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愛喚落棠,他總替我拂去發間海棠瓣:做你的落棠。
他揹我爬樹,摔進花堆時說要好好的,那時不知,他眼裡早藏著結局。
我死了纔看見那張單——胃癌晚期,三個月前。
他立在海棠下,淚砸黑衫如墨:春海,落棠。花開時,他便死了。
原來他的名字,是海棠落儘的讖言。
我叫沐春海,名字是祖父取的。他說我出生那天,巷口的老海棠開得潑潑灑灑,粉白的花瓣裹著晨露,像把整個春天都揉碎了撒在枝頭。祖父拄著柺杖站在花下,看花瓣落在繈褓的藍布上,顫巍巍地說:就叫春海吧,盼這孩子如春水綿長,似春海遼闊。
可我總覺得,自己更像株被雨打濕的海棠。根鬚泡在潮涼的土裡,連花瓣都帶著化不開的水汽,風一吹就蔫蔫地垂著,連舒展都帶著怯意。
初識落棠時,我才六歲。他搬來巷子那天,揹著箇舊布包,站在海棠樹下仰頭看花。陽光穿過花葉的縫隙,在他鼻尖投下細碎的光斑,像落了把金粉。我攥著剛撿的半朵海棠走過去,他忽然轉頭,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曜石:你也喜歡這個
他手裡捏著片完整的花瓣,粉白裡透著點淺紅,像小姑娘害羞時的臉頰。我點點頭,把自己那半朵遞過去,他卻笑著分了半片給我:分你一半,以後這樹底下的花瓣,我們一人一半。
後來才知道,他叫落棠。落花的落,海棠的棠。他說這話時,正蹲在青石板路上,用樹枝畫海棠花的模樣,枝椏歪歪扭扭,倒有幾分天真的拙趣。我趴在他旁邊看,看他指尖的泥灰蹭在下巴上,像隻花臉貓:落棠,這名字像句詩。
他抬眼看我,睫毛上還沾著片細小的花瓣:詩什麼詩
就是……很好聽的意思。我詞窮,隻能用最笨的話解釋。他卻笑了,露出兩顆淺淺的梨渦,伸手替我拂去落在發間的花瓣,指尖帶著草木的清苦氣:那我便做你的詩。
那時的風總帶著海棠的甜香,青石板路被曬得發燙,我們踩著樹影追逐,看花瓣落在對方的肩頭,像繫了根看不見的線。
巷口的海棠樹到底活了多少年,連最老的張奶奶都說不清。樹乾粗得要兩人合抱,樹皮皴裂得像祖父的手掌,枝椏歪歪扭扭地探過青瓦屋頂,春天開花時,整棵樹像浮在半空的雲,風過時,花瓣簌簌落,能把半條巷子鋪成粉白的河。
落棠總愛揹我爬樹。他的後背不算寬厚,卻帶著讓人安心的溫度。我趴在他背上,能聽見他胸腔裡沉穩的心跳,像春日午後的雷聲,遠得很,卻帶著陣陣的暖意。他踩著樹乾上的凹痕往上爬,粗布襯衫蹭過樹皮,帶起一陣清苦的草木香,混著他身上淡淡的皂角氣,在風裡纏成一團。
坐穩了。他總在最粗的那根枝椏停下,扶我坐穩後,自己才蜷起腿坐在旁邊。樹頂的風更大些,能看見遠處的灰瓦屋頂,和屋頂上盤旋的鴿子。他會摘下最飽滿的花瓣,一瓣瓣鋪在我手心裡,說要攢夠一罐子,給我做海棠糕。
要放很多糖嗎我晃著腿問,看花瓣從指縫漏下去,像隻白蝴蝶打著旋兒飛。
嗯,放成蜜那麼甜。他低頭數花瓣,陽光順著他的髮梢滑下來,在脖頸處積成一小團暖黃,這樣春海吃了,就不會總生病啦。
那時我總愛犯困,臉色也常年帶著點蒼白。媽媽說我是胎裡帶的弱,不讓我爬樹,不讓我淋雨,連跑快了都要唸叨半天。可落棠總有辦法帶我往外跑。他知道哪片窪地的野海棠開得最旺,知道哪條河邊的花瓣能浮在水麵上打轉,知道哪座山頂的日出能把帶露的花枝染成金紅色。
多曬曬太陽,病氣就跑了。他牽著我的手穿過田埂,掌心總是暖的,能把我的冰涼指尖焐熱。風吹起他的衣角,也吹起我的辮梢,兩個影子在草地上拉得很長,像條擰在一起的繩。
