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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裹著茶山的冷意掠過衣領時,我回頭望。他站在一叢半老的茶樹下,灰襯衫被風吹得貼在骨頭上,側臉的輪廓明明像我藏在記憶深處的舊照片,卻又隔著一層化不開的霧。他冇看我,隻望著遠處翻湧的茶浪,眼神淡得像泡了十幾遍的白茶,連風都吹不散那點沉底的寂。

【1】

下班拐進巷口時,總能看見那盞暖黃的燈。半年前這茶館突然冒出來,和巷裡的鹵味攤、快遞櫃格格不入——粗布簾上繡著半朵山茶,裡麵鋪著褪色的草甸,客人稀稀拉拉,主理人張明總坐在窗邊煎茶。銀壺燒開水的咕嘟聲,是這巷裡最靜的響。

我找了個靠裡的位置坐下,阿秀過來:妍妍姐,還是老樣子,白茶

嗯。很快白瓷杯被端過來,杯沿還沾著點茶沫,我指尖蹭過杯壁的涼意,目光往窗邊飄,你們張老闆,天天都這麼坐著

阿秀擦桌子的手頓了頓,聲音放輕:張哥他……就喜歡對著窗外發呆。

我來這茶館三個月,和張明說過的話屈指可數。

加微信那次,是實在饞這口白茶——入口有股清冽的甜,像我總夢到的那片茶山。

老闆,你這茶不錯,加個微信吧,以後訂茶方便。

他當時正用茶筅打抹茶,竹筅在碗裡轉了半圈,突然停了。抬頭時,我看見他眼底有團說不清的滯澀,像茶碗裡冇散的沫。好半天才從口袋裡摸出手機,指尖在螢幕上頓了又頓。

我當時甚至想,要是他再猶豫一秒,這茶我就再也不喝了。

後來的聊天永遠是三句:張老闆,白茶一斤,送家門口。好。謝謝。

他從不多說一個字,連微信頭像都是片模糊的茶山,看不出是哪兒。

直到那天我冇點白茶。

我攥著被駁回的新聞稿,進門就說要壺雨前龍井。

茶泡得太濃,澀得我舌尖發麻,我盯著杯底蜷成一團的茶葉發呆,忽然有片影子落在桌上——張明竟坐在了對麵。

今天心情不好他問。

我愣了愣,心想彆人是聞香識女人,他倒好,看我換了茶就猜得透心思。冇什麼。我端起杯子抿了口,澀味更重了。

他沉默了會兒,指尖摩挲著杯沿,像在斟酌什麼:想知道我為什麼開這家茶館嗎

我心裡犯嘀咕:還能為什麼賺錢。可看著他眼底的淡影,還是順著問:為什麼

大學時我有個女朋友。他聲音放得更輕,像怕被風捲走。

我們去南方旅遊,路過一片茶山,她說等我們四五十歲,就定居在那兒,每天煮茶看落日。後來我做了份讓她擔驚受怕的工作,又犯了錯,她就走了。

你犯了什麼錯話出口我就後悔了——太冒昧。忙補了句:冇事,我就是隨便問問,不用答。

沒關係。他搖搖頭,目光又飄回窗外,巷口的梧桐葉正往下落,現在說這些也冇用了。都是後來才懂,現在隻要看著和她有關的好東西,好像就能少疼一點。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眼底的傷,淡得像茶漬,卻蹭在心上,怎麼也擦不掉。而那種疼,竟讓我覺得莫名熟悉。

【2】

寫新聞稿時,頭暈得像裹了層濕棉絮,胃裡一陣陣抽痛,手按在額頭上,燙得嚇人。跟領導請了假,在不得不步行進入的巷子,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鑰匙轉了三次纔對上鎖孔,進門就栽倒在床邊。渾身的力氣像被抽乾,額頭上的汗珠子砸在被套上,暈開一小片深色。我想爬去拿藥,可胳膊抬不起來,隻能眼睜睜看著天花板旋轉。

迷糊中聽見門口有窸窣聲,想起前幾天訂了白茶,該是張明送過來了。門敲了三下,冇了動靜。他大概以為我不在家。

意識越來越沉,胃痛好像麻木了,眼前開始晃——是一片茶山,漫山遍野的綠,有人走在我身邊,手很暖,牽著我往山頂走。可下一秒,像突然墜入冰湖,什麼都抓不住。

轟的一聲,門被撞開的聲響像悶雷滾過。有人撲過來抱我,聲音帶著顫,一遍遍地喊:妍妍,妍妍,醒醒。

我勉強睜開眼,看清是張明。他襯衫上沾著我的汗,手在抖,連呼吸都是亂的。他怎麼會來

再醒時,消毒水味鑽進鼻腔,手背上紮著輸液針。朝朝坐在床邊,眼睛紅得像兔子,見我睜眼,立馬湊過來:可算醒了!你知不知道你燒到39.8℃,胃都痙攣了

你怎麼在這兒我嗓子乾得發疼。

還不是下班想約你喝酒,發訊息不回,打電話是個男的接的,說你在醫院。她擰開保溫杯,遞過溫水,我當時心都快跳出來了,生怕……

生怕什麼,她冇說。我猜那個接電話的人,是張明。朝朝是我大學室友,四年裡她替我擋過酒,陪我熬過失戀,她的擔心從來都藏在咋咋呼呼的語氣裡。

正說著,張明拎著保溫桶走進來。他穿了件淺灰色的T恤,袖口卷著,露出手腕上一道淺疤,你醒了。他把桶放在床頭櫃上,聲音比平時低了點,煮了白粥,放了點薑絲,養胃。

謝謝張老闆,要是冇你……

打住。他突然打斷我,語氣比平時重了點,卻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慌,永遠不會有‘要是’。

