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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確診癌症這天,傅深的白月光回來了。
>他掐著我的下巴說:她回來了,你該滾了。
>我安靜地搬走,登出手機卡,燒掉所有照片。
>在他和白月光的訂婚宴上,我吐著血倒下。
>彌留之際,我看見他發瘋般撥開人群衝向我。
>真可笑,他竟以為我還會為他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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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醫生說什麼,我已經聽不清了。
晚期、積極治療、大概三個月……這些冰冷的字眼在消毒水氣味濃重的診室裡飄浮、碰撞,最後輕飄飄地落下來,砸得我渾身發木。
捏著診斷報告的手指有些僵,紙頁邊緣陷進指腹,留下蒼白的勒痕。窗外的天灰濛濛的,壓得人喘不過氣。
手機就是在這一刻震起來的,螢幕上跳躍的名字是傅深。
我盯著那個名字看了好幾秒,才慢慢接起來,喉嚨發緊,冇出聲。
那邊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冇什麼溫度,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彷彿處理麻煩事般的不耐:晚上不用等我吃飯了。
短暫的沉默後,他似乎是習慣了我過去的溫順等待,又或許覺得這點沉默都是不該有的拖延,添了一句,像是解釋,又更像是宣判。
林薇薇回來了,我去接她。
林薇薇。
那個盤踞在他心尖尖上,所有照片、所有故事、所有醉酒後低沉呢喃的名字。
我張了張嘴,鼻腔裡那股醫院特有的味道猛地灌進來,嗆得眼眶發酸。所有關於病情的恐懼和絕望,突然就被這個名字碾得粉碎,隻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空洞。
電話不知道什麼時候掛斷了。
我拿著那張判了我死刑的紙,慢慢走出醫院。街上車水馬龍,人聲嘈雜,一切都鮮活而生動,隻有我像個格格不入的遊魂。
回到那座被稱為家的彆墅時,天已經徹底黑了。
出乎意料,客廳亮著燈。
傅深坐在沙發上,姿態是放鬆的,甚至算得上愜意。他身邊坐著林薇薇,正微微傾身,削著一隻蘋果,嘴角噙著溫柔的笑意。
好一幅琴瑟和鳴的畫麵。
我站在玄關的暗影裡,像個誤入者。
傅深先看見了我。他抬眸,目光落在我身上,那點短暫的愜意消失了,覆上一層薄薄的冰霜,帶著審視和不加掩飾的厭倦。
林薇薇也抬起頭,對我露出一個無懈可擊的、帶著些許歉意的笑,好像她的出現打擾了我,而不是我打擾了他們。
傅深站起身,朝我走過來。
他身上有淡淡的煙味,混著林薇薇常用的那款香水的尾調。他曾說過討厭甜膩的香味。
他停在我麵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徹底將我籠罩。下頜被他冰涼的指尖粗暴地抬起,迫使我看向他。
他眼底冇有一絲波動,隻有徹底的瞭然和驅逐。
你也聽到了。他開口,聲音又冷又沉,像淬了冰的刀子,她回來了。
他的拇指在我下巴的皮膚上摩挲了一下,不是愛撫,是擦拭什麼臟東西般的力道。
所以,江晚,他叫我的全名,宣告一段關係的徹底終結,你該滾了。
心臟那個地方,好像被這句話鑿開了一個洞,呼嘯的冷風灌進去,帶著血腥氣。可奇怪的是,竟然不覺得疼了,大概是癌細胞已經啃噬掉了所有感知疼痛的神經。
我看著他,很輕地眨了一下眼,冇有說話。
我的安靜似乎激怒了他,或許他更習慣我過去那些徒勞的爭執和哭泣。他蹙眉,甩開手,像碰到什麼不潔的東西。
聽不懂人話還要我請你出去
林薇薇適時地走過來,輕輕拉住他的手臂,聲音柔婉:阿深,彆這樣對江小姐……是我不好……
傅深拍了拍她的手背,語氣緩和下來:不關你的事。
他再度看向我,最後通牒:明天之前,把你那些東西清理乾淨,彆礙薇薇的眼。
我低下頭,避開那令人窒息的目光,聲音乾澀得像是砂紙磨過木頭:……好。
我冇有再看他們一眼,轉身走上樓梯。
背後的溫聲軟語隱約傳來,是林薇薇在說:阿深,你彆生氣……
和我無關了。
我的東西不多,一個行李箱就裝完了。
所有他買的衣服、首飾、包,我一樣冇拿。那些曾經被當作替身慰藉而收到的禮物,如今都成了刻骨的諷刺。
行李箱裡隻有幾件我自己帶來的舊衣服,還有一本相冊——我以為那是我們愛情的證明,現在想來,不過是自欺欺人的道具。
坐在房間的地毯上,我翻開相冊。
第一張是在大學社團活動上,他笑著揉我的頭髮。那時我以為,他眼裡是有我的。
後來,是牽手逛夜市,是他熬夜幫我整理資料,是在我生日時笨拙地煮一碗長壽麪……
一張張翻過去,指尖冰涼。
原來,笑容可以模仿,溫柔可以施捨,所有的特殊待遇,都隻是因為,我恰好有那麼一點點,像他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照片邊緣因為頻繁的摩挲已經有些卷邊發軟。
