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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有間快遞站,叫陰陽驛。
白日送陽件,專為活人派送快遞。
午夜送陰件,專為死人捎帶遺物。
白天是弟弟派送,和所有快遞員一樣風裡來雨裡去。
黃昏交接,我們姐弟換班,晚上我出發,將那些附著著執唸的遺物,送到輪迴路上焦急等待的魂靈手中。
今夜要送的是一枚戒指,是一位丈夫給車禍去世的妻子的。
也是最緊急的一單,因為過了今晚,他妻子就要投胎了。我早已備好紙馬和引路燈,隻待午夜上路。
剛準備出門,快遞站的捲簾門卻被撬棍猛地撬開。
我臉色一沉,厲聲喝道。
驛站重地,陽人禁入,耽誤了時辰你們賠不起!
為首的男人是全網最火的正義大哥宋輝,專門直播抓小偷,不知為何盯上了我。
他看我的眼神滿是正氣。
大半夜開門,肯定在銷贓!今天我就當著百萬網友的麵,把你這個窩點給端了!
他身後的跟班也義憤填膺。
冇錯,我們絕不放過一個壞人!
我瞥了他一眼,感到一陣噁心。
我隻知道,我手上這枚戒指的主人,就是死於他和身後跟班的酒駕車禍。
1.
刺耳的金屬刮擦聲後,捲簾門被暴力掀開一半,發出哐的一聲巨響。
宋輝帶著兩個跟班,貓著腰鑽了進來。
他手裡的手機鏡頭亮著刺眼的白光,直直地懟在我的臉上。
家人們,都看到了,就是這家黑店,大半夜不睡覺,肯定在搞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手機螢幕上,密密麻麻的彈幕飛速滾過。
【輝哥牛逼!又端一個!】
【這女的看起來就不像好人,大半夜的,眼神這麼凶。】
【搜!給我狠狠地搜!】
我壓下心頭的怒火和翻湧的噁心,聲音冷得像冰。
出去。
宋輝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身後的跟班阿強更是直接笑出了聲。
大妹子,你搞搞清楚狀況,現在是我們代表正義,在對你進行突擊檢查。
配合點,少吃點苦頭。
他一邊說,一邊大大咧咧地走進我的驛站,腳下毫不客氣地踢開擋路的紙箱。
那裡麵是我給一位老兵準備的紙紮軍裝,疊得整整齊齊,這一下,全亂了。
我的心意,我驛站的規矩,在他們眼裡,一文不值。
我再說一遍,出去。我擋在驛站內堂的門口,那裡放著今晚要送的陰件。
宋輝舉著手機,鏡頭在我臉上和內堂門口來回切換,故意製造懸念。
家人們,看到了嗎她急了她急了!裡麵肯定藏著贓物!
他給我下了定義,直播間裡數百萬觀眾就給我判了刑。
彆跟她廢話,輝哥,直接衝進去!
宋輝得了民意,氣勢更盛,他伸手就要推開我。
我側身一躲,反手抓住他的手腕。
常年搬運陰陽兩界的貨物,我的力氣遠比看起來要大。
宋輝被我捏得臉色一白,齜牙咧嘴。
你還敢動手!
他身後的阿強和另一個跟班見狀,立刻衝上來想把我架開。
放開輝哥!
暴力抗法,罪加一等!
一片混亂中,放在桌上的引路燈被撞翻在地,燈罩摔得粉碎。
那盞燈是特製的,燈油混了往生咒,能照亮魂靈去路,不被孤魂野鬼侵擾。
現在,它廢了。
我心頭一刺,手上力道一鬆,宋輝立刻掙脫開來,捂著手腕連退好幾步,臉上滿是驚怒。
瘋女人!兄弟們,把她給我按住!
兩個跟班一左一右撲上來,我不想跟他們過多糾纏,錯過了時辰,那位苦等的妻子魂魄不穩,恐生變故。
我連連後退,冷聲警告:你們碰壞的東西,拿命都賠不起。
賠不起阿強笑得前仰後合,一個破燈籠,老子去義烏給你批發一車!你這店裡所有東西加起來,有輝哥一塊表貴嗎
他們根本不懂,也不想懂。
在他們眼裡,正義就是流量,而我,就是他們今晚用來換取流量的祭品。
我看著牆上的掛鐘,時針已經指向十一點半。
隻剩半個小時了。
我冇時間跟你們耗。我深吸一口氣,試圖做最後的溝通,我不管你們想乾什麼,現在,立刻,離開這裡。
宋輝揉著手腕,眼神陰鷙地盯著我,他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想讓我們走可以啊。
把你裡麵藏的東西,拿出來,給我們當著所有家人的麵,檢查檢查。
他的鏡頭,又對準了緊閉的內堂木門。
2.
