頭髮不長,用一根已經洗得褪了色的紅綢帶鬆鬆地繫著。每一次旋轉,那根紅綢帶就在空中劃出一道溫柔的、不甚清晰的軌跡。

是沈璐璐。前桌那個總是把背挺得筆直的女孩。

他看得入了神,連她什麼時候停下來都不知道。門吱呀一聲開了,沈璐璐抱著一個掃帚走出來,額頭上滲著細密的汗珠。她看見了他,冇有像其他人那樣露出嘲弄或鄙夷的神色,隻是微微歪了歪頭,然後笑了一下。她的眼睛很亮,像含著兩顆星星。

喏,給你。她從身後的琴凳上拿起一瓶檸檬汽水,遞了過來。玻璃瓶壁上凝結著細小的水珠,冰涼的觸感從他指尖傳來,瞬間讓他因為緊張而汗濕的手心感到一陣清爽。那些水珠在夕陽下折射出無數蜜糖色的光斑,晃得他有些睜不開眼。

他接過汽水,說了聲謝謝,聲音小得像蚊子叫。

那天之後,灰色素描紙的一角,似乎被染上了一點蜜糖的顏色。

他們真正熟悉起來,是在操場那兩根冰冷的雙杠下。沈璐璐練習倒掛,他就在旁邊給她看著書包。有一次,他無聊地用手在沙坑裡亂刨,指尖忽然觸到一個堅硬而光滑的物體。他挖出來,吹掉上麵的沙土,發現是一塊銀質的懷錶。錶殼磨損得很厲害,但依然能看出上麵曾經有過精細的雕花。

他試著按了一下頂端的按鈕,表蓋哢嗒一聲彈開。那一瞬間,他驚奇地發現,這聲清脆的機械音,竟然與身邊沈璐璐倒掛時屏住的、輕微的呼吸頻率,完全同步。

哇,這是什麼沈璐璐翻身跳下來,湊過來看。

錶盤是琺琅質的,微微泛黃,指針已經不再走動。沈璐璐拿起懷錶,翻來覆去地看,然後解下自己頭髮上的那根紅綢帶,靈巧地穿過懷錶頂端的圓環,將它係在了趙沐笙的手腕上。

送給你啦,她說,就當是你陪我練習的謝禮。

當那根帶著她體溫和淡淡洗髮水香味的紅綢帶繫緊的瞬間,趙沐笙看見懷錶的錶盤上,忽然泛起了一圈漣漪狀的光暈。那光芒不刺眼,很柔和,像把整個秋天被風吹落的楓葉都融化,然後重新封印進了這小小的琺琅質裡。

他愣住了,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我們來玩個遊戲吧。沈璐璐拍了拍手上的沙土,興致勃勃地說,叫時光拍手。我數數,數到幾,我們就拍幾下手。

好。他訥訥地回答。

一,二,三,四,五,六,七!

當沈璐璐清脆的聲音數到七的刹那,他們同時拍響了手掌。也就在那一刻,趙沐笙清晰地聽見了手腕上的懷錶內部,傳來一聲極輕微、卻無比真切的聲響。

是發條齒輪緩緩咬合的聲音。

重逢之痛

高中再見到沈璐璐,像是在一部循環播放的老電影裡,忽然發現了一個被導演刻意隱藏的彩蛋。她站在學校禮堂的舞台中央,穿著黑色的練功服和白色的芭蕾舞鞋。聚光燈下,她做一個大跳,足尖在老舊的木地板上刮出一道流暢的白色劃痕。趙沐笙坐在觀眾席最不起眼的角落,看著那道白痕,恍惚間,覺得它與許多年前,在雙杠邊旋轉的那根褪色紅綢帶的軌跡,嚴絲合縫地重疊在了一起。

他下意識地摩挲著藏在校服袖口裡的手腕。那塊銀質懷錶被他用一根黑色的皮繩代替了紅綢帶,安穩地貼著他的皮膚。這些年,他時常會打開表蓋,看裡麵那兩根靜止的指針。錶殼內側,被他用針尖偷偷刻下了他和沈璐璐童年時發明的密碼——兩個緊緊重疊在一起的月亮,代表著他和她名字裡的笙和璐。

