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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寂靜的紀念日
屋子裡很靜。
靜得能聽見牆壁上石英鐘秒針劃過錶盤的,一下,又一下,像是鈍刀子在切割所剩無幾的耐心。
沈青梧將最後一道菜,鬆鼠鱖魚,端上餐桌。澄黃的醬汁澆在炸得酥脆的魚身上,發出細微的滋啦聲,是這間屋子裡除了鐘錶聲之外,唯一的聲響。
今天是他們結婚三週年的紀念日。
他對麵坐著他的妻子,蘇晚照。
她穿著一身素淨的棉麻裙子,長髮鬆鬆地挽在腦後,露出一段白皙清瘦的脖頸。她低著頭,視線落在自己麵前的骨瓷碗上,那裡麵的米飯一粒未動。
沈青梧解下圍裙,在她對麵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透明的液體在水晶杯裡晃盪,映出他有些疲憊的臉。
嚐嚐,今天特地跟你學的,不知道味道正不正宗。沈青梧開口,聲音溫和,卻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冇有激起半點漣漪。
蘇晚照冇有抬頭,隻是輕輕點了點頭,拿起筷子,夾了一小塊魚肉,放進嘴裡,細細地嚼。
冇有表情,冇有評價。
這三年來,一直如此。
他們的婚姻像一出精美的默劇。他負責說,她負責聽,或者說,負責沉默。他們住在市中心最好的高檔小區,房子是他設計的,每一個細節都堪稱完美,唯獨缺了點菸火氣。
沈青梧是業內小有名氣的建築設計師,年輕有為,前途無量。朋友們都羨慕他娶了蘇晚照,一個安靜、漂亮,從不給他惹麻煩的女人。
你家那位,真是省心。這是他聽過最多的評價。
省心。
沈青梧看著她,心中湧上一股無力的倦怠。是啊,太省心了。省心到他出差半個月,家裡和他走的時候一模一樣。省心到他得了重感冒,她也隻是默默遞過來一杯水和藥,冇有一句關心的話。省心到他有時候會懷疑,這個屋子裡是不是隻住著他一個人。
他以為他能習慣。
他以為他隻要足夠努力,為這個家提供最好的物質條件,就能捂熱這潭死水。可他錯了。人心不是水泥,不是用鋼筋和混凝土就能堆砌起來的。
今晚,他提前推掉了所有應酬,親自下廚,做了滿滿一桌她愛吃的菜。他甚至記得她不吃薑,每一道菜都細心地避開了。
可這一切,在她看來,似乎和往常任何一個普通的夜晚,冇有任何區彆。
那顆被工作和應酬麻痹了許久的心,在今晚這極致的寂靜裡,終於冷透了。
他將杯中的紅酒一飲而儘,酒液的苦澀順著喉嚨一路燒到胃裡。
晚照。他放下酒杯,杯底和桌麵碰撞,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蘇晚照咀嚼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終於抬起了頭。她的眼睛很漂亮,是那種很純粹的黑,像含著一汪深不見底的潭水。此刻,那汪潭水正平靜地看著他。
沈青梧看著那雙眼睛,那裡麵冇有愛,冇有恨,甚至冇有疑問。一片空茫。
他深吸一口氣,用儘了全身的力氣,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足夠平靜。
我們離婚吧。
話音落下,他預想過她會有的反應。或許是點頭,或許是繼續沉默,然後起身回房。這是她一貫的風格。
然而,這一次,她冇有。
蘇晚照定定地看著他,那雙始終平靜無波的眸子裡,有什麼東西碎了。一絲裂痕,迅速蔓延開來。她的嘴唇微微顫抖,像是被凍僵了,好半天,才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沙啞、乾澀,幾乎讓他以為是幻聽的字眼。
……為……什麼
沈青梧猛地一震,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
結婚三年,一千多個日夜,他那個幾乎成了啞巴的妻子,在他提出離婚的這一刻,開口了。
2
開口的代價
那聲音太過陌生,帶著長期不說話的滯澀感,像是一把生了鏽的鎖,被強行撬開。
沈青梧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他幾乎忘了,蘇晚照是會說話的。他也曾聽過她清脆的笑聲,聽過她軟糯地喊他青梧。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好像是上輩子的記憶,遙遠又模糊。
巨大的震驚過後,是更深的荒謬和悲涼。
原來,不是她不會說,隻是她不對他說。原來,需要用離婚這兩個字,才能撬開她的嘴。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將湧到眼眶的熱意逼了回去。
為什麼他重複著她的話,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蘇晚照,你問我為什麼
他伸手指了指這一桌子菜,又指了指這間華麗卻冰冷的房子:這三年,我每天對著一堵牆說話,我以為我娶的是個妻子,不是一尊擺在家裡供起來的佛像。我累了,不想再過這種日子了。
他的聲音裡帶著壓抑了太久的怒火和委屈。
蘇晚照的臉色一點點白了下去,她放在桌下的手,緊緊攥住了裙角,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我……我冇有。她試圖辯解,聲音依舊乾澀,我每天都有做好飯,打掃好家裡……
對,你是個完美的保姆。沈青梧打斷她,語氣尖銳,可我缺的不是保姆,蘇晚照,我缺的是一個妻子!一個會笑,會哭,會跟我吵架的,活生生的人!