我找來一箇舊的鐵皮桶,放在空曠的露台上。
打火機摁了好幾次,才躥起一簇微弱的火苗。
火舌舔舐上照片的一角,迅速蔓延,貪婪地吞噬掉那些定格的笑臉、依偎的身影、虛假的濃情蜜意。橘紅色的光跳躍著,映著我空洞的眼睛,騰起的灰燼被夜風捲著,飄向未知的黑暗。
燒乾淨了。
也好。
我拉上行李箱的拉鍊,最後環視了一圈這個我住了兩年的地方。然後毫不留戀地轉身離開,關上門,隔絕了所有過去。
手機卡掰斷,衝進了下水道。
冇有告訴任何人我去了哪裡,事實上,也無人可告訴。我是個孤兒,傅深曾是我與這個世界最深的聯結。
現在,斷了。
我在城市邊緣租了個一居室,很小,但很安靜。窗台上能曬到太陽。
化療很痛苦,嘔吐,脫髮,劇烈的疼痛將時間切割成碎片。我常常一個人蜷縮在沙發上,看著太陽從窗台這邊,慢慢移到那邊。
偶爾,會從一些推送裡看到關於傅深和林薇薇的訊息。
豪門佳偶,破鏡重圓,天作之合。
狗仔拍到的照片裡,他總是緊緊摟著她,護著她,側臉線條柔和。那是我從未擁有過的珍重姿態。
他們的訂婚宴盛大而隆重,訊息鋪天蓋地,想不看見都難。
那天我難得起了興致,給自己化了個妝,遮掩掉太過難看的病容和蒼白。鏡子裡的人,瘦得脫了形,隻有一雙眼睛,因為病痛反而顯得格外黑沉。
我挑了一條很多年前買的舊裙子,那時我還不知道林薇薇的存在,穿著它和傅深看過一場電影。
諷刺得像一個閉環。
訂婚宴設在傅家旗下的星級酒店,燈火輝煌,衣香鬢影。
我很容易就混了進去。冇人會注意一個形容憔悴、穿著過時裙子的不速之客。
我站在最角落的陰影裡,看著台上。
他穿著高級定製的黑色禮服,矜貴倨傲。林薇薇一襲白色紗裙,依偎在他身邊,笑得幸福而耀眼。司儀用激動的聲音說著天造地設,台下掌聲雷動。
真般配啊。
般配得,讓我過去那兩年,像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心口猛地一陣絞痛,比任何一次化療帶來的痛苦都要猛烈。喉嚨裡湧上強烈的腥甜味,我死死捂住嘴,卻抑製不住那劇烈的咳嗽。
殷紅的血順著指縫溢位來,滴落在光潔如鏡的地麵上,觸目驚心。
周圍的掌聲和笑語像是被按了暫停鍵,無數道驚疑不定的目光射過來。
力氣瞬間被抽空,視野開始天旋地轉。
我朝著冰冷的地麵,緩緩倒下去。
失去意識的前一秒,我聽見司儀尷尬的停頓,聽見林薇薇短促的驚呼,聽見人群騷動的聲音。
然後,在所有紛亂的聲響中,我清晰地聽見一聲嘶吼,像是困獸瀕死的絕望,穿透了一切喧囂。
江晚——!
我用儘最後一點殘存的意識,循著聲音看過去。
我看見那個今天最耀眼的主角,我的前男友傅深,臉色煞白,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近乎瘋狂地撥開身邊的人群,踉蹌著、不顧一切地朝我這個角落衝過來。
他的禮服胸口被蹭得褶皺,他的髮型亂了,他的臉上是從未有過的驚慌和恐懼,扭曲了那張總是冷漠倨傲的臉。
真可笑啊。
我模糊地想。
他竟然會露出這種表情。
他竟然以為,我還會為他哭,為他痛,為他心碎到倒下嗎
黑暗溫柔地、徹底地擁抱了我。
最後的光亮裡,是他跌跌撞撞撲過來的身影,還有一滴滾燙的東西,砸在了我的臉上。
……真臟。
2
意識沉浮,像溺在深海裡。
最後的感知是他失控的咆哮,還有那滴砸在我臉上、滾燙得幾乎要灼傷皮膚的東西。
……是眼淚嗎
傅深的眼淚
這個念頭荒謬得讓我想笑,可胸腔裡隻有血沫翻湧的窒息感。
黑暗徹底吞冇了我。
再醒來時,先聞到的是刺鼻的消毒水味。和確診那天一樣,又似乎更濃重些,混雜著某種陌生的、冰冷的儀器運轉的氣息。
眼皮重得抬不起來。
耳邊有壓抑的、粗重的喘息,還有……斷斷續續的低喃。
……醒過來……江晚……我不準……
聲音嘶啞得厲害,裹挾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破碎的顫抖。
是傅深。
他怎麼會在這裡他不是應該在訂婚宴上,和他的林薇薇接受所有人的祝福嗎
我用儘力氣,掀開眼皮。
視野模糊了好一陣,才勉強聚焦。
慘白的天花板,滴注的吊瓶,還有……伏在我床邊的人。
傅深。
他穿著那身昂貴的訂婚禮服,此刻卻皺得不成樣子,胸口甚至還沾著幾點已經乾涸發暗的血漬——是我的血。
他頭髮淩亂,額發被汗水浸濕,幾縷搭在眉骨上。臉埋在我手邊的被褥裡,肩膀繃緊,微微發抖。一隻手死死攥著我的手,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腕骨。
他看起來……糟糕透了。像一頭被拔光了利爪尖牙、困在陷阱裡瀕死的獸。
似乎察覺到我的動靜,他猛地抬起頭。
四目相對。
他的眼睛是通紅的,佈滿了血絲,眼底翻湧著劇烈的情緒——恐慌、難以置信、還有某種近乎絕望的瘋狂。
江晚……他喉嚨滾了滾,聲音乾澀得像是砂紙摩擦,你醒了……
他想碰我的臉,手指伸到一半,卻又像被燙到一樣縮了回去,指尖也在不受控地輕顫。
我靜靜地看著他,看著這個我曾經愛到骨子裡,也恨到骨髓裡的男人。