他冇有立刻上前去相認。他像一隻謹慎的寄居蟹,習慣了躲在自己的殼裡,觀察著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他看著她在休息時,不像其他女孩那樣安靜地拉伸,而是會對著把杆做鬼臉,把自己的臉擠成一團。他看著她在空無一人的器材室裡,一邊整理舞鞋,一邊哼著跑調的《胡桃夾子》。

那一刻,趙沐笙無比確信,這個會對著冰冷的器械扮鬼臉、會把柴可夫斯基的旋律唱成催眠曲的姑娘,依然是當年那個會往他抽屜裡塞薄荷糖,會把檸檬汽水遞給他的小太陽。她冇有變。

他終於鼓起勇氣,在她又一次哼錯調子時,從器材室的陰影裡走了出來,輕聲糾正了她那個錯誤的音符。

沈璐璐嚇了一跳,轉身看到他,先是茫然,然後眼睛一點點睜大,像是終於從記憶的深海裡打撈起一張模糊的麵孔。

趙沐笙她試探著叫出他的名字。

嗯。他點點頭,心臟在胸腔裡擂鼓。

重逢並冇有想象中的尷尬。他們之間好像隔著的那幾年時光,被她一個燦爛的笑容就輕易地蒸發了。他們開始一起在放學後的禮堂裡逗留。沈璐璐教他跳舞,趙沐笙的手腳僵硬得像具木偶,每一步都踩在樂拍之外。沈璐璐笑得前仰後合,拿出一部小小的DV,把他笨拙的舞步全都錄了下來。

這可是未來世界頂級編舞家的黑曆史素材,她晃著手裡的DV,得意洋洋,以後你出名了,我就拿這個勒索你。

他們還用舞台上那塊巨大的紅色天鵝絨幕布玩影子劇場。他用手比劃出各種奇形怪狀的動物,她在幕布後為它們配上滑稽的音效。巨大的影子裡,他們的輪廓被拉長、放大,短暫地交織在一起。

那段日子,趙沐笙的灰色世界被徹底照亮了。他甚至開始覺得,父親夜裡的鼾聲和酒瓶的碰撞聲,也不再那麼難以忍受。

變故發生在一個颱風天。暴雨如注,整個城市像被浸泡在水裡。他們從禮堂出來時,雨下得正大。趙沐笙隻有一把傘,他幾乎是本能地,將整個傘麵都傾向了沈璐璐那邊。雨水瞬間打濕了他的半邊肩膀,冰冷的液體順著校服滲進去。

沈璐璐剛想說些什麼,趙沐笙手腕上的懷錶突然傳來一陣異動。他低頭一看,隻見光滑的錶盤上,竟然滲出了一粒粒白色細鹽狀的結晶。那些結晶一接觸到他的皮膚,立刻烙下一個灼熱的印記,疼得他倒抽一口涼氣。

你怎麼了沈璐璐關切地問。

他還冇來得及想好怎麼解釋這詭異的現象,一陣尖銳刺耳的急刹車聲猛地撕裂了雨幕。

趙沐笙甚至來不及轉頭,隻覺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從身側襲來,沈璐璐被撞飛出去,身體在空中劃出一道讓他肝膽俱裂的拋物線,最後重重地摔在積水的路麵上。她那件白色的連衣裙,迅速被湧出的鮮血染紅。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雨點砸在臉上的聲音,路人驚恐的尖叫聲,肇事司機打開車門的碰撞聲,所有聲音都變得遙遠而模糊。他隻看得到她,隻聽得到自己心臟瘋狂的、絕望的跳動。

急診室外的走廊,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化不開。趙沐笙靠著冰冷的牆壁,渾身都在發抖。手腕上的懷錶突然開始發燙,那溫度越來越高,像一塊被燒紅的烙鐵。他驚恐地想要把它扯下來,卻發現那根他換上的皮質錶鏈,正在他的指間一寸寸地碎裂,最後化為齏粉,簌簌地落下。

他衝到急診室門口,透過玻璃窗向裡望。他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沈璐璐,臉色蒼白如紙。而在她的病床邊,那台本應顯示心跳波紋的監護儀,螢幕上顯示的,竟然不是他熟悉的曲線,而是一個緩緩流動的、古老的沙漏。

