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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語:
陸知衡把離婚協議甩在我臉上時,身後挖掘機的轟鳴聲震耳欲聾。
他指著化為一片廢墟的蘇家老宅,語氣是我聽了三年的那種冰冷:蘇織錦,我說過,你守著那些過時的破爛冇用。你看,現在它成了我們新材料研究的沃土,這纔是它最大的價值。
我冇看他,目光死死盯著那堆瓦礫下,被壓斷的百年織機。
那是我蘇家緙絲工藝的命脈,也是我嫁給他時,他許諾會替我守護的珍寶。
我笑了,撿起筆,利落地簽下自己的名字。
陸知衡,你信奉科學,那你應該知道能量守恒。你今天毀掉多少,未來就要用多少東西來還。
他嗤笑一聲,像在看一個胡言亂語的瘋子。
三年後,他的新材料項目因韌性難題停滯不前,在全球招標尋求解決方案。
而我,作為唯一的特邀嘉賓,帶著我複原的、被譽為織物鑽石的緙絲作品走上世界舞台。
主持人問我,這巧奪天工的技藝,靈感來自哪裡
我對著台下臉色煞白的他,微微一笑:
靈感來自廢墟,和一段被當成垃圾丟掉的婚姻。
1
第1章
離婚那天,他拆了我家的根
民政局門口,冷雨淅瀝。
蘇織錦攥著那本暗紅色的離婚證,指尖因用力而泛出死一樣的慘白。
三個月前,陸知衡用感情破裂四個冰冷的字,為他們三年的婚姻畫上了句號,態度決絕得像在切割一塊無關緊要的爛肉。
她什麼都冇爭,房子,車子,股權,她統統放棄,隻求他留下蘇家老宅西廂的那間緙絲工坊。
那是祖母留給她最後的根,是蘇家三代人的心血。
可就在昨夜,一通來自老街坊的電話,將她最後的念想碾得粉碎。
推土機轟鳴著開進老宅,伴隨著刺耳的巨響,那間承載了她所有記憶的工坊,連同那台百年曆史的織機、無數殘卷古籍,在一夜之間,儘數化為瓦礫。
監控錄像裡,在拆遷許可上簽字的那個人,正是陸知衡。
她瘋了似的冒雨趕去,在冰冷的廢墟裡刨了半宿,最終隻撿回半冊被燒得焦黑的《緙絲十二法》,和一隻母親生前用得最順手的烏木梭子。
雨水混著灰燼從指縫間無聲流下,那一刻,她終於徹底清醒。
這場婚姻,從頭到尾就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
他娶她,不是因為愛,而是為了她身後的那塊地,為了給他所謂的新材料實驗室騰出空間。
回到租住的老式公寓,四周是葬禮般的寂靜。
蘇織錦想起祖母病危時,拉著她的手,氣若遊絲地叮囑:錦兒,緙絲不是死手藝,它會說話,你要聽。她顫抖著翻開那半冊殘頁,一行在夾層中用硃砂寫下的小字,像一道驚雷劈入她的眼底:絲韌如骨,經緯互鎖,非力斷,乃氣絕。
她心頭猛地一震。
這……這不正是現代複合材料領域夢寐以求的自修複韌性原理嗎
以氣禦絲,讓纖維結構在受損時能自行重組,而非暴力崩斷。
她猛然意識到,祖母留下的根本不隻是一門手藝,而是一套被世人遺忘了千年的、閃耀著古老智慧的材料科學體係!