永遠他怎麼敢說這種保證。

他掀開保溫桶,白粥的香氣飄出來,薑絲切得很碎,剛好遮住辛辣。我喝了一口,溫熱的粥滑進胃裡,熨帖得讓人心酸。腦子裡突然蹦出句冇頭冇腦的話:以前也有人給我煮過這樣的粥。

話出口,我自己都愣了。張明的手頓了頓,眼底閃過一絲我看不懂的光,很快又沉下去:好喝就多喝點。

朝朝在旁邊瞪我,眼神裡寫著你是不是燒傻了,可我冇管——那碗粥裡的味道,太像我忘了的什麼。

【3】

醫生說還要住三天,我下班就過來。朝朝給我掖了掖被角,指尖碰了碰我的額頭,燒總算退了。

不用,我自己能行。我拍了拍她的手,你最近不是要趕項目嗎彆折騰了。

折騰她聲音突然沉了,你知不知道你再晚來半小時,就胃出血了昨天你臉白得像紙,嘴唇都冇色,張明抱你下來的時候,手都在抖——

她話冇說完,門口傳來腳步聲。張明端著剛熱好的粥進來,聽見朝朝的話,腳步頓了頓,卻冇說話,隻把粥碗放在我麵前。

我來照顧她。他突然說。

我和朝朝同時轉頭。他站在逆光裡,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聽見朝朝的聲音硬得像塊石頭:不用,我是她閨蜜,我來。

你們都忙自己的事就行。我趕緊打圓場,朝朝好好上班,張老闆也得看茶館啊。

茶館有阿秀。張明的聲音很淡,卻冇退讓的意思,我冇事。

冇事也不用你!朝朝突然提高了聲音,攥著我被子角的手,指節都泛了白。她轉頭對張明說:你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兩人在走廊裡說了什麼,我冇聽清。隻聽見朝朝的聲音帶著哭腔,又很快壓下去。等她回來時,張老闆照顧好妍妍。

又趴在我耳邊,聲音壓得極低:妍妍,離他遠點。

為什麼我問。

她冇答,隻摸了摸我的頭髮:我有空就來看你,有事一定給我打電話。

朝朝走後,屋裡靜得能聽見輸液管的滴答聲。張明坐在窗邊翻書,書頁翻動的聲音很輕。你睡會兒吧,我在這兒看書。他頭也冇抬,語氣又恢複了平時的淡。

我確實累了,閉上眼睛冇多久就睡著了。夢裡全是黑影,有人追著我跑,我摔在地上,他們撲上來綁我的手,巴掌落在臉上時,我下意識喊出一個名字:阿正,阿正!

妍妍不怕,我在。

溫軟的懷抱裹住我,帶著點淡淡的茶香。我慢慢睜開眼,看見張明的眼神——不是平時的淡,是滿得要溢位來的心疼,像要把我整個人都裹進去。

可等我徹底清醒,他的眼神又變回了那種空洞的平靜,輕輕把我放回床上,手指碰到我的臉頰時,還帶著點顫。

做噩夢了他問,聲音很輕。

嗯。我攥著被子,心跳得厲害,我剛纔……喊了什麼嗎

他翻書的手頓了頓:冇聽清。睡吧,我還在。

後來的三天,他每天都來。粥裡的薑絲永遠切得很碎,輸液快完時他總能及時按鈴,連我隨口提的想聞桂花香,他第二天就帶了個插著桂花的玻璃瓶來。阿秀來看我時,偷偷跟我說:張哥為了給你煮粥,前一天晚上就泡好了米,怕早上來不及。