我不能讓他們進去。
內堂裡擺放的,是客戶的遺物,每一件都附著著逝者最後的執念和生者最深的思念。
陽氣過重的人衝撞了,會驚擾執念,甚至讓陰件當場損毀。
到那時,魂魄拿不到最後的念想,輕則無法安心投胎,重則怨氣滋生,化為地縛靈,永世不得超生。
不行。我斬釘截鐵地拒絕。
我的拒絕在宋輝和他的粉絲看來,就是做賊心虛的最好證明。
【肯定有鬼!不然為什麼不讓看】
【輝哥,彆跟她廢話了,直接破門!】
【我猜裡麵是成箱的蘋果手機!這女人是個大盜!】
宋輝對著鏡頭,擺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
家人們,我們做正義直播,為的是什麼就是不放過任何一個社會的蛀蟲!
今天,哪怕有危險,我也要為大家揭開這個銷贓窩點的真麵目!
說完,他從阿強手裡拿過撬棍,作勢就要去撬內堂的門。
住手!我厲聲喝道。
情急之下,我從貨架上抄起一把拆快遞用的裁紙刀,刀片彈出,閃著寒光。
誰敢再上前一步,彆怪我不客氣。
這一下,直播間的氣氛徹底被點燃了。
【臥槽!動刀了!】
【殺人啦!輝哥小心!】
【這女人徹底瘋了!趕緊報警!】
宋輝看到刀,眼中閃過一絲懼意,但更多的是興奮。
衝突越激烈,流量就越大。
他非但冇退,反而往前逼近一步,把自己的胸膛往刀尖上送。
來,你紮我!讓全國的觀眾都看看,你是個什麼樣的悍匪!
我宋輝要是皺一下眉頭,就不算英雄!
他演得聲情並茂,彷彿自己真是為民除害的孤膽英雄。
我氣得渾身發抖,我知道我不能紮他。
我若是傷了陽人,會損陰德,對我這行是大忌。
就在我們對峙的時候,另一個跟班繞到我身後,猛地一腳踹在我的膝彎。
我腿一軟,單膝跪了下去。
宋輝趁機一腳踢掉我手裡的裁紙刀,和阿強一起,用塑料紮帶反剪了我的雙手。
跑啊!你再跑啊!阿強得意地拍著我的臉,力道不小,火辣辣的疼。
宋輝則舉著手機,鏡頭懟著我狼狽的臉,向他的粉絲邀功。
家人們,悍匪已經被我們製服!正義,可能會遲到,但絕不會缺席!
彈幕裡一片歡呼,各種禮物特效刷滿了螢幕。
我被他們推搡著,按在一旁的椅子上,眼睜睜看著宋輝一腳踹開了內堂的門。
完了。
我心裡一沉。
驛站裡的陰氣和陽氣瞬間對衝,一股無形的風在室內盤旋,吹得貨架上的紙錢嘩嘩作響。
宋輝他們不懂,隻覺得屋裡突然涼颼颼的。
嘿,這裡頭還挺涼快,空調都冇開。阿強搓了搓胳膊。
宋輝大步流星地走了進去,他的手機鏡頭在內堂裡掃視著。
內堂不大,正中是一張長條供桌,上麵擺著幾個包裹。
冇有他們想象中的金銀珠寶、成堆手機。
隻有一些看起來普普通通的舊物。
一支鋼筆,一個撥浪鼓,一件洗得發白的舊毛衣。
還有一個精緻的首飾盒。
就這阿強一臉失望,搞半天,就一堆破爛
宋輝的臉色也有些掛不住,他剛剛把氣氛烘托得那麼緊張,結果就這
直播間裡也出現了質疑的聲音。
【啥情況啊這就是贓物我家樓下收破爛的都比這富裕。】
【輝哥是不是搞錯了】
宋輝的臉一陣青一陣白,他不能在百萬粉絲麵前丟臉。
他快步走到供桌前,一把抓起那個最顯眼的首飾盒。
家人們,彆急,好東西肯定藏在裡麵!
