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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牆外的嗩呐吹得震天響,那歡快卻又刺耳的調子裹著秋日的燥熱與塵土,蠻橫地穿透重重高牆,鑽進西廂房那精緻的雕花窗欞時,已變調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嘈雜。

聲音撞在冰冷的牆壁上,又碎成一地無形的渣滓,硌得人心頭髮慌。

硃紅的喜綢纏滿了院裡那棵百年老槐樹的枝枝椏椏,像是某種詭異的寄生藤蔓,幾乎要勒斷老樹的呼吸。

成串的紅燈籠從高高的門簷垂到冰冷的石階,風一過,便相互碰撞,發出空洞的輕響。府中上下,連最低等的、端著沉甸甸果盤的仆婦們,臉上都掛著笑意,彷彿這是一場天大的喜事。

唯有這間被臨時稱作閨房的西廂房,靜得可怕,靜得能聽見桌上那對兒粗壯喜燭燃燒時發出的劈啪聲,以及燭淚滑落、凝固的細微聲響。

陳平樂坐在那張過於寬大、描金繪彩的拔步床正中央,身子僵硬得如同一尊木偶。

頭頂的紅蓋頭是上等的雲錦料子,邊緣用金絲銀線密密繡著繁複的纏枝蓮並蒂鴛鴦圖案,華美異常,雖然隻是塊布,但蓋在他的頭上時,卻重得像一塊冰冷生鏽的鐵板,壓得他脊椎生疼,幾乎要彎折。

名貴的料子貼著了他的臉頰,那上麵精巧的刺繡紋路此刻變得粗糙無比,一下下蹭著他被脂粉覆蓋的皮膚,帶來一陣陣難以忍受的刺癢。

他不敢抬手去掀——從天色未明的清晨被兩個膀大腰圓、麵無表情的婆子強行按坐在銅鏡前開始梳妝起,他就像個被抽去了魂靈的提線木偶,任由冰冷的梳子刮過頭皮,綰起不合時宜的髮髻,任由那些油膩甜香的胭脂水粉掩蓋去他臉上最後的蒼白與屬於男子的棱角。

更任由這件繡滿了象征百年好合的鴛鴦戲水圖案的大紅嫁衣,一層層、一道道地裹緊他清瘦的身體,如同纏裹一具即將入殮的屍身。

嫁衣的領口鑲著硬質的金邊,勒得極緊,卡在他的喉結下方,每一次艱難的吞嚥都帶來明顯的窒息感。

他微微低下頭,視線艱難地越過那一片刺目的紅,彷彿能看見緊繃衣襟下的鎖骨輪廓。

那裡,還留著幾天前被管家以教導規矩為名推搡倒地時,狠狠撞在桌角留下的淤青,淡紫色的醜陋印子怯生生地藏匿於這華美紅布之下,像一朵見不得光、在陰暗角落裡悄然腐爛的花朵。

他本是男兒身。

這個事實,在此刻這身裝扮和這場荒唐的婚禮麵前,變得無比尖銳又無比可笑,像一根毒刺,深深紮入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口。

他呆滯的目光看著明亮的燭焰,往前的一幕幕浮現在他腦海。

村裡人每次見他時,那混合著鄙夷、獵奇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妒忌的目光,總能像麥芒一樣刺在他身上。

那是他被那對好心的養父母從逃荒路上撿回來、接回家中的第十個年頭,他剛滿十歲。養父母家境貧寒,但尚能餬口。

那是個午後,他穿著養母用舊衣改小、洗得發白甚至露出經緯線的粗布褂子,赤著腳,站在村口那棵大槐樹下的河邊打水。

夏末的陽光依舊毒辣,透過稀疏的槐樹葉,落在他剛剛被河水沖洗過的臉上,洗去了一路走來的汗水和塵土,水中的倒影越看越好看,活像一個漂亮女子。

他的眉毛生得細軟,顏色偏淡,眼尾天然帶著一點微微上揚的弧度,睫毛又長又密,安靜垂著時,能在下眼瞼投下一小片陰影。連那因為營養不良而缺乏血色的嘴唇,形狀也是小巧的,透著一點淡淡的粉。

這副容貌,在這塵土飛揚、人們大多膚色黝黑粗糙的村莊裡,紮眼得過分。

喲,這不是陳老漢家撿來的那個孩子麼出落得……可真俊呐!村口最愛嚼舌根的王大媽挎著菜籃子湊過來,毫不客氣地用她那雙因常年勞作而粗糙如砂紙的手,用力捏了捏他的臉頰肉,留下幾道紅印。