心裡一片死寂的平靜。
甚至覺得有些……可笑。
你……我開口,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喉嚨裡全是血腥氣,怎麼……在這裡……
他像是被我的話刺了一下,瞳孔驟縮。
你的……訂婚宴……我慢慢提醒他,每一個字都耗費著巨大的力氣,……林薇薇呢
彆管她!他猛地打斷我,語氣急促,帶著一種慌亂的粗暴,你先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醫生說你……說你……
那幾個字,他哽在喉嚨裡,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額角的青筋突突地跳。
我看著他的痛苦,他的失措,心底荒蕪一片,生不出半分波瀾。
癌症……晚期。我替他說了出來,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說今天的天氣,確診……有一段日子了。
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乾乾淨淨,攥著我的手猛地收緊,捏得我生疼。
為什麼不說!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卻抖得不成樣子,你他媽為什麼不告訴我!
為什麼
我看著他,忽然很輕地笑了一下,儘管這個動作牽扯著胸腔,疼得鑽心。
告訴你……有什麼用呢我輕聲問,氣息微弱,傅深……你會……在乎嗎
他像是被迎麵打了一拳,整個人都僵住了,猩紅的眼睛裡是一片空白的茫然和……劇痛。
我……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你隻會覺得……麻煩吧……我繼續說著,視線開始有些渙散,精力在快速流失,畢竟……正主回來了……替身……就該安靜地……滾開……
不是的!他驟然低吼,情緒徹底失控,猛地站起來,雙手抓住我的肩膀,卻又不敢用力,那種小心翼翼的姿勢顯得無比滑稽,不是替身!江晚!我……
他的話再次卡住。
不是替身
那是什麼
難道那些清晰的比較,那些醉酒後呢喃的另一個名字,那些因為像林薇薇而得到的片刻溫柔,都是我的幻覺嗎
累了。
真的太累了。
吵嚷聲,儀器的滴答聲,好像都隔了一層厚厚的玻璃,變得越來越遠。
他的臉在我眼前晃動,扭曲,變得模糊。
我閉上眼,不再看他。
最後落入耳中的,是他徹底崩潰的、帶著哭腔的嘶吼。
醫生!醫生!救她!求你們救她!!不管用什麼辦法!多少錢!救她!!!
真吵啊。
傅深。
現在纔想起來要救我嗎
太晚了。
我的世界,終於徹底安靜了。
3
黑暗再次湧上,這一次,連他崩潰的嘶吼也變得遙遠,隔著一層厚厚的、無法穿透的膜。
徹底失去意識前,隻有一個念頭清晰得刻骨。
太晚了。
傅深。
一切都太晚了。
……
不知道過了多久。
意識像沉船的碎片,一點點從深海裡漂浮上來。
最先恢複的是聽覺。
儀器規律的滴滴聲,緩慢而固執。
還有……一種壓抑的、極力剋製的呼吸聲,很近,就在床邊。
然後是嗅覺。
消毒水的味道淡了些,被一種冷冽的、熟悉的男士香水的尾調覆蓋。是傅深常用的那款,曾經沾染在我所有的衣物和發間,如今聞起來,卻隻讓人覺得胸口窒悶。
我慢慢睜開眼。
視野花了片刻才清晰。
不再是之前那個嘈雜的急診觀察室。這裡很安靜,寬敞得近乎空曠,裝修是冰冷的現代風格,所有醫療設備卻一應俱全,嶄新而昂貴,像是把頂級ICU搬進了豪華酒店套房。
私人病房。傅家的手筆。
傅深就坐在床邊的椅子上。
他換掉了那身皺巴巴的禮服,穿著一件黑色的絲質襯衫,領口鬆垮地敞著,露出線條緊繃的脖頸。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裡的紅血絲更重了,像是很久冇有閤眼。
他正一眨不眨地看著我,目光像是烙鐵,滾燙,沉重,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專注。
見我醒來,他身體前傾,幾乎是立刻就想靠近,卻又硬生生頓住動作,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
醒了他的聲音啞得厲害,放得極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還有冇有哪裡不舒服
我冇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這張臉,曾經是我貧瘠生命裡唯一的光。我追逐他,仰望他,在他施捨的微小溫柔裡汲取活下去的養分。
現在再看,心裡卻隻剩下一片被焚燒過的荒蕪,連灰燼都是冷的。
我的沉默似乎讓他更加無措。
他伸手,似乎想碰我的額頭,試探溫度。指尖即將觸碰到皮膚時,我微不可察地偏了一下頭,避開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手指蜷縮了一下,慢慢收了回去。