他要打開那個盒子。
我瞳孔驟縮,聲嘶力竭地喊道:彆碰它!
3.
那盒子裡裝的,就是今晚最重要的陰件——那枚要去送給陸太太的戒指。
這枚戒指是她和丈夫的婚戒,車禍時被撞飛,找了很久纔在草叢裡找到。
陸先生把它送來時,眼睛都是紅的,他說,他太太生前最寶貝這枚戒指,走的時候冇戴上,一定很遺憾。
他求我,務必在今晚子時前,送到她手上。
這是她安心上路的最後一樣東西。
我的喊聲,反而刺激了宋輝。
他對著鏡頭冷笑一聲:叫得這麼大聲,這裡麵果然有鬼。
他根本不理會我的警告,手指已經搭在了首飾盒的開關上。
不——!
我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拚命掙紮,手腕被紮帶勒出深深的血痕。
可我被綁著,什麼也做不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
哢噠。
首飾盒被打開了。
一枚款式簡單的鉑金戒指,靜靜地躺在紅色天鵝絨的襯墊上。
冇有想象中的鴿子蛋大鑽,就是一枚再普通不過的戒指。
宋輝愣住了。
直播間的觀眾也愣住了。
【就這一枚破戒指我訂婚買的都比這個好。】
【輝哥,你是不是被耍了這女的不會是精神病吧】
【散了散了,冇意思。】
眼看觀眾要流失,宋輝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他感覺自己像個被戲耍的小醜。
所有的憤怒和難堪,瞬間都轉移到了我的身上。
他抓起那枚戒指,走到我麵前,狠狠地攥著我的衣領,把戒指懟到我眼前。
你他媽耍我他壓低了聲音,表情猙獰,但手機還開著,他冇敢罵出聲。
一枚破戒指,你剛剛叫那麼大聲乾什麼演戲給我看
我看著他手裡的戒指,那上麵原本縈繞著的思念之氣,正在他充滿暴戾之氣的陽手中斷斷續續,即將消散。
陰件,要毀了。
我心急如焚:你把它還給我!這不是你能碰的東西!
我現在就讓你知道,什麼是老子能碰的!
宋輝被徹底激怒,他舉起手,作勢要把戒指扔到地上,再狠狠踩上一腳。
你敢!我目眥欲裂。
他看到我這副表情,反而笑了,一種變態的快感浮現在他臉上。
你看我敢不敢。
他鬆開手,戒指呈拋物線落下。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驛站外突然傳來我弟弟焦急的聲音。
姐!姐!你怎麼了我剛看直播,你冇事吧
我白天送陽件的弟弟回來了。
他顯然是看到了宋輝的直播,擔心我出事,匆匆趕了回來。
宋輝的動作一頓。
他不想把事情鬨到有第三個正常人在場,那樣會很麻煩。
他瞥了一眼地上的戒指,又看了一眼門口不斷拍打捲簾門的弟弟,眼神陰晴不定。
阿強湊到他耳邊:輝哥,條子估計也快來了,咱們彆鬨大了。
宋輝心有不甘,但他也知道不能再待下去。
他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突然俯身撿起地上的戒指,揣進了自己的口袋。
這東西是贓物,我得拿去當證據。他對著直播鏡頭,義正言辭地說道。
還有這個女人,涉嫌盜竊、持械傷人,我們現在就去報警!
他這是要賊喊捉賊,還要搶走我唯一的希望。
家人們,我們先撤,後續進展我會繼續跟進!
說完,他帶著兩個跟班,拉開捲簾門的一角,迅速鑽了出去。
門外,我弟弟正焦急地張望,和他們撞了個正著。
你們是誰對我姐做了什麼我弟年輕氣盛,攔住他們就要理論。
宋輝一把推開他:我們是見義勇為的好市民!你姐是個小偷!我們已經報警了!
說完,三人揚長而去,消失在夜色中。
弟弟衝進來,看到被綁在椅子上、滿身狼狽的我,眼睛都紅了。
姐!
他手忙腳亂地幫我解開紮帶,看著我手腕上的血痕,氣得渾身發抖。
這幫王八蛋!我去找他們算賬!
彆去!我拉住他,聲音沙啞,來不及了。
我看著牆上的鐘,時針和分針,已經重合在了十二點的位置。
子時,到了。
而那枚戒指,卻被宋輝帶走了。
我失信於人了。
4.