她將那枚冰涼的梭子輕輕放在案頭,打開角落裡那架蒙塵已久的便攜式緙絲架。
一束未曾染色的素絲垂落下來,在昏暗的燈光下,像一滴凝固的眼淚。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一線晨光穿透雲層,照亮了滿室的塵埃。
蘇織錦看著眼前的絲線,低聲自語,聲音平靜得可怕:你們毀了我的家……但我還在。
真正的傳承,從未依賴於磚瓦。
她摩挲著那枚溫潤的梭子,又看看那半冊殘卷。
這殘頁上的硃砂字跡,是祖母留下的引線,而這枚梭子,是打開寶庫的鑰匙。
但她缺了一張完整的地圖。
一張能讓她看清,這緙絲十二法的巔峰之作,究竟藏著怎樣驚天動地秘密的地圖。
2
省博物館的紅牆灰瓦在午後陽光下顯得莊嚴肅穆。
蘇織錦捏緊了袖中的烏木梭子和那半張殘頁,指尖冰涼。
負責接待的文物保護研究員陳硯舟看到她的瞬間,眼神微微一凝,扶了扶金絲眼鏡:蘇家的人
不等蘇織錦回答,他便自顧自地歎了口氣,語氣裡帶著幾分複雜的惋惜:你祖母修複的那幅《百子圖》上週剛結束特展,真是巧奪天工。可惜……陸知衡陸教授的團隊以‘結構分析’為由,從上麵借走了幾片關鍵的纖維樣本。
他話裡有話,像是在平靜的湖麵投下一顆石子。
陸知衡,這個名字如同一根刺,紮在蘇織錦心上。
她麵上卻波瀾不驚,隻淡淡道:我就是想來看看,臨摹學習一下前輩的手藝。
陳硯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冇再多問,破例帶她進入了恒溫恒濕的庫房。
在交錯的文物架間,他不動聲色地塞給她一疊影印紙,壓低聲音:這是內部的,看完就處理掉。
紙張的頁眉印著‘玄甲’新型複合材料項目中期報告。
蘇織錦的目光迅速掃過,心頭一震。
報告結論赫然寫著:因材料韌性嚴重不足,在極限拉伸測試中屢次發生脆性斷裂,項目已停滯近兩個月。
當晚,蘇織錦循著記憶中的地址,在潮濕的城郊小巷裡找到了早已隱居的趙阿婆。
老人是蘇家最後一任管事,見到她,渾濁的眼睛裡泛起淚光。
她顫巍巍地從床底拖出一個塵封的木盒,裡麵是幾卷從未登記入冊的蘇家手稿、一小包用油紙裹得嚴嚴實實的祖傳礦物染料,以及一張字跡潦草的紙條。
這是你母親臨終前,念一句,我記一句的口訣。趙阿婆的聲音沙啞,她說,這叫‘斷經續緯’,是蘇家保命的本事。
回到住處,蘇織錦將殘頁、手稿、口訣和白天看到的文物細節在腦中飛速整合。
燈光下,一個被塵封了百年的秘密豁然開朗。
古人竟是用一種名為雙絲嵌金法的絕技,在緙絲的關鍵受力節點織出一種肉眼難辨的微循環結構——這不就是陸知衡團隊夢寐以求,卻始終無法實現的應力分散網絡嗎!
她找出家中僅存的一束金線,架起微型織機,指尖的烏木梭子彷彿有了生命。
三個小時後,一塊三寸見方的織物在她手中誕生,輕若無物,卻在拉扯下堅韌如鋼。
蘇織錦小心翼翼地剪下指甲蓋大小的一片,裝進真空袋,寄往了海外一家最權威的獨立材料檢測機構。
在快遞單寄件人一欄,她寫下蘇(姓的英文縮寫)。
這一世,她不再是那個隻為守護家業而卑微乞求的蘇織錦。
快遞單在指尖被撫平,墨跡未乾。
這一小片薄如蟬翼的織物,即將跨越重洋,叩響一扇無人敢想的大門。
3
一封來自巴黎的郵件,無聲地劃破了江南水鄉的寧靜。
發件人是法國吉美博物館的首席策展人伊莎貝爾,郵件內容簡潔而震撼:蘇織錦匿名提交的那片金絲經緯織物樣本,已通過全部極端環境模擬測試。
報告附件裡,一行數據被加粗標紅——抗拉強度,超越頂級碳纖維百分之十七。
更驚人的是,它還具備一種近乎於生命的天然熱調節效能。
伊莎貝爾在郵件末尾,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正式邀請這位來自東方的神秘工匠,攜一件原創作品,參加即將舉辦的失傳技藝複興展。
蘇織錦平靜地關掉郵件,將自己鎖進了西廂工坊。
整整七天,工坊裡隻有古老的織機在低語。
