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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蘇晚整理祖母遺物時,發現一個褪色的檀木匣,裡麵整齊疊放著七十多封信件,最上麵是一張1947年的舊報紙,頭版刊登著一則尋人啟事:尋找在圖書館借《雪萊詩選》的姑娘。週三下午三點,和平咖啡館等你。——沈
她翻開最上麵一封信,泛黃的信紙上是一手漂亮的鋼筆字:致不知名的姑娘,今天在圖書館,我看見你坐在窗邊讀書,陽光落在你的髮梢,那一刻,我想我聽到了命運的聲音...
第一章
舊物驚夢
倫敦的雨總是來得猝不及防。
蘇晚站在公寓窗前,望著外麪灰濛濛的天空。來到這座城市已經三個月,她仍然無法適應這種幾乎永恒的陰鬱。作為古籍修複師,大英博物館的工作是她夢寐以求的,但異國他鄉的孤獨感時常在夜深人靜時襲來。
桌上攤開著剛從遺產拍賣會購得的舊書——一本19世紀版本的《雪萊詩選》,書脊有些破損,內頁也有蟲蛀的痕跡。這是她為數不多的奢侈,用近半個月的薪水買下它,隻因為扉頁上那行娟秀的字跡:給知寒,願詩歌照亮你的路。永遠愛你的母親,1946年冬。
手機鈴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晚晚,東西收到了嗎母親的聲音從萬裡之外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收到了,媽。您還好嗎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你祖母的遺物我都整理好了,隻有那個檀木盒子,她特彆囑咐要寄給你。她說...那裡的故事應該由你繼續。
蘇晚看向床頭那個雕刻精美的舊匣子。一週前收到它時,她本以為隻是祖母的又一批老照片和信件,冇想到打開後卻彷彿開啟了一個被時光封存的秘密。
那些信我讀了一些,蘇晚輕聲說,真不敢相信祖母有過這樣的故事。
我也從未聽她提起過,母親歎息道,你祖母晚年總是望著遠方發呆,現在想來,或許是在回憶某個人吧。
掛斷電話後,蘇晚重新打開檀木匣。裡麵整齊疊放著七十多封信件,按照日期仔細排列,最早的一封始於1946年,最近的一封寫於2005年。每封信都儲存得極為完好,隻是紙張因歲月而泛黃脆化。
最上麵是一張1947年的上海《申報》,頭版刊登著一則簡短的尋人啟事:尋找上週三在市政圖書館借《雪萊詩選》的姑娘。本週三下午三點,和平咖啡館等你。——沈
蘇晚小心地展開第一封信。
1946年11月3日
致不知名的姑娘:
請原諒我的冒昧。今天在圖書館,我看見你坐在窗邊讀書,陽光落在你的髮梢,那一刻,我想我聽到了命運的聲音。
我本欲上前自我介紹,卻恐唐突佳人。隻能藉此笨拙方式,盼望能得到你的迴應。若你願意,週三下午三點,我在和平咖啡館等候。
此致
敬禮
沈知寒
蘇晚的手指輕輕撫過那些字跡,鋼筆留下的凹痕依稀可辨。她想象著那個遙遠的秋日,兩個素不相識的年輕人,因為一本書而即將相遇。
窗外,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一縷罕見的陽光穿透雲層,照在那些泛黃的信紙上。
第二章
和平咖啡館
1946年的上海,戰爭剛剛結束,城市在廢墟中艱難重生。
和平咖啡館是法租界一棟老建築的一層,保留了戰前的歐式風格。大理石桌麵,深色木質椅背,空氣中混合著咖啡香和淡淡的菸草味。
週三下午兩點五十分,林薇如提前十分鐘到達。她選擇了一個靠窗但不太顯眼的位置,點了一杯黑咖啡,然後從手提包中取出那本《雪萊詩選》,放在桌上作為標識。
她的心跳得有些快。這完全不符合她一貫謹慎的作風。作為一個在戰亂中失去雙親,獨自帶著妹妹生活的二十三歲女子,她早已學會不輕易相信任何人或事。
但那封信打動了她。
不是華麗的辭藻,而是字裡行間那種真誠和剋製。更重要的是,那手漂亮的鋼筆字和信紙右下角那個不易察覺的水印——複旦大學。她的父親生前曾是那裡的文學教授。
三點整,咖啡館的門被推開,風鈴清脆作響。一個穿著灰色西裝的高瘦青年走了進來。他環視四周,目光很快鎖定在她桌上的那本書上。
您好,他走近,微微鞠躬,我是沈知寒。非常感謝您能來。
林薇如抬頭,看到了一雙深邃的眼睛,眼神清澈而略帶緊張。他比她想象中要年輕,大概二十五六歲,麵容清俊,氣質儒雅。
請坐,沈先生。她儘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他們從雪萊談到濟慈,從戰爭期間的經曆談到戰後的希望。沈知寒是複旦大學的講師,教授英國文學。他的父親是上海有名的銀行家,家族在戰前頗有聲望。
恕我冒昧,談話間隙,沈知寒突然問道,還不知道如何稱呼您
林薇如猶豫了一下。她本不該與陌生人,尤其是男性陌生人過多交往。但麵前這個人的談吐和氣質讓她莫名感到安心。
林薇如。她輕聲回答。
林薇如,他重複道,彷彿在品味這個名字的韻律,很美的名字。
四點鐘,林薇如看了看手錶,抱歉,我得去接妹妹放學了。
沈知寒立即起身,希望有機會再與您相見。下週三同一時間,如果您願意...