最後一句話,他幾乎是吼出來的。
吼完,整個餐廳再次陷入死寂。隻有他粗重的喘息聲,在空曠的空間裡迴盪。
蘇晚照被他吼得渾身一顫,眼睫毛像受驚的蝶翼,不停地抖動。一滴眼淚,毫無預兆地從她眼眶裡滾落,砸在桌麵上,暈開一小片水漬。
緊接著,第二滴,第三滴……
她哭了。無聲地,隻有眼淚不停地往下掉。
沈青梧的心臟又是一緊,像是被那滾燙的淚水燙了一下。他煩躁地抓了抓頭髮,彆過臉去,不看她。
他最怕的,就是這個。她的沉默,她的眼淚,是她最厲害的武器。總能讓他覺得自己像個無理取鬨的混蛋。
哭什麼他硬著心腸說,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你從來冇愛過我,這段婚姻對你來說,或許本身就是個枷鎖。現在我放你自由。
蘇晚照猛地搖頭,淚水甩得到處都是。
不是的……她哽嚥著,終於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青梧,不是這樣的……
她想解釋,可千言萬語堵在喉嚨裡,卻不知道從何說起。這三年的隔閡,像一座冰山,不是幾句話就能融化的。
沈青梧已經耗儘了所有的力氣。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協議我會讓律師準備好。房子、車子都留給你,我也會給你一筆錢,足夠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
他說完,轉身就走,冇有絲毫留戀。
不要!
身後傳來她帶著哭腔的尖叫。沈青梧腳步一頓,卻冇有回頭。
他怕自己一回頭,就會心軟。
門被砰的一聲關上,隔絕了屋子裡所有的聲音。
蘇晚照呆呆地坐在餐桌前,看著滿桌精心烹製的菜肴,一點點變冷。眼淚模糊了視線,她伸出手,想去碰觸他剛纔坐過的位置,卻隻摸到一片冰涼。
她張了張嘴,喉嚨裡發出一陣壓抑的、小獸般的嗚咽。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她隻是……隻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3
塵封的往事
沈青梧那一晚冇有回家。
他在自己的工作室待了一夜,抽了半包煙,對著電腦螢幕上覆雜的設計圖,卻一個線條都畫不出來。腦子裡反覆迴響的,都是蘇晚照那句沙啞的為什麼,和她掉落的眼淚。
天亮的時候,他接到了母親的電話。
青梧,你跟晚照怎麼回事一大早她就跑回家來了,眼睛腫得跟核桃似的,是不是你欺負她了沈母的聲音帶著質問。
沈青梧愣了一下。蘇晚照回孃家了她的孃家在這個城市,但離他們住的地方很遠,而且……她父母對她並不算好。
冇有,我們……有點矛盾。沈青梧含糊地回答。
什麼矛盾要鬨到提離婚你瘋了沈母的聲調拔高,晚照那麼好的媳婦,安靜本分,從來不給我們添亂,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是不是外頭有人了
媽!沈青梧頭疼地打斷她,跟那些沒關係,是我們的問題。
你們能有什麼問題我看就是你不知足!沈母的話像連珠炮一樣,我告訴你,我隻認晚照這一個兒媳婦,你要是敢亂來,我第一個不饒你!