她以《山海經》中的神鳥為靈感,指尖撚動著冰蠶絲,用早已複原卻秘不示人的月華暈染法,讓色彩在經緯間如月光下的水波般自然流淌。
七日後,一幅《青鸞破霧圖》在織機上悄然成型。
整幅作品不見任何針線的痕跡,光影的流動、羽翼的層次、甚至神鳥眼中的淩厲,全靠絲線本身的交織與色彩的漸變一體織成。
打包寄出的那天,蘇織錦在工坊斑駁的白牆上,用力釘下了第一張列印出來的世界巡展預告,黑色的宋體字標題囂張又自信:會思考的絲綢。
而此時,千裡之外的頂尖材料實驗室裡,氣氛卻壓抑到冰點。
第十八次爆裂聲,尖銳得像一聲遲來的嘲諷。
陸知衡死死盯著監控螢幕,那道刺目的裂痕,依舊精準地出現在玄甲複合材料的應力集中區,彷彿一個無法破解的詛咒。
林助理鼓起畢生勇氣,將一份列印出來的外文檢測報告遞到他麵前,聲音都在發顫:陸教授,這是您之前讓我查的……蘇女士寄往法國的那個樣本數據。陸知衡眼中的煩躁幾乎要凝成實質,他冷漠地掃了一眼,目光卻在觸及報告的一瞬間驟然凝固。
雙絲互鎖結構天然蛋白纖維定向排列動態應力分散……一行行陌生的術語,像一把把精準的手術刀,剖開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困境,每一個詞都直指他項目裡那塊缺失的關鍵拚圖。
他猛地推開椅子,瘋了一樣衝進檔案室,翻出蘇家老宅當年拆遷前的測繪圖紙。
指尖劃過那熟悉的佈局,最終停在西廂工坊的位置——圖紙之下,竟用極細的虛線,勾勒出了一間從未登記在冊的地下密室。
一股寒意從陸知衡的脊椎竄上天靈蓋。
他顫抖著手點開蘇織錦幾乎從不更新的社交賬號,最新的動態赫然是一張巴黎吉美博物館的展覽海報,配文簡短卻字字誅心:有些東西,燒不毀,壓不垮,隻會越織越亮。砰!他猛然合上筆記本電腦。
窗外一道閃電劈開陰沉的天幕,緊接著,滾滾雷聲炸響在他耳邊。
在巨大的轟鳴聲中,陸知衡終於聽清了,那年推土機碾過蘇家工坊時,被壓斷的,根本不是什麼腐朽的木梁。
那是他曾觸手可及,卻被自己親手碾碎的未來。
巴黎的夜,正被一場盛大的展覽開幕式點亮。
4
吉美博物館內,衣香鬢影,觥籌交錯。
身為策展人的伊莎貝爾親自站在展廳最核心的位置,用一種近乎虔誠的語調,向圍繞在她身邊的貴賓們介紹著那件懸掛於正中的絕世之作。
這件《青鸞破霧圖》,是本次展覽唯一由匿名匠人全手工完成的作品。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卻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朵,它冇有使用任何現代化學加固材料,卻能承受颶風級的風洞測試,毫髮無損。
話音剛落,人群中發出一陣壓抑的驚呼。
聚光燈精準地打在緙絲掛毯上,那隻青鸞的雙翼彷彿彙聚了世間所有的光華,羽翼上的紋路隨著觀者的腳步移動,竟產生出流光溢彩的動態幻覺,似乎下一秒就要掙脫絲線的束縛,破空而去。
來自世界各地的外交官、頂級收藏家、時尚巨頭們紛紛駐足,臉上的表情從最初的欣賞,變成了難以置信的震撼。
人群的儘頭,蘇織錦靜靜站著。
一襲素色旗袍勾勒出清瘦而挺拔的身形,未施粉黛的臉上看不出太多情緒,整個人像一輪清冷的月亮,遺世獨立,卻又無法讓人忽視。
伊莎貝爾穿過人群,將一部正在通話中的手機遞給她。
蘇織錦接過,聽筒裡傳來一個沉穩的男聲,說著流利的英語。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非遺委員會,經過緊急評估,希望將蘇氏緙絲列入瀕危技藝緊急保護名錄,並正式邀請她,蘇織錦女士,作為該項目的主講人,出席下個月在日內瓦召開的專項會議。
她冇有說話,隻是對著伊莎貝爾輕輕點了點頭,算是應允。
展廳的攝影機無意中掃過她的臉,捕捉到她眼底一閃而過的光。
那束光,淬著冰,也燃著火。
這不是複仇,是正名。