我得看情況。她冇有直接答應,但從手提包中取出一張小紙條,寫下地址遞給他,如果您真想繼續我們的談話,可以寫信到這個地址。我很少有機會單獨外出。
他接過紙條,鄭重地放入內衣口袋,我會的。
走出咖啡館,林薇如深吸一口秋日的空氣。天空中飄著幾縷薄雲,陽光溫暖而不刺眼。她感到一種久違的輕快,彷彿生命中終於又出現了一抹亮色。
不遠處,沈知寒站在街角,目送她上了電車,才轉身朝相反方向走去。
他不知道的是,林薇如並冇有妹妹需要接。那是她提前準備好的藉口,一個在必要時可以迅速抽身的理由。
戰爭教會她的第一課就是:不要輕易暴露自己的脆弱。
第三章
紙短情長
今天係裡討論了拜倫的詩作,讓我不禁想起我們上次關於浪漫主義詩歌的談話。您對《恰爾德·哈羅爾德遊記》的見解獨到,令我印象深刻...
蘇晚放下手中的信,走到窗前。倫敦的夜幕已經降臨,街燈在潮濕的街道上投下斑駁的光暈。她試圖想象祖母年輕時的模樣——那個在信中逐漸鮮活起來的林薇如,與晚年沉默寡言的祖母判若兩人。
她繼續讀下一封信。
薇如女士:
感謝您的回信。得知您也喜愛簡·奧斯汀,我很高興。附上您想借閱的《傲慢與偏見》,希望您讀得愉快。
您問及我的家庭,家父是銀行職員,家母曾任女子中學教師,現已退休。我是獨子,這或許解釋了我性格中某些孤僻的成分。
期待您的回信。
沈知寒
謹上
1946.11.17
蘇晚注意到,隨著信件往來,稱呼從最初的尊敬的林小姐逐漸變為薇如女士,最後乾脆是親切的薇如。而祖母的署名也從林薇如變成了薇如。
他們通過信件分享閱讀心得,討論時局,偶爾也透露一些個人生活的片段。沈知寒的描述中,他的家庭普通而和睦;而林薇如則謹慎地透露自己與妹妹同住,父母在戰爭中不幸遇難。
事實上,林薇如並冇有妹妹。那個所謂的妹妹是她自己編造的保護色。戰後,她獨自居住在父母留下的老房子裡,靠著做翻譯工作和變賣家中舊物勉強維生。
蘇晚翻開另一封信,日期是1947年2月14日。
親愛的知寒:
今天路過花店,看到櫥窗裡擺滿了玫瑰,才意識到是情人節了。上海是否也流行送玫瑰倫敦這裡,情人節的氛圍似乎比戰前更加濃烈了。
感謝寄來的新茶,在這個物資匱乏的時節,能品嚐到故鄉的龍井真是莫大的享受。隨信附上我手抄的幾首李清照詞,或許能為您的教學增添一些中國文學的色彩。
祝好
薇如
1947.2.14
蘇晚微笑起來。祖母顯然冇有透露自己就在上海,而是刻意營造出一種身在倫敦的假象。為什麼她要這樣做是出於自我保護,還是有什麼彆的原因
她繼續翻閱,發現隨著時間推移,信中的語氣越來越親密。1947年春天的一封信中,沈知寒寫道:
...今天在校園裡看到一棵開花的梨樹,潔白的花瓣在風中飄落,讓我突然想起和平咖啡館那個下午,您發間彆著的那枚白色髮卡。那畫麵這些月以來時常在我腦海中浮現...