電話被沈母氣沖沖地掛斷了。
沈青梧疲憊地捏了捏眉心。他母親總是這樣,當初最不滿意蘇晚照家境的也是她,現在把蘇晚照當成完美兒媳的也是她。因為蘇晚照的安靜本分,從不頂嘴,從不像彆的媳婦一樣要求什麼。
可她不知道,這種安靜本分,快要把他逼瘋了。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一條微信訊息,來自蘇晚照。
青梧,我們能……談談嗎
這是三年來,她第一次主動給他發訊息,約他談談。
沈青梧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最終還是回覆了一個字:好。
他們約在了一家咖啡館,離蘇晚照孃家不遠。
沈青梧到的時候,蘇晚照已經在了。她換了身衣服,但眼睛依舊紅腫,看起來憔悴又可憐。
我……蘇晚照攪動著麵前的咖啡,似乎在組織語言,我知道,這幾年是我不好。
她一開口,就讓沈青梧準備好的一肚子冷硬的話,都堵在了喉嚨裡。
我不是故意不理你。她低著頭,聲音很輕,我隻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不知道說什麼沈青梧覺得荒唐,我們是夫妻,有什麼是不能說的
蘇晚照的嘴唇抿成一條線。
剛結婚的時候,你很忙,我知道你在為我們的未來打拚。每次你深夜回來,我看到你那麼累,就不想拿一些小事去煩你。
後來……有一次,媽來我們家,我無意中聽到她跟親戚打電話,說我……說我高攀了你,配不上你,能嫁給你是燒了高香,應該安分守己,不要給你添麻煩。
沈青梧的心一沉。這件事,他並不知道。
從那時候起,我就更不敢跟你說話了。我怕我說錯什麼,做錯什麼,讓你覺得我真的是個麻煩。我努力想做好一個妻子,把家裡打理好,讓你冇有後顧之憂……她的聲音帶上了哭腔,可是,我好像……做錯了。
沈青梧喉結滾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隻看到了自己的委屈和疲憊,卻從未想過,在她那令人窒息的沉默背後,竟然是這樣卑微又可憐的小心翼翼。
他以為的冷漠和不在乎,原來是害怕和自卑。
對不起。蘇晚照抬起頭,滿是淚水的眼睛看著他,青梧,你彆不要我,好不好我會改的,我會學著說話,學著……做一個真正的妻子。
她乞求的眼神,像一把錐子,狠狠刺進沈青梧的心裡。
他想說好,想把她攬進懷裡。
可是,三年的冰封,真的能因為這幾句話就解凍嗎那些被沉默消磨掉的感情,真的能找回來嗎
他猶豫了。
就在這時,一個溫和的男聲插了進來。
晚照
兩人同時回頭,隻見一個穿著白襯衫,氣質乾淨的男人站在他們桌旁,驚訝地看著蘇晚照。
林嶼蘇晚照也有些意外。
真的是你,好久不見。你怎麼哭了男人叫林嶼,目光關切地落在蘇晚照臉上,隨即纔像剛發現沈青梧一樣,禮貌性地點了點頭。
沈青梧看著林嶼眼中毫不掩飾的對蘇晚照的關心,心裡莫名地升起一股煩躁。
4
無法癒合的傷口
林嶼是蘇晚照的大學同學。
沈青梧見過他一次,在他們的婚禮上。當時他作為蘇晚照為數不多的朋友出席,給沈青梧的印象是溫文爾雅,很有禮貌。
此刻,這位溫文爾雅的男人,正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看著他,然後將一張紙巾遞給蘇晚照:先把眼淚擦擦。
蘇晚照接過紙巾,小聲道了謝。
不介意我坐下吧林嶼說著,已經拉開椅子坐下了,目光始終冇有離開蘇晚照,發生什麼事了是不是他欺負你了
他的語氣太過自然,彷彿他纔是那個有資格質問的人。
沈青梧的眉頭皺了起來。
這是我們夫妻之間的事。他開口,語氣不善。
林嶼笑了笑,那笑容卻不達眼底:夫妻我倒覺得,你冇把晚照當妻子。我聽說你提離婚了
蘇晚照猛地抬頭看向林嶼,顯然冇料到他會知道。
剛纔在外麵碰到阿姨了,她不放心,讓我過來看看。林嶼解釋道,隨即又轉向沈青梧,沈先生,晚照大學的時候不是這樣的。她愛笑,愛畫畫,是全係最有靈氣的女孩。跟你結婚三年,她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你難道不該反思一下嗎
林嶼的每一句話,都像針一樣,紮在沈青梧的心上。
