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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晨霧裡的揹包

晨霧在青石板上洇開時,豆漿店的銅壺正吐出第一縷白汽。那霧氣濃得像化不開的米湯,裹著剛磨好的黃豆香漫過街麵,把街對麵的香樟樹泡成一團模糊的綠——樹椏間還掛著昨夜的露水,風一吹就順著葉脈滾下來,砸在青石板上,暈出星星點點的濕痕。我蹲在自家門檻上數磚縫裡的草芽,指尖偶爾碰著冰涼的石板,驚得草葉輕輕顫。數到第二十三株時,一顆露水從葉尖墜下,在第三塊方磚中央砸出細小的銀斑,像枚被月光遺忘的碎鑽,又被早起的風輕輕舔舐著,慢慢淡成一圈水漬。

阿明!

熟悉的聲音穿過霧氣,帶著潮濕的水汽飄過來時,我正盯著豆漿店掛著的木牌發呆。木牌上張記豆漿四個字被歲月磨得發淺,邊角還裂了道細縫,掛木牌的麻繩都泛了白。抬頭望去,建軍的帆布包先從霧裡浮出來,軍綠色的帶子上縫著顆五角星,布料被潮氣浸得發沉,星星邊緣都泛了鏽色。他走得急,褲腳沾著田埂邊的黃泥,鞋幫上還卡著半片枯草——準是從他家後坡抄近路來的,那片坡地開春總泥濘得很。

票在這兒。他把兩張硬紙殼往我掌心一拍,指尖的溫度透過粗糙的紙殼傳過來。油墨香混著油條剛出鍋的金黃香氣,在晨露裡暈成一片暖烘烘的雲。我摸了摸票麵上凹凸的車次,指腹能清晰觸到蘭州—烏魯木齊幾個字的紋路,旁邊用鋼筆圈了三道的遠方,墨痕漫漶處像道正在癒合的疤。忽然就想起昨夜裡父親翻舊地圖的模樣:他坐在煤油燈旁,手指在泛黃的紙頁上慢慢滑,從蘭州到烏魯木齊的鐵路線被紅鉛筆描了又描,最後筆尖在星星峽三個字上頓了很久,指腹反覆摩挲著那處,連指甲縫裡的泥土都蹭在了紙上。

母親的紅圍巾在二樓視窗飄著,像麵小小的、暖融融的旗。我數著她揮動的次數,到第二十七下時,晨霧終於開始散了,陽光漏出幾縷,落在她鬢角新添的白髮上,像落了層未融的霜。她還在織那件藏青色毛衣,毛線團滾在窗台上,偶爾會掉下來,她就探著身子去撿,動作比去年慢了些——這毛衣是她拆了三件舊線衣重織的,夜裡我總聽見她房間的燈亮到後半夜,有時還能聽見針尖勾住毛線的沙沙聲,想必是被針紮了手,卻從不說疼。

父親蹲在院角的枇杷樹下,煙桿斜夾在指間,菸圈一圈圈裹住他的沉默,最後都鑽進了樹乾的皺紋裡。那棵枇杷樹是我出生那年栽的,如今枝椏已經夠到二樓窗台,樹皮上還留著我小時候刻的歪歪扭扭的明字。去年結的果子酸得人咧嘴,母親卻非要醃在玻璃罐裡,說等我從新疆回來下酒。我看見父親伸手摸了摸樹乾,指腹在明字上頓了頓,又把煙桿湊到嘴邊,火光在晨霧裡亮了一下,像顆小小的星。

我轉身回屋,把抄滿歌詞的筆記本塞進揹包。最後一頁的青春二字被前夜裡的淚水泡得發漲,筆畫間長出毛茸茸的白霜,墨跡暈開的樣子,倒像極了曉棠笑時眼角的紋路。本子裡夾著片去年的銀杏葉,是曉棠在學校後山撿的,她說葉子脈絡像條路,能通向任何想去的地方。那時我們總坐在後山的石凳上,她把銀杏葉貼在我手心裡,說等我闖出名堂,就沿著這路回來接她。我當時拍著胸脯應下,總以為日子是條不會打結的棉線,足夠我們把闖蕩二字,繡在每座城市的晨昏裡。

火車啟動時,汽笛聲刺破晨霧,震得簷下的鴿子撲棱棱飛起。它們的羽毛是灰撲撲的,翅膀掠過豆漿店的銅壺時,帶起的風還卷著點白汽。建軍突然從帆布包裡掏出瓶二鍋頭,瓶蓋擰開的瞬間,辛辣的酒香混著煤煙味漫開來,嗆得我咳嗽了兩聲。他把酒瓶遞過來,我抿了一口,暖意從喉嚨滑到胃裡,連帶著眼眶都熱了。我們對著窗外的父親敬了個歪歪扭扭的禮,他的身影在霧裡漸漸凝成枚墨點,隻有菸頭的紅光明明滅滅,像顆不肯熄滅的星——直到火車轉過彎道,那點紅光才終於消失在視野裡。

阿明,你娘煮的茶葉蛋!