蘇晚感到一陣心跳加速。這些私密的情感流露,讓她彷彿窺見了一段不該被知曉的往事。她從未想過嚴肅保守的祖母,年輕時竟有過這樣浪漫的通訊。
下一封信是林薇如的回信,日期是1947年4月3日。
知寒:
您的來信讓我沉思良久。戰爭改變了我們每個人,也讓我學會了保持距離。請原諒我至今未能坦誠相待,實在是因為過往的經曆使我不得不謹慎行事。
但請相信,我與您的通訊是真誠的,您的話語如春風般溫暖了我孤寂的生活。或許有一天,當時機成熟,我會鼓起勇氣說出全部真相。
您忠誠的
薇如
蘇晚放下信,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情感。她意識到,自己手中捧著的不僅僅是一疊舊信,而是一段從未向任何人透露的深情。
窗外的雨又開始下了,敲打著玻璃窗,彷彿在訴說著那些被時光掩埋的故事。
第四章
真相與謊言
1947年5月,上海的天氣開始轉暖。
林薇如站在鏡子前,仔細檢查自己的裝扮。淡藍色的旗袍外麵套著一件白色針織開衫,頭髮挽成簡單的髮髻。今天她要去見沈知寒,這是自去年秋天咖啡館初見後的第四次見麵。
每次見麵,她都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自己構建的謊言:她是一個從倫敦歸國的華僑,與年幼的妹妹同住,父母在戰時遇難後留下些許遺產,勉強維持姐妹二人的生活。
事實上,她從未去過英國,所謂的妹妹根本不存在,而父母留下的遺產早已在連年的戰亂中消耗殆儘。她現在靠著為書局做翻譯工作和教授富家子弟英語勉強餬口。
為什麼要說謊她自己也說不清。或許是害怕一旦暴露真實處境,那種平等交流的氛圍就會消失。又或許是擔心沈知寒知道真相後,會像其他追求者一樣,因為她無依無靠而覺得可以輕易得手。
到達和平咖啡館時,沈知寒已經在那裡等候。他站起身,為她拉開椅子,動作優雅自然。
薇如,你看上去氣色很好。他微笑著說,眼神溫暖。
謝謝,你也是。她坐下,注意到他今天穿著深藍色的西裝,領帶打得一絲不苟。
他們點了咖啡,開始像往常一樣交談。沈知寒講述著學校裡的趣事,最近讀的書,偶爾含蓄地表達對她的思念。林薇如則謹慎地分享著自己的近況——都是她精心編織的故事:妹妹的學習進步,遠在倫敦的朋友來信,虛構的社交活動。
談話間,她注意到沈知寒的手指上有墨水的痕跡,袖口也有些磨損。這與他描述的銀行職員之子的身份不太相符。但她冇有多想,或許隻是他批改作業時不慎沾上的。
下週六複旦大學有一場文學講座,主題是中西詩歌比較,沈知寒突然說,不知道你是否感興趣如果你妹妹無人照看,可以帶她一起來。
林薇如的心跳漏了一拍。妹妹...她最近身體不適,可能不方便外出。她勉強笑了笑,我很想去,但得看情況。
沈知寒的眼神黯淡了一瞬,但很快恢複如常,沒關係,我理解。如果你能來,講座是下午兩點開始。
分彆時,他照例送她到電車站。電車到來前,他從公文包裡取出一個小紙袋。
這是家母做的桂花糕,她總是做太多,我一個人吃不完。他遞給她,語氣隨意,但耳根微微發紅。
林薇如接過紙袋,心中湧起一陣愧疚。沈母經常偶然多做各種點心,從桂花糕到青團,從月餅到年糕,似乎每個節日都會巧合地有多餘的食物需要分享。
電車來了,她輕聲道謝後上車,找到一個靠窗的位置。回頭看時,沈知寒仍站在原地目送她,夕陽為他鍍上了一層金邊。
那一刻,她突然有種衝動,想跳下車,告訴他所有真相。
但她冇有。
電車開動了,他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街角。
回到空蕩蕩的老宅,林薇如打開紙袋,裡麵除了桂花糕,還有一本薄薄的詩集——艾米莉·狄金森的《希望是那羽翼之物》,扉頁上有沈知寒的親筆題字:致薇如,願詩歌帶給你慰藉。知寒,1947年春。
她坐在窗前,一塊接一塊地吃著甜得過分的桂花糕,淚水不知不覺滑落。
謊言像一張網,將她越纏越緊。每次見麵,她都不得不用更多的謊言來維持最初的虛假故事。而沈知寒的真誠與善意,讓她的負罪感與日俱增。
夜深了,她點上煤油燈,開始寫回信。
親愛的知寒:
感謝今天的見麵和禮物。桂花糕美味極了,請代我向伯母表達謝意。詩集我會珍重閱讀...
她停筆沉思良久,最終繼續寫道:
...有時候我想,如果人與人之間能夠毫無保留地坦誠相待,那該多好。但現實往往不允許我們這樣做。希望有一天,當時機成熟,我能夠毫無顧忌地向你訴說全部真相。
你真誠的
薇如
她封好信,決定明天一早就寄出去。
窗外,一輪明月高懸,清輝灑在沉寂的街道上。不知何處傳來留聲機播放的歌聲,是周璿的《夜上海》,婉轉纏綿,唱不儘人世間的悲歡離合。
第五章
風雲突變
1947年的夏天來得突然,五月中旬就已經熱得讓人喘不過氣。
林薇如的生活似乎也進入了一種穩定的節奏:每週與沈知寒通訊兩到三次,每月見麵一至兩次,繼續做著翻譯和家教工作,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她的雙重生活。
然而,時局正在悄然變化。國共內戰愈演愈烈,通貨膨脹嚴重,物價一天一個樣。她教授的幾個富家子弟相繼隨家人離開上海,翻譯工作的報酬也越來越難以維持生計。
六月的一個下午,她正在家中校對一份稿子,突然聽到敲門聲。
開門後,她驚訝地發現站在門外的是沈知寒。他看上去風塵仆仆,麵色凝重,這與平日溫文爾雅的形象判若兩人。
薇如,抱歉突然造訪,他的語氣急促,我能進來嗎
林薇如猶豫了一下。她從未邀請過他到家中,就是怕暴露自己獨居的事實。但看他焦急的樣子,她還是側身讓他進來了。
沈知寒快速掃視了一下簡潔的客廳,目光在茶幾上那本《雪萊詩選》上停留了一瞬,但冇有說什麼。
發生什麼事了她問道,心中忐忑。
家父出事了,他深吸一口氣,他的銀行因為貸款問題麵臨調查,可能涉及到...一些敏感人物。我需要立刻離開上海一段時間。
林薇如愣住了,去哪裡要去多久
香港。時間不確定,可能幾個月,也可能更久。他看著她,眼神複雜,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和你的妹妹。時局越來越亂,你們有什麼打算嗎
林薇如的心猛地一沉。她意識到,這是一個坦白真相的機會,但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他現在已經有夠多煩惱了,何必再添一樁
我們...應該冇問題,她勉強說,有些積蓄,而且我還有工作。
沈知寒從口袋裡取出一個信封,這裡有些錢,請你務必收下。不算多,但至少能應付一段時間。
林薇如後退一步,不,我不能接受。你自己更需要...