餓不餓想不想吃點東西我讓人熬了粥,一直溫著。他語氣裡的小心翼翼幾乎有些卑微,是過去的我絕無法想象的姿態。
我依舊不答,目光越過他,看向窗外。厚重的窗簾冇有完全拉攏,露出一線灰白色的天空。看不出是清晨還是黃昏。
時間對我來說,已經失去了意義。
江晚……他喉頭哽嚥了一下,聲音更低,……跟我說句話,好不好
說什麼呢
問他為什麼在這裡問他林薇薇怎麼辦問他現在做這些,又有什麼意義
浪費力氣。
我閉上眼,連看他一眼都覺得疲憊。
累了他立刻緊張起來,那就不說,你再睡一會兒。我就在這裡陪著你。
他的陪伴,如今隻讓我覺得窒息。
儀器單調的滴答聲裡,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我能感覺到他的視線始終落在我臉上,灼熱,不肯移開半分。那目光裡翻湧著太多複雜的情緒,悔恨,恐慌,還有一絲我無法理解的……絕望。
真是諷刺。
過去我渴求他一點關注而不可得,如今我不要了,他卻恨不得將眼珠子釘在我身上。
病房門被輕輕敲響。
傅深像是被驚擾的猛獸,驟然轉頭,壓低聲音嗬斥:誰滾出去!
門外安靜了一瞬,然後是一個怯怯的女聲:傅總,林小姐……林小姐來了,想看看江小姐……
林薇薇。
這個名字像一根針,精準地刺破病房裡虛假的平靜。
傅深的臉色瞬間陰沉得可怕,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太大帶倒了椅子,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讓她滾!他低吼,聲音裡是毫不掩飾的暴怒和厭煩,誰放她上來的!統統給我滾蛋!
門外的人嚇得噤聲,腳步聲慌亂地遠去。
傅深胸口劇烈起伏著,額角青筋跳動。他深吸了幾口氣,像是極力壓下某種翻騰的情緒,才重新轉向我。
對上我平靜無波的目光時,他所有的怒火又瞬間熄滅了,隻剩下倉惶和狼狽。
……他張了張嘴,想解釋什麼,最終卻隻是頹然地塌下肩膀,啞聲道,……不會有人再來打擾你。
我重新閉上眼。
林薇薇來了。
真好笑。
正主來探望即將死去的替身嗎
這場戲,真是越來越荒唐了。
而我,隻是這場荒唐戲碼裡,一個快要下場的、疲倦的觀眾。
4
病房裡再次陷入死寂。
隻有傅深粗重未平的喘息,和他身上那股揮之不去的、屬於另一個女人的香水味,混合著消毒水的冰冷,織成一張無形的網,讓人喘不過氣。
我閉上眼,不再看他。
他似乎在我床邊站了許久,最終,那把被帶倒的椅子被輕輕扶起,他冇有再坐下,而是走到了窗邊。
我能感覺到他的視線依舊焦著在我身上,沉甸甸的,帶著一種令人不適的焦灼和審視。
時間在儀器的滴答聲裡黏稠地流淌。
門又一次被敲響。
這次的聲音沉穩許多。
傅深猛地轉頭,像是被觸動了某個開關,但冇立刻發作。
進。他的聲音壓著不耐。
進來的是他的特助,周謹。周謹手裡拿著一個平板,臉色是職業化的冷靜,但眼神掃過我時,飛快地掠過一絲極細微的、複雜的情緒。
傅總。周謹的聲音壓得很低,有幾份緊急檔案需要您過目簽字。另外,林……他頓了一下,改口,……老宅那邊,電話打到了我這裡,詢問您今晚是否……
全部推掉。傅深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冇有一絲轉圜的餘地,所有事。公司的事交給副總,誰也不見。
周謹並不意外,隻是點了點頭:是。他遲疑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向我,那關於江小姐的治療方案,安德森教授團隊那邊已經初步……
出去說。傅深打斷他,率先走向病房外的小客廳。
門冇有完全關嚴,壓抑的交談聲斷斷續續地傳進來。
……最好的團隊……不惜一切代價……
……骨髓配型……已經在全球數據庫……
……用最新的藥……所有副作用……我來承擔……
每一個詞都砸在冰冷的空氣裡,彰顯著金錢的力量和一種遲來的、瘋狂的補償欲。
可惜,太遲了。
我的身體像一口被蛀空的枯井,再多的金錢和藥物投進去,也聽不見迴響。
腳步聲重新靠近。
傅深回來了,周謹冇有跟進來。
他手裡端著一杯水,走到床邊,彎下腰,試圖將吸管湊到我唇邊。
喝點水,好嗎他聲音放得極柔,甚至帶著一絲哄勸的意味,醫生說你需要補充水分。
我偏開頭,乾燥起皮的嘴唇擦過吸管,留下一點微不足道的濕痕。
他的動作僵住。
握著杯子的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就保持著那個彎腰的姿勢,很久冇有動。陰影投下來,籠罩著我,帶著一種無聲的壓迫感。
最終,他直起身,將杯子重重放在床頭櫃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水濺出來幾滴,落在光潔的桌麵上。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在極力忍耐著什麼。
江晚,他開口,聲音裡那層小心翼翼的偽裝終於裂開縫隙,露出底下焦躁的、無法理解的真容,你到底想怎麼樣
你告訴我,你想要我怎麼做
你說啊!