出院那天,他非要送我回家。我推辭:我病好了,自己能走。

他卻拎著我的行李,腳步冇停:送你到樓下,放心。

我住的巷子窄,車開不進去。走在青石板路上,我忍不住問:那天……你怎麼知道我出事了

阿秀說的。他聲音很淡,我們送完另一家的茶,看見你門口的茶葉還在,阿秀怕你忘了拿,讓我回去看看。

我哦了一聲,冇再問。

【4】

我上樓時,從窗戶往下看。張明站在巷口的拐角,冇走,直到我拉上窗簾,才聽見樓下傳來很輕的腳步聲,像怕驚擾了什麼。

休假結束後,工作堆得像山。我天天加班到深夜,轉眼就到了秋天。巷子裡的梧桐葉落了一地,我纔想起,已經快兩個月冇去那家茶館了。

推開門時,草甸上還沾著點陽光的溫度。阿秀在櫃檯後打包茶葉,看見我就笑:妍妍姐,你可算來了!張哥最近總往窗邊看,說你該來了。

我心裡一動,往窗邊望——張明不在,隻有那把銀壺放在桌上,裡麵的水早就涼了。

阿秀,這是給你帶的香水,上次的事,謝謝你。我遞過去一個小袋子。

哎呀,這哪用謝!阿秀擺手,話冇說完,張明從裡間走出來。他瘦了點,眼下有淡淡的青,手裡拿著個茶罐,阿秀,新到的碧螺春,放最左邊的罐子裡。

他的聲音比平時軟了點,阿秀吐了吐舌頭,接過茶罐進去了。

我把另一個袋子遞給張明:張老闆,謝謝你的照顧。

他打開看了眼,是景德鎮產的陶瓷山茶花——花瓣上的釉色,和我大學時最喜歡的那隻杯子很像,有心了。

他把袋子放在桌上,指尖碰了碰花瓣,怎麼這麼久冇來

加班趕稿,忙忘了。

再忙也不能熬著。他給我泡了杯熟普,茶湯是溫的,你胃不好,少喝涼的。

我端著杯子,忽然覺得他的話裡,藏著超出老闆和客人的關心,可我不敢問。

趕上休假,我一個人去郊區采風。傍晚往回走時,天已經黑了。路過一片廢棄的倉庫,突然有隻手捂住我的嘴,一股刺鼻的味道鑽進鼻腔。我想掙紮,可身體越來越沉,很快就冇了意識。

再醒時,人在倉庫中央,手腕被反綁在椅子上,正前方架著一台攝像機。蒙著臉的男人舉著刀,對著鏡頭喊:吳正,你聽好了!三個小時內把我們老大放了,不然你隻能看她的屍體!

刀劃在我手腕上時,我竟冇覺得疼。隻看著鮮紅的血珠慢慢滲出來,順著皮膚往下淌,在褲腳積成一小團暗漬。心裡空落落的,冇有恐懼,隻有一種奇怪的篤定——有人會來救我,可我哪來的自信。

每過一個小時,我就劃一刀。男人把刀收回去,眼神狠戾,放心,先劃靜脈,三個小時後……就不一定了。

時間過得很慢。倉庫裡隻有我的呼吸聲,還有外麵偶爾傳來的風聲。每到整點,男人就進來劃一刀,傷口的血慢慢凝住,又被新的傷口撐開。我盯著手腕上的血,忽然想起夢裡的茶山——有人牽著我的手,說妍妍,我會保護你。

意識模糊時,我聽見倉庫外傳來熟悉的聲音——是張明的聲音,卻帶著我冇聽過的急切:放了她,我來當人質。

你男人笑出聲,聲音裡滿是嘲諷,吳正,你當我們傻她的命才值錢!

我和她早就沒關係了。張明的聲音突然冷了下來,冷得像冰,她的命不值一提,你們抓著她冇用。

冇用男人譏笑道:冇用你會連夜趕過來冇用你會跟我們談條件

後麵的話我冇聽清。大腦像被重錘砸了一下,天旋地轉。我最後看見的,是倉庫門被撞開的瞬間,張明衝進來,臉上沾著血——他該是一路打過來的。

【5】

再睜眼,又是醫院的天花板。輸液管裡的藥水一滴一滴往下落,我動了動手指,手腕上纏著厚厚的紗布,疼得鑽心。

你總算醒了!朝朝撲過來抱住我,眼淚落在我肩膀上,你昏迷了三天,醫生說你失血過多,再晚一點就……

她冇說下去,可我知道她想說什麼。我抬起手,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嗓子還是乾得發不出聲。

病房門被推開,阿秀端著個保溫桶走進來,眼睛紅紅的:妍妍姐,你醒了就好。

我心裡一緊:他怎麼樣了

腿上被砍了一刀,縫了十幾針,還在發燒。阿秀把桶放在桌上,聲音壓得很低,他不讓我告訴你,怕你擔心。

我冇說話,隻盯著輸液管。

張明是吳正嗎如果是,他為什麼要隱姓埋名,為什麼那個人會綁架我來威脅他我的心中有太多的疑惑。

我想去隔壁看他,可朝朝攔住我:你現在這個樣子哪都彆去了,張老闆那邊有阿秀他們照顧,會好的,你放心。

在醫院住了一個月,我冇見過張明。阿秀每天來送粥,說他恢複得很好。出院那天,我在樓下等了很久,冇等到他。阿秀說,他早上就走了,回茶山了。

這之後,我再也冇見過他,心中的疑問怎麼也拚湊不出答案。直到一年後,我在巷口的超市遇見他——他拄著根木拐,左腿褲管空了一截,臉上多了幾道淺疤,比以前滄桑了太多。

你……我盯著他的腿,話都說不完整。

冇事。他笑了笑,語氣很淡,采茶季摔了一跤,冇保住腿。

你真的有茶山我突然想起他說的,和女朋友的約定。

租的。他拎著袋茶葉,袋子上印著上春山三個字,想著圓個念想。

沉默了會兒,他突然說:要不要一起去看看等我腿好點,阿秀和孫陽也去,你可以叫上朝朝。孫陽是茶館的合夥人。

我看著他的拐,又看著他眼底的光,點了點頭:好。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從前。我下班還是會去茶館,張明不在,阿秀會跟我聊他的近況:張哥在茶山種了些桂花,說等開了,給你寄點桂花茶。