十歲那年春天,我們在山頂等日出。他揹著我爬了半宿山路,累得喘粗氣,卻還是把最後一塊麥餅塞給我:快吃,等會兒看太陽出來,要用力鼓掌的。東方泛起魚肚白時,他忽然指著遠處的花枝:你看,那朵花開了。
一株野海棠長在石縫裡,花苞憋了整夜,此刻正一點點舒展花瓣,粉白的瓣子沾著晨露,在熹微的光裡透亮得像玻璃。我剛要說話,他忽然伸手捂住我的眼睛:彆盯著看,花會害羞的。
掌心的溫度透過眼皮滲進來,帶著點汗濕的潮氣。我聽見他的呼吸聲,很近,帶著點發顫的緊張:沐春海,你要好好的。
那時不懂他話裡的深意,隻當是爬山累了的胡話,伸手去揪他的耳朵:咒我呢我好得很。他卻冇躲,任由我揪著,指腹輕輕摩挲我的眼尾,像在撫摸易碎的瓷。
落棠學木雕的那天,抱著塊樟木站在我麵前,眼睛亮得驚人:春海,我要學這個,雕一朵永不謝的海棠。他的工作室在巷子儘頭的閣樓,原是間堆放雜物的舊屋,他掃了三天才掃乾淨,窗台上擺了個撿來的青瓷瓶,裡麵總插著最新鮮的海棠。
我總愛趴在他的工作台邊看他雕刻。陽光從木格窗照進來,在刨花堆裡投下長長的光柱,細小的塵埃在光裡跳舞。他握著刻刀的手很穩,拇指抵著刀柄,食指壓著刀背,刀刃在木頭上遊走時,會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像春蠶在啃桑葉。木屑簌簌落下,堆在桌角像座小小的雪山,不一會兒,一朵半開的海棠便在木頭上活了過來——花瓣的紋路裡還留著刀痕,卻像能聞到甜香似的。
等我雕滿一百朵,他頭也不抬地說,刀尖在木頭上轉了個彎,刻出顆圓圓的露珠,就送你個海棠木匣,裝你撿的那些花瓣。
我數過他工作台下的木盒。裡麵鋪著藍布,躺著七十九朵木雕海棠,每一朵都不一樣。有的含苞,像被晨露裹著的秘密;有的盛放,瓣子張得大大的,像在哈哈大笑;有的沾著刻出來的飛蟲,翅尖還帶著點淺褐;有的托著片枯葉,像是在跟秋天道彆。
還差二十一朵呢。我戳著木盒裡的海棠,看陽光在花瓣的陰影裡移動,什麼時候能雕完
他忽然放下刻刀,轉身從背後拿出個小玩意兒。是朵小小的木雕海棠,花瓣卷著,像被風吹得縮成一團,花心處刻著兩個極小的字:春海。
這個算第八十朵。他把木雕塞進我手心,掌心的溫度燙得我指尖發麻,剩下的,等你長大些再雕。
十五歲那年的春天,雨下得格外勤。我趴在窗邊畫海棠,筆尖剛蘸了胭脂紅,忽然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畫紙、硯台、窗台上的青瓷瓶,全都攪成了一團模糊的光斑。耳邊像是有無數根細針在紮,嗡嗡作響,胃裡也跟著翻江倒海,喉頭湧上一股腥甜。
我想喊落棠,可喉嚨像被堵住了,隻能發出嗬嗬的氣音。視線裡最後清晰的,是畫紙上那朵未完成的海棠,花瓣被淚水暈開,像朵哭花了臉的雲。
再次醒來時,是在醫院的病床上。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牆壁,連空氣都是白色的,冷得像冰。落棠趴在床邊,頭髮亂糟糟的,眼下一片青黑,手還緊緊攥著我的手腕,掌心的汗把我的袖子都浸濕了。我動了動手指,他立刻驚醒,眼裡的紅血絲像蛛網般蔓延:春海你感覺怎麼樣
他的聲音啞得厲害,像被砂紙磨過。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隻能看著他從保溫桶裡舀出一勺湯,吹了又吹,才送到我嘴邊:喝點山藥湯,你媽媽熬了半宿的。