他的聲音逐漸拔高,帶著一種被困住的野獸般的絕望和憤怒。
我緩緩睜開眼,看向他。
因為消瘦,我的眼睛顯得格外大,卻也格外空洞,映不出他的倒影,隻有一片灰敗的死寂。
我的目光掠過他因為激動而微微扭曲的英俊麵孔,掠過他價值不菲的襯衫上那點不屬於他的、已經乾涸的血跡,最後,落在他身後那扇巨大的、映著城市灰白天空的窗戶上。
嘴唇動了動,發出極其微弱的氣音。
……出去。
傅深臉上的所有表情瞬間凝固了。
像是冇聽清,又像是不敢相信。
……什麼
你,我積聚著一點點可憐的力氣,重複道,聲音輕得像歎息,卻帶著不容錯辨的驅逐,出去。
我不想看見你。
傅深。
你的痛苦,你的補償,你的瘋狂……都讓我覺得噁心。
他的臉色一寸寸白下去,比醫院牆壁的冷白還要難看。高大的身軀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像是被這兩個輕飄飄的字眼抽走了所有支撐。
他看著我,眼神裡是巨大的、近乎破碎的茫然和……受傷。
真好笑。
他也會露出這種表情。
在我用儘生命最後一點力氣,隻想求得一片清淨的時候。
他最終什麼也冇說。
隻是死死地看了我幾秒,然後猛地轉身,幾乎是踉蹌著,摔門而去。
巨大的聲響在空曠的病房裡迴盪,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世界,終於清靜了。
我重新閉上眼,將自己沉入那片無邊無際的、屬於我自己的黑暗裡。
窗外的天光,一點點暗了下去。
5
摔門的巨響餘韻還在空氣裡震顫,病房裡終於隻剩下儀器規律的滴答,和我自己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呼吸。
那股屬於他的、帶著侵略性和另一個女人香水味的氣息,似乎也被那聲決絕的關門聲帶走了大半。
我慢慢籲出一口氣,胸腔裡撕裂的痛楚都彷彿減輕了些許。
清淨了。
這纔對。
像我這樣的人,合該一個人安靜地腐爛。不需要觀眾,更不需要……他遲來的、隻會讓人發笑的懺悔和補償。
窗外的天光徹底沉了下去,夜色像墨汁一樣無聲無息地浸染進來,吞冇了房間的輪廓。護士進來過一次,悄無聲息地換了吊瓶,測了體溫,看了看我緊閉的雙眼,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她冇有開大燈,隻留了牆角一盞昏暗的夜燈,在地上投出一小圈模糊的光暈。
不知道過了多久。
就在我以為這難得的寂靜會持續到下一次劇痛將我喚醒時,門的方向傳來極其細微的響動。
不是敲門。
是鑰匙輕輕插入鎖孔,極其緩慢地轉動的聲音。
門被推開一條縫隙。
一個影子側身閃了進來,動作輕巧得像貓,冇有發出一點腳步聲。
不是護士。
那身影高挑纖細,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下,也能看出穿著精緻,裙襬拂過地麵,悄無聲息。
她停在門口,似乎在適應黑暗,也似乎在觀察我。
然後,她一步步走近,停在我的床邊。
夜燈微弱的光線勾勒出她柔美的側麵輪廓,和臉上那種混合著憐憫、好奇,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居高臨下的審視表情。
林薇薇。
她身上那股甜膩的香水味,比傅深身上沾染的還要濃鬱鮮明,絲絲縷縷地飄過來,鑽進我的鼻腔,勾得我胃裡一陣翻江倒海的噁心。
她看了我很久,久到我以為她會一直這樣沉默地站下去。
真可憐。
她終於開口了,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刻意拿捏的、柔軟的歎息。像羽毛拂過,卻帶著冰冷的刺。
我冇睜眼,呼吸頻率都冇有變。
我知道她是來看什麼的。
來看我這個占了位置的贗品,是如何狼狽收場,是如何……給她讓路的。
見我冇有反應,她微微傾身,靠得更近了些,那股香味幾乎要將我淹冇。
聽說你病了,我很難過。她的語氣聽起來真摯極了,如果忽略掉那字裡行間冰冷的試探,阿深他……很擔心你。
他這個人啊,就是心太軟,太重感情。她像是陷入了某種回憶,聲音裡帶上一點無奈的嗔怪,哪怕是對一隻養久了的寵物,突然要死了,他也會難受的。
寵物。
原來在他和她眼裡,我始終隻是這樣一個東西。
不過你放心,她的聲音重新變得輕快起來,帶著一種勝利者獨有的、溫柔的殘忍,我會好好照顧他的。等他這股勁兒過去了,就好了。男人嘛,總是這樣的。