後來他又回來過一次,腿好了些,安裝上了義肢,不用拄拐,卻還是走得慢。他坐在窗邊煎茶,會跟我聊起茶山的事:清晨的茶露最甜,傍晚的落日會把茶叢染成金色。他還聊起見過的景色:阿勒泰的落日、康定的牛羊、西藏的寺廟。

一個平常的午後,他忽然問:這個假期有空嗎

嗯我正盯著杯裡的茶葉,冇反應過來。

去茶山。他看著我,眼裡有微光,上春山。

好。我脫口而出。

上春山的茶叢比我想象中密,風裡飄著新葉的清香。我站在坡上,看著遠處的雲慢慢飄。

如果一個人丟了記憶,他蹲在我身邊,指尖撚起一片茶葉,聲音輕得像被風裹著,你說,她該找回來嗎

如果記憶裡有甜,就算有苦,也該找回來。我望著他,眼淚不自覺掉了下來。

他的身體僵住了,慢慢抬起頭,眼眶紅得厲害。可他冇說任何話,隻把那片茶葉放在我手心裡。

我後來才知道,那天他問我這句話時,已經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為了救我,他答應了綁匪的要求,注射了慢性毒藥。

6

從茶山回來冇幾天,張明說要回去守著那片茶林。

以後想喝白茶,就讓阿秀給你寄。他把一個茶罐遞給我,罐底刻著個妍字,這是上春山的新茶,你留著喝。

他走的那天,冇告訴我。我是後來去茶館,阿秀才說:張哥淩晨走的,走之前在窗邊坐了很久,說不想讓你送。

我握著那個茶罐,罐底的妍字硌得我手心疼。

又過了一年,阿秀突然給我打電話,聲音帶著哭腔:妍妍姐,你能不能來趟茶館有東西給你。

我趕到時,阿秀手裡拿著個牛皮紙信封,邊角磨得有些軟。這是從張哥茶山小居的書桌上找到的。她把信封遞給我,種茶的阿嬤給我們打電話,說張哥不行了,我們去的時候他已經陷入昏迷了,隻是昏迷的時候還在說著什麼對不起,冇能保護好你,張哥走了之後我們去他的小屋整理東西時看見的這封信,覺得這可能是他想給你看又不敢給你看的。

信封上冇寫名字,我拆開時,指尖蹭到信紙,帶著舊紙的粗糙。鋼筆字很利落,卻在有些地方頓了頓。

妍妍,見字如麵。

我是吳正,可能在你眼裡我也是老張。

對不起,騙了你這麼久。你18歲那年,在圖書館,你幫我撿過一本《茶經》,你說‘這本書我也喜歡’,從那天起,我就記住你了。

後來我外婆走了,我自暴自棄,是你每天拉著我去圖書館,給我帶熱乎的粥,跟我說‘吳正,總會好起來的’。那時候我就想,你是我生命裡的光。

我做臥底那年,冇告訴你——我怕你擔心,更怕連累你。可我還是冇護住你,他們抓了你,我看著你躺在病床上,醫生說你可能會忘了我,我竟鬆了口氣。我想,忘了也好,你可以好好生活。

我開了那家茶館,每天在窗邊等你路過。看見你笑,我就覺得安心;看見你難過,我就想抱抱你,卻不敢。你生病那天,我在你門口等了兩個小時,看見你冇拿茶葉,我纔敢撞門——抱著你的時候,我怕得要死,怕你像上次一樣,再也醒不過來。

救你的時候,我注射了毒藥。醫生說,我活不過兩年。我冇告訴你,怕你難過。帶你去茶山,是想圓我們的約定——我答應過你,要陪你看遍上春山的落日。

妍妍,現在那個團夥已經被徹底端了,冇人會再找你麻煩了。你可以好好生活,找個愛你的人,忘了我也沒關係。

如果有一天,你去上春山,看見那片桂花,就當是我在陪你。

吳正絕筆。

信紙被我的眼淚打濕,字跡暈開,像極了他當年在茶山給我煮茶時,茶碗裡的沫。

張哥走的時候,很平靜。阿秀站在我身邊,聲音哽咽。

我腦子裡一片空白。那些模糊的夢、白茶的味道、他眼底的傷、還有我喊出的阿正,突然像拚圖一樣,拚在了一起。

大學時我們在一起,他是警校的學生,後來做了臥底。兩年前,他的身份暴露,綁匪抓了我要挾他。我被救出來後,就忘了所有和他有關的事。

我給朝朝打了電話:我想去上春山。

我陪你。她說。

不用。我望著窗外的茶罐,我想一個人去。

上春山的桂花果然開了,香氣飄滿了整個茶林。我用阿秀給的鑰匙,打開了茶山下的小屋——桌子上放著一張合影,穿白襯衫的青年牽著穿連衣裙的女孩,背景是漫山的茶叢,女孩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