湯裡的山藥燉得糯糯的,混著點排骨的香,可我隻覺得腥,剛嚥下去就吐了出來,濺在他的手背上。他慌忙用袖子擦,動作卻慢了半拍,眼裡的光一點點暗下去,像被雨澆滅的燭火:不喝了不喝了,我去叫醫生。
醫生說我是胃潰瘍,需要住院觀察。落棠每天都來,提著個保溫桶,裡麵換著花樣裝著養胃的吃食。他餵我喝小米粥時,會先用勺子把米粒壓碎,確定冇有硬芯了才送到我嘴邊,眼神專注得像在雕刻最珍貴的木料。病房窗外也有棵海棠,他會撿最完整的花瓣,用紙巾吸乾了水分,夾在給我讀的書裡。
等你好了,他翻著書頁,聲音輕輕的,像怕驚擾了什麼,我們去蘇州看海棠。聽說那裡有座園子裡,種了上百棵不同品種的,有紅的、白的、粉的,還有開重瓣的,像小裙子似的。
我笑著點頭,心裡卻隱隱有些不安。他給我削蘋果時,手好像在抖,果皮斷了好幾次,最後隻能切成小塊,用牙簽插著餵我;他讀詩給我聽時,總在春花落這些字上停頓,喉結滾半天才能吐出下一個詞;他夜裡趴在床邊打盹,我聽見他說夢話,反覆念著我的名字,像在確認什麼。
出院那天,落棠揹著我回家。他的背比小時候寬了不少,卻好像更沉了。路過巷口的海棠樹時,他忽然停下,花瓣落在我們的頭髮上,像撒了把碎雪。春海,他輕聲說,下巴抵著我的發頂,以後我們不爬樹了,就在樹下坐著,好不好
為什麼我揪著他的衣領問,看花瓣從他的肩頭滑下去。
樹老了,怕摔著。他笑了笑,聲音裡卻冇什麼笑意,我們也長大了,該懂事了。
可他還是會牽著我的手,去郊外看野海棠。隻是不再讓我走快了,遇見坑窪會把我扶穩,看見荊棘會替我撥開。有次我彎腰撿花瓣,起身時頭暈了一下,他立刻伸手扶住我,掌心的力氣大得驚人,像要把我嵌進他懷裡:慢點,我在。
那天的風很軟,吹得海棠花瓣落在我們交握的手上。我忽然發現,他的指節比以前粗了,虎口處還有道淺淺的疤——是上次雕刻時不小心劃的。還在雕海棠嗎我摸著那道疤問,指尖能感受到他皮膚下的筋骨。
嗯,快滿一百朵了。他低頭看我,陽光在他睫毛上跳,等雕完了,就給你做木匣。
十七歲的夏天,落棠的木雕滿了一百朵。他捧著木盒來我家時,我正在院子裡曬花瓣。那些是春天撿的,用線串成串,掛在晾衣繩上,風一吹就輕輕晃,像串白色的風鈴。
打開看看。他把木盒放在石桌上,眼裡藏著點期待。木盒是海棠木做的,表麵光溜溜的,刻著纏枝蓮的紋樣,盒蓋一打開,就飄出股淡淡的木香,混著裡麵乾燥的花瓣香,像把整個春天鎖在了裡麵。
一百朵木雕海棠躺在藍布裡,有的仰著,有的側著,有的挨著,像一群安靜的小姑娘。我拿起那朵刻著春海的,忽然發現花心的字比以前深了些,像是被反覆摩挲過。落棠,我抬頭看他,看陽光落在他的鎖骨處,你刻這些的時候,在想什麼
他蹲下來,和我一起看著木盒,指尖輕輕拂過一朵盛放的海棠:在想,要是海棠能一直開著就好了。
那年秋天,我開始頻繁地胃痛。有時在課堂上,有時在畫畫時,疼起來像有隻手在裡麵擰,冷汗能把衣服浸透。落棠每天都會來給我送藥,用個小紙袋包著,裡麵是白色的藥片,他總盯著我吃下去,才肯離開。
醫生說這藥很管用。他坐在我床邊,看我把藥片嚥下去,遞過一杯溫水,吃完就不疼了。
可疼還是會來。有天夜裡,我疼得蜷縮在床上,聽見窗外有腳步聲,輕輕的,像貓在走。我掙紮著爬起來,看見落棠站在月光裡,背對著我,肩膀微微聳動。他手裡捏著個煙盒,菸頭的火光在黑暗裡明滅,像顆孤獨的星。
落棠我推開窗,冷風灌進來,帶著點菸草味。
他猛地回頭,眼裡的紅血絲在月光下看得格外清。他慌忙把煙掐滅,手在身上蹭了蹭,才走過來:吵醒你了
你怎麼還不睡我看著他凍得發紅的鼻尖,忽然覺得心疼。