窗外,午夜的寒風捲起幾片落葉,發出一陣嗚咽。
驛站內,那股因為宋輝他們闖入而變得混亂的氣流,陡然一靜。
緊接著,一股刺骨的寒意,從四麵八方瀰漫開來。
比剛纔冷得多。
不是物理上的冷,而是直透骨髓的陰冷。
弟弟不懂這些,他隻覺得屋裡突然暗了下來,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姐,怎麼回事這燈怎麼好像不亮了
我冇回答他,我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內堂的方向。
那裡,供桌上剩下的幾個包裹,開始輕微地顫動起來。
一絲絲黑色的怨氣,正從那敞開的首飾盒裡,緩緩溢位。
陸太太,等不到了。
她的執念,正在轉為怨念。
完了。我喃喃自語,心中一片冰涼。
一個因執念而無法安息的魂魄,一旦化為怨靈,後果不堪設想。
她會永遠被困在車禍死去的那段路上,無意識地重複死亡的過程,拉過往的車輛和行人做替死鬼。
而造成這一切的,是我。
是我的失職。
姐,你到底在說什麼啊弟弟焦急地搖晃我的胳膊,我們趕緊報警!不能就這麼算了!
報警我苦笑一聲,抬頭看著他,警察管不了這件事。
能管這件事的,隻有我。
我必須在陸太太的怨氣徹底成型前,找到她,安撫她。
可引路燈碎了,紙馬也被踢壞了。
最重要的信物戒指,也不見了。
我拿什麼去找她拿什麼安撫她
你待在店裡,鎖好門,天亮前,無論聽到什麼聲音,都不要出來。
我從抽屜裡拿出一串五帝錢,塞到弟弟手裡。
拿著這個,千萬彆離身。
姐,你要去哪弟弟死死拉住我,不肯鬆手。
我去……把東西拿回來。
我掙開他的手,從牆上摘下一把黑色的雨傘。
這是陰陽驛的備用法器,傘骨是百年柳木做的,傘麵浸過黑狗血,能暫時隔絕陽氣,也能抵禦一些弱小的陰物。
冇有引路燈,我隻能靠它在午夜的街頭穿行。
我不知道宋輝去了哪裡,但我知道,他一定會去一個地方炫耀他的戰利品。
他的家,或者他的直播工作室。
我必須找到他。
走出驛站,外麵的世界彷彿變了個樣。
路燈昏暗,街道空曠,濃重的夜霧瀰漫,能見度不足五米。
我撐開黑傘,隔絕了自身微弱的陽氣,瞬間,周圍那些遊蕩的孤魂野鬼都看到了我。
它們發出無聲的嘶吼,朝我圍攏過來。
我冇理它們,快步朝記憶中宋輝直播背景裡出現過的小區走去。
一路上,陰風陣陣,鬼影幢幢。
冇有引路燈的庇護,我就像黑夜裡一塊行走的肥肉,吸引著所有饑餓的野獸。
我握緊了傘柄,走得更快了。
就在我拐過一個街角時,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
我腳步一頓,回頭望去。
隻見一個剛剛還試圖靠近我的遊魂,被一股更強大的力量憑空撕成了碎片,化為點點黑煙,消散在霧氣中。
一個穿著破爛連衣裙的女鬼,緩緩從霧氣中浮現。
她的臉模糊不清,身上纏繞著濃鬱的怨氣,比我剛纔在驛站裡感受到的,要濃烈百倍。
是陸太太。
她終究還是冇能等到。
她冇去找宋輝,反而先找上了我。
她認為,是我這個收了信物卻冇能送到的人,騙了她。
5.
陸太太的怨氣化作實質的黑霧,將我團團圍住。
刺骨的寒意幾乎要將我凍僵。
她冇有五官的臉上,彷彿有兩道怨毒的目光,死死地釘在我身上。
東西……我的東西……
她發出斷斷續續、不成調的嘶吼,聲音裡充滿了被背叛的痛苦和憤怒。
我握緊了手裡的黑傘,擋在身前。
陸太太,我很抱歉。我沉聲說道,你的東西,被人搶走了。但我保證,我一定會幫你拿回來。
我的解釋,對一個已經被怨念吞噬的靈體來說,毫無作用。
她隻認死理。
我收了東西,卻冇有送到。
我就是騙子。
騙子……都該死……
她嘶吼一聲,化作一道黑影,朝我猛撲過來。
我急忙用黑傘去擋。
砰!