嘖嘖,這皮子,比俺家英子還嫩滑。就是命忒苦了點兒,聽說剛落地就剋死了親生爹孃,前兩年好心收養他的陳老漢夫婦,也冇熬過去年那個凍死人的冬天,唉……真是……

這話語像淬了毒的針,一根根精準地紮進他心上最痛的地方。

他攥緊了手中粗糙的水桶繩子,指節捏得發白。

他想大聲反駁,想告訴她們,他的親生爹孃不是被他剋死的,他們是病死的;養父母更是因為年邁體衰,加上寒冬缺衣少食才相繼離世,不是因為他!

可那些辯解的話湧到嘴邊,卻被巨大的悲傷和恐懼死死堵住,一個字也吐不出。

而這時,幾個在河邊玩耍的半大孩子聽到了動靜,圍攏過來。

為首的胖小子是村裡屠夫的兒子,平日就橫行霸道。

他撿起地上的一塊土疙瘩,毫不猶豫地砸向陳平樂的胳膊:災星!掃把星!剋死爹孃還不夠,還要來克我們村!滾出去!

土塊碎裂開來,弄臟了他的衣服,砸在胳膊上生疼。

更多的石子、土塊接二連三地飛過來,有的砸在他的背上,有的擊中他拎著水桶的手背,瞬間泛起紅痕。

疼痛和巨大的屈辱感讓眼淚迅速湧上眼眶,他卻死死咬著下唇,硬生生把嗚咽逼了回去——養父臨終前摸著他的頭,氣若遊絲地叮囑:樂娃子……往後……一個人……要堅強……男娃子……不能隨便掉眼淚……

他抱著頭蹲下身,縮成小小的一團,任由那些汙言穢語和投擲物落在身上。

夕陽一點點西沉,把他孤單的影子在河灘上拉得很長很長,直到那些孩子覺得無趣了鬨笑著散去,他纔敢慢慢地、搖晃著站起來。

默默拍掉身上的泥土草屑,揉著發青的胳膊,拎起那半桶沉重的水,一步一步,挪回那個再也冇有煙火氣、空蕩得令人心慌的所謂家。

那兩年,他就靠著養父母留下的那些快要發黴的雜糧和漫山遍野挖野菜、剝樹皮過活。

他每天都會起的很早,經常抱著積攢了好幾天的臟衣服到河邊,在冰冷的河水裡奮力捶打搓洗,小手凍得通紅髮僵;洗衣服的間隙,他會小心翼翼地摸進河邊水草豐茂的淺灘,希望能摸到一兩條指頭長的小魚,那就是難得的葷腥。

傍晚時分,他必須趕在天徹底黑透前,去村後的山上撿拾乾柴,山路崎嶇,林深昏暗,他總是害怕得厲害,就一遍遍小聲哼唱著養母在世時教他的、音調早已模糊的童謠,給自己壯膽。

月光光,路長長,

小腳丫,咚咚響。

我把勇氣裝口袋,

像顆糖果不怕黑。

村邊的河灘地帶生長著大片比人還高的蘆葦,夏天時,總有村裡的男人在那裡洗澡、嬉鬨。

他平時總是繞開那裡,寧願多走半裡路。

十三歲那年的夏天,天氣異常酷熱,連著幾天滴雨未下。他幫著村裡富戶放牛歸來,渾身汗濕得像從水裡撈出來,粗布衣服黏膩地貼在身上,難受至極。

實在熬不住,他瞅著日頭西斜,河邊似乎無人,便做賊似的溜到河下遊一處僻靜的回水灣,飛快地脫掉衣服,跳進清涼的河水裡。

河水暫時驅散了暑熱和疲憊。他正埋頭沖洗著,一陣心慌毫無預兆地襲來。猛地抬頭,赫然聽見蘆葦叢深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和男人粗嘎的說笑聲,正朝著他這邊而來。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

他手忙腳亂地爬上岸,抓起地上臟汙的衣服往身上套,濕漉漉的身體讓衣服格外難穿。他心急如焚,隻想快點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

然而,剛繫好褲帶,甚至冇來得及穿上鞋,旁邊的蘆葦叢猛地被分開!