金色的沙粒,正從沙漏的上半部分,一刻不停地向下方墜落。

他死死地盯著那個沙漏,全身的血液都彷彿凝固了。他知道那是什麼。那是她的生命。

當最後一粒沙子也落入底部,監護儀螢幕上的沙漏圖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冰冷、筆直的橫線,伴隨著一聲綿長而刺耳的蜂鳴。

世界在他眼前坍塌。

時光倒流

絕望是一種物理性的感受。它像水泥一樣灌進趙沐笙的肺裡,讓他無法呼吸。他攥緊了手裡那捧由錶鏈化成的粉末,指甲深深地陷進掌心,卻感覺不到任何疼痛。那塊冇有了錶鏈的懷錶,孤零零地躺在他的掌心,冰冷如墓碑。

就在他被巨大的悲傷和無力感徹底吞噬時,掌心的懷錶突然迸發出一陣炫目的光芒。那光芒並非來自單一的光源,而是像通過一塊巨大的棱鏡折射而出,分裂成無數道彩色的光束,瞬間充斥了整個走廊。

趙沐笙被光芒刺得睜不開眼。在視野被純白覆蓋的前一秒,他看見自己身上的藍色校服,正在光芒的照耀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生著變化。布料的纖維迅速氧化、變黃、變脆,然後像被點燃的紙一樣碳化、剝落。當光芒散去,他低頭,發現自己身上穿著的,已經是一件領口和袖口都磨損了的、佈滿了細小孔洞的舊風衣。

他茫然地抬起頭,重新睜開眼。

消毒水的氣味消失了,取而代代的是陽光、青草和淡淡的塵土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他發現自己正站在學校的林蔭道上,周圍是穿著和他記憶中一樣校服的、一張張年輕而陌生的麵孔。

一個女孩站在他麵前,正用一種混合著好奇、警惕和一絲困惑的眼神打量著他。

是沈璐璐。

她穿著練功服,頭髮利落地盤在腦後,額角還帶著運動後的薄汗。她看起來和他記憶中高中的樣子一模一樣,鮮活、明亮,帶著一種未經雕琢的生命力。

請問……您找誰她開口了,聲音裡帶著對陌生人的疏離。

趙沐笙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下意識地抬手,想去摸一摸她的臉,確認這不是一個幻覺。但當他看到自己那隻骨節分明、皮膚因為風吹日曬而顯得有些粗糙的手時,他僵住了。他低頭,看到路邊一輛汽車的後視鏡裡,映出了一張完全陌生的臉。那張臉輪廓深邃,下巴上覆蓋著一層青黑的胡茬,眼神裡寫滿了疲憊和滄桑。

鏡子裡那個鬍子拉碴的男人,是他。

而她記憶裡那個總躲在把杆後麵偷看她練舞的、瘦弱蒼白的男孩,此刻,已經長成了一個帶著淡淡雪鬆香氣的、成熟得讓她感到陌生的男人。

他穿越了時間。他用某種未知的方式,跳躍到了未來。他救了她,代價是……他自己的十年光陰。

巨大的資訊量和衝擊讓他一陣暈眩。他踉蹌了一下,扶住了旁邊的一棵梧桐樹。沈璐璐被他嚇了一跳,後退了一步,眼神裡的警惕更深了。

你冇事吧她還是問了一句。

冇事。趙沐笙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沙啞得厲害。他不能嚇到她,不能讓她知道這一切。他必須重新、用一種全新的身份,走進她的世界。

他轉身,幾乎是落荒而逃。

幾天後,學校後巷那個專賣舊貨的複古市集裡,多了一個新的攤位。攤主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總是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風衣,賣一些稀奇古怪的老物件。他故意把一隻印著抽象油畫的帆布包掛在最顯眼的路燈杆上,因為他記得,沈璐璐曾經在美術雜誌上指著同樣的畫,說她很喜歡那個畫家。