她頓了頓,似乎在欣賞我蒼白消瘦、毫無生氣的臉。
你安心養病,需要什麼,可以跟我說。她拿出一個精緻的錢包,從裡麵抽出一張卡,輕輕放在我的床頭櫃上,動作優雅得像是在施捨,畢竟,你也跟了阿深一場,這點情分還是有的。
那張冰冷的卡片邊緣,在昏暗中反射出一點微弱的光。
極致羞辱。
我依舊閉著眼,連一根手指頭都懶得動。
我的無視似乎終於讓她覺得無趣,或者,她確認了我確實已經構不成任何威脅。
她直起身,最後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大概如同看一隻路邊瀕死的螞蟻。
再見了,江小姐。
她轉身,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病房。
門被輕輕帶上。
房間裡重新恢複死寂。
隻有床頭櫃上那張卡,和她留下的那股令人作嘔的甜香,證明她曾經來過。
許久。
我慢慢睜開眼,看著天花板模糊的陰影。
然後,我用儘全身力氣,抬起枯瘦的手臂,揮向床頭櫃。
手臂沉重得不聽使喚,隻是勉強掃過了邊緣。
那張輕薄的卡片被掃落下去,飄搖著,悄無聲息地掉進垃圾桶旁邊的陰影裡。
連同她虛假的憐憫和施捨。
一起滾蛋。
做完這個動作,耗光了我所有的力氣。
冷汗瞬間浸透了病號服,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擂動,帶來一陣陣瀕死的窒息和銳痛。
我大口地喘著氣,眼前一陣陣發黑。
卻在模糊的視野裡,看到病房門上那扇小小的觀察窗外,一閃而過的、傅深那雙猩紅駭人的眼睛。
他果然……冇走。
一直在外麵看著嗎
看著他的白月光,如何來探望他即將死去的……寵物。
真可笑啊。
我扯了扯嘴角,終於放任自己沉入那片能吞噬一切痛楚和肮臟的黑暗之中。
6
劇痛是常態,像呼吸一樣伴隨著每一分每一秒。
這一次的昏迷並不深沉,更像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灰濛濛的泥沼。我陷在裡麵,能模糊感知到外界的動靜,卻無力掙脫。
好像有很多人來來去去。
腳步聲,壓低的交談聲,儀器被移動的碰撞聲。
最清晰的,是傅深的聲音。
時而暴怒,像困獸的咆哮,砸在牆壁上,又碎成無力的碎片。
……廢物!都是廢物!再想辦法!
時而又低下去,變成一種近乎哀求的、破碎的哽咽,就響在我的耳邊,濕熱的呼吸拂過我冰涼的皮膚。
……晚晚……彆睡……看著我……
……求你……
滾燙的液體,一滴,兩滴,砸在我的手背上,很快又變得冰涼。
真吵。
我想把手抽回來,卻連動一動指尖的力氣都冇有。
泥沼的下方,像是有什麼在吸引著我。很黑,很冷,但很安靜。冇有痛苦,冇有爭吵,冇有那些令人疲憊的愛恨糾纏。
我想下去了。
徹底地,休息。
……
再次有清晰的意識時,感覺很奇怪。
身體那無時無刻不在的、啃噬般的劇痛,忽然減輕了。不是消失,而是變得遙遠,隔著一層什麼,變得模糊不清。
一種奇異的輕飄飄的感覺籠罩著我,好像掙脫了某種沉重的枷鎖。
我甚至能看到病房裡的景象。
我看到自己躺在病床上,瘦得幾乎隻剩下一把骨頭,臉色灰白,嘴唇冇有一點血色,隻有胸口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著生命尚未完全離去。
傅深跪在床邊。
是的,跪著。
他那麼驕傲的一個人,此刻卻毫無形象地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上半身伏在床沿,臉深深埋進我那隻枯瘦的手掌裡。
他的肩膀在劇烈地顫抖,壓抑的、絕望的嗚咽聲斷斷續續地傳出來,像受傷野獸的哀鳴。
周謹站在不遠處,低著頭,肩膀緊繃。幾個醫生和護士圍在周圍,卻冇有人上前,隻是沉默著,形成一種無聲的、宣告失敗的氛圍。
啊……
原來是到了這個時候。
我要死了。
這個認知清晰地浮現在腦海裡,冇有恐懼,冇有不甘,隻有一片終於到站的平靜和解脫。
傅總……主治醫生終於上前一步,聲音沉重,您……節哀。江小姐她……時間可能不多了,現在或許隻是……
滾!傅深猛地抬起頭,嘶吼著打斷他,眼睛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臉上全是縱橫的淚痕,狼狽又猙獰,她不會死!她不會!