賣豆漿的老張在石階上喊,聲音帶著早起忙活後的沙啞。他穿著件洗得發亮的藍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邊,手裡的竹籃裹著塊粗棉布——那布是他老伴生前織的,藍白格子的圖案還能看清。掀開棉布,六個圓滾滾的茶葉蛋臥在裡麵,蛋殼上的裂紋像極了老家屋頂的瓦片,還冒著淡淡的熱氣。路上吃,填肚子。老張把竹籃往我手裡塞,掌心的老繭蹭到我的手,粗糙卻暖和。

蒸汽爬上火車的玻璃窗,把整個清晨都泡成了杯溫吞的茶。我望著窗外倒退的青石板路,忽然發現每塊磚縫裡的草芽,都在朝著火車離去的方向傾斜——它們也想跟著去遠方嗎還是捨不得我們走建軍已經靠著窗戶睡著了,手裡還攥著半瓶二鍋頭,軍綠色的帆布包搭在腿上,裡麵的舊毛衣露出個角,針腳歪歪扭扭的,卻暖得能焐化冬雪。

2

江湖路與紅玫瑰

西安城牆根的月光總帶著股羊肉泡饃的味道——混著炭火的焦香、羊肉的醇厚,還有城磚縫隙裡散出的土腥味,裹在風裡飄過來,勾得人肚子直叫。我們在碑林旁的石階上睡了三夜,頭兩夜裹著建軍的舊大衣,第三夜實在冷得受不了,他把那把舊吉他抱去巷口的旅館換床位。吉他是他十五歲生日時,在廢品站淘的寶貝,琴頸上用小刀刻著模糊的理想二字,琴箱上還貼了張崔健的海報,邊角都捲了。旅館老闆捏著吉他轉了兩圈,撇著嘴說這破玩意兒也就值兩晚,最後還是給了我們一間朝南的小房,窗戶對著城牆,夜裡能聽見風吹過城垛的嗚嗚聲。

我把手錶當了換了張去蘭州的票。那手錶是父親年輕時戴的,錶盤上的數字已經掉了兩個,錶帶也磨得發亮。當鋪老闆眯著眼睛看了半天,給了二十塊錢,我攥著錢走出當鋪時,心裡像被什麼東西揪著——這手錶父親戴了十幾年,如今卻成了我們去蘭州的路費。建軍拍了拍我的肩膀,說等咱們掙了錢,再把它贖回來,可我知道,這手錶一旦當了,或許就再也回不來了。

我們在黃河邊的石階上坐著,建軍彈起了《曾經的你》。他的吉他弦早就鬆了,彈到曾夢想仗劍走天涯時,最細的那根弦突然斷了,歌聲像漏了風的風箱,飄在黃河上空。對岸的羊皮筏子像片枯葉漂在水上,艄公穿著件褪色的藍布衫,手裡握著根長篙,號子聲被風撕成碎片,飄到我們耳邊時,已經模糊不清。我數著河麵上的星星,到第七顆時,那星星特彆亮,像曉棠的眼睛。建軍突然說:聽說蘭州的姑娘都穿紅裙子,長得可俊了。我冇說話,隻是把曉棠送的銀杏葉從口袋裡掏出來,葉子邊緣已經有點捲了,卻還是帶著點淡淡的黃。

蘭州的舞廳在張掖路的巷子裡,門口掛著個紅燈籠,風吹過時吱呀作響。我們攥著僅有的幾塊錢走進去,舞廳裡的吊扇慢悠悠轉著,把鄧麗君的《甜蜜蜜》攪成了漩渦。地板是木質的,踩上去咯吱響,角落裡有個小舞台,一個穿白襯衫的小夥子正在唱歌,聲音有點跑調,卻很認真。曉棠就是這時撞進我眼裡的——她穿著條紅色連衣裙,裙襬上繡著小小的白月季,轉起來時像朵綻放的紅牡丹。她的舞步有點生澀,像隻受驚的鹿,偶爾會踩到舞伴的腳,然後不好意思地笑,眼角彎成了月牙。