睡不著,出來走走。他笑了笑,伸手替我把窗戶關小些,快睡吧,明天我給你帶海棠糕。
他轉身離開時,我看見他口袋裡露出個白色的角,像是張單子。可冇等我看清,他就把它塞了回去,腳步聲漸漸遠了。
今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早。正月剛過,巷口的海棠就冒出了花苞,鼓鼓的,像揣了滿肚子的秘密。我坐在窗邊畫它們,筆尖的墨在紙上暈開,像團化不開的霧。畫到一半,忽然覺得眼前的花苞都變成了重影,胃裡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攥住,疼得我蜷縮起來。
耳邊的嗡嗡聲又響了,比上次更厲害,像有無數隻蜜蜂在飛。我想抓桌角的水杯,手卻軟得抬不起來,最後一眼看到的,是畫紙上那朵未完成的海棠,花瓣上還沾著未乾的淚痕——原來我不知不覺,已經哭了。
再次醒來時,我發現自己飄在半空中。
下麵是我的房間,一切都和我睡著時一樣:攤開的畫紙,削了一半的鉛筆,窗台上那瓶海棠開得正盛,粉白的花瓣抵著玻璃,像要往外逃。落棠坐在我的床邊,握著我冰冷的手,他的頭埋在被子裡,肩膀微微聳動,發出壓抑的嗚咽聲,像被雨淋濕的小獸。
我這纔看清自己的手,蒼白,瘦削,指甲泛著青,安靜地躺在他的掌心,再也不會去揪他的耳朵,去搶他手裡的花瓣了。
原來,我死了。
這個認知像片冰涼的花瓣,輕輕落在我的心上,冇有疼,隻有一片空茫。
我飄出房間,看見爸媽坐在堂屋裡。媽媽用手帕捂著臉,哭聲像被揉皺的紙,斷斷續續的。爸爸背對著我,望著牆上我們一家三口的合照,背脊佝僂著,像被抽走了骨頭。我想去抱抱他們,手卻徑直穿過了媽媽的肩膀,那瞬間的虛無,比小時候弄丟了攢了好久的花瓣還要難受。
靈堂就設在院子裡。黑白的照片掛在正中央,是去年落棠在海棠樹下給我拍的。照片裡的我穿著件淺藍的襯衫,手裡舉著朵海棠,笑得眉眼彎彎,陽光落在我髮梢,像鍍了層金。可現在的我,再也笑不出那樣的模樣了。
親友們來了又走,留下安慰的話,帶走些許哀傷。我看見巷口的張奶奶抹著眼淚說:春海這孩子,從小就乖,怎麼就走得這麼早……看見小學時的同桌紅著眼眶,把一束白色的海棠放在靈前,那是我以前最喜歡的品種,花瓣薄得像蟬翼。
目光下意識地飄向角落。落棠站在那裡,穿著件黑色的襯衫,領口係得一絲不苟,襯得他臉色愈發蒼白。他冇哭,甚至連眉頭都冇皺一下,就那麼筆直地站著,像根被遺忘在角落的旗杆。有長輩拍他的肩,說節哀,他也隻是微微點頭,嘴唇動了動,卻冇發出聲音。
風從敞開的院門灌進來,捲起地上的紙錢,打著旋兒飄。他下意識地抬手按了按西裝內袋,卻有張紙從裡麵滑了出來,輕飄飄地打著旋兒落地。
是張診斷單。
他的反應快得驚人,幾乎是紙剛沾地的瞬間,他就彎腰撿了起來。我從冇見過他那麼慌亂的樣子,指尖抖得厲害,好幾次都冇捏住那張薄薄的紙。紙角被風吹得捲起來,露出上麵的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紮進我的眼裡——
姓名:沐春海
診斷結果:胃癌晚期,伴全身多發轉移
日期:三個月前
三個月前,正是我總說胃不舒服的時候。原來他早就知道了,早就拿著這張紙,在無數個夜裡,獨自承受著我想象不到的煎熬。
怪不得這三個月他總往我家跑,送來的湯裡總放著養胃的藥材;怪不得他夜裡總在我窗外徘徊,腳步聲輕得像貓;怪不得他看我的眼神越來越沉,像要把我整個人都吞下去;怪不得他雕海棠的速度越來越快,木盒裡的數量早已超過一百,卻還在不停地雕,彷彿要把往後幾十年的都雕完。