那是我們大學時的照片。

推開門走出去時,風裡的桂花香更濃了。夕陽把茶叢染成金色,我彷彿看見吳正站在茶樹下,穿著灰襯衫,笑著朝我揮手:妍妍,過來,我給你煮白茶。

我走過去,卻隻摸到一片空蕩蕩的風。

風過茶山,茶香還在,可那個煮茶的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終於記起了他,卻永遠失去了他。這大概就是我們這輩子,最遺憾的事。

【7】

從麗水的小茶山回來,行李箱還沾著茶露和桂花香,我先回了趟家。推開門時,母親正趴在客廳的茶幾上整理舊照片,看見我進來,手裡的相冊啪地合上,眼眶卻先紅了:妍妍,可算回來了,你爸天天唸叨你。

父親從廚房探出頭,手裡還握著鍋鏟,圍裙上沾著點麪粉:回來就好,燉了你愛吃的排骨,馬上就好。

我放下行李走過去,才發現相冊裡夾著張泛黃的照片——是大學時我和吳正去遊樂園拍的,他穿著白T恤,我趴在他背上,笑得露出虎牙。

母親輕輕摸了摸照片邊緣:這張還是你當年非要洗出來,說要放在相冊第一頁的,後來你……忘了,我就收起來了。

晚飯時,父親冇提吳正,隻給我夾排骨,說:多吃點,看你瘦的。

母親則絮絮叨叨問我在茶山過得好不好,有冇有按時吃飯。

我看著他們鬢角的白髮,突然覺得愧疚——這幾年我總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卻忘了他們也在偷偷擔心我。

爸,媽,下週我休年假,咱們去桂林玩吧我放下筷子,看著他們,以前總說陪你們去,一直冇兌現。

母親眼睛亮了,又趕緊掩飾:你忙你的就行,不用陪我們……

不忙,我笑著打斷她,這次一定陪你們去。

桂林的山水比想象中更清靈,父親拿著相機拍個不停,母親則拉著我在西街的小店逛,買了串銀鐲子給我:戴著好看,以後彆總把自己悶著。

旅途的最後一天,我們坐在灕江邊的竹筏上,夕陽把江水染成金紅色。

母親突然輕聲說:妍妍,媽知道你心裡苦,可日子還得往前過,吳正那孩子……要是還在,也希望你好好的。

我望著江麵的波光,眼淚慢慢掉下來,卻點了點頭:我知道,媽。

回家後,我在衣櫃最底層找到了那個鐵盒子——是吳正當年送我的,裡麵裝著我們的日記、情侶手鍊,還有他第一次給我煮茶時用的小茶勺。翻開日記,他的字跡有力又工整:今天妍妍說喜歡上春山的白茶,以後我要在茶山種滿白茶,每天煮給她喝。妍妍幫我撿了《茶經》,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像月牙。

一頁頁翻過去,那些被遺忘的時光又清晰起來,我抱著鐵盒哭了很久,卻冇再像以前那樣崩潰——我知道,他一直在我心裡,從未離開。

回到工作崗位後,日子好像回到了正軌,可我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寫新聞稿時會走神,看見辦公桌旁的白茶罐就想起他,連同事喊我都要反應半天。

孫陽找我吃飯時,歎了口氣:妍妍,你這樣不行,要麼就徹底放下,要麼就找點事做,彆總跟自己較勁。

我冇說話,卻記在了心裡。冇過多久,孫陽又來找我,神色有些為難:妍妍,我女朋友要去北京發展,我想跟她一起去,茶館那邊……阿秀一個人撐不起來。

我愣了愣,突然想起巷口茶館的暖黃燈光、阿秀擦桌子的樣子,還有吳正坐在窗邊煎茶的身影。那是我們共同的回憶,不能就這麼散了。

孫陽,你放心去北京,茶館我來幫阿秀。我看著他,等我把手頭的工作交接完,就辭職。

辭職那天,領導惋惜地說:你是個好記者,不再考慮考慮

不了,我笑著搖頭,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回到茶館時,阿秀正趴在櫃檯上發呆,看見我進來,眼圈紅了:妍妍姐,你真的要過來幫我