每天下午,算準了沈璐璐基訓課結束的時間,他總會擰開那台老掉牙的古董留聲機,讓一張劃痕累累的黑膠唱片,在市集嘈雜的人聲裡,固執地播放起走調的《胡桃夾子》。

他看見她和同學說笑著從巷口經過,聽到了那熟悉的旋律,腳步會下意識地慢下來。她會朝他的攤位看一眼,眼神裡帶著一絲懷念和好奇,然後又被同學拉走。

一次,兩次,三次。他像一個最有耐心的垂釣者,用他們之間共有的記憶作為魚餌,等待著她上鉤。

機會終於來了。他從沈璐璐和同學的交談中,零零碎碎地拚湊出她最近的困境——她報名參加一個重要的國際芭蕾舞比賽,卻在最後一輪資格賽中,因為一個失誤而錯失了名額。

那天晚上,他看見她在空無一人的更衣室裡,抱著膝蓋,把臉埋在臂彎裡,肩膀一抽一抽地啜泣。她的哭聲很壓抑,像一隻受傷的小獸,不願讓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脆弱。

趙沐笙的心像被一隻手狠狠攥住。

第二天,沈璐璐在自己的儲物櫃裡,發現了一個牛皮紙信封。信封上冇有署名,隻用列印體寫著她的名字。她疑惑地打開,裡麵是一份來自某個著名藝術基金會的錄取通知書,邀請她作為特長生,前往國外一所頂尖的舞蹈學院進修。

她愣住了,以為是誰的惡作劇。但當她從信封裡倒出那份製作精美的通知書時,一片乾枯的、被壓製得非常平整的四葉草,隨著信紙一同飄落下來。

她的呼吸停滯了。她認得這片四葉草。這是許多年前,在一個下過雨的午後,她和趙沐笙一起在操場的草坪上找到,然後小心翼翼夾在字典裡的那一片。

她拿著通知書,衝出學校,跑到了後巷的市集。那個總是播放著走調音樂的男人,今天卻不在。他的攤位空著,隻有那隻帆布包還孤零零地掛在路燈杆上。

登上飛往異國的國際航班那一天,趙沐笙正坐在機場候機廳最遠的一個角落,戴著一頂壓得很低的鴨舌帽。他看著沈璐璐和家人揮手告彆,看著她臉上重新綻放出夾雜著期待和忐忑的笑容。

他低下頭,打開了那塊懷錶的表蓋。他發現,原本光滑的錶盤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道細微的、蛛網狀的裂痕。而他隨身攜帶的行李箱夾層裡,藏著一份黃金期貨合約。那是他用這十年時間裡學到的所有金融知識,為她賺來的、足以支付她七年昂貴學費和生活費的保障。

他將成為她生命裡一個慷慨的、匿名的鬼魂。

在沈璐璐所住的公寓樓下那家咖啡店打工的第一個清晨,天還冇亮。趙沐笙繫著圍裙,在氤氳的咖啡霧氣中調試著機器。他習慣性地抬頭,望向街對麵的那棟公寓樓。

二樓的露台上,亮著一盞暖黃色的燈。一個纖細的身影,正穿著足尖鞋,在晨光熹微中做著舒展的arabesque。

是她。

就在他看見她的那一刻,胸口口袋裡的懷錶,突然傳來一陣細密而輕微的震顫。那感覺,就像許多年前,在雙杠之下,他第一次將耳朵貼近她的胸口,聽見她心跳時那樣。

一下,一下,清晰而有力。

無聲守護

異國他鄉的每一個黎明,趙沐笙都是被咖啡機的蒸汽聲喚醒的。那呲——的一聲長鳴,像極了時光懷錶內部的齒輪,在某個不為人知的維度裡,又一次開始了疲憊而固執的轉動。他繫著那條永遠也洗不乾淨油漬的圍裙,在烘焙間的悶熱空氣裡翻動著一個個金黃的可頌。有一次,他的手腕不小心碰到了滾燙的烤箱內壁,皮膚上立刻起了一串燎泡。那尖銳的刺痛感,讓他瞬間回想起第一次穿越時,那根皮質錶鏈在他指間粉碎、燃燒的感覺。代價,總是在不經意間提醒著它的存在。

沈璐璐的現代舞大師課費用高得驚人。咖啡店的薪水遠遠不夠。於是,趙沐笙開始像一枚陀螺,在城市的各個角落旋轉。清晨,天還冇亮,他在碼頭和那些皮膚黝黑的工人們一起卸下沉重的集裝箱,汗水順著額角流進眼睛,鹹澀得發苦。午後,他會去一家畫廊,脫掉上衣,在刺眼的燈光下,為那些藝術係的學生們當兩個小時的人體模特,一動不動,直到肌肉僵硬得像石頭。深夜,當城市陷入沉睡,他會戴上老花鏡,在閣樓的小檯燈下,替人修理那些機芯複雜、零件比米粒還小的古董鐘錶。他把自己的時間切割成無數碎片,然後用這些碎片,去黏合沈璐璐的夢想。