同一時刻,相隔萬裡的實驗室內,陸知衡死死盯著螢幕上循環播放的展覽直播錄像。
他讓林助理調出《青鸞破霧圖》最高精度的掃描圖,逐一畫素地分析著那繁複到令人頭皮發麻的經緯結構。
終於,在放大到極限的某個節點,他看清了那隱藏在雙絲嵌金法之下的秘密——一種匪夷所思的拓撲編織邏輯。
這種非對稱應力分散網絡,竟與人體肌腱的纖維排列方式高度相似,以最柔韌的結構,實現了最堅固的力學效能。
他猛地從椅子上彈起,抓起桌上的衛星電話,雙手顫抖著撥出了那個早已刻在心底的號碼。
信號接通的瞬間,那句壓抑了太久的我錯了幾乎就要脫口而出。
可聽筒那頭隻傳來一句冰冷而平靜的法語:蘇女士現在不方便接聽電話。
緊接著,便是切斷通話的忙音。
窗外,醞釀已久的暴雨傾盆而下,沖刷著玻璃幕牆,也沖刷著他最後的僥倖。
陸知衡轉過身,盯著牆上那張曾讓他引以為傲的玄甲項目時間軸,拿起記號筆,狠狠地劃掉了上麵所有的進度節點。
他頹然坐倒,低聲自語,聲音被巨大的雷聲徹底淹冇。
我拆了她的家……卻親手把她送上了神壇。
巴黎那一夜掀起的波瀾,遠遠冇有結束。
那封來自日內瓦的正式邀請函,如同一顆投入深水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正迅速擴散至全球。
世界,在等待一個來自東方的聲音。
5
日內瓦聯合國會議廳的穹頂之下,空氣彷彿凝固了。
所有的鏡頭、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個來自東方的年輕女子身上。
蘇織錦冇有使用任何幻燈片,在她身後,隻有聯合國那麵藍色的旗幟。
她隻是在所有人的注視中,緩緩展開了一幅長卷。
那是一幅寬一米、長達三米的緙絲長卷,當它完全舒展開的瞬間,整個會議廳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驚歎。
這不是一幅靜態的畫,而像是一條流動的文明之河。
《萬國經緯圖》,圖中冇有國界,隻有交織的文化符號。
以不同國家的傳統紋樣為經緯,用早已失傳的活色走線法織就,絲線在燈光下閃爍著生命般的光澤。
人們看到,中國的萬裡長城與法蘭西的埃菲爾鐵塔在柔韌的絲光中和諧交融,狂野的非洲圖騰與靜謐的北歐極光竟共舞於同一緯度。
蘇織錦的聲音透過麥克風,清晰地傳遍全場,她用流利的英語緩緩說道:這不是一件藝術品,而是一份提案:人類文明的韌性,不在於誰更堅硬,而在於誰更能‘互鎖共生’。
全場靜默了數秒,彷彿在消化這句極具哲理的話。
隨即,雷鳴般的掌聲毫無征兆地爆發,經久不息。
掌聲中,一位白髮蒼蒼的德國老人站了起來,他是結構工程學的泰鬥卡爾·溫特。
蘇小姐,令人震撼的藝術和哲學。他的聲音帶著一絲審慎的質疑,但你能證明,這種古老的‘互鎖’結構,能適用於要求絕對精度的現代工程嗎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這個問題切中了要害。
蘇織錦卻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從懷中取出一片隻有指甲蓋大小的黑色薄片,它在燈光下反射出奇異的複合光澤。
這是用宋代‘三疊韌絲法’加固的碳纖維基底,她將薄片舉起,它已經在零下八十度至高溫一百五十度的循環測試中,三千次無裂紋。而現在,它就貼在各位座椅的承重支架內側。
全場嘩然。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的椅子,彷彿那冰冷的金屬支架突然變得滾燙。
原來在他們踏入會場之前,這位來自東方的女子,已經悄無聲息地完成了一場對現代工業的終極測試。
當晚,蘇織錦在酒店房間整理資料。
手機螢幕亮起,一條未儲存號碼的簡訊跳了出來:我想見你。陸知衡。
盯著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她麵無表情,良久,指尖輕輕一滑,按下了刪除鍵。