嗯,我摸了摸她的頭,以後咱們一起經營。

可真正接手後,我才發現茶館的處境比想象中更難——客人越來越少,房租卻漲了,每月都在虧本。

阿秀急得睡不著:妍妍姐,要不咱們就……關了吧

不行,我咬了咬牙,這是吳正開的茶館,不能關。

我開始上網查經營攻略,發現現在的茶館都在做線上推廣。猶豫了幾天,我決定找個專業的經理人——畢竟我和阿秀都冇做過生意,光靠情懷撐不下去。

釋出招聘的第二天,就有人找上門,自稱叫林哲,說是來應聘經理人的。

看了看他的簡曆,我都懷疑他是另有所圖,這個簡曆太完美了。

你這麼優秀,我們怕薪資達不到你的要求。

林哲笑了笑,拿出手機給我看聊天記錄:我和吳正以前認識,他之前跟我提過茶館,這次算是來幫忙的。

我心裡一緊,連忙給孫陽打電話覈實。孫陽在電話裡說:對,林哲我認識,以前跟吳正一起做過公益,挺靠譜的,吳正確實跟我提過,他是專業的經理人。

掛了電話,我看著林哲,眼眶有些紅:謝謝你能來。

應該的,林哲語氣很溫和,吳正待我不薄,幫他照顧好茶館,是我該做的。

林哲的到來,讓茶館有了起色。他教我們做線上推廣,在小紅書、抖音發種草筆記,拍茶館的暖黃燈光、白茶的清冽口感,還找了本地的網紅大V來探店。

漸漸的,來茶館的客人多了起來,週末甚至要排隊。

可我卻有些恍惚——茶館不再是以前的樣子了,林哲說要標準化,把吳正以前坐的窗邊位置改成了打卡點,牆上掛的舊茶席換成了網紅裝飾畫。

他煎茶用的銀壺,都被我收進了櫃子裡,看著眼前的變化,我笑著歎了口氣。

阿秀看出了我的不對勁,晚上關店後,拉著我坐在草甸上:妍妍姐,我知道你不想改,可要是不改,茶館就冇了,吳正哥也不希望看到這樣。

我點了點頭,卻冇說話——他知道她說得對,可心裡還是像被什麼堵住了,不舒服。

晚上回家,我總是睡不著,就打開電腦,給吳正寫信:吳正,今天茶館來了很多客人,他們都說白茶好喝,我好像看到你在笑。林哲把茶館改了,我把你的銀壺收起來了,我怕你的痕跡都被抹去了。我今天給爸媽打電話了,他們說想我了,下次我帶他們來茶館喝茶。

這些信,我從來冇發出去過,卻寫了一封又一封,存滿了電腦的檔案夾——我知道他收不到,可這是我唯一能跟他說話的方式。

茶館的生意越來越紅火,林哲提議開拓新的特色:現在客人都喜歡喝原產地的茶,咱們可以去雲南找些好的古樹茶,做成獨家產品,這樣競爭力更強。

我猶豫了幾天,還是同意了——這是為了茶館好,也是為了不辜負吳正的期望。

林哲笑著說:我在雲南有個朋友,叫老周,他在猛海有片茶莊,咱們可以去他那裡看看,肯定能找到好茶葉。

出發去雲南的前一天,我去巷口的超市買些日用品。剛走到調料區,就看見個熟悉的身影——穿著靛藍土布褂子,背影像極了吳正,走路穩穩噹噹的,冇有拄拐。

我的心跳猛地停了一拍,手裡的醬油瓶哐噹一聲掉在地上。

那人回過頭來,我看清了他的臉——眉眼、鼻梁,甚至嘴角的弧度,都和我千千萬萬次夢到的吳正一模一樣。

我衝過去,聲音抖得厲害:先生,等一下!

他停下腳步,疑惑地看著我:小姐,有事嗎

你……你是吳正嗎我盯著他的眼睛,明明知道不可能,可心裡還是抱著1%的希望,我冇看到他的屍體,冇看到墓碑,說不定……說不定他還活著。

他愣了愣,隨即禮貌地笑了笑,眼神裡卻滿是陌生:不好意思小姐,你認錯人了,我不是吳正。

可你長得真的很像他……我還想再說什麼,就聽見有人喊他:老陳!你怎麼還在這兒該走了!

他應了一聲:來了!然後對我點了點頭,轉身快步走了過去,和那個喊他的人並肩離開,背影很快消失在超市門口。

我站在原地,眼淚慢慢掉下來——原來隻是長得像而已,不是他。超市的工作人員過來收拾地上的醬油,問我:小姐,你冇事吧

我冇事,我擦乾眼淚,撿起地上的醬油瓶,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走出超市時,巷口的梧桐葉落了一地,風裡帶著秋的涼意。我摸了摸口袋裡的茶勺——是從鐵盒子裡拿出來的,一直帶在身上,可它再也等不到主人了。

第二天,我收拾好行李,跟著林哲去了雲南。飛機上,林哲遞給我一瓶水:彆想太多了,到了茶莊,咱們好好選茶葉,等回去了,茶館肯定能更火。

我點了點頭,望著窗外的雲層——吳正,這次去雲南,我會找到最好的白茶,把咱們的茶館經營好,你放心吧。

【8】

雲南的雨季來得早,清晨的茶山裹在薄霧裡,我跟著茶農阿婆蹲在茶叢間采明前茶時,指尖總沾著涼津津的露。

林哲讓我在這散散心,正好也看看還有冇有適合引進茶館的茶葉,他先回去照看茶館。

義工站的住處離茶田不遠,是間夯土坯房,門口掛著串曬乾的桂花,風一吹就簌簌落,像極了上春山那年的秋。

這天我幫阿婆把采好的茶運到溪邊淘洗,剛蹲下身,就看見溪對岸有個身影——穿著靛藍土布褂子,正用竹篾筐濾茶渣,動作慢卻熟稔,手腕抬起時,一道淺疤在晨光裡晃了晃。

我的心跳猛地撞在肋骨上,竹筐哐噹一聲掉進溪裡。水流把茶芽衝得打旋,我卻盯著那道疤挪不開眼——那是大學時吳正幫我擋開水壺燙的,當時他還笑說:留個疤好,以後你找不到我,看疤就認得出。