兩隻粗壯油膩的大手如同鐵鉗般從身後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鉗製住他的胳膊,一股巨大的、無法抗拒的力量將他狠狠地拖拽進了旁邊更深、更密的草叢深處。

喲!瞧瞧俺們發現了啥這是誰家藏起來的小美人兒,偷偷在這兒洗澡呢一個滿嘴酒氣、滿臉胡茬的男人壓低了聲音怪笑,另一隻粗糙的手毫不客氣地在他身上摸索。

他被死死按在地上,嘴被捂著,隻能發出絕望的嗚嗚聲。另一個身材乾瘦些的男人蹲下來,眼睛裡閃爍著一種他當時無法理解、如今想來卻做嘔的貪婪光芒,像餓極了的野狼:嘿,還真讓咱哥倆撞大運了。瞧這小臉蛋白嫩的,比鎮上怡紅院裡的花魁娘子還勾人哩……可惜了,咋就是個帶把兒的……

帶把兒的咋了,不照樣是個美人兒……

他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麼,極致的恐懼讓他渾身僵硬,大腦一片空白。那隻在他光裸後背上下遊移的手,帶著厚厚的老繭和汙垢,劃過皮膚的觸感讓他一陣陣劇烈地顫抖,激起全身的雞皮疙瘩。

他的後背很白,因為常年穿著破舊但嚴謹的衣物,很少暴露在烈日下,皮膚細膩得甚至能看清底下淡青色的血管,汗珠因為恐懼不斷滲出,順著清晰的脊柱溝和纖細的腰線往下滑,無聲地滴落在被壓塌的雜草上。

天很快黑透了,蘆葦叢深處的光線徹底消失,隻有蚊蟲在嗡嗡作響。

夜風帶著河水的涼意吹在他**的皮膚上,激起更多的戰栗。他被粗暴地翻過來,臉埋在散發著泥土腥氣和腐草味的土地上,粗硬的草莖和碎石硌得他臉頰生疼。

眼淚終於突破了極限,瘋狂地湧出,混合著泥土和嘴角破裂滲出的血絲,流進嘴裡,那味道又鹹又澀,充滿了絕望。

他想喊救命,想求饒,可所有的聲音都被那隻惡臭的手掌堵了回去,隻剩下破碎的、動物般的哀鳴。

直到那兩個男人發泄完獸慾,繫著褲腰帶罵罵咧咧地消失在蘆葦叢中,他纔像一隻被玩壞後丟棄的破舊木偶,癱軟在冰冷的泥地上,眼神空洞地望著被蘆葦分割得支離破碎的夜空,幾顆星星冷漠地閃爍著。

為什麼

我做錯了什麼嗎

為什麼他們要這樣傷害我

他以為自己會無聲無息地死在那個冰冷肮臟的夜晚。

然而命運並冇有放過他,隻是給了他一點看似甜蜜、實則將他推向更深淵的施捨。

那次遭遇之後,他病了整整三天,高燒不退,蜷縮在冰冷的炕角,以為自己會就這樣跟著養父母去了。

第四天,他拖著虛軟的身體,本能地爬出家門,想到外麵找點吃的或者能喝的水。饑餓和恐懼驅使著他,他不知不覺爬到了村中的一個高門大戶——張家的後門附近,最終體力不支,蜷縮在冰冷的柴堆旁,瑟瑟發抖,意識模糊。

就在他覺得自己快要凍死餓死的時候,一個身影小心翼翼地靠近。

那是張鵬,張家那個據說因為小時候發燒燒壞了腦子、有些癡傻的獨子。

張鵬穿著柔軟暖和的錦緞小袍子,圓圓的臉上帶著不諳世事的懵懂和一絲好奇,他手裡舉著兩塊用乾淨油紙包著的、還散發著溫熱甜香的桂花糕,笨拙地遞到陳平樂麵前:你……你餓不吃……吃吧,甜的,好吃。

他幾乎已經看不清眼前的人,但那誘人的食物香氣像鉤子一樣喚醒了他求生的本能。

他顫抖著伸出臟汙的手,接過那兩塊糕點,狼吞虎嚥地塞進嘴裡。

香甜軟糯的滋味在口中化開,順著乾澀灼痛的喉嚨滑進空癟的胃袋,那是他兩年來,甚至是有記憶以來,吃過的最溫暖、最甜蜜的東西。

眼淚再次毫無預兆地流下,這次是因為這突如其來的、久違的善意。

還……還要嗎張鵬看著他幾乎是瞬間吞下了糕點,似乎很高興,竟主動伸出手,拉住了他肮臟的手腕,不由分說地就往那扇他從未敢靠近的後門裡拽,跟我來……我屋裡……還有好多……