有一年冬天,暴風雪來得特彆猛烈。趙沐笙接了一份送外賣的兼職,在冇過腳踝的積雪裡艱難地騎著自行車。最後一單的地址,正是沈璐璐的練功房。他把外賣交給前台,卻冇有立刻離開。他繞到練功房的後窗,窗戶上蒙著一層厚厚的水汽。他用袖子擦開一小塊,像個卑劣的偷窺者,向裡望去。

空曠的練功房裡,隻有她一個人。音響裡放著激昂的音樂,她正對著鏡子,反覆練習著高難度的三十二圈fouetté(揮鞭轉)。汗水濕透了她的練功服,在背後洇出一塊深色的蝴蝶形狀。她腳下的把杆,那塊用來防滑的帆布,也被汗水浸出了深淺不一的花紋。她轉得有些不穩,有好幾次都險些摔倒,但她隻是咬著牙,一次又一次地重新開始。

趙沐笙就那樣趴在冰冷的窗戶上,看著,看著。風雪刮在他的臉上,像刀子一樣。他感覺不到冷,隻覺得心臟的某個地方,被她的汗水燙出了一個洞。那天晚上,他回到自己租住的、冇有暖氣的閣樓,把那份送外賣掙來的、皺巴巴的工資,仔細地折成了一隻紙鶴。第二天清晨,他趁著去送牛奶的機會,偷偷把那隻紙鶴塞進了她放在門口的舞鞋裡。

他不知道,就在那天夜裡,他因為嚴重的凍傷和肺部感染被送進了醫院。在他高燒昏迷的時候,被他放在枕套下的那塊懷錶,持續不斷地發出一種微弱的、瀕死蜂鳴般的嗡響。錶盤上那道蛛網狀的裂痕,又加深了許多。

時間在無聲的付出中流淌。終於,沈璐璐憑藉一部自編自導的現代舞《囚鳥》,獲得了國際上極富盛名的編舞大獎。

頒獎典禮那天,趙沐笙買了一張最角落的位置票。他穿著唯一一件體麵的、從二手店淘來的西裝,鬍子颳得乾乾淨淨,頭髮也梳理過。當主持人念出沈璐璐的名字時,他看到她穿著一身潔白的舞裙走上舞台,像一隻終於掙脫了所有束縛、迎向光明的鳥。

他站起來,用力地鼓掌。周圍的人都在鼓掌,但他的掌聲最響,最用力。他鼓掌,直到指甲因為過度用力而嵌進肉裡,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他所有的驕傲、欣慰、愛戀和這麼多年的辛酸,都凝聚在了這掌聲裡。

就在舞台頂燈大亮,將所有的光芒都聚焦在沈璐璐身上的那一刻,趙沐笙胸前的懷錶,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類似玻璃碎裂的聲響。他驚疑地低下頭,從口袋裡拿出懷錶。

錶盤,徹底崩裂了。無數道裂痕從中心炸開,像一朵瞬間綻放又瞬間凝固的星芒。那破碎的紋路,像極了他藏在閣樓床底下那些、寫滿了思念卻永遠無法寄出的明信片,也像他以各種匿名方式捐款後收到的、那些永遠不能署上自己名字的收據。

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的心臟。

他猛地抬頭,看向舞台。

沈璐璐正舉著獎盃,向觀眾鞠躬致意。就在她起身的那一瞬間,她左腳舞鞋上的緞帶,毫無征兆地,啪的一聲,崩斷了。

她在空中失去了平衡。

那失控的、向下墜落的姿態,那臉上瞬間閃過的驚愕與無助,隔著遙遠的距離和模糊的空氣,與多年前那個暴雨的夜晚,她被汽車撞飛出去的慢鏡頭,完美地重疊在了一起。

不——!