她鬢角彆著朵白月季,花瓣上還沾著夜露,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她打工的花店快謝了的花,她捨不得扔,就偷偷彆在發間。我盯著她看了很久,直到建軍用胳膊肘碰了碰我,說喜歡就去搭話,我才紅著臉走過去,結結巴巴地說:你……你跳得真好看。她愣了一下,然後笑了,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你也喜歡跳舞嗎

那天晚上,我們坐在舞廳門口的台階上聊天。她喝著橘子汽水,吸管被她咬出深深的牙印,橘子味的氣泡在嘴裡炸開,帶著點甜。我最喜歡劉若英的《後來》。她說著,輕輕哼了起來,唱到‘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時,睫毛上總掛著細碎的光。我問她為什麼喜歡這首歌,她低頭看著手裡的汽水罐,說以前有個朋友,總唱這首歌給我聽,後來他走了,聲音輕輕的,像被風吹得要飄走。

我們在張掖路的夜市吃灰豆子,搪瓷碗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夜市裡的燈是燈泡做的,晃悠悠的,把每個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長。灰豆子熬得很稠,帶著點甜,曉棠把自己碗裡的糖蒜推到我碗裡,說這個解膩。我咬了口糖蒜,辣得直吸氣,她笑得前仰後合,眼角的細紋都露了出來。你們要去新疆她忽然問,眼睛亮晶晶的,聽說那裡的星星能砸到人,胡楊林黃的時候,像燒起來的火。我點點頭,說等我們到了新疆,就給你寄明信片,她笑著應下,說我等著。

離彆的前一夜,我們在黃河鐵橋上散步。建軍在橋邊吹口琴,調子是《青春》的旋律,口琴是他從老家帶來的,已經有些鏽跡,吹出來的聲音帶著點沙啞。晚風把他的頭髮吹得很亂,像團蓬勃生長的野草,他的衣角也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曉棠把一個搪瓷缸塞進我揹包,缸底用小刀刻著她的名字,筆畫被磨得有些模糊。這個給你,喝水方便。她說著,手指輕輕碰了碰我的手背,又很快縮了回去,臉頰紅得像她的連衣裙。

等我回來四個字卡在喉嚨裡,剛想開口,火車的汽笛聲突然響了,把那四個字衝成了碎片。我跳上火車,趴在車窗上看著她,她站在月台上,手裡還攥著片銀杏葉,身影越來越小,最後變成了個黑點。火車轉過彎道時,我突然想起她剛說過的話——明天要去給那盆快死的綠蘿換土,不知道那綠蘿最後活下來冇有。

後來在喀什的大巴紮,我看見個賣明信片的姑娘,紅裙子在風沙裡飄得像團火。我心裡一緊,追了三條街才追上,卻發現隻是相似的布料而已。姑娘笑著問我要不要買張明信片,我點點頭,挑了張印著胡楊林的,背麵用維語寫著永恒。我把明信片夾在筆記本裡,和曉棠送的銀杏葉隔著三頁紙,像隔著無法逾越的山河——那山河裡,藏著我冇說出口的等我回來。

戈壁灘的星空低得能蘸著寫日記,我們躺在帳篷裡,數著流星打賭。建軍說將來要娶個會騎馬的姑娘,馬蹄聲能踩碎晨露,他們要在草原上放牛羊,夜裡就著篝火唱歌;我說要帶曉棠來看胡楊林,看葉子黃得像燃燒的火,還要告訴她,我這一路見過的星星,都冇有她的眼睛亮。流星劃過夜空時,我們都許了願,風把願望吹向遠方,不知道落在了哪片沙漠的綠洲裡。

有天夜裡,我夢見蘭州的舞廳,吊扇還在慢悠悠地轉,鄧麗君的歌聲還在飄,可曉棠的紅裙子卻變成了白色。我急得大喊,卻發不出聲音,隻能眼睜睜看著她離我越來越遠。驚醒時,發現建軍正對著月亮抽菸,火星落在他磨破的鞋尖上,像顆微型的流星。她會等嗎我問,聲音有點沙啞。他把菸蒂彈向遠處,黑暗裡劃出道橙紅的弧線:等不等,路都得往前走。風把他的話吹得很遠,我望著頭頂的星空,突然覺得有點冷。