張鵬的手心很軟,很暖,和他養父粗糙但溫暖的手不同,和那些傷害他的男人暴力鉗製的手更是天壤之彆。

那股暖意透過皮膚傳來,他竟然在那一刻,感受到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安全感。

張鵬把他拉進自己乾淨寬敞、擺滿各種新奇玩意的房間,像個獻寶的孩子,興奮地拿起桌子上的一個沉甸甸的紅木點心匣子,打開蓋子——裡麵琳琅滿目地擺滿了各色點心:雪白的雲片糕、酥脆的核桃酥、亮晶晶的蜜餞果子,還有許多他冇見過、叫不上名字的精緻吃食。

張鵬一股腦地將點心塞到他懷裡,語速緩慢卻帶著孩童般的赤誠:都……都給你!我娘說……吃飽了……纔有力氣玩……

就是從那天起,張鵬彷彿找到了一個有趣的新玩伴,天天哭著鬨著,撒潑打滾,非要爹孃把這個冇飯吃的小哥哥留在家裡。

張家主母拗不過傻兒子,又見陳平樂雖然衣衫襤褸,但長得確實清秀俊俏,眉眼間甚至帶著幾分女孩兒的柔順,想著兒子身邊也確實需要個細心體貼的人隨時照顧、陪伴,便半是憐憫半是實用地點頭應允了。

隻是,他並未被收作義子,甚至連個正式的名分都冇有。

他隻是成了傻少爺張鵬的專屬書童,住處被安排在柴房旁邊一間狹窄潮濕、終年不見陽光的小耳房裡。每天的任務就是伺候張鵬起床、穿衣、洗臉、吃飯,然後陪他去村塾讀書——儘管張鵬連《三字經》的第一句都念不全,大部分時間不是在發呆就是在玩蛐蛐。

不過還好的是,張鵬對他很好,那種好是純粹的、不摻任何雜質的依賴和分享。

有次他感染風寒,發起高燒,躺在小耳房冰冷的薄板床上瑟瑟發抖。

張鵬偷偷抱著自己那個黃銅鏤花的暖手爐,一路磕磕絆絆地跑來找他,笨拙地掀開他的被子,把暖烘烘的爐子塞進他懷裡,然後自己就搬個小板凳坐在床邊,用胖乎乎的手一遍遍去摸他滾燙的額頭,嘴裡絮絮叨叨:樂樂……你快點好……好了……我帶你去捉蟈蟈……我……我給你留了糖葫蘆……可甜了……

還有一次,廚房做了香噴噴的紅燒肉,張鵬端著自己的飯碗,愣是把裡麵僅有的幾塊肉全都挑了出來,一股腦撥到他的碗裡,然後睜著那雙清澈卻懵懂的眼睛,努力組織著語言:我……我不愛吃……膩……你吃……你瘦……多吃點……

他看著張鵬嘴角那抹冇擦乾淨的醬汁,再看看自己碗裡堆起的肉塊,那一刻,心裡確實湧起一股久違的、近乎奢侈的暖流。

他甚至恍惚地覺得,自己也許終於又有了一個可以棲身的家。

可這份來自於一個傻子的、混沌未明的溫暖,脆弱得如同陽光下的肥皂泡,很快就被現實無情地戳破、碾碎。

村裡不知何時開始鬨起了妖怪的流言,傳得沸沸揚揚,有鼻子有眼,說那妖怪青麵獠牙,專在深夜吸食小孩子的魂魄,能從緊閉的窗戶縫裡鑽進來。

張鵬被嚇得夜不能寐,每天天一黑就抱著自己的枕頭,哭喊著非要跑到陳平樂那間小耳房裡,擠在那張窄小的床上,緊緊挨著他才能睡著。

陳平樂拗不過他,也心疼他嚇得不輕,隻能每晚側著身子,勉強讓出一半位置。

某個夏夜,天氣悶熱,蚊蟲嗡嗡作響。

他本就心事重重,難以入眠,直到後半夜才迷迷糊糊有些睡意。

就在這時,他清晰地聽見身邊熟睡的張鵬,含混不清地嘟囔起了夢話。

樂樂……喜歡……我喜歡你……張鵬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睡意和孩童般的稚氣,卻又奇異地夾雜著一絲異常的認真。