趙沐笙發出一聲嘶啞的呐喊,不顧一切地推開人群,向舞台衝去。在他衝上舞台台階的瞬間,手裡那塊已經徹底碎裂的懷錶,在他掌心迅速升溫、熔化,變成了一灘滾燙的液態金屬。

他看見舞台光潔的地板上,映出了自己的倒影。而那個倒影,正在以一種恐怖的速度風化、剝蝕,像一座被千年風沙侵蝕的石像。

最後的告彆

劇場的頂燈在混亂中再次熄滅,應急燈投下慘白的光。趙沐笙衝過慌亂的人群,在通往後台的消防通道裡追上了被工作人員攙扶的沈璐璐。她隻是腳踝扭傷,並無大礙,臉上卻寫滿了驚魂未定。

他攥緊了手裡那塊已經熔化、正在冷卻凝固的錶殼,滾燙的金屬液體順著他的指縫滴落下來,有一滴,正好濺落在她那根斷掉的舞鞋緞帶上,滋的一聲,燙出一個小小的黑點。

你……沈璐璐看著這個突然衝出來的、眼神狂亂的男人,有些害怕。

趙沐笙張了張嘴,喉嚨裡卻像堵著一團燒紅的炭。這次穿越的代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清晰、更加具象化。它不再是模糊的衰老,或是可以被忽略的裂痕。它是一張被他反覆摺疊成小方塊、藏在他西裝內袋裡的皺巴巴的體檢報告。

肝癌晚期。

醫生說,他的身體機能像一個八十歲的老人,所有的器官都在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衰竭。

他最終什麼也冇說,隻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後轉身消失在消防通道的黑暗裡。

他又一次回到了過去。回到了她即將嫁給彆人的時間點。

他站在市中心廣場的巨幅電子海報前,海報上是沈璐璐獲獎演出的宣傳照。她穿著那身潔白的舞裙,笑得無比燦爛。而在她的身旁,有一個穿著得體西裝的男人,正溫柔地為她整理著頭紗。那個男人,叫陳家俊。

趙沐笙的目光凝固了。他認得那張臉。即使隔了這麼多年,他依然認得。陳家俊,正是當年在小學的雙杠邊,趁他去打水,擰開他的水壺,往裡麵灌滿肥皂水的那個男孩。那個帶頭撞翻他課桌,嘲笑他身上有股窮酸味的男孩。

世界以一種極其荒謬和殘忍的方式,在他麵前展現了它的邏輯。他用儘一生去對抗的那些惡意與傷害,最終卻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站在了他用生命守護的光芒身邊。

除夕夜,窗外炸開一簇又一簇盛大的煙花,明明滅滅的光映在他蒼白的臉上。他坐在那間熟悉的閣樓裡,咳出一口帶血的唾沫,然後攤開了一本泛黃的活頁手賬。

他開始寫,用儘最後的力氣。他寫那個被雨水打濕的童年,寫那瓶蜜糖色的檸檬汽水,寫雙杠下哢嗒作響的銀懷錶。他畫下他們童年時發明的、隻有他們才懂的密碼——兩個重疊的月亮。他寫那個颱風天,那場車禍,那個沙漏狀的監護儀。他寫他在異國他鄉的每一個清晨和深夜,寫他手腕上被烤箱燙出的疤,寫那隻塞進舞鞋的紙鶴。

他把自己的三生三世,都濃縮進了這本薄薄的手賬裡。

寫完最後一個字,他把手賬小心地塞進一個外賣盒裡。那是城裡一家最有名的老字號,他知道沈璐璐每年都會訂他們家的湯圓。

當沈璐璐和陳家俊在飄著雪的院子裡,好奇地打開那個多出來的湯圓盒時,她看到了那本手賬。她翻開泛黃的紙頁,看著上麵那些熟悉的、被淚水和血漬暈染開的筆跡,看著那些隻有她才懂的密碼圖樣。

她忽然想起,在她獲獎之後,劇院門口總有一個賣熱紅酒的男人。他總是沉默地站在角落,裹著一件厚厚的舊風衣,帽簷壓得很低。她有好幾次,都看到他那洗得發白的圍裙口袋裡,會露出半截古舊的懷錶鏈。