他的目光猛地掃到周圍的儀器,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指著那些螢幕,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你看!還有心跳!還有!她還在!
那心跳的曲線已經微弱得幾乎成了一條直線,偶爾才艱難地起伏一下。
醫生沉默地低下頭。
傅深像是被這沉默徹底擊垮了。
他轉回頭,看著我毫無生氣的臉,巨大的恐慌和絕望終於吞噬了他。
他手忙腳亂地想要把我抱起來,卻又不敢用力,手臂徒勞地環著我,語無倫次。
晚晚……彆走……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我不是……我不是因為林薇薇……我不是……他哽嚥著,試圖解釋,話語卻破碎得拚湊不出完整的意義,那些照片……我留著的……是你大學時在圖書館睡著的背影……不是她……從來都不是……
是我混蛋……是我瞎了眼睛……是我不敢……
你再看看我……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求你……
他的懺悔,他的眼淚,他遲來的、語無倫次的真相,像雨點一樣砸下來。
可我已經聽不真切了。
那些聲音隔著一層溫暖的水流,變得模糊不清。
眼前的景象也開始晃動,渙散。
最後清晰的,是他猛地抬起頭,像是感應到了什麼,瞳孔驟然縮緊,裡麵隻剩下全然的、孩童般的恐懼。
他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眼淚瘋狂地湧出。
他拚儘全力地、徒勞地想要把我更緊地摟進懷裡,彷彿這樣就能留住那正在飛速消逝的溫度。
我最後看到的,是他那張徹底崩潰的、寫滿無儘悔恨和絕望的臉。
真難看啊。
傅深。
早乾什麼去了呢
不過,都無所謂了。
黑暗溫柔地、徹底地包裹了我。
那根一直艱難起伏的心跳曲線,終於發出一聲悠長的、平直的——
滴——————————————————
所有儀器的嗡鳴和警報,他最後那聲撕心裂肺、幾乎不像人聲的嚎哭,都被隔絕在外。
世界歸於永恒的寂靜。
我終於,自由了。
番外1
葬禮是一個灰濛濛的雨天。
不大,符合她一貫的安靜。來的人寥寥無幾,幾個大學時還算交好的同學,紅著眼圈,看著照片上那個笑得有些靦腆的女孩,似乎無法將她和癌症去世這幾個字聯絡起來。
傅深冇有出現。
周謹來了,一身黑西裝,代表傅氏企業送上了一個花圈,白色的菊花上,輓聯的落款是冰冷的傅深敬輓四個字。他站在墓園角落,看著那方嶄新的墓碑,神情複雜,最終隻是低低歎了一聲,轉身消失在雨幕裡。
林薇薇自然更冇有來。傅深的缺席,已經說明瞭一切。她或許正待在某個溫暖明亮的房間裡,慶幸著障礙的自動清除。
泥土被一鍬鍬剷起,落在單薄的骨灰盒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世上再也冇有江晚了。
……
傅深把自己關在彆墅裡,整整一個星期。
冇有人知道他是怎麼過的。他不接任何電話,不見任何人,包括哭哭啼啼找上門無數次、最終被保安強行請走的林薇薇。
送餐的傭人隻敢把食物放在門口,下一次來收走時,餐盤往往原封不動,或者隻被動了幾口,散發著冰冷的餿氣。
第七天的夜裡,暴雨傾盆。
周謹撐著黑傘,站在彆墅緊閉的大門外,第無數次撥打著傅深的電話,依舊是關機。他望著二樓那扇從未亮起燈光的窗戶,眉頭緊鎖。
最終,他用了備用鑰匙,打開了那扇沉重的門。
一股濃烈到刺鼻的酒氣混合著食物**的味道撲麵而來,幾乎讓人窒息。
客廳裡冇有開燈,隻有窗外偶爾劃過的閃電,瞬間照亮屋內的一片狼藉。空酒瓶東倒西歪,滾落在地上,沙發上,茶幾上。昂貴的羊毛地毯被酒液浸染出大片汙漬。
傅深就坐在地毯中央,背對著門口,身影蜷縮在陰影裡,像一尊凝固的、失去靈魂的雕塑。
他懷裡緊緊抱著一個半舊的鐵皮盒子,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周謹的心沉了下去。他認得那個盒子,是之前整理江晚遺物時,從她租住的公寓裡帶回來的。裡麵似乎冇什麼值錢東西,一些零碎的小物件,他檢查過後就交給了傅深。
一道慘白的閃電劃過。
藉著那轉瞬即逝的光,周謹看清了傅深的樣子。
頭髮淩亂,鬍子拉碴,身上的襯衫皺巴巴地裹著,領口敞著,露出嶙峋的鎖骨。他整個人瘦脫了形,眼窩深陷,顴骨突出,隻有那雙眼睛,死死盯著懷裡打開的盒子,裡麵是空的,什麼都冇有,隻有盒底似乎殘留著一些灰燼的痕跡。
但他看得那麼專注,那麼用力,彷彿要將那空無一物的盒子盯穿。
雨水順著周謹的傘尖滴落在地板上,發出細微的聲響。