3

碎鏡片與老吉他

成都的雨總下得冇道理。前一秒還是大太陽,曬得青石板發燙,轉眼就從錦裡的飛簷上澆下來,嘩啦啦的,把青石板洗得發亮,倒映著廊下紅燈籠的影子,像串浸在水裡的草莓。飛簷上的瓦當刻著瑞獸,雨水順著瑞獸的嘴巴流下來,砸在石階上,濺起小小的水花。我們在屋簷下躲雨,旁邊還有個賣糖油果子的阿姨,推著輛小推車,車上的糖油果子還冒著熱氣,甜香混著雨水的味道,飄得滿街都是。

建軍突然哎呀一聲,轉身就往巷子裡跑——他的吉他還放在剛纔坐的石階上。等我們跑過去時,吉他已經不見了,隻剩個空琴盒泡在水裡,貼在盒麵上的崔健海報被泡得發脹,紙漿都散了,崔健的臉變得模糊不清,隻剩下個大概的輪廓。建軍蹲在地上撿琴盒的碎片,手指被盒底的釘子劃破了也冇察覺,血珠滴在水窪裡,暈開細小的紅,像極了曉棠連衣裙的顏色。他撿了半天,把碎片攏在懷裡,像抱著件稀世珍寶,眼眶紅得厲害,卻冇掉眼淚。

那天晚上,我們在橋洞下聽流浪歌手唱歌。歌手穿著件破洞的牛仔褲,頭髮很長,遮住了半張臉,他的吉他包上貼滿了徽章,有崔健的,有羅大佑的。他唱的是《平凡之路》,我曾經跨過山和大海,也穿過人山人海,聲音有點沙啞,卻很有力量。唱到平凡纔是唯一的答案時,建軍突然捂住了臉,指關節都發白了。遠處火鍋店的霓虹透過雨幕照進來,在他指縫間流動,像串破碎的星子——那霓虹是紅的、黃的,混在一起,像極了蘭州舞廳裡的燈光。

曉棠的信來得越來越慢,郵票上的郵戳從蘭州變成了上海。第一封信貼著白塔山的風景票,信封上還沾著點黃河邊的泥沙,信裡說黃河漲水了,淹了岸邊的幾棵柳樹,她打工的花店生意很好,老闆還給她漲了工資;第二封蓋著南京的郵戳,夾著片中山陵的柏葉,葉子很綠,脈絡清晰,她說南京的秋天很美,梧桐葉落滿街,像鋪了層金子;最後一封信裡,她夾著片法國梧桐的葉子,葉子已經有點黃了,信上隻有短短一句話:這裡的秋天很短,你多保重。

我把葉子夾在筆記本裡,和那張冇送出去的新疆地圖作伴。地圖上的星星峽被我的手指磨得發亮,像塊即將融化的冰——我總對著星星峽的位置發呆,想著什麼時候才能到那裡,什麼時候才能給曉棠寄去新疆的明信片。建軍說彆等了,她可能不會再寫信了,我冇說話,隻是把筆記本抱在懷裡,像抱著最後一點希望。

建軍在巷口的修車鋪找了份活,老闆是個五十多歲的大叔,說話帶著點成都口音。他每天回來都帶著滿手的機油味,指甲縫裡的黑泥總也摳不乾淨,衣服上也沾著機油漬,洗了好幾遍都洗不掉。他把掙來的錢捲成卷,塞進一個鐵皮餅乾盒,盒蓋上印著褪色的上海字樣——那是他從老家帶來的,裡麵還裝著他娘織的襪子。阿明,咱攢點錢,回家吧。他數錢時,聲音有點低,我娘來信說,枇杷樹去年結了滿枝果子,她醃了一罐子,等著咱們回去吃。我看著他手裡的錢,心裡像被什麼東西堵著,說不出話來。

重慶的夏天像口蒸籠,空氣裡都飄著熱氣,走在街上,汗一下子就冒了出來。我們在碼頭扛貨物,麻包壓得脊梁骨咯吱響,肩膀被勒得生疼,汗珠子砸在跳板上,瞬間就冇了影。碼頭的人都很凶,工頭拿著鞭子,誰要是慢了點,就會被罵幾句。有次遇到個從西安來的船老大,他穿著件粗布衫,皮膚黝黑,臉上滿是皺紋。他說前幾天在西安城牆根看見過個穿紅裙子的姑娘,那姑娘揹著個帆布包,到處打聽兩個揹著吉他的傻小子,說他們去了蘭州,不知道現在在哪。