她瘋狂地向後翻,翻到了手賬的最後一頁。

那裡的字跡已經非常虛弱,顫抖得像瀕死之人的心電圖。

如果能再次遇見你,我會假裝是第一次心動。

就在她讀完這句話的同時,一陣尖銳、急促的救護車鳴笛聲,由遠及近,穿透了玻璃,也穿透了她的耳膜。

趙沐笙躺在顛簸的救護車裡,意識正在一點點抽離。他透過車窗,看到遠處沈璐璐家亮著溫暖的燈。他能想象她穿著漂亮的婚紗的樣子。他甚至看見,在急救燈慘白的光線下,她婚紗上鑲嵌的那些珍珠,正折射出虹彩般的光暈,像極了許多年前,那塊懷錶第一次在他手腕上泛起漣漪時的模樣。

他看著自己手背上的皮膚,正以一種樹皮皸裂般的速度,迅速地衰老、起皺、長出褐色的斑點。

他笑了笑,緩緩閉上了眼睛。

永恒之約

沈璐璐最終冇有穿上那件鑲滿珍珠的婚紗。

她在婚禮現場,發現了一本被送到化妝間的手賬。手賬的封麵,用一種類似日本金繕的技藝,被細碎的金箔修補過,那些裂痕在金色的填充下,像一道道美麗的閃電。她知道,這是他留下的。

她翻開泛黃的活頁,指尖撫過那些被歲月和香檳酒漬暈染開的密碼。突然,一枚乾枯的、邊緣已經有些破碎的四葉草,從紙頁間飄落下來。

正是當年他偷偷夾在錄取通知書裡的那一片。

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她站在鋪滿了玫瑰花瓣的走廊上,感覺自己像一個溺水的人,被巨大的、無聲的悲傷淹冇。

就在這時,她的身後,突兀地響起了一陣無比熟悉的、輕微的懷錶走時聲。

滴答,滴答,滴答。

她猛地轉身,隻看見一個穿著褪色圍裙的男人,正把一杯熱氣騰騰的紅酒塞進她冰冷顫抖的掌心。他的袖口,還沾著一點點金粉,和手賬封麵上的痕跡一模一樣。他抬起頭,對她露出了一個疲憊而溫柔的微笑。

是那張她曾在林蔭道上見過的、鬍子拉碴的臉。

又是那陣刺耳的救護車鳴笛聲。彷彿一個不斷重複的噩夢。男人在她驚愕的注視下,身體晃了晃,向後倒去。

沈璐璐瘋狂地翻開手賬的最後一頁,發現那行虛弱的字跡下麵,多了一行嶄新的、筆鋒有力的字。墨跡未乾,還帶著濕潤的光澤。

這次,換你數到七。

她發瘋似的追到醫院,卻隻在空無一人的病床上,看到了幾縷散落的、刺眼的銀髮,和一塊已經完全凝固、通體透明、像琥珀一樣的懷錶。那兩根黑色的指針,被永遠地封存在了裡麵。

新年午夜的鐘聲,一下一下地敲響。

沈璐璐坐在她空蕩蕩的公寓裡,手裡攥著那塊已經變成琥珀的懷錶。它不再冰冷,而是帶著一種奇特的、彷彿生命般的溫潤。

她把它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當第十二下鐘聲敲響時,那塊琥珀懷錶突然迸發出一陣極光般絢爛的光芒,將整個房間照得亮如白晝。

再睜開眼時,刺鼻的消毒水味、玫瑰花香和眼淚的鹹澀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夏日午後陽光暴曬下,沙子的味道。

她發現自己正站在小學的沙坑邊,穿著一條洗得發白的連衣裙。不遠處,一群孩子正圍著一個瘦小的男孩,推搡著,嘲笑著。

那個男孩被推倒在地,卻倔強地冇有哭。他抬起頭,拍了拍身上的沙土,露出了一個笑容。那個笑容,在漫天的塵土和少年們惡意的鬨笑中,有著與她記憶裡完全一致的、明亮如初雪般的乾淨。

沈璐璐悄悄地將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她能感覺到,那裡藏著一片被她撕下、然後緊緊攥住的紙片。那是趙沐笙手賬的最後一頁,上麵還殘留著他最後的字跡。

如果時間能重來,請讓我做那個先轉身的人。

她看著那個在沙坑裡,被世界孤立的男孩,看著他眼中那片尚未被雨水打濕的、清澈的灰色。她深吸了一口氣,攥緊了胸口的那片紙,緩緩地、一步一步地,向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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