薇如,聽我說,他抓住她的手,語氣堅決,上海馬上就要亂起來了。通貨膨脹會越來越嚴重,你那點積蓄很快就會一文不值。答應我,照顧好自己和妹妹。
他的手溫暖而有力,林薇如感到一陣心悸。這是他們第一次肢體接觸。
最終,她接過信封,感到前所未有的羞愧。自己一直在欺騙他,而他卻在她最需要的時候伸出援手。
你什麼時候走她低聲問。
明天一早的船。他沉默片刻,突然說,薇如,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郵差的喊聲:林小姐,有掛號信!
這突如其來的打斷讓沈知寒收回了即將出口的話。他鬆開她的手,勉強笑了笑,看來冇時間了。我會給你寫信,等到安全的地方。
他匆匆寫下了一個香港的地址塞給她,然後深深看了她一眼,彷彿要將她的模樣刻在心裡。
保重,薇如。
門關上後,林薇如無力地靠在牆上,手中緊緊攥著那個信封和地址。窗外,天色陰沉,遠處隱隱傳來雷聲,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
她打開沈知寒給的信封,倒吸一口涼氣——裡麵是一疊厚厚的美元鈔票,遠超過不算多的程度。這對於他這樣一個普通講師來說,幾乎是一筆钜款。
那天晚上,林薇如失眠了。雷雨過後,空氣中瀰漫著潮濕的泥土氣息。她反覆回想沈知寒未說完的話,一種不祥的預感縈繞心頭。
淩晨時分,她終於下定決心,點亮煤油燈,開始寫信。這次,她決定說出全部真相——關於她冇有妹妹,關於她的真實處境,關於她對他日漸增長的情感。
信寫得很長,足足五頁紙。最後她寫道:
...我知道這些謊言可能讓你永遠看不起我,但我不能再欺騙下去。無論你能否原諒,我都感謝這些月來你帶給我的溫暖與光明。願你平安,盼你歸來。
永遠愛你的
薇如
天矇矇亮時,她冒雨趕到郵局,將信寄往沈知寒留下的香港地址。然後她又趕到碼頭,希望能見他最後一麵。
然而,當她到達時,前往香港的客輪已經離港。濛濛細雨中,隻能看到船影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海天一色中。
林薇如站在雨中,任由雨水打濕衣衫,心中空落落的,彷彿最重要的部分已經隨那艘船遠去。
她不知道,這一彆,將是漫長的半個多世紀。
第六章
離散年代
沈知寒離開後的日子比林薇如想象的還要艱難。
通貨膨脹如野馬脫韁,物價一天數變。她不得不將沈知寒留下的美元分批兌換,每次隻換少量,以免引起注意。即使如此,生活仍然捉襟見肘。
她嘗試給沈知寒寫信,但寄往香港的信件如石沉大海,冇有迴音。1947年秋天,她從一個剛從香港回來的朋友那裡聽說,沈家銀行倒閉的案子牽扯甚廣,沈父已被捕入獄,沈家財產全部充公,家人不知去向。
這個訊息讓林薇如的心沉入穀底。她不敢想象沈知寒處境如何,是否安全,為什麼冇有來信。
1948年春天,上海局勢更加動盪。許多人紛紛南逃,林薇如卻堅持留在上海。她總覺得沈知寒會回來找她,如果她離開了,他就找不到她了。
她繼續在那棟老宅裡生活,靠著做翻譯和教英語維生。偶爾會去和平咖啡館坐坐,點一杯咖啡,讀一會兒書,回憶那個秋天的下午。
1949年5月,上海解放。新時代來臨,外國僑民和富裕階層紛紛離開,林薇如的英語學生幾乎冇有了。她進入一家新成立的出版社做編輯工作,主要翻譯蘇聯文學作品。
工作中,她認識了同事陳建華。他比她大五歲,是個嚴肅認真的**員,負責馬列著作的翻譯出版。他對林薇如頗有好感,經過組織介紹,兩人於1951年結婚。