我把這事告訴建軍時,他正在修一輛二八自行車,手裡的扳手突然當地掉在地上。他彎腰去撿,手指碰到鏈條,鏈條突然哢地斷了,像根繃了太久的弦。她還在找我們他問,聲音有點發顫。我點點頭,他冇再說話,隻是蹲在地上,把斷了的鏈條一節節接起來,動作很慢,像是在琢磨什麼心事。

那年冬天,我們在磁器口的舊貨攤淘到箇舊唱片機。紅木外殼裂了道縫,用膠水粘過,攤主是個白鬍子老爺爺,他說這是民國時候的物件,能轉出時光的味道。建軍花了半個月工資把它買了下來,又在另一個攤位淘了張《後來》的黑膠唱片,唱片上有幾道劃痕,卻還能聽。

我們住在一間漏風的閣樓裡,冬天冷得厲害,晚上隻能裹著厚厚的被子。唱針劃過唱片的沙沙聲裡,我們坐在地板上,數著窗外的雨點子,直到天亮。曉棠的聲音從喇叭裡飄出來,帶著電流的雜音,後來,終於在眼淚中明白,落在積著薄霜的窗玻璃上,凝成細小的冰花——那冰花的形狀,像極了曉棠鬢角彆著的白月季。

立春那天,修車鋪老闆給了我們兩斤臘肉,說是過年的福利。建軍說要包餃子,卻把麪粉撒得滿地都是,餃子皮也擀得厚薄不一,煮在鍋裡,很多都破了,變成了麵片湯。我們煮了鍋糊糊的麵片,就著半瓶二鍋頭,聽著唱片機裡的《平凡之路》。我曾經擁有著的一切,轉眼都飄散如煙,歌聲混著嘉陵江的水聲,在閣樓裡轉了個圈,從破了洞的窗戶溜出去,奔向漆黑的夜色——那夜色裡,藏著我們冇說完的話,冇實現的夢。

4

日記本與白頭髮

父親的日記本是在他走後的第三個春天發現的。那天我和母親整理他的遺物,在樟木箱的最底層找到了它,上麵壓著件洗得發白的軍褂。樟木箱裡帶著淡淡的樟木清香,軍褂的肩膀上有個補丁,用的是淺灰色的降落傘布——母親說,這是父親當年在朝鮮打仗時縫的,布料是從敵人的降落傘上拆下來的,特彆結實。

日記本的藍布封麵磨出了毛邊,用紅繩捆著三道,繩結處已經泛黑。我解開紅繩,翻開第一頁,字跡還帶著少年氣,墨水有點暈開:今日阿明學會走路,跌了七跤,哭聲比貓叫還響。紙頁邊緣卷著角,沾著點淡黃色的油漬,像是被淚水泡過又曬乾的痕跡——父親從來不說想我,可這油漬裡,藏著他冇說出口的牽掛。

我和建軍坐在老家的枇杷樹下,一頁頁翻著日記本。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照下來,在日記本上投下跳動的光斑,像群奔跑的螢火蟲。1987年3月5日:阿明說要去遠方,偷偷在枕頭下塞了張地圖,畫了個箭頭指向新疆。旁邊畫著個歪歪扭扭的小人,揹著比身子還大的包,小人的臉上還畫了個笑臉,可愛得很;1992年6月18日:收到成都來信,附了張他和建軍的合影,瘦得像根豆芽菜,建軍的頭髮也長了,像個流浪漢。照片早被抽走了,隻留下個淺淺的印子,能看出兩個人站在一棵大樹下,笑得很開心;2003年9月21日:電視裡在放新疆的胡楊林,黃得像火,阿明小時候說要帶女朋友來看,不知道他現在有冇有找到那個姑娘。這句話被紅鉛筆描了又描,筆畫都疊在了一起,像心跳的紋路。

建軍的手指在某一頁停住了。那頁記著1998年的大雪:今日大雪,阿明在重慶生病,建軍打電話來說燒到39度,還硬撐著扛鋼材。我冒雪走了二十裡路,到縣城的郵電局打電話,問了半天,才知道他已經好多了。掛電話時,聽筒都冇放穩,心裡還是慌。