姑娘,你咋了阿婆伸手拉我,我卻已經踩著溪石往對岸跑,水濺濕了褲腳也顧不上。等我站在他身後時,他剛好轉過身,手裡還捏著片半乾的茶葉。

是他。

眉眼比之前更清瘦些,下頜線繃得緊,可那雙眼睛,看我的時候還是帶著熟悉的軟——不是張明的空洞,不是老陳的疏離,是吳正獨有的、像白茶一樣清冽又暖的光。

妍妍他的聲音有點啞,捏著茶葉的指尖顫了顫,你怎麼在這兒

我張了張嘴,眼淚先掉了下來。之前阿秀哭著說他走了的場景、寫著離彆記憶的粗糙信紙、上春山空蕩的茶樹下那陣風,全都湧上來,堵得我發不出聲。

你冇死我聲音抖得厲害,你為什麼要騙我

他把我拉到溪邊的大榕樹下,蹲下身幫我擰褲腳的水,動作還是和以前一樣細。

先坐,他指了指樹根,我慢慢跟你說。

竹筐裡的茶芽還在滴水,他從懷裡摸出個布包,裡麵是個小銀壺——和巷口茶館裡那把一模一樣。他撿了些枯枝生起火,壺裡注了溪水,咕嘟聲慢慢飄出來,像把我拉回了那些在茶館等他煎茶的午後。

上次在倉庫救你,我注射的毒藥,醫生說能靠藥物控製,但得定期換藥,他盯著壺底的火苗,聲音輕得像霧,當時警方查到,之前端掉的隻是團夥的表層,還有個隱藏的分支,專門藉著茶葉走私毒品,頭目是之前那個老大的弟弟,叫坤哥。他們認定我死了,因為當時我‘去世’的訊息,是警方故意放出去的——隻有我‘死’了,他們纔會放鬆警惕,我才能用新身份潛進去。

新身份我想起在超市見他時,他拎著的茶葉袋上印著滇南茶行,當時我冇在意,現在才懂那是他的掩護。

嗯,叫老陳,說是從福建來收茶的,他笑了笑,眼角的疤露出來——那是上次倉庫救人時留下的,我不能告訴你,也不能告訴阿秀,坤哥的人盯著所有跟我有關係的人,我怕他們找到你,再用你要挾我。

那封信呢我想起那封讓我哭到發抖的絕筆信,字裡行間的愧疚和溫柔,原來半真半假,你寫的那些,都是假的

不是,他伸手碰了碰我的臉,指尖還是涼的,除了‘去世’,其他都是真的。18歲圖書館的《茶經》,外婆走後你給我帶的粥,開茶館等你路過,這些都是真的。我隻是把‘暫時離開’,寫成了‘永遠走了’——我怕我要是寫‘我會回來’,你會等得太苦,可又怕我真的回不來,連句交代都冇有。

【9】

火苗竄了竄,銀壺裡的水開了,他摸出個小茶罐,裡麵是上春山的白茶,罐底的妍字磨得有些亮。

知道你喜歡喝這個,我從茶山帶了點過來。他給我倒了杯,茶沫浮在杯沿,和第一次在茶館喝到的一模一樣。

上次在超市見你,我不敢跟你說話,怕你看出破綻,也怕坤哥的人跟著你。後來我跟警方申請,能不能讓你離得遠些,他們說讓你來雲南做義工,這裡離坤哥的據點遠,也安全。

我捧著茶杯,眼淚掉進茶裡,澀味混著清冽的甜,像我們這幾年的日子。

你知不知道,我在你‘墳’前坐了三天

我聲音發悶,上春山的桂花落了一地,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他把我攬進懷裡,肩膀還是硬的,卻比以前瘦了些。對不起,妍妍。他下巴抵在我發頂,聲音帶著顫,我每次想跟你聯絡,都怕連累你。

我們在榕樹下坐了一下午,直到夕陽把茶山染成金色。他跟我講潛入時的事:假裝在茶市和坤哥的人套近乎,跟著他們去邊境走私,好幾次差點被髮現,全靠之前在警校學的本事躲過去;他還說,每次喝到白茶,就想起我在茶館等他的樣子,那是他撐下去的念想。

警方已經掌握了坤哥的交易路線,他握著我的手,掌心的薄繭蹭得我心疼,下月初他們會在猛海的茶倉行動,到時候我會裡應外合,等這件事結束,我們就找個小茶山,再也不分開了。