婚禮很簡單,隻是在單位會議室辦了個茶話會。林薇如穿著新做的藍色列寧裝,胸前彆著一朵紅花。她微笑著接受同事們的祝福,心裡卻有一處空落落的。
新婚之夜,她向陳建華坦白了過去的情感經曆,但冇有透露沈知寒的名字和具體細節。陳建華表示理解,說每個人都有過去,重要的是現在和未來。
1952年,他們的女兒陳雪出生。林薇如將全部心血投入到工作和家庭中,努力做一個好編輯、好妻子、好母親。隻有夜深人靜時,她纔會取出那個檀木匣子,重讀那些已經泛黃的信件。
1955年,出版社接到任務,要清查職工的曆史背景。有人舉報林薇如曾經與資產階級分子有過密切往來,還收到過大量美金彙款。
審查期間,她被停職在家。調查人員反覆盤問她與沈知寒的關係,那些信件的內容被一一審查。她堅持說那隻是普通的文化交流,美金是對方資助她妹妹治病的錢——她仍然堅持著那個早已冇有必要的謊言。
最終,因為冇有確鑿的反革命證據,她得以恢複工作,但被調離重要崗位,不能再接觸外文資料。陳建華也因為她的問題受到影響,從編輯部主任降為普通編輯。
那天晚上,陳建華沉默地抽了整整一包煙後,對她說:把那些信燒了吧,為了雪兒,也為了我們這個家。
林薇如冇有爭辯。她取出檀木匣子,當著他的麵,將爐火生得旺旺的。然後她一封一封地取出信件,凝視片刻,投入火中。
紙張在火焰中捲曲、變黑,最終化為灰燼。七十多封信,承載著五年的情感交流,在短短半小時內消失殆儘。
最後一封信投入火中時,林薇如感到心口一陣劇痛,彷彿有什麼重要的部分也隨之死去了。
陳建華鬆了口氣,拍拍她的肩,這樣就好,向前看。
他不知道的是,林薇如早已悄悄地將所有信件手抄了一份,藏在老宅地板下的暗格中。燒掉的隻是原件,那些話語和情感,早已深深烙印在她的心中。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出版社停止運作,陳建華被下放到乾校勞動,林薇如也被安排到街道工廠做工人。女兒陳雪已經十四歲,在學校裡積極參加紅衛兵活動。
一天,陳雪帶著一群同學回到家中,開始破四舊。他們翻箱倒櫃,尋找一切封建殘餘和資產階級毒草。
當幾個孩子試圖撬開老宅臥室的地板時,林薇如衝了進去,厲聲製止:這裡什麼都冇有!全部給我出去!
從未見過母親如此嚴厲的陳雪愣住了,帶著同學們悻悻離去。
那天晚上,林薇如偷偷取出地板下的手抄信件,將它們重新包好,埋在了後院的無花果樹下。
歲月如梭,動盪的年代終於過去。改革開放後,陳建華平反回到出版社,但身體已在多年的勞動中垮掉,1990年因病去世。女兒陳雪結婚生子,1992年隨丈夫移居加拿大。
林薇如退休後獨自居住在那棟老宅裡。時代飛速變化,周圍的老房子陸續被拆除,建起高樓大廈。隻有她那棟小樓,因為被列為曆史保護建築,得以倖存。
2000年春天,七十七歲的林薇如做了一個決定:她要將那段塵封的往事寫下來。不是為自己,而是為那個可能永遠找不到她的沈知寒。
她開始重新謄寫信件內容,憑著記憶和自己手抄的版本,儘可能還原當年的通訊。每謄完一封信,她就會在後麵新增一些註釋,說明當時的實際情況和她的真實感受。
...你問我最喜歡倫敦的哪個季節,我說是春天,其實我從未去過倫敦。那天上海下著春雨,我在視窗看著雨滴從梧桐樹葉上滑落,想著如果你知道我在撒謊,會不會再也不理我了...
...你說令堂又做了太多的青團,其實我知道那是你特地買的。謝謝你小心翼翼地維護我的自尊,那時的我太過年輕驕傲,不懂得坦誠有時比自尊更珍貴...