幾乎在同一時間,陳硯舟的視頻請求彈了出來。
畫麵中,是國內某高校的學生,他們竟自發組織了一場尋找蘇家密室的行動,在蘇家老宅的廢墟之下,挖地三米,真的發現了一道塵封的石門。
門後,是半架殘破的宋代提花緙絲機,和一冊被歲月侵蝕的《天工經緯錄》殘卷。
視頻鏡頭拉近,扉頁上那行用硃砂寫就的字跡,穿越千年依舊灼灼其華:傳於有心人,非於有權者。
蘇織錦的指尖隔著冰冷的螢幕,輕輕撫過那台織機的輪廓,眼底終於泛起一絲微光。
她關掉視頻,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飛快地繪製一種全新的複合結構草圖。
這一次,她要建造的不再是固定的工坊,而是一座可以漂泊於世界之間的移動緙絲博物館,它將不再依賴於任何一堵牆。
她不知道的是,那片沉寂了多年的廢墟,因為一冊殘卷的重見天日,即將成為新的漩渦中心。
6
午夜的冷風如刀,刮過荒草萋萋的蘇家老宅廢墟。
一輛黑色的越野車像沉默的猛獸,停在斷壁殘垣前。
車門打開,陸知衡走了下來,手裡死死攥著一封泛黃的信紙。
那單薄的紙頁,此刻卻重若千鈞,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二十年前,蘇老夫人,蘇織錦的奶奶,親筆致信他父親主管的材料研究所,信中懇切地提出,願將蘇家傳承數百年的絲骨結構核心資料無償獻出,隻求能與現代科學結合,讓這門絕技重放光芒。
而回執上,是他父親陸秉文龍飛鳳舞的批註——怪力亂神,偽科學耳,以及一個冰冷的指令:原件銷燬,不必回覆。
偽科學
陸知衡自嘲地笑了,笑聲嘶啞得像是破舊的風箱。
他主導的超韌性仿生纖維項目,讓他年紀輕輕便站上學術之巔,而項目的靈感來源,正是蘇織錦無意中展示給他的一小塊家傳織物。
他一直以為那是偶然的靈光一閃,是他天才的發現。
直到此刻,他纔像個徹頭徹尾的傻瓜,明白自己引以為傲的成就,不過是蘇家寶庫門前的一塊碎石。
他不僅親手簽發了拆遷令,推平了蘇織錦的家,更是在二十年前,就由他的父親,斬斷了這條本可以照亮世界的科研命脈。
噗通一聲,這位天之驕子,國內最年輕的材料學教授,直直地跪在了碎石瓦礫之中。
他丟開那封信,拿起車裡備用的鐵鍬,瘋了一樣地朝地下挖去。
鐵鍬捲了刃,他就用手,用指甲去刨。
堅硬的磚石很快劃破了他的皮膚,指甲翻裂,鮮血混著泥土,染紅了那片他親手造成的廢墟。
周律師驅車趕到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駭人的景象。
他衝上前奪下陸知衡手中的碎磚:陸教授!你瘋了!你已經辭去了項目負責人的職位,還把所有專利收益都捐出去成立了‘傳統工藝科學轉化基金’,你做得夠多了!
陸知衡緩緩抬起頭,佈滿血絲的雙眼空洞得嚇人,聲音像是從喉嚨裡磨出來的:不夠。他看著自己血肉模糊的雙手,一字一句地說,她給世界的,是光。我給她的,是灰。
同一片夜色下,城郊的廢棄紡織廠裡,第一盞燈被點亮。
蘇織錦站在一架修複好的老式緙絲架前,清冷的燈光勾勒出她平靜而專注的側臉。
她的身後,是聞訊趕來的趙阿婆和十幾個下崗女工,她們都曾受過蘇家的接濟。
她們冇有空著手來,有人捧著一隻摩挲得油亮的木梭子,有人帶來一卷珍藏多年的金絲線,還有人遞上一頁手抄的口訣。
這是她們的全部家當,也是她們重新開始的希望。
蘇織錦接過一束金紅交織的蠶絲,靈巧地穿入綜絲之中。
她回頭,看著眾人期待的目光,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今天,我們不織獻給博物館的古畫,也不織用作展覽的樣品。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頭頂破舊的屋頂,輕聲說,我們織工坊的屋頂。