那天我們在重慶扛鋼材,建軍的聲音有點啞,指腹摩挲著紙麵,你發著高燒,臉都紅了,還說‘冇事,能扛’,結果扛到一半就倒了。我把你扶到路邊的樹蔭下,跑去電話亭給家裡打電話,是伯父接的。他頓了頓,接著說:伯父在電話裡反覆問‘燒到多少度’‘有冇有醫生’‘吃冇吃藥’,問了半天,最後說‘讓阿明好好休息,彆硬撐’,掛電話時,我聽見他咳嗽了兩聲,想必是走了二十裡路凍著了。

母親端來兩盞熱茶,茶杯是粗瓷的,上麵印著朵小小的梅花。霧氣裡,她的白髮亮得像銀絲,眼角的皺紋也比去年多了些。她把那件軍褂展開,指著肩膀上的補丁:這是你爸當年在朝鮮縫的,用的是敵人的降落傘布。牆上的老照片裡,穿軍裝的父親笑得一臉燦爛,身邊站著個同樣年輕的士兵,母親說:這是你爸的戰友小李,和你爸一起去的朝鮮,冇回來,你爸總說,要是小李還在,肯定會喜歡阿明你。風吹過枇杷樹,葉子沙沙響,像在重複某個被遺忘的名字——小李,這個名字,父親從來冇跟我說過,可我知道,他一直記著。

唱片機還在轉,放的是《父親寫的散文詩》。明天我要去鄰居家再借點錢,孩子哭了一整天啊,鬨著要吃餅乾,歌聲混著窗外的蟬鳴,把整個院子泡得軟軟的。母親忽然說:你爸總在這棵枇杷樹下寫信,說等你回來,要教你認天上的星,說新疆的星星多,認會了,就能找到回家的路。我抬頭望,陽光穿過葉隙,在日記本上投下跳動的光斑,像群奔跑的螢火蟲——父親從來冇說過想我,可這些光斑裡,藏著他滿滿的愛。

翻到最後一頁,我發現夾著張火車票根,是上海到老家的,日期正是曉棠寄最後一封信的那天。票根背麵有父親歪歪扭扭的字:她很好,勿念。我突然想起那天在橋洞下,建軍說的等不等,路都得往前走,原來有些路,總有人在替你悄悄鋪平——父親一定是去上海看了曉棠,知道她過得好,才放心,纔在票根上寫下這句話,怕我擔心。

淚水突然就湧了上來,滴在票根上,暈開了父親的字跡。我把日記本抱在懷裡,像抱著父親的體溫,抱著那些冇說出口的牽掛。枇杷樹的葉子沙沙響,像是父親在說阿明,彆哭,爸都知道,陽光照在我臉上,暖融融的,像父親的手,輕輕摸著我的頭。

5

老鎖與新茶

曉棠的訊息是在同學聚會上聽到的。聚會在我們當年的高中教室,黑板上還殘留著當年的粉筆字,備戰高考四個大字雖然淡了,卻還能看清。同學們都變了樣,有的發福了,有的戴了眼鏡,有的頭髮都白了。聊著聊著,有人說起曉棠,說她在上海開了家花店,叫時光裡,生意很好,嫁了個會修鐘錶的先生,日子過得很幸福。

建軍拍著我的肩膀說:去看看吧,就當旅個遊。他鬢角的白髮比去年又多了些,笑起來眼角的皺紋能夾住蚊子,我娘說,當年你倆偷偷在枇杷樹下埋的玻璃罐,她上週給挖出來了,裡麵的紙條都爛成泥了。我想起當年埋玻璃罐的場景:那是個夏天的晚上,我和曉棠、建軍偷偷溜到枇杷樹下,把寫著願望的紙條放進玻璃罐,埋在枇杷樹左邊三尺的地方。我寫的是我要和曉棠永遠在一起,曉棠寫的是希望阿明能實現夢想,建軍寫的是我要當最棒的歌手。如今紙條爛成了泥,可那些願望,卻還在我心裡。

我坐著火車去了上海,按照同學給的地址,找到了時光裡花店。花店的玻璃窗擦得鋥亮,上麵貼了些小小的窗花,門口擺著排向日葵,花盤都朝著太陽的方向,金燦燦的,特彆好看。曉棠正在給一盆綠蘿澆水,她的頭髮挽成了髻,插著支銀簪,銀簪上刻著小小的月季花紋,眼角的細紋像幅淡墨畫,比當年多了些,卻更溫柔了。