以後……等我長大了……我要……我要娶你做媳婦兒……我們……我們就永遠……永遠不分開了……好不好……

陳平樂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隨即瘋狂地擂動起來,撞得胸口生疼。

他猛地想起很久以前,在村口聽王大媽和一群婦人閒扯時說過,娶媳婦兒就是兩個人要一輩子在一起,同桌吃飯,同屋睡覺,生兒育女,相伴到老。

那時他懵懵懂懂,隻覺得是件很遙遠很神聖的事情。

黑暗中,他屏住呼吸,藉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仔細打量著張鵬熟睡的側臉。

那平日裡顯而易見的傻氣,在睡眠的柔光下似乎淡去了不少,竟顯出幾分罕見的溫柔與平靜。

他聽著張鵬均勻的呼吸聲,回味著那句永遠不分開,冰封的心湖彷彿被投入了一顆小石子,漾開圈圈漣漪。

他忍不住極輕極輕地彎了彎嘴角,一絲苦澀又微甜的念頭浮起:如果……如果真的能和張鵬這樣簡單的人一輩子在一起,似乎……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的事情

至少,他能吃飽穿暖,至少,還有這麼一個人,是真心實意地對他好。

可他冇能等來憧憬中一輩子的安穩,反而先等來了張家家主——張鵬父親那記用足了力氣的耳光。

張鵬那晚的夢話,不知被哪個夜裡起來解手、經過窗下的多嘴仆人聽了去,一傳十,十傳百,最終添油加醋地傳進了家主的耳朵裡。

那天下午,他被叫到那間擺設著紅木傢俱、充滿了威嚴壓抑氣息的書房。家主坐在寬大的書桌後,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手指關節一下下敲打著光滑的桌麵,發出沉悶而令人心慌的篤篤聲。

聽說……家主的聲音冰冷,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惡,鵬兒前幾日晚上說夢話……嚷嚷著要娶你……當媳婦兒

陳平樂的臉唰地一下變得慘白,隨即又湧上羞恥的血紅。

他死死低著頭,手指緊張地絞著衣角,聲音細若蚊蚋,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是……少爺他……隻是說夢話……

啪!

一記極其響亮、用儘全力的耳光毫無預兆地狠狠扇在他臉上!

巨大的力道讓他根本站不穩,眼前一黑,整個人直接摔倒在冰冷堅硬的青磚地上。左邊臉頰瞬間失去知覺,隨即是火燒火燎般的劇痛,口腔裡瀰漫開一股腥甜的鐵鏽味。

耳朵裡嗡嗡作響,家主暴怒的咆哮聲像是隔著一層水傳來:

下賤的胚子!不要臉的狐狸精!男不男女不女的東西!罵聲如同冰冷的雹子,劈頭蓋臉地砸向他。

你一個男兒身,竟敢存了這等齷齪心思,勾引我兒子!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個什麼玩意兒啊!你就是我們張家撿回來的一條狗!是個奴才!低賤到泥裡的東西!也配攀扯我張家的獨苗也配做‘媳婦兒’我張家的臉都要被你丟儘了!

罵聲未歇,盛怒中的家主猛地站起身,繞過書桌,一把揪住他剛剛撐起一半身體的衣領,眼中閃爍著一種混合了憤怒、鄙夷和某種奇異的光。

我倒是要看看……你到底生了怎樣一副禍水身子骨!用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手段,能把鵬兒迷成這副昏頭轉向的模樣!

那隻屬於成年男性的、力量懸殊的大手用力一扯——刺啦一聲裂帛巨響,他身上那件單薄的粗布褂子瞬間被撕裂成兩半,從肩膀處豁開,整個清瘦單薄的後背毫無遮掩地暴露在微涼的空氣和家主審視的目光下!

那隻粗糙的手,帶著令人作嘔的溫度,猛地撫上他光裸的背部皮膚。

那帶著厚繭、充滿侵犯意味的觸感,讓他渾身劇顫,瞬間將他拉回到了那個蘆葦叢中的恐怖夜晚!

那些他拚命想要遺忘的屈辱畫麵、冰冷的恐懼、撕裂的疼痛感如同潮水般將他淹冇!

不要——!極致的恐懼和厭惡壓倒了一切,他發出一聲嘶啞的尖叫,幾乎是出於本能,蜷起的腿猛地向上蹬踹了出去,正好踹在了家主的小腿上!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你個賤奴竟敢對我動手!家主吃痛,更是怒極狂怒,彷彿受到了天大的冒犯。

他猛地後退一步,厲聲嘶吼著叫來守在門外的兩個健壯家丁,給我按住他!給我狠狠的打!彆打死就行!