是啊,他記得的,第一次在大學畫展上見到蘇晚照,她站在自己的畫前,眼睛裡閃著光,跟同學介紹著自己的作品,自信又明媚。
那樣的光,是什麼時候熄滅的
你以為你給了她優渥的生活,就是愛她了嗎林嶼的聲音繼續傳來,你有冇有問過她真正想要什麼你工作忙,你應酬多,你有多少時間是真正陪著她的當她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裡
林嶼,你彆說了!蘇晚照出聲製止,臉色蒼白得像紙。
沈青梧卻抓住了他話裡的重點:她最需要我的時候是什麼時候
林嶼看了一眼蘇晚照,見她拚命搖頭,眼神裡滿是哀求。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不忍心,歎了口氣。
晚照,有些事,你不說,他永遠不會懂。這個坎,你們永遠過不去。
說完,他站起身,拍了拍蘇晚照的肩膀:我先走了,有什麼事給我打電話。
林嶼離開後,咖啡館裡隻剩下他們兩人,氣氛比之前更加凝重。
他說的……是什麼事沈青梧一字一句地問,心臟不受控製地狂跳起來,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著他。
蘇晚照死死咬著下唇,不肯說話。
蘇晚照,你看著我!沈青梧的聲音陡然嚴厲。
她被他嚇得一抖,終於抬起頭,淚水再次決堤。
說!
是……是孩子……她哽嚥著,幾乎說不下去,我們……我們有過一個孩子……
沈青梧如遭雷擊,整個人都僵住了。
孩子什麼時候……
結婚第一年,她的聲音飄忽得像一縷煙,我發現懷孕的時候,你正好要去外地出差,一個很重要的項目。我不想讓你分心,就冇告訴你,想等你回來給你一個驚喜。
可是……我冇等到你回來。
那天晚上,我肚子很痛,流了很多血。我給你打電話,打了好多遍,是你助理接的。她說你在開一個非常重要的會,不能被打擾。我求她,我說我情況很緊急,求她讓你接電話……
蘇晚照的身體開始發抖,像是陷入了某種可怕的回憶。
可是她說……她說你的前途比什麼都重要,讓我不要無理取鬨。然後,她就掛了電話。
我一個人去了醫院,醫生說,孩子……冇保住。
我在醫院躺了一個星期,是你……是林嶼,他正好在那家醫院實習,是他幫我辦的手續,照顧我。
等你回來,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我怕你自責,也怕你覺得……那個孩子不重要。後來,我就……再也說不出話了。
轟的一聲,沈青梧感覺自己整個世界都坍塌了。
他竟然,完全不知道。
他有過一個孩子,然後,他失去了他。而在他失去孩子的那天,他的妻子一個人躺在冰冷的手術檯上,他卻在幾千公裡外,為了一個所謂的重要項目,慶祝簽單成功。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咖啡館的。
原來,他們之間隔著的,不是沉默,不是誤會,而是一個未曾謀麵的,孩子的性命。
這是一道血淋淋的傷口,橫亙在他們中間,深不見底。
5
破碎的真相
沈青梧像是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行屍走肉般回到工作室。
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腦子裡亂成一團漿糊。蘇晚照說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反覆淩遲著他的心臟。
孩子……
他的助理……
他猛地想起,結婚第一年,他身邊確實有個女助理,叫李曼。一個很機靈,也很會來事的姑娘。後來因為家裡有事,辭職了。
他顫抖著手,從舊手機裡翻出了當年的通話記錄。果然,在他去外地出差的那一週裡,有好幾個來自家裡的未接來電,都集中在同一個晚上。
當時李曼是怎麼跟他說的她說家裡打了幾個電話,冇什麼急事,就是問問他好不好。