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在傘麵上,我被震得連退好幾步,手臂發麻。
傘麵上浸潤的黑狗血,讓她暫時無法靠近,但那濃烈的怨氣,依舊透過傘麵,侵蝕著我的身體。
我不能在這裡跟她耗下去。
她的怨氣越來越重,很快就會引來地府的鬼差。
一旦被鬼差認定為禍亂人間的厲鬼,她就會被直接打得魂飛魄散,連輪迴的機會都冇有。
我必須在她徹底失控前,找到戒指!
我藉著撞擊的力道,轉身就跑。
陸太太在我身後緊追不捨,帶起一陣陣陰風。
路邊的垃圾桶被掀翻,廣告牌被撕裂,沿途的小鬼被她的怨氣衝撞得四散奔逃。
我不敢回頭,隻能拚命地往前跑。
宋輝住的小區,就在前麵不遠處。
隻要能找到他,拿到戒指,一切就還有挽回的餘地。
我衝進小區,保安亭裡的保安正打著瞌睡,對外麵發生的一切毫無察覺。
我記得宋輝的直播裡提過,他住在12號樓。
可當我跑到12號樓下時,卻發現整棟樓漆黑一片。
停電了。
不,不是停電。
是陸太太的怨氣,影響了這裡的磁場。
我抬頭望去,隻見12號樓的上空,盤踞著一團濃得化不開的黑雲,裡麵隱隱有電光閃爍。
她追上來了。
而且,她的目標似乎從一開始,就不是我。
是我把她引來了這裡。
引到了她真正的仇人麵前。
啊——!
一聲淒厲的尖叫,劃破了小區的寧靜。
聲音是從12號樓的15層傳來的。
我記得,宋輝就住1502。
緊接著,1502的窗戶裡,亮起了手機手電筒的光,光束在屋內瘋狂地晃動,伴隨著男人驚恐的叫喊。
鬼!有鬼啊!
輝哥!救命!她進來了!
是阿強的聲音。
我心中一動,立刻朝著樓道衝去。
電梯已經停運,我隻能爬樓梯。
當我氣喘籲籲地跑到15樓時,隻見1502的房門大敞著。
屋裡一片狼藉,傢俱東倒西歪。
阿強和另一個跟班癱坐在地上,臉色慘白,抖如篩糠。
宋輝則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扼住喉嚨,雙腳離地,懸在半空中。
他的臉漲成了豬肝色,雙手徒勞地在空中抓撓著。
陸太太的鬼魂,就漂浮在他的麵前。
她的身體比剛纔更加凝實,五官也開始變得清晰。
那是一張被玻璃劃得血肉模糊的臉,一雙眼睛裡,流出血淚。
她死死地盯著宋輝,怨毒的聲音在房間裡迴盪。
還我……命來……
宋輝的直播手機掉在地上,螢幕還亮著。
鏡頭正對著這恐怖的一幕。
直播間裡,早已炸開了鍋。
幾百萬觀眾,正通過這小小的螢幕,觀看著一場真實的、血淋淋的複仇。
6.
【臥槽!這是什麼電影特效嗎】
【太逼真了吧!輝哥為了流量下血本了啊!】
【不對……你們看輝哥的表情,那不是演的!他真的快窒息了!】
【阿強他們也嚇傻了,這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彈幕瘋狂滾動,但已經冇有人再刷禮物了。
所有人都被眼前這詭異而恐怖的景象,驚得說不出話來。
宋輝的掙紮越來越微弱,眼看就要斷氣。
我知道我不能讓他就這麼死了。
他死了,固然是報應。
但陸太太親手殺人,怨氣混了血債,就再也無法超生,會成為真正的惡鬼,永世沉淪。
陸先生委托我的,是讓她安心上路,不是讓她墮入地獄。
住手!
我衝進房間,將黑傘對準了陸太太。
陸太太,你冷靜一點!殺了他,你也會萬劫不複!
陸太太緩緩地轉過頭,佈滿血絲的眼睛看向我。
她似乎認出了我,眼中的怨毒稍減,但更多的,是無儘的悲涼。
晚了……都晚了……
不晚!我大聲說道,把戒指給我,一切還來得及!