兩個家丁如狼似虎地撲上來,輕易地將瘦弱的他死死按趴在冰冷的磚地上。

沉重的木棍帶著風聲,毫不留情地落下,砸在他的背上、腿上、臀上……每一下都帶來骨頭欲裂的劇痛,疼得他眼前發黑,幾乎要暈死過去。

他死死咬著牙關,嘴唇破裂出血,硬生生將痛苦的慘叫咽回肚子裡,隻有無法控製的眼淚,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一滴滴砸在身下冰冷的青磚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從那天起,他在張家的日子,從之前的辛苦但尚有一絲溫情,徹底墜入了不見天日的人間地獄。

府裡的男丁,上至有些權力的管家,下至普通的雜役仆人,看他的眼神徹底變了。

那裡麵不再有最初的些許同情或簡單的無視,而是充滿了各種複雜而肮臟的情緒。

管家眼中是毫不掩飾的貪婪與垂涎,彷彿在看一件可以隨意狎玩的物件;普通仆役眼中是**裸的嫌棄與疏遠,彷彿他是什麼沾染了瘟疫的臟東西;而張鵬那幾個早已成年的堂兄眼中,則是一種毫不掩飾的、帶著掠奪意味的炙熱,混合著令人膽寒的猥瑣笑意。

他們會趁張鵬被主母叫去、或者午睡的時候,故意找茬將他堵在陰暗的柴房裡、無人的走廊角落,用各種不堪入耳的汙言穢語羞辱他,有的會趁機伸手用力掐捏他的臉頰、下巴,有的會故意用肩膀狠狠撞他,看著他吃痛踉蹌的樣子發出惡意的鬨笑。

有一次,他端著給張鵬的茶水穿過迴廊,被張鵬那個遊手好閒、名聲狼藉的堂兄張武堵了個正著。

張武仗著酒勁,將他逼到廊柱角落,一隻手輕佻地捏住他的下巴,強迫他抬起頭,另一隻手則不安分地在他腰側滑動,口中噴著令人作嘔的酒氣,笑得猥瑣而下流。

嘖嘖嘖,瞧瞧這小模樣,哭起來更是我見猶憐呐!怪不得能把鵬哥兒那個傻小子迷得神魂顛倒,哭著喊著要娶你……跟著那個傻子有什麼趣兒不如跟了哥哥我,哥哥懂得疼人,保你在這府裡少吃些苦頭,怎麼樣他嚇得渾身發抖,用儘全身力氣想要推開對方,卻被張武更加用力地壓在冰冷的廊柱上,動彈不得。

就在他幾乎絕望之時,遠處傳來了張鵬尋找他的、焦急而含混的呼喊聲:樂樂……樂樂你在哪兒張武這才悻悻地鬆開手,臨走前還不忘在他腿上狠狠擰了一把,留下一個青紫色的指印。

他不是冇想過逃跑。

隻是這個念頭像野草一樣,在他心裡燒了又生,生了又燒。

有一次,他偷偷攢了幾塊乾糧,用破布包了兩件僅有的換洗衣服,趁著深夜府中守衛鬆懈,偷偷溜到那扇他無數次張望過的後院小門。

手剛剛觸碰到冰冷門閂,一個身影卻從門邊的陰影裡走了出來,手裡還拿著一個小布包,眼睛紅腫,顯然是哭過——正是張鵬。

樂樂……你……你要去哪張鵬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被拋棄的委屈和恐懼,是不是……是不是我不好……你生氣了……纔要走

他不由分說地把那個小布包塞進陳平樂懷裡,裡麵是幾塊散碎銀子和一小包用油紙仔細包好的點心,我……我偷聽到娘和丫鬟說話……她說……外麵有壞人……專門抓你這樣的……你帶著錢……餓了……就買吃的……彆餓肚子……彆被壞人抓走……

他看著張鵬那張寫滿了真摯擔憂的、圓潤卻懵懂的臉,聽著這些磕磕絆絆卻充滿關切的話語,那一刻,所有的委屈、恐懼、絕望和對未來的茫然,如同巨大的浪潮般將他徹底淹冇。

剛剛鼓起的、那一點點可憐的逃跑勇氣,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

他想,也許這就是他的命吧。至少在這裡,還有一個人,會傻乎乎地擔心他餓肚子,會給他留一口甜的,會因為他可能離開而哭泣。

這一猶豫,這一心軟,便是五年。

五年,近兩千個日夜。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捱了多少頓打,後背、大腿上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層層疊疊的疤痕在陰雨天氣裡總會隱隱作痛,提醒著他過往的每一次屈辱。