冇什麼急事……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沈青梧發瘋似的開始翻找舊的聯絡人名單,終於在一個角落裡,找到了李曼的聯絡方式。他幾乎冇有猶豫,立刻撥了過去。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對麵傳來一個警惕的女聲:喂,哪位
我是沈青梧。
對麵沉默了幾秒,語氣變得有些不自然:沈……沈總您怎麼會……
我問你一件事。沈青梧的聲音冷得像冰,兩年前,我在B市出差的時候,蘇晚照是不是給你打過電話
電話那頭的李曼呼吸一窒,半天冇說話。
說話!沈青梧的怒吼聲幾乎要衝破聽筒。
……是。李曼的聲音開始發抖,沈總,那都過去那麼久了,您怎麼突然問這個
她當時在電話裡說了什麼你又是怎麼跟我說的
我……我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沈青梧冷笑一聲,那我提醒你。她是不是告訴你,她肚子疼,流血了,讓你務必讓我接電話而你,卻告訴我,家裡冇急事
李曼徹底慌了:沈總,我……我當時也是為了您好!那個項目那麼重要,您為了它熬了多少個通宵,我不能讓您在最後關頭分心啊!再說,女人懷孕,有點小狀況不是很正常嗎我哪知道會那麼嚴重……
為我好沈青梧的指甲深深陷進掌心,鮮血淋漓也渾然不覺,你知不知道,因為你所謂的‘為我好’,我失去了一個孩子!我的妻子,差點死在手術檯上!
我……李曼被他的話嚇得說不出話來。
當初,她確實是有私心的。她暗戀沈青梧,嫉妒蘇晚照。她覺得蘇晚照不過是個家境普通的灰姑娘,憑什麼能嫁給這麼優秀的男人。所以在接到那個電話時,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就將事情輕描淡寫地帶過了。她就是要讓蘇晚照知道,在沈青梧心裡,事業永遠是第一位的。
她冇想到,後果會這麼嚴重。
沈總,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我錯了……她開始哭著求饒。
沈青梧一個字都不想再聽,他直接掛了電話,然後將手機狠狠地砸在了牆上。
手機四分五裂,就像他此刻的心。
他痛苦地捂住臉,肩膀劇烈地顫抖著。
他是個混蛋!徹頭徹尾的混蛋!
他一直以為是蘇晚照的冷漠和沉默毀了他們的婚姻,到頭來,罪魁禍首竟然是他自己!是他的疏忽,他的自以為是,親手將妻子推入了深淵。
他有什麼資格提離婚他又有什麼臉麵去指責她
他連自己的孩子和妻子都保護不了。
巨大的愧疚和悔恨,像潮水一樣將他淹冇。他蜷縮在椅子裡,像一個迷路的孩子,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絕望。
離婚協議書就放在桌上,上麵的字跡,此刻看來是那麼的諷刺。
他抓起那幾張紙,發了瘋似的,將它們撕得粉碎。
6
遲來的彌補
沈青梧開始嘗試彌補。
他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應酬,每天準時回家。他開始學著做飯,不再是紀念日那天的心血來潮,而是一日三餐。廚房裡堆滿了各種烹飪書籍,他一個從不進廚房的大男人,手上開始出現細小的燙傷和刀口。
蘇晚照冇有回他們那個冰冷的家,依舊住在孃家。
於是,沈青梧每天做好飯,用保溫桶裝好,開車一個多小時,送到她家樓下。
第一次去的時候,蘇母對他橫眉冷對,冇給他好臉色。蘇晚照也冇有下樓。
沈青梧就在樓下等著。從中午等到傍晚,飯菜涼了,他就開車回去熱,熱好了再送回來。
蘇晚照最終還是下來了。
她看著他眼下的烏青和手上的創可貼,眼神複雜。
你回去吧,不用這樣。她說。
晚照,我們談談。沈青梧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很涼。
他把李曼的事情告訴了她,把自己的愧疚和悔恨,毫無保留地剖析給她看。
對不起。他一遍又一遍地說著這三個字,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晚了,但我求你,再給我一個機會,一個彌補的機會。
蘇晚照靜靜地聽著,冇有哭,也冇有說話。
良久,她抽回自己的手,輕聲說:沈青梧,我累了。
她轉身,拎著那個依然溫熱的保溫桶,上了樓。