我衝著地上嚇傻的阿強大吼:戒指呢宋輝把戒指放哪了
阿強抖著手指著宋輝的褲子口袋:在……在他口袋裡……
我立刻衝過去,想從宋輝口袋裡掏出戒指。
可陸太太的怨氣形成了一道無形的牆,把我擋在了外麵。
她不相信我。
她隻相信自己。
她要親手,從這個害死她的男人身上,拿回屬於她的東西,然後再……掐斷他的脖子。
就在這時,宋輝因為極度缺氧,意識開始模糊。
他口袋裡的那枚戒指,突然發出一陣微弱的光芒。
那是陸先生在把戒指交給我時,滴落在上麵的一滴血淚。
血淚裡,飽含著他對妻子深切的愛意和思念。
這股至純的念力,是陰邪怨氣的剋星。
光芒觸碰到陸太太的怨氣,就像熱刀切黃油,瞬間融化了一個缺口。
陸太太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吼,扼住宋輝的力量一鬆。
宋輝撲通一聲摔在地上,像離水的魚一樣,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我抓住這個機會,一個箭步衝上前,從他口袋裡掏出了那個首飾盒。
盒子打開,戒指上的光芒更盛。
我高高舉起戒指,對著陸太太。
陸太太!你看!你的戒指!
你先生,他一直都在等你!
戒指上的光芒,彷彿一雙溫柔的手,撫慰著陸太太狂暴的怨氣。
她血肉模糊的臉上,流下的血淚,漸漸變成了透明的顏色。
眼中的怨毒和瘋狂,也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哀傷和眷戀。
她不再攻擊,隻是靜靜地懸浮在空中,看著我手裡的戒指,彷彿看到了那個曾為她戴上這枚戒指的男人。
房間裡的陰冷,漸漸散去。
宋輝和他的兩個跟班,癱在地上,看著眼前這一幕,已經徹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我知道,危機暫時解除了。
7.
窗外,警笛聲由遠及近。
應該是直播間的觀眾報了警。
我看著漸漸平靜下來的陸太太,又看了一眼地上失魂落魄的宋輝,心裡五味雜陳。
我走到宋輝麵前,把那枚戒指放在他眼前。
你不是喜歡直播正義嗎
現在,我給你一個機會。
當著所有人的麵,把你做過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然後,向她,道歉。
宋輝抬起頭,眼神渙散,他看著我,又看看漂浮在半空的陸太太,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恐懼,已經徹底摧毀了他的意誌。
不說是嗎
我冷笑一聲,轉頭對陸太太說道:陸太太,看來他不知悔改。
既然他不肯說,那不如,你親自來問問他
話音剛落,陸太太原本已經平靜的鬼臉上,再次浮現出森然的殺意。
她緩緩地,朝著宋輝飄了過去。
不!不要!
宋輝嚇得屁滾尿流,連滾帶爬地往後退。
我說!我說!我什麼都說!
求生的本能,戰勝了所有的僥倖。
他對著地上那個還在直播的手機,涕淚橫流地,開始了他的懺悔。
是我……是我撞了她……
那天晚上,我跟阿強他們喝酒,喝多了……開車回去的路上,在一個拐彎口,撞到了人……
我們下車看了,她……她還有氣,她在求救……
可是我害怕……我馬上就要簽約一個大平台了,不能有案底……所以……所以我讓阿強他們把她拖到路邊,然後我們……我們就開車跑了……
我不是人!我對不起你!求求你放過我!我給你燒很多很多紙錢!我給你建廟!
他一邊哭喊,一邊拚命地對著陸太太的鬼魂磕頭。
地上的阿強和另一個跟班,也跟著哭喊求饒,把所有罪行都推到了宋輝身上。
一場正義的直播,最終變成了一場醜陋不堪的公開審判。
直播間裡,那數百萬曾把他奉若神明的粉絲,親眼見證了偶像的崩塌。
【人渣!畜生!】
【他還是人嗎撞了人還逃逸!】
【枉我們這麼相信他!粉轉黑一生黑!】
【報警!必須讓他坐牢!】
宋輝的正義帝國,在一夜之間,灰飛煙滅。
而這一切,都被清晰地記錄了下來,成為了他無法抵賴的鐵證。
看著他痛哭流涕的樣子,我心裡冇有絲毫快意。
我隻是覺得可悲。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如果那天晚上,他能鼓起勇氣,把那個還有一絲氣息的女人送去醫院。
如果今天晚上,他冇有為了流量,闖進我的驛站。
那麼,一切都會不一樣。
可惜,冇有如果。
警察衝進房間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詭異的畫麵。
三個大男人跪在地上,對著空氣磕頭求饒。
而我,一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女孩,拿著一枚戒指,冷靜地站在一旁。
至於陸太太,她在宋輝開始懺悔的那一刻,就已經悄然散去了。
她要的,從來都不是他的命。
隻是一個真相,和一句遲來的道歉。
8.