話音落下,十幾架織機幾乎在同一時間響起。
嗡、哢、噠,那細密而富有節奏的聲音,像是沉寂已久的春江,終於落下了第一場雨,綿延不絕,充滿了生命力。
蘇織錦放在一旁的手機螢幕亮了一下,是一條定位共享請求。
發送人的名字是陸知衡,地圖上的那個小藍點,正不偏不倚地停在蘇家老宅的廢墟上。
她隻看了一眼,便伸手合上了手機,重新低下頭,將全部心神沉浸在指尖的經緯之間。
那一束曾為他亮起的光,再也不會為誰回頭。
而此刻的廢墟之上,陸知衡依舊在不知疲倦地挖掘著,彷彿要將自己的靈魂也一同埋葬。
他冇有察覺到,遠處一叢半人高的野草後,有個微弱的紅點,正對著他,閃爍了一下。
7
清晨,一段名為《科學家跪在拆遷廢墟上挖什麼》的短視頻,悄無聲息地爬上了熱搜。
視頻的拍攝者叫林小滿,一個正在做城市記憶消逝課題的女大學生。
她隻是想記錄下老城區最後的影像,卻在淩晨的薄霧中,意外拍到了陸知衡。
這位國內最年輕的材料學教授,正雙膝跪在一片殘垣斷壁中。
冇有工具,他就用手,徒手刨開混著鋼筋的碎磚。
鏡頭拉得很近,能清晰看到他指甲翻裂,血跡混著塵土,但他像是感覺不到痛,眼中隻有一種近乎瘋魔的執著。
視頻的節奏被剪輯得極具衝擊力。
在連續不斷的挖掘畫麵後,鏡頭一轉,三米深的大坑裡,陸知衡終於取出一個被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密封陶罐。
當著他律師的麵,陶罐被開啟。
裡麵冇有金銀,隻有半卷被小心儲存的《天工經緯錄》殘頁,以及一枚古樸的銅質織機銘牌,上麵刻著四個字——蘇氏織脈。
一直沉默的周律師,看著那枚銘牌,終於長歎一口氣,聲音沙啞地開口:陸教授,蘇家從未藏私。當年您父親退回合作函,蘇老夫人燒了原件,隻留了副本壓在祖墳碑下,說是不讓後人忘本。
陸知衡死死盯著銘牌上熟悉的字體,喉頭劇烈滾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段影像,被媒體冠以悔悟儀式之名,在網絡上瘋狂傳播。
而真正觸動蘇織錦的,並非陸知衡那副狼狽的姿態,而是視頻末尾,拍攝者林小滿加上去的一句旁白:有些東西,不是被毀了,而是被逼著飛得更高。
蘇織錦冇有迴應任何媒體的采訪請求。
她關掉新聞,撥通了兩個電話,邀請林小滿和非遺中心的陳硯舟,來到她位於城郊的流動工坊。
在嗡嗡作響的織機聲中,蘇織錦拿出一本泛黃的手抄簿,那是昨夜趙阿婆和其他幾位老幫工連夜趕來,憑著記憶一字一句拚湊出的《蘇氏口傳十三訣》。
她翻開其中一頁,指著上麵的圖解:這是‘氣引絲行’,我們蘇家不外傳的技法。
說著,她當眾演示。
一段平平無奇的棉線,在她手中彷彿活了過來。
隨著她呼吸節奏的起伏,絲線經緯間的張力發生了肉眼不可見的變化。
幾分鐘後,編織完成。
陳硯舟用隨身攜帶的測力計一拉,驚得倒吸一口涼氣——抗拉強度,憑空提升了近四成。
這……這不隻是一種工藝,陳硯舟震驚道,這是身體與材料的共生係統!
蘇織錦點頭,目光平靜而堅定:所以它無法被機器複製,也不會因為一場大火就徹底消失。
她看向一臉崇拜的林小滿,鄭重宣佈:我將聯合省博啟動‘織脈計劃’。我們會公開部分基礎技法,培訓下崗女工和殘障人士成為新時代的‘文化技工’。同時,我正式授權你,拍攝係列紀錄片《絲不絕》。
當晚,蘇織錦在工坊斑駁的牆上,掛上了一塊新的標語牌,上麵寫著:傳承,從不靠一個人守住一座房,而靠一群人點亮一束光。
口袋裡的手機再次震動,螢幕上亮起的名字,依舊是陸知衡。
這已經是今天的第十九個未接來電。
她看了一眼,輕輕將手機反扣在桌上,轉身投入到織機震耳的轟鳴聲中。
這一次,她不再迴避世界,但也不再為任何人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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