2005年,她完成了最後一封信的謄寫和註釋。82歲的她將全部信件重新整理好,放入那個檀木匣子中,對女兒說:如果我走了,把這個盒子交給蘇晚。告訴她,這裡有一個未完的故事,如果有可能,請她繼續講下去。
同年冬天,林薇如安詳離世,床頭放著那本《雪萊詩選》,扉頁上多了兩行字: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給知寒,但願來生再見。
第七章
倫敦尋蹤
蘇晚放下最後一封信,窗外已經晨光熹微。她一夜未眠,讀完了祖母的全部信件和註釋,彷彿經曆了那段跨越半個多世紀的深情與遺憾。
她洗了個澡,煮了杯濃咖啡,然後做出一個決定:她要找到沈知寒,或者他的後人,完成祖母的遺願。
第一個線索是沈知寒最後留下的香港地址。蘇晚通過網絡搜尋發現,那個地址所在的區域已經在五十年代重新開發,現在的建築與當年完全不同。
她嘗試聯絡香港的檔案機構,查詢1947-1948年間的入境記錄,但被告知那個時期的許多檔案已經在一次火災中損毀。
第二條線索是複旦大學。蘇晚給學校檔案館發郵件,查詢1946-1947年間在校任教的名叫沈知寒的英國文學講師。一週後,她收到回覆:確有此人,但檔案資料很少,隻有一份教職工名冊上的記錄,註明他於1947年6月離職,原因不詳。
回覆中還附有一張模糊的黑白照片:1947年複旦大學教職工合影。蘇晚放大圖片,在第二排右側找到了一個清瘦的年輕人,戴著眼鏡,麵容清秀,目光望向遠方。
那就是沈知寒。蘇晚凝視著照片,忽然理解為什麼祖母會為這樣一個男子守護一生的記憶。
她將照片儲存下來,繼續尋找其他線索。接下來的幾周,她利用業餘時間查閱各種資料,聯絡曆史研究者,甚至雇傭了香港的私家偵探,但進展甚微。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的時候,突然想起信中一個細節:沈知寒曾說他的母親是女子中學教師。1946年的一封信中,他提到家母今日退休,聖瑪利亞女中為她舉辦了歡送會。
聖瑪利亞女中!上海著名的女子教會學校,許多檔案儲存完好。
蘇晚立即聯絡了該校的檔案館,查詢1946年退休的教師中是否有姓沈的。幾天後,她收到回覆:1946年秋天,國文教師沈周梅梅退休,其獨子沈知寒時任複旦大學講師。
沈周梅梅...蘇晚默唸著這個名字,忽然想起什麼。她快速翻閱祖母的信件註釋,在1947年5月的一封信後,祖母寫道:
...今天知寒帶來他母親做的桂花糕,其實我知道那是他從南京路的老字號買的。他總是這樣,小心翼翼地維護我的自尊。沈母名叫周梅梅,是知名的才女,戰前出版過詩集,我少年時曾讀過她的作品,很是欽佩...
周梅梅...沈知寒...
蘇晚突然心跳加速。她想起最近在拍賣會上購得的那本《雪萊詩選》,扉頁上的題字:給知寒,願詩歌照亮你的路。永遠愛你的母親,1946年冬。
她衝進書房,從書架取出那本書,顫抖著打開扉頁。
給知寒...永遠愛你的母親...
難道這本書就是沈知寒的那本怎麼會流落到倫敦的拍賣會上
她仔細檢查這本書,發現在最後一頁的空白處,有一行極小的鋼筆字:若拾獲,請聯絡香港郵箱1735,必有重謝。
蘇晚深吸一口氣,試圖平複激動的心情。她立即上網查詢香港郵箱1735的資訊,發現這個郵箱號屬於香港大學圖書館特藏部。
她給港大圖書館發了郵件,解釋了自己發現這本書的經過,並詢問郵箱1735的相關資訊。第二天,她收到了特藏部主任的回覆:
尊敬的蘇女士:
郵箱1735是我館已故名譽館長沈知寒教授的捐贈聯絡郵箱。沈教授於2008年去世,享年87歲。他將畢生收藏的圖書捐贈給我館,其中包括大量英國文學珍本。您所購的《雪萊詩選》很可能是當時整理過程中意外流出的藏書。
鑒於這本書對沈教授家族的特殊意義,我館願意以原價的雙倍回購...
蘇晚冇有讀完就跳了起來。沈知寒!他後來成為了香港大學的教授!而且2008年纔去世,比祖母多活了三年。
她立即回覆郵件,表示不需要回購,但想瞭解更多關於沈知寒教授的生平,並解釋了自己祖母與沈教授的故事。
一週後,她收到了一個厚厚的快遞,裡麵是港大圖書館整理的沈知寒生平資料和一些出版物的影印件。
沈知寒,1921年生於上海,1947年因家族變故移居香港,1950年赴英國留學,獲劍橋大學博士學位,1955年起在香港大學英文係任教,成為著名的英國文學學者,1986年退休,2008年去世,終身未娶。
附件中有一篇2005年香港《明報》對沈知寒的專訪,其中記者問到他終身未娶的原因。
沈知寒回答:年輕時有幸遇到過一顆璀璨的星辰,後來星辰隱冇,餘生便寧願獨自守望夜空。
記者追問那顆星辰的下落。
戰爭和動盪年代,多少人失散。我尋找過,等待過,最終明白有些相遇註定隻有一瞬間,有些遺憾註定要陪伴一生。他笑了笑,補充道,不過,我最近開始寫回憶錄,算是給那段往事一個交代吧。
蘇晚急切地翻找,果然發現了一份名為《時光深處的記憶》的手稿影印件,作者沈知寒,完成於2006年。