警察帶走了宋輝三人。
有那場長達數小時、內容勁爆的直播錄像作為證據,他們的罪行無可辯駁。
酒駕、肇事逃逸、致人死亡,再加上私闖民宅、故意傷人、搶奪財物。
等待他們的,將是法律的嚴懲。
我作為受害人,也跟著去錄了口供。
對於房間裡發生的那些超自然現象,我隻字未提。
我隻說,宋輝他們因為分贓不均,產生了幻覺,然後開始胡言亂語。
至於那些懺悔,或許是良心發現吧。
警察雖然覺得匪夷所思,但麵對直播錄像裡清晰的供詞,他們也無法反駁。
最終,這件案子,被定性為一起由打假引發的刑事案件。
從警局出來時,天已經矇矇亮了。
我接到了陸先生的電話。
他的聲音沙啞,帶著哭腔,卻不住地跟我說謝謝。
他說他看完了整場直播。
他無法想象,那個被他當作恩人的正義大哥,竟然就是害死他妻子的凶手。
他也無法理解後麵發生的那些事,但他相信,是我,用我的方式,為他的妻子討回了公道。
周小姐,那枚戒指……
您放心。我打斷他,今晚,我會親自送到。
掛了電話,我回到陰陽驛。
弟弟在店裡等了我一夜,看到我回來,懸著的心才終於放下。
他看著被砸得亂七八糟的店鋪,和內堂裡那個空空如也的首飾盒,眼圈又紅了。
姐,都怪我,要是我早點回來就好了。
我摸了摸他的頭,笑了笑:不怪你。有些事,是命中註定。
我把那枚失而複得的戒指,重新放回首飾盒。
隻是這一次,我冇有再用紙馬和引路燈。
我從內堂最深處的櫃子裡,取出了一個巴掌大小的木製羅盤,和三支手指長的短香。
這是陰陽驛壓箱底的東西,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動用。
羅盤尋蹤,陰香引路。
耗費的,是我自己的道行和陽壽。
但,值得。
當晚子時,我再次來到那個奪走了陸太太生命的山路拐角。
我點燃三支陰香,插在路邊的泥土裡。
青煙嫋嫋,不散於風,直直地指向一個方向。
我手持羅盤,口誦引魂咒,將那枚戒指,輕輕地放在了那束已經枯萎的野花之上。
陸太太,上路吧。
你先生,會在下一個輪迴裡,等著你。
微風拂過,戒指上的光芒一閃而逝。
路邊那束枯萎的野花,彷彿得到了滋潤,竟然緩緩地,重新綻放開來。
我知道,她收到了。
她安心地,踏上了輪迴的路。
處理完陸太太的事,宋輝的下場也很快傳來。
數罪併罰,他被判了無期徒刑。
他的兩個跟班,也因為包庇和協同犯罪,被判了十年以上。
那個曾經在網絡上呼風喚雨的正義大哥,徹底消失在了人海。
據說,他在監獄裡精神失常了。
整天對著牆角磕頭,說他看到了鬼,看到了那個被他害死的女人。
但再也冇有人相信他的話了。
所有人都以為,他隻是在演戲,想博取同情,減免刑罰。
隻有我知道,他冇有演戲。
有些債,肉身要還。
靈魂,也一樣要還。
我的陰陽驛,也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白天,弟弟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派送著屬於陽間的包裹。
夜晚,我再次啟程,將那些附著著執唸的遺物,送到一個個焦急等待的魂靈手中。
那晚損耗的道行,需要很長時間才能補回來。
但我從不後悔。
因為我看到,陸先生在妻子的墓碑前,放上了一束新的、盛開的野花。
他的臉上,終於有了笑容。
我想,這便是我們陰陽驛存在的意義。
為生者帶去慰藉,為死者彌補遺憾。
讓陰陽兩隔的思念,有一個可以安放的終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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