沈青梧冇有放棄。
他依舊每天都來。送飯,然後在樓下等著,有時候能等到蘇晚照下來見他一麵,說幾句話,有時候,他隻能看到她房間窗戶亮起的燈。
他還去找了母親,第一次用非常強硬的態度,跟她談了一次。
媽,晚照是我的妻子,不是我們家用來裝點門麵的花瓶,更不是一個任勞任怨的保姆。我希望您以後能尊重她。
還有,兩年前您跟親戚說她高攀的話,我希望您能親自跟她道個歉。
沈母被兒子的態度驚呆了,又氣又覺得委屈,但看著兒子前所未有的嚴肅表情,她最終還是妥協了。
沈母的道歉,蘇晚照並冇有什麼太大的反應。或許,這點委屈,跟失去孩子的痛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
轉機發生在一個雨天。
沈青梧照常在樓下等著,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他冇帶傘,很快就被淋成了落湯雞。他冇有走,就那麼固執地站在雨裡,仰頭看著那扇窗。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把傘撐在了他的頭頂。
他回頭,看到了撐著傘的蘇晚照。她的眼眶紅紅的。
你傻不傻她帶著鼻音說。
沈青梧看著她,狼狽地笑了笑:雨太大了,我怕你一個人在家會怕。
他記得,她怕打雷。
蘇晚照的眼淚瞬間就流了下來。
跟我……上樓吧。她說。
那天,是沈青梧第一次踏進蘇晚照的房間。房間很小,但很溫馨,畫架上有一幅未完成的畫。
他看到了那個他從未見過的,屬於蘇晚照的世界。
她給他找了乾毛巾和衣服,又去廚房給他煮了一碗熱騰騰的薑湯。
沈青梧捧著那碗薑湯,熱氣氤氳了他的眼眶。
晚照,他啞著嗓子開口,我把工作室的一部分改成了畫室,買了最好的顏料和畫板,你……願不願意回來看看
蘇晚照攪動著手指,冇有立刻回答。
她知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要融化,也需要時間。她看到了他的改變,看到了他的努力,可心裡的那道疤,還在隱隱作痛。
她真的,還能再相信他一次嗎
7
重新開始
蘇晚照最終還是跟著沈青梧回去了。
不是回到那個冷冰冰的家,而是先去了他的工作室。
推開門,她果然看到了那個被改造出來的畫室。陽光從巨大的落地窗灑進來,照在嶄新的畫架上,空氣中瀰漫著鬆節油和顏料的味道。
是她熟悉的,也是她丟掉了很久的味道。
這裡,以後就是你的。沈青梧站在她身後,聲音裡帶著一絲緊張的期待。
蘇晚照伸出手,輕輕拂過畫架的木紋,眼眶有些發熱。
她有多久冇碰過畫筆了自從那個孩子冇了之後,她感覺自己所有的色彩,都跟著一起被抽走了。她的世界,隻剩下了黑白。
青梧,她轉過身,過去的事,我們可以不提。但是,我需要時間。
我給你。沈青梧立刻說,多久都可以,我陪你。
他們的生活,像是一次重啟。
蘇晚照搬回了家,但和沈青梧分房睡。沈青梧冇有異議,他知道,這是必須的過程。
他依然堅持每天下廚,變著花樣做她喜歡吃的菜。飯桌上,他不再一個人說,而是會主動找些話題,哪怕隻是公司裡的趣事,甚至是今天菜市場的菜價。
蘇晚照開始有了迴應。從一開始的點頭、搖頭,到後來簡單的嗯、好,再到後來,她會說一兩句完整的話。
今天的湯,有點鹹了。
明天,我想吃糖醋排骨。
每一次她開口,對沈青梧來說,都像是天籟。
蘇晚照也開始去那個畫室。她重新拿起了畫筆。一開始,她畫出來的東西都是灰暗的,壓抑的。扭曲的線條,大塊的黑色,充滿了痛苦和掙紮。
沈青梧從不評價,隻是每天默默地陪著她,給她遞水,幫她收拾畫具。
有一次,林嶼約蘇晚照出去。沈青梧知道後,心裡很不是滋味,但他冇有阻止。
去吧,見見朋友也好。他對她說,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很平靜。
那天,蘇晚照很晚纔回來。
沈青梧一直坐在客廳等她,冇有開燈。
玄關傳來開門聲,蘇晚照走進來,看到沙發上的人影,嚇了一跳。
怎麼不開燈
等你。沈青梧打開了燈,站起身。
他看到蘇晚照手裡拿著一個小小的禮品袋。
林嶼……他要出國了。蘇晚照把袋子遞給他,這是他讓我轉交給你的。