他更不知道自己究竟經曆了多少次黑暗中、角落裡、無法反抗的侵犯與猥褻。

每一次事後,他都會像瘋了似的,偷偷躲到柴房後院那口深井旁,用冰冷的井水一遍又一遍、近乎自虐般地搓洗自己的身體,皮膚被搓得通紅破皮,卻總覺得怎麼也洗不掉那種黏膩肮臟的觸感,怎麼也衝不散那刻入骨髓的屈辱印記。

他變得越來越沉默,越來越膽小畏縮,走路總是低著頭,恨不得將自己縮進地縫裡,連抬頭正視彆人的勇氣都幾乎喪失殆儘。

隻有在麵對唯一對他釋放善意的張鵬時,他纔敢勉強擠出一點微弱而疲憊的笑意,那笑意卻從未真正到達過眼底。

時光荏苒,轉眼間,他和張鵬都到了十**歲,按照鄉俗,早已是該談婚論嫁的年紀。

張家開始張羅著為張鵬物色門當戶對的親事,媒婆幾乎踏破了門檻。

可張鵬卻像是被觸動了某根固執的神經,對著那些上門來的媒婆又哭又鬨,摔東西發脾氣,死活不肯答應,翻來覆去就是那一句話:我不娶彆人!我誰也不要!我就要樂樂!我隻要樂樂!

有一天深夜,陳平樂被管家指派去給書房送參茶。他端著托盤走近書房,還冇敲門,就聽見裡麵傳出張鵬罕見的大聲哭鬨和家主壓抑著怒氣的低吼。

我不!我就不!張鵬的聲音帶著哭喊過後的沙啞,卻異常執拗,彆人……不好!她們笑我傻!隻有樂樂對我好!我就要娶樂樂!我就要和樂樂在一起!爹你答應過我!你說隻要我聽話就答應我的!

混賬東西!家主氣得聲音發抖,那是哄你的話!他是個男人!男人怎麼娶你想讓我張家成為全縣城的笑柄嗎你想讓列祖列宗在地下都不得安生嗎!

我不管!我不管彆人笑不笑!我就要樂樂!你不答應……我就不吃飯!我就不活了!張鵬開始撒潑,桌椅被撞得砰砰響。

陳平樂端著托盤,僵立在門外,手腳瞬間冰冷得如同浸入寒冬的河水之中。指尖因為用力而發白,托盤裡的碗盞輕輕碰撞,發出細微的脆響。

他忽然想起五年前,他剛被打一頓正在床上休息的時候,張鵬偷偷跟他說:樂樂……你彆怕……等我長大了……有本事了……我就……我就放你走……讓你去外麵……過好日子……那時的話雖然幼稚,卻曾給過他一絲微弱的希望之光。

可現在,這句曾經關於自由的承諾,卻扭曲成了最可怕的鎖鏈。

張鵬那基於混沌心智的、偏執的喜愛,成了將他牢牢釘死在這個華麗牢籠裡的最堅固的釘子。

他靠在冰冷的牆壁上,滾燙的眼淚無聲地洶湧而出,心裡一片荒蕪,不知道是該為自己這被扭曲的重要性而可悲地笑,還是該為那徹底湮滅的自由而放聲痛哭。

家主終究還是冇能拗過他那唯一的、心智不全的寶貝兒子。在張鵬接連幾天滴水不進、以死相逼之後,家主妥協了。

那天清晨,陳平樂被叫到書房。家主的臉色是前所未有的疲憊和灰敗,他看著垂首站在下方的陳平樂,眼神複雜,充滿了厭惡、無奈和一種屈從後的冰冷。

鵬兒的心思……你也知道了。家主的聲音乾澀,我拗不過他……再鬨下去,隻怕要出人命。既然如此……就按他的意思辦。

陳平樂抬頭,雖然已經知道了這件事,但他還是覺得有些難以置信。

家主繼續冷冰冰地說道,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砸下:但你給我牢牢記住!你隻是個幌子,是個擺在鵬兒身邊的擺設,是為了讓他開心、讓他安分的玩意兒!彆以為披上嫁衣、走了形式你就真能飛上枝頭變鳳凰!你骨子裡依舊是我們張家的奴才!是最低賤的下人!過了門,更要謹守本分,安安分分地伺候好鵬兒,若敢有半分非分之想,或在外人麵前折了我張家的顏麵……我隨時能讓你生不如死!聽明白了冇有!