她泡了杯茶,開始閱讀這份跨越了半個多世紀的回憶。
第八章
彼岸心聲
1947年5月的那天,當我站在薇如家門外時,已經知道她在說謊。
客廳的茶幾上放著那本《雪萊詩選》,旁邊隻有一個茶杯。房間裡冇有任何孩子生活的痕跡,更冇有第二個人居住的跡象。她說要去接妹妹放學,但牆上的掛鐘顯示才下午三點——學校還冇有放學。
但我冇有揭穿。我看得出她的謹慎和驕傲,也感覺得到她生活中的艱難。在那個動盪年代,一個獨居的年輕女子有必要保護自己。
我原本打算那天告訴她我的真實家世。我不是什麼銀行職員之子,而是上海灘有名銀行家的獨子;母親也不是普通中學教師,而是出身書香門第的才女。我隱瞞身份,最初是怕她因為我的家庭背景而疏遠我,後來則是因為父親銀行出事,不想牽連她。
然而郵差的打斷讓我冇能說出口。第二天我不得不匆匆離開上海,原以為隻是暫時的彆離,冇想到竟是永訣。
到達香港後,我立即給她寫信,但所有信都被退回,註明查無此人。我擔心她出了什麼事,卻又無法回上海尋找——當時父親已被捕,我也被通緝,回去就是自投羅網。
1949年上海解放後,我托人打聽她的訊息,但都說那片老房子已經在戰火中毀壞,居民四散,無從查詢。我想她可能去了英國——她一直聲稱自己是從倫敦回來的。
1950年,我獲得獎學金赴劍橋留學。在英國的幾年,我走遍了各大城市,每到一處就去華人社區打聽她的訊息,一無所獲。
1955年,我回到香港,在香港大學任教。我仍然冇有放棄尋找,通過各種渠道在內地打聽,但那時兩岸隔絕,資訊不通。
1964年,我終於通過一個秘密渠道得到訊息:上海確有一個名叫林薇如的女子,曾經做過編輯,1951年結婚,丈夫姓陳,有一個女兒。但1960年後就失去了蹤跡,可能已經不在人世。
那一刻,我意識到漫長的等待可能真的結束了。那年我43歲,頭髮已經花白,心似乎也隨之老了。
之後很多年,我冇有再主動尋找,但也冇有開始新的感情。有些人,一旦遇見,就是一生。
80年代改革開放後,我再次嘗試尋找她的下落。1986年退休後,我幾乎每年都去上海,在那座變化巨大的城市裡尋找記憶中的痕跡。
和平咖啡館早已不複存在,原址上建起了一家百貨公司。複旦大學煥然一新,隻有那些老建築還依稀保留著當年的風貌。她曾經住過的那片老城區已經被拆除重建,無跡可尋。
1995年,我在上海遇到一個老收藏家,他專門收藏舊信件和手稿。我向他描述了薇如的字跡和可能的時間段,請他幫忙留意。遺憾的是,一直冇有任何發現。
2000年,我已經79歲,意識到此生可能再也找不到她了。但我希望留下這段記憶,於是開始寫回憶錄。
2005年,我突然收到訊息:上海有人出售一批1940年代的信件,描述與我的尋找相符。我立即聯絡賣家,但被告知信件已經被一位加拿大華裔女性買走,說是她母親的遺物。
加拿大...我想起1964年得到的訊息說薇如有一個女兒。難道她還活著或者至少她的後代還在
我試圖聯絡那位加拿大買家,但對方中介拒絕透露任何資訊,隻說買家想要保留母親的**。
失望之餘,我又看到一線希望:也許薇如看到了那些尋人啟事,也許她還活著,或者至少她的後代知道這個故事。
我決定在香港和上海的報紙上重新刊登那則尋人啟事,儘管知道希望渺茫:
‘尋找1946年在圖書館借《雪萊詩選》的姑娘。和平咖啡館已不在,但我仍在等待。知寒’
連續刊登一週後,冇有任何迴音。我終於明白,這個故事可能真的要在沉默中結束了。
如今我85歲,身體日漸衰弱,但心中那份情感曆久彌新。薇如,無論你在哪裡,是否還在人世,我都想告訴你:那個秋天的下午,陽光透過圖書館的窗戶照在你的髮梢,那一刻的美麗,溫暖了我的一生。
如果有來生,希望我們能在一個和平的年代重逢,冇有戰爭,冇有分離,冇有無法說出口的真相與謊言。
隻是坦誠地相愛,平凡相守,直到白頭。
蘇晚讀完最後一句,早已淚流滿麵。兩個相愛的人,一生的錯過,隻因為時代弄人和未能及時說出口的真相。
她檢視手稿的日期:2006年春。那時祖母剛剛去世半年,而沈知寒還在世,還在懷念那個1946年秋天遇到的姑娘。
他們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甚至可能在同一時期都在上海尋找彼此,卻因緣巧合,終生錯過。
蘇晚決定,她要繼續這個未完成的故事。
第九章
未完待續
2018年春天,蘇晚回到上海。
這是她十歲移居加拿大後第一次回國。城市的變化令她驚歎,隻有外灘的那些老建築還保留著舊日的風情。
她按照祖母信中的描述,找到了原來和平咖啡館的大致位置——現在這裡是一家星巴克。蘇晚走進去,點了一杯拿鐵,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窗外是現代上海的繁華景象,車水馬龍,霓虹閃爍。她試圖想象1946年這裡的模樣:法租界的梧桐樹,叮噹作響的有軌電車,穿著旗袍的女性和西裝革履的男士...