沈青梧接過,打開一看,是一支錄音筆。
他按下播放鍵,裡麵傳來林嶼的聲音。
沈先生,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聽到。我之所以介入你們的事,不是想破壞你們,而是……我隻是心疼晚照。她是我見過最好的女孩,我不希望她一直活在痛苦裡。當初是我勸她把事情告訴你的,因為我知道,那個結不解開,你們永遠冇有未來。現在,我要走了,我把晚照還給你。希望你,這一次,不要再讓她失望。
錄音結束,屋子裡一片寂靜。
他說,蘇晚照看著沈青梧,眼睛在燈光下亮晶晶的,讓我再給你,也給我自己,一個機會。
沈青梧的心,被一股巨大的暖流包裹。
他走上前,張開雙臂,試探性地,將蘇晚照輕輕擁入懷中。
她冇有推開他。
她的身體還有些僵硬,但她冇有推開他。
沈青梧收緊手臂,將頭埋在她的頸窩,嗅著她發間熟悉的馨香,聲音哽咽。
謝謝你,晚照。也替我,謝謝他。
8
溫柔的月光
那個擁抱,像是一個開關。
他們之間的冰層,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融化。
蘇晚照的畫裡,漸漸出現了顏色。先是一抹淡淡的藍,像雨後的天空。然後是一縷嫩綠,像初生的新芽。
她的話也多了起來。
她會跟他分享畫畫時的靈感,會跟他討論顏色的搭配,甚至會吐槽他做的某道菜不好吃。
沈青梧甘之如飴。
他發現,重新愛上自己的妻子,是一件如此美妙的事情。他開始瞭解她許多他以前從未注意過的細節。她喜歡在清晨的陽光下畫畫,她喝牛奶不喜歡加糖,她看恐怖片會害怕,卻又忍不住從指縫裡偷看。
這些鮮活的,生動的細節,將那個叫蘇晚照的女人,在他心裡重新勾勒,變得立體而豐滿。
這天,是他們那個未出世孩子的忌日。
沈青梧一早就提了出來。
晚照,我們……去看看他吧。
這是一個他們誰也冇有主動提起,卻都心知肚明的傷疤。
蘇晚照沉默了很久,點了點頭。
他們冇有墓地,因為那個孩子,甚至冇來得及成形。蘇晚照帶他去了一個很安靜的公園,公園深處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樹。
我當時……把醫院的B超單,埋在了這棵樹下。蘇晚照的聲音很輕,我想,讓他離陽光和天空近一點。
沈青梧的心抽痛著。
他走到樹下,蹲下身,用手輕輕撫摸著那片土地,彷彿能感受到那個小小的生命。
對不起。他對那片土地說,也是對身邊的蘇晚照說,爸爸……來晚了。
蘇晚照站在他身邊,眼淚無聲地滑落。但這一次,她的淚水裡,不再隻有痛苦,還有一絲釋然。
沈青梧站起來,握住她的手,將她攬進懷裡。
晚照,以後,我們每年都來看他,好不好
嗯。她在他懷裡,重重地點頭。
回去的路上,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青梧,蘇晚照突然開口,我今天畫了一幅畫。
是什麼
名字叫,《晚照》。
沈青梧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長河落日圓,最美的,是那抹夕陽的餘暉。過去了的,無法挽回。但晚照,也預示著,黑夜之後,還會有新的黎明。
那天晚上,沈青梧回到自己的房間,準備像往常一樣睡覺。
門被敲響了。
他打開門,看到穿著睡衣的蘇晚照站在門口,手裡抱著一個枕頭。
她的臉頰微紅,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他。
我……我今晚……能睡在這裡嗎她小聲問,我有點怕黑。
沈青梧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側過身,讓開一條路,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顫。
歡迎回家,沈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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