看見我時,她手裡的噴壺差點掉在地上,噴壺裡的水灑出來,濺在向日葵的葉子上,亮晶晶的。阿明她的聲音有點發顫,眼睛瞪得圓圓的,像當年第一次見我時一樣。陽光透過玻璃照在她臉上,鬢角有幾根調皮的碎髮,和當年在蘭州舞廳時一模一樣——那幾根碎髮,當年總被她彆在耳後,如今還是那樣,透著點可愛。

我們坐在靠窗的藤椅上喝龍井,茶杯是紫砂的,上麵刻著淡淡的蘭花紋。茶煙裊裊上升,帶著淡淡的清香,飄在陽光裡,像條細細的絲帶。曉棠說起這些年的日子,說她離開蘭州後,去了南京,又去了上海,在花店打工時認識了她先生。他是個沉默的人,總在櫃檯後戴著放大鏡,把齒輪一個個裝回去。她笑了笑,指尖劃過茶杯邊緣,他說每個零件都有自己的位置,就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時區,不用急,慢慢來。

後來我總想起蘭州的夜市,她說,眼神有點飄遠,那時候覺得一輩子可真長,以為能和你一起去新疆,看胡楊林,看星星。夜市的灰豆子五毛錢一碗,甜得很,你總把糖蒜推給我,說我愛吃。牆上的掛鐘滴答作響,像在數著那些冇說出口的話,鐘擺晃過1995年的夏天,晃過黃河鐵橋上的口琴聲——那口琴聲,我至今還記得,帶著點沙啞,卻很動人。

臨走時,她送我一盆茉莉,花盆是陶瓷的,上麵描著淡淡的金邊。你爸以前總來買花,說你媽喜歡這個。她輕聲說,他每次來都穿著件中山裝,洗得發白,站在花店門口看一會兒,才進來買一盆茉莉,付了錢就走,話很少。有次下大雨,他在屋簷下等了很久,鞋都濕透了,我讓他進來避雨,他說‘不用,我路過’,後來我把他淋濕的手帕洗乾淨了,想下次還給他,卻再也冇等到。

我抱著茉莉,心裡像被什麼東西填得滿滿的——父親從來冇跟我說過他來上海看曉棠,可他卻用行動告訴我,他一直記著我的心事,一直替我關心著曉棠。走出花店時,陽光正好,茉莉的香氣飄在風裡,像父親的愛,輕輕圍著我。

建軍在巷口等我,手裡轉著串核桃,核桃油亮得像塊琥珀,是他這幾年一直盤的。怎麼樣他笑著問,我把茉莉遞給他,他聞了聞說:比當年曉棠身上的雪花膏味淡點,卻更清香。我們沿著淮海路慢慢走,陽光透過梧桐葉,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影子,像首冇寫完的詩。街角的音像店在放《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背靠著背坐在地毯上,聽聽音樂聊聊願望,歌聲漫過車流,落在我們相攜而行的影子上——那影子,在陽光下拉得很長,像我們一起走過的歲月。

路過一家修表鋪,建軍突然停下腳步。櫥窗裡擺著各式各樣的老懷錶,有塊銅殼的特彆眼熟,錶盤上刻著顆五角星,和他父親當年戴的那塊一模一樣。這不是我爸那塊嗎他扒著玻璃看,眼睛亮得像個孩子,手指在玻璃上輕輕摸著五角星的輪廓。

老闆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戴著老花鏡,他說這懷錶是幾年前從一箇舊貨市場收來的,機芯壞了,總也修不好。建軍摸出錢包,錢包是皮革的,已經磨得發亮,他說:賣給我吧,多少錢都行。老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懷錶,說看你這麼喜歡,就給兩百塊吧。建軍付了錢,捧著懷錶,像捧著整個青春——那懷錶是他父親的遺物,當年他父親走的時候,懷錶不見了,他找了很久都冇找到,如今終於找回來了。

他打開懷錶蓋,裡麵的齒輪已經鏽了,卻還能看見當年刻的小小的軍字。我爸當年總說,等我長大了,就把這懷錶傳給我,他的聲音有點啞,現在終於找到了,他要是知道,肯定很高興。陽光照在懷錶上,銅殼閃著淡淡的光,像父親的目光,溫柔地看著我們。

6

青石板與舊月光

豆漿店的老張早就不擺攤了,他兒子把鋪子改成了咖啡館,保留了原來的青石板地麵,牆上還掛著當年的銅壺,擦得鋥亮。我和建軍每天都去坐會兒,點兩杯最便宜的美式,咖啡很苦,卻能提神。我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年輕人抱著筆記本敲敲打打,他們的手指在鍵盤上翻飛,像在彈一首永遠不會跑調的歌,不像我們當年,連吉他弦都能彈斷,唱歌還跑調。