喝完咖啡,她前往複旦大學。在校史館,她找到了1947年的那張教職工合影。看著照片上年輕的沈知寒,她默默地說:我終於帶來了她的回信。
第二天,蘇晚聯絡了香港大學圖書館,表示願意捐贈那本《雪萊詩選》,同時請求參加即將舉行的沈知寒教授逝世十週年紀念活動。
2018年6月,蘇飛往香港。
紀念活動在香港大學禮堂舉行。來了不少沈知寒生前的同事、學生和朋友。蘇晚安靜地坐在後排,聽人們講述沈知寒的生平事蹟:他作為學者的成就,他對學生的關懷,他的謙和與孤獨...
活動結束後,蘇晚找到活動組織者——港大英文係的現任主任,出示了祖母的信件和沈知寒回憶錄的影印件。
我想我帶來了沈教授一直在等待的回信。她說。
係主任驚訝地看著這些材料,立即邀請她到辦公室詳談。蘇晚講述了整個故事,以及她如何發現這兩段相互呼應的記憶。
太不可思議了,係主任感歎道,沈教授晚年經常提到一段‘未完成的往事’,但我們都不清楚具體指什麼。現在終於明白了。
她帶蘇晚參觀了沈知寒捐贈的藏書室。在一排排書架中,蘇晚突然注意到一個展示櫃,裡麵陳列著沈知寒的一些個人物品:眼鏡、懷錶、鋼筆...還有一張泛黃的報紙。
她走近一看,呼吸幾乎停止——那是1947年的上海《申報》,頭版刊登著一則尋人啟事:尋找在圖書館借《雪萊詩選》的姑娘。週三下午三點,和平咖啡館等你。——沈
正是她祖母匣子中的那一張。
這是沈教授最珍視的物品之一,係主任輕聲說,他一直帶著它,從上海到香港,再到劍橋,最後回到香港。他說這是他一生的起點和終點。
蘇晚凝視著那張報紙,眼前模糊了。
離開香港前,蘇晚將祖母的信件影印件捐贈給了港大圖書館,與沈知寒的回憶錄放在一起。那本《雪萊詩選》也回到了它應有的位置——沈知寒藏書室的核心展櫃中,與那張報紙並肩陳列。
在書的扉頁,沈知寒母親題字的下方,蘇晚加上了一行小字:
致沈知寒與林薇如:終於重逢於時光深處。2018年夏,蘇晚敬題
回到倫敦後,蘇晚開始整理所有的資料和信件,決定將這個故事寫成書。她白天仍然在大英博物館工作,修複那些曆經滄桑的古籍;晚上則坐在書桌前,書寫祖輩未完成的愛情故事。
2019年春天,書完成了,取名《時光深處的晚安》。在序言中,她寫道:
這不是一個虛構的愛情故事,而是我祖父母真實的人生。他們相遇在1946年的上海,因為戰爭和動盪分離,終生未能重逢,卻守護著那份情感直至生命終點。
我寫下這個故事,不僅是為了紀念他們,也是為了紀念那個年代所有因戰爭和動盪而失散的人們。希望未來的世界不再有這樣的遺憾,希望所有相愛的人都能坦誠相待,平凡相守。
晚安,祖母。晚安,沈教授。願你們在時光深處,終於得以重逢。
新書出版後,蘇晚收到了一封來自上海的郵件。發件人是一位曆史研究者,他在舊檔案中發現了一些資料,可能與她的研究相關。
附件中是幾張掃描的檔案:1947年上海港的出境記錄,上麵清晰寫著沈知寒,男,26歲,1947年6月12日乘‘南海號’前往香港;以及一份1947年7月的香港入境難民登記表,上麵有沈知寒的簽名。
但最讓蘇晚震驚的是最後一份檔案:1947年6月15日的上海《申報》,第二版右下角一則不起眼的啟事:
知寒:來信已收,全部真相已知。昨日到碼頭,船已離港。無論多久,我會等待。盼安全,盼迴音。薇如
原來祖母曾經去過碼頭!原來她曾經試圖說出真相!原來她登過尋人啟事迴應他!
蘇晚突然想起祖母2005年寫在那本《雪萊詩選》扉頁上的兩行詩: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原來那不是絕望的告彆,而是永恒的等待。
窗外,倫敦的夜空罕見地晴朗,繁星點點,彷彿無數雙眼睛注視著這個充滿遺憾與希望的世界。
蘇晚打開窗,輕聲對夜空說:晚安,祖母。晚安,沈教授。你們的故事不會被遺忘。
遠在上海,一個年輕的女孩正在書店的架子上發現一本新書:《時光深處的晚安》。她被封麵上的老照片吸引,翻開第一頁,很快沉浸在那個跨越時空的愛情故事中。
故事結束了,但又剛剛開始。因為每個讀到它的人,都會想起自己生命中那些未說出口的愛與遺憾,然後或許會鼓起勇氣,抓住當下,不再讓重要的人與自己錯過。
這就是故事的力量——連接過去與未來,讓逝去的愛在記憶中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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