我飄到他麵前,離得那麼近,能看清他眼下那片青黑裡藏著的紅血絲,能數清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能聞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雪鬆味,混著淡淡的菸草氣——他以前從不抽菸的。
他把診斷單疊了又疊,疊得方方正正,像小時候疊的紙船,然後小心翼翼地塞進內袋,手指死死按著,彷彿那是什麼滾燙的東西,會燙傷他的皮膚,會灼穿他的心臟。
然後,我看見了。
一滴淚,從他眼角溢位來,沿著鼻梁滑落。那滴淚很輕,很慢,像春夜裡墜在花瓣上的露珠,遲遲不肯落下。他冇去擦,任由那滴淚砸在黑色的襯衫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像極了我畫筆下未乾的墨。
他微微仰起頭,望著院牆外那棵海棠樹,陽光穿過花枝,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對著空氣,也對著我,用隻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輕輕說:
沐春海,落棠。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點哽咽,每個字都像從喉嚨裡擠出來的,沾著血,帶著疼。
春天的海棠花。
風又起,滿樹海棠簌簌落,粉白的瓣子像雪,像雨,像無數隻白色的蝴蝶,紛紛揚揚地撲向他,落在他的發間、肩頭、落在他緊抿的唇上。
海棠花盛開的時候,他便死了。
他抬手,接住一片飄落的花瓣,指尖輕輕摩挲著花瓣的紋路,像在觸碰什麼稀世珍寶。那片花瓣很軟,很薄,在他的掌心微微顫抖,像我從前靠在他懷裡時,不安跳動的心臟。
我忽然想起很多事。想起他揹著我爬樹時,後背的溫度;想起他餵我喝湯時,專注的眼神;想起他雕刻海棠時,落在木頭上的細碎木屑;想起他說要帶我去蘇州看海棠,眼裡的光比星辰還亮。
原來他早就知道,我等不到蘇州的春天了。
原來他不是不難過,隻是把所有的疼都嚼碎了,嚥進了肚子裡,連哭都不敢在我麵前,怕我走得不安心。
原來落棠這兩個字,從來都不是我一個人的詩意,是他早就寫好的結局——海棠落儘時,他的春海,便也乾涸了。
靈堂裡的香燃儘了,最後一縷青煙嫋嫋升起,混著飄落的海棠花瓣,慢慢消散在空氣裡。我看著他孤單的身影,看著他緊握著花瓣的手,看著他眼角那滴未乾的淚,忽然覺得,靈魂也是會哭的。
靈魂的眼淚冇有聲音,冇有溫度,隻有一片密密麻麻的疼,從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像被整個春天的海棠花瓣埋住,又沉又燙。
風還在吹,海棠還在落。落棠站在那裡,像一尊沉默的石像,懷裡揣著那張寫滿絕望的診斷單,手裡握著一片即將枯萎的花瓣,守著一個永遠不會回來的春天。
巷口的海棠還在開,潑潑灑灑,像把整個春天都揉碎了撒在枝頭。可我的春天,已經隨著最後一片花瓣的墜落,永遠地停在了這個清晨。
而他,我的落棠,將在往後無數個海棠盛開的春天裡,獨自守著這場盛大的凋零,守著一個關於沐春海的,永遠不會褪色的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