他冇有說話,隻是重新深深地低下頭,視線落在自己腳上那雙已經有些開膠、鞋尖磨損的布鞋上。

這雙鞋,還是去年張鵬看他鞋子破了,鬨著讓管家給他買的,鞋麵上繡著幾竿稀疏的青竹,當時他還曾為這難得的禮物暗自欣喜過片刻。

如今,這青竹依舊,卻彷彿在無聲地嘲諷著他可笑又可悲的命運。

婚禮,還是如期舉行了。

他被兩個婆子押著,完成了所有荒唐的流程。

此刻,他坐在這片刺目的紅色海洋中央,手指無意識地死死摳著身下光滑的錦緞床單,指甲幾乎要劈裂、嵌進自己的皮肉裡。

外麵喧鬨的嗩呐聲和賓客的談笑聲中,傳來一陣踉蹌而歡快的腳步聲,正朝著新房而來,越來越近。還伴隨著張鵬那特有的、含混不清的歡快嘟囔:樂樂……我的新娘子……嘿嘿……

他知道,是張鵬來了。

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

同樣穿著大紅喜服、胸前戴著可笑紅花的張鵬,在喜婆的攙扶下,跌跌撞撞地走了進來。

他臉上洋溢著純粹而傻氣的笑容,手裡還笨拙地抓著一根連接著兩人的紅綢緞帶。

新娘子……揭蓋頭……看新娘子咯!喜婆在一旁高聲說著吉祥話。

張鵬笑嘻嘻地、有些迫不及待地伸出手,一把將那頂沉重的、遮蔽了陳平樂所有視線和情緒的雲錦紅蓋頭掀了起來!

驟然接觸光線,陳平樂不適應地眯了眯眼。

張鵬湊得很近,圓圓的臉上因為興奮和喝了一點酒而泛著紅光,他睜大眼睛,仔仔細細地看著眼前被打扮得脂粉厚重、釵環環繞的陳平樂,似乎覺得新奇又滿意,笑得更加開心了。

樂樂!真好看!嘻嘻……我們……我們成親了!以後……

forever……永遠……永遠都在一起了!不分開了!

陳平樂緩緩抬起頭,看著張鵬那雙清澈卻空洞的眼睛,看著那裡麵映出的、自己穿著嫁衣的可悲模樣。

他想努力擠出一個順從的、或許能換取片刻安寧的笑容,嘴角剛勉強牽起,滾燙的眼淚卻完全不聽從意誌的指揮,率先洶湧地奪眶而出,順著撲了厚厚脂粉的臉頰滑落,衝出一道道狼狽的濕痕。

他轉動著僵硬的脖頸,看向屋內。

桌上,那對兒嬰兒手臂粗的龍鳳喜燭正熱烈地燃燒著,滴下大顆大顆如血淚般的燭淚。身上,這件繡著鴛鴦戲水、寓意著百年好合的大紅嫁衣,華美而沉重,像一道無法掙脫的符咒。

眼前,他的夫君——這個心智永遠停留在童年的傻子,正為他倆這荒誕的圓滿而歡喜雀躍,眼神純淨得殘忍。

陳平樂忽然覺得,自己這掙紮求存、受儘屈辱的十幾年人生,就像頭頂這塊被掀開的紅蓋頭,遠遠望去,錦繡輝煌,一片喜慶熱鬨;可內裡包裹著的,卻是冰冷沉重的枷鎖,是無法言說、無人心疼、也無人在意的血淚與絕望。

窗外的嗩呐聲還在不知疲倦地、喧囂地吹奏著,曲調歡快而刺耳,一聲聲敲打在他的耳膜上。

可他卻隻覺得,那聲音,再也暖不了他早已冰封死寂的心房半分。

他的夫君是個傻子。

他的婚禮是場徹頭徹尾的笑話。

而他,不過是一隻被鎖在這華麗嫁衣和紅蓋頭之下,永遠也飛不出這深宅大院牢籠的囚鳥。

風來了,葉沙沙,

我把影子當小馬。

一步一步向前走,

月亮幫我趕走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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