有次進來個揹著吉他的小夥子,十七八歲的樣子,穿著件白T恤,牛仔褲上有幾個破洞。他抱著吉他坐在角落,唱的是《平凡之路》,調子比樸樹的低了兩個度,卻很認真。他的吉他嶄新發亮,琴頸上貼著卡通貼紙,是隻小熊,不像建軍那把舊吉他,琴箱補過三次,琴頸上的理想二字都快磨冇了。

當年你唱這歌跑調跑到天邊去,建軍笑得假牙都快掉了,咖啡杯在桌上顫了顫,灑出一點咖啡,還記得在黃河邊,絃斷了那回不你非要接著彈,結果彈得比哭還難聽。我當然記得,那天的月光把河水染成了銀子,浪濤拍岸的聲音很響,建軍的破吉他躺在沙地上,像隻受傷的鳥。我們對著河水大喊,喊我們要去新疆我們要實現夢想,回聲撞在岩壁上,碎成了星星。他說要把弦接上,繼續彈到新疆去;我說等曉棠來信,就回去娶她。風把這些話吹向遠方,不知道落在了哪片沙漠的綠洲裡。

孫子總纏著要聽爺爺的江湖故事。他才五歲,穿著件藍色的開襠褲,頭髮軟軟的,像個小糰子。我翻開那本磨破的筆記本,曉棠送的搪瓷缸放在旁邊,缸底的名字早就被歲月磨平了,卻還能摸到淡淡的刻痕。建軍的孫女也來了,她紮著兩個小辮子,戴著個粉色的髮夾,搶著要看建軍的五角星徽章——那徽章是建軍從老家帶來的,當年他娘縫在帆布包上的,現在還儲存得很好。兩個小傢夥在枇杷樹下追逐打鬨,笑聲驚飛了枝頭的麻雀,麻雀撲棱棱飛起,翅膀掠過樹葉,帶起一陣風。

枇杷樹比當年粗了兩圈,兩個人都抱不過來,樹皮上的明字還能看清,隻是比當年深了些。去年結的果子甜得很,汁水很多,老伴說要醃在玻璃罐裡,等孩子們回來下酒——就像當年母親醃果子等我回來一樣。老伴把玻璃罐洗得乾乾淨淨,貼上標簽,寫著2024年枇杷果,放在廚房的櫃子上,一排罐子,像排小小的燈籠。

老伴端來切好的西瓜,西瓜是剛從冰箱裡拿出來的,涼絲絲的,紅瓤黑籽,特彆甜。電視台來拍《當你老了》,讓去錄個節目,說要采訪咱們這些老人的故事。她擦了擦手,笑著說。我擺擺手,指著牆上的老照片:不去了,我們的故事都在這兒呢。照片掛在客廳的正中央,是當年我和建軍揹著揹包站在火車前的合影,背後的青石板路,一直通向晨霧深處。陽光在照片上投下暖黃的光暈,把建軍軍綠色的揹包照得像塊翡翠,我們的臉上帶著青澀的笑,眼神裡滿是對遠方的嚮往。

有天半夜醒來,我聽見建軍在院子裡哼歌。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條通向過去的路。他哼的是《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調子有點跑,背靠著背坐在地毯上,聽聽音樂聊聊願望,他唱得磕磕巴巴,像個剛學唱歌的孩子,卻很認真。我摸出藏在枕頭下的老懷錶——就是建軍買的那塊,他後來送給了我,說咱們的青春都在這兒了。表蓋打開的瞬間,彷彿聽見齒輪轉動的聲音,哢嗒,哢嗒,像在數著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清晨——晨霧裡的豆漿店,父親的菸頭,建軍的帆布包,還有曉棠的紅裙子。

我悄悄起身,從樟木箱裡翻出那把修了又修的老鎖。鎖是當年家裡的院門鑰匙,銅製的,已經有點鏽了,鑰匙上還刻著小小的家字。鑰匙插進鎖孔的瞬間,哢嗒一聲輕響,彷彿把整個青春都鎖進了月光裡。院子裡的茉莉開得正好,香氣漫過窗台,混著建軍跑調的歌聲,在寂靜的夜裡輕輕搖晃,像艘載滿時光的船,慢慢駛向霧靄深處的青石板路——那路上,有我們的青春,有我們的夢想,有我們永遠忘不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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