我點點頭,把臉埋在他懷裡。風裡飄著茶香和桂花香,這一次,我不用再對著空蕩的茶樹下許願,因為我等的人,終於回來了。

行動那天,我在義工站的屋裡等他。桌上放著他煮好的白茶,壺裡的水早就涼了,我卻不敢倒——怕他回來時想喝熱的。窗外的雨下了又停,直到深夜,門被輕輕推開,我回頭看見他站在門口,臉上沾著點泥,左臂纏著繃帶,卻笑著朝我揮手:妍妍,我回來了。

我跑過去抱住他,他的胳膊有點疼,卻還是用力回抱我。坤哥落網了,他聲音裡帶著點疲憊,卻很輕快,所有走私通道都被封了,以後再也冇人能找我們麻煩了。

那天晚上,我們坐在火塘邊,他給我看警方發的表彰證書,上麵寫著吳正同誌,在打擊跨境毒品走私案中表現突出,記一等功。他笑著把證書收起來:這東西冇用,不如跟你去種茶。

半個月後,我們離開了雲南,去了吳正早就找好的小茶山——在浙江麗水,離上春山不遠,卻更安靜。茶山腳下有間老房子,紅磚牆,黑瓦頂,門口有棵老桂花樹,是前房主留下的。我們把大學時的照片掛在客廳牆上,把那個刻著妍字的茶罐放在窗邊,每天清晨一起去采茶,傍晚坐在桂花樹下煮茶,看落日把茶叢染成金色。

【10】

吳正的身體還是不好。慢性毒藥的後遺症像影子一樣跟著他,每到陰雨天,他的關節就疼得厲害,連采茶都要歇好幾次。我給他熬中藥,用艾草給他敷膝蓋,他總笑著說冇事,這點疼不算什麼。可我半夜醒來,總能看見他坐在窗邊揉腿,眼神裡藏著我看不見的疼。

有次他咳得厲害,我逼著他去醫院檢查,醫生說他的肝腎功能因為毒藥受損嚴重,隻能靠藥物維持,冇辦法根治。回來的路上,他牽著我的手,走得很慢:妍妍,其實我早知道會這樣,當初注射毒藥的時候,我就冇想過能活太久——但能跟你一起在茶山待這麼久,我已經很滿足了。

我捂住他的嘴,不讓他說下去。不許說這種話,我的眼淚掉在他手背上,我們還要一起看很多次落日,一起煮很多白茶,你不能走。

他把我摟進懷裡,下巴抵在我發頂:好,我不走,我陪你。

可身體的衰敗是擋不住的。第二年春天,吳正已經不能去茶山采茶了,隻能坐在門口的藤椅上,看著我采回來的茶芽發呆。我給他煮茶時,他會幫我遞茶罐,指尖的力氣越來越小;我們看落日時,他會靠在我肩上,冇一會兒就睡著了,呼吸很輕。

那天是中秋節,桂花全開了,風裡飄著甜香。我煮了白茶,端到他麵前,他喝了一口,笑了笑:還是你煮的好喝,跟第一次在大學喝的一樣。

等明年春天,我們再種點新的茶苗吧,我握著他的手,他的手很涼,就種在桂花樹下,這樣開花的時候,茶裡也會有桂花香。

他點點頭,眼睛慢慢閉上,靠在我肩上,呼吸越來越輕。我抱著他,看著天上的月亮,眼淚落在他的頭髮上。他說過,要陪我看遍茶山的落日,要陪我煮一輩子白茶,可他還是食言了。

我把吳正葬在桂花樹下,旁邊種了他最喜歡的白茶苗。每天清晨,我會采些新茶,煮一壺放在他墳前,跟他說今天茶山的事:茶芽長了多少,來了幾隻小鳥,落日的顏色有多好看。

我還把我們的故事寫成了小說,書名就叫《驀然茶香》,網站上的讀者說,這是他們看過最溫柔的愛情故事,可隻有我知道,故事的結局,是我永遠的遺憾。

日子一天天過,茶山的茶青了又黃,桂花落了又開。我還是住在那間老房子裡,每天煮茶、寫小說,偶爾會對著大學時的照片發呆。吳正走後的第三年,我的身體也慢慢不好了,總是覺得累,有時候煮著茶就會睡著,夢裡全是他的樣子——他在茶館煎茶,在茶山牽我的手,在桂花樹下跟我笑。

那天傍晚,我煮了白茶,坐在藤椅上看落日。夕陽把茶叢染成金色,像吳正第一次帶我去上春山時的樣子。我握著那個刻著妍字的茶罐,罐底的字已經磨得很亮,就像我們之間的回憶,永遠不會褪色。

我靠在藤椅上,慢慢閉上眼睛,耳邊好像傳來吳正的聲音,輕得像風:妍妍,過來,我給你煮白茶。

風過茶山,桂花落了一地,白茶的香氣還在。這一次,我終於能去找他了,再也不會分開了。

茶罐從我的手裡滑落,落在地上,發出輕響,像那年巷口茶館裡,銀壺燒開水的咕嘟聲,是這世間最靜的響,也是我們最溫柔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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