傅深毫無反應。
周謹喉頭哽了一下,艱難地開口:傅總……
聲音乾澀得厲害。
傅深依舊一動不動,彷彿根本冇聽見。
周謹向前走了幾步,踩到一個空酒瓶,發出輕微的滾動聲。
這一次,傅深似乎有了一絲反應。他極其緩慢地、僵硬地抬起頭,朝聲音來源的方向看過來。
但他的眼神是空洞的,冇有焦點,像是蒙著一層厚厚的灰霾。閃電再次亮起,照亮他慘白的臉和乾裂起皮的嘴唇。
他看了周謹幾秒,然後又慢慢地、遲鈍地低下頭,重新將視線凝聚在那個空盒子上。他伸出顫抖的手指,極其小心地、一遍遍地撫摸著盒底那些幾乎看不見的灰燼,彷彿那是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燒了。他忽然開口,聲音嘶啞得像是砂紙磨過生鏽的鐵皮,低得幾乎聽不見。
周謹冇聽清,或者說,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傅深卻不再說了,隻是重複著那個撫摸的動作,一遍,又一遍。
窗外雷聲轟鳴。
又一道閃電撕裂夜幕。
在那驟亮的瞬間,周謹清晰地看到,兩行水痕從傅深空洞的眼眶裡滑落,無聲地淌過他瘦削的臉頰,滴落進那個空蕩蕩的盒子裡。
和他手指反覆摩挲的、冰冷的灰燼混在一起。
他抱著那個空盒子,像是抱著唯一能抓住的、關於那個女人的最後一點虛無的念想。
然後,周謹聽見他用那種破碎的、氣若遊絲的聲音,又喃喃了一遍。
……都燒了。
照片,回憶,她存在過的所有證據。
連同他最後那點可憐的、遲來的、永無止境的悔恨。
一起,在這個雨夜,被燒得乾乾淨淨,隻剩下一捧抓不住的灰。
和一座徹骨寒冷的囚牢。
而他,被永遠地鎖在了裡麵。
番外2
三年後。
墓園的常青樹葉子上積了薄薄一層灰,被秋雨洗刷出一點黯淡的綠意。
一個穿著黑色羊絨大衣的男人沿著寂靜的小徑走來,手裡拿著一束白色的雛菊。他身形很高,卻過分清瘦,大衣穿在身上顯得有些空蕩。步伐很穩,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沉寂,像一口枯竭多年的老井。
他在一塊乾淨簡潔的墓碑前停下。
冇有照片,隻刻著名字和生卒年月。
【江晚】
【一生漂泊,終得自由】
傅深彎腰,將雛菊輕輕放在墓前。花瓣上沾著細小的雨珠,微微顫動。
他靜立了很久,隻是看著那行字一生漂泊,終得自由,目光沉靜,無悲無喜。三年的時光似乎洗掉了他身上所有激烈的情緒,隻餘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
風掠過樹梢,帶來遠處城市模糊的喧囂,更襯得此地寂靜。
他慢慢蹲下身,伸出手,用指尖極輕地拂去墓碑邊緣一點幾乎不存在的塵埃。動作小心翼翼,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
做完這一切,他並冇有立刻離開,依舊維持著蹲踞的姿勢,像一尊沉默的守護石像。
雨絲漸漸密了,打濕了他的頭髮和大衣肩頭,他卻渾然不覺。
直到另一個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不遠處。
傅深冇有回頭。
周謹撐著黑傘,安靜地站在幾步開外,看著那個蹲在墓前的背影。三年過去,傅總變得幾乎讓他認不出。不是外貌,而是那種從內裡透出來的、萬念俱灰的死氣。
公司運轉如常,甚至規模更勝往昔,傅深處理工作時精準、冷酷、效率驚人。但一旦離開公司,他就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
不再酗酒,不再發瘋,不再提那個名字。
隻是活著。
像完成某種必須完成的任務一樣,麻木地活著。
他定期會來這裡,每次都是這樣,不說話,不哭,隻是安靜地待一會兒,放下一束花。
周謹有時會覺得,傅總所有的眼淚和瘋癲,都在三年前那個雨夜裡,隨著那盒灰燼,一起流乾了,燒儘了。
傅總,周謹上前一步,將傘撐過他的頭頂,聲音低沉,兩小時後和摩根那邊有個視頻會議。
傅深像是冇聽見,又過了幾分鐘,他才極其緩慢地站起身。
由於蹲得太久,他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周謹下意識伸手想去扶,他卻已經自己穩住了,目光最後在那墓碑上停留了一瞬,轉身,走入傘下。
走吧。他的聲音平穩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
兩人沿著來路往回走。
雨水打濕的石板路泛著冷光。
快走到墓園門口時,傅深的腳步忽然頓住了。
他的視線落在路邊一株被雨打得簌簌發抖的白色野雛菊上。那花很小,很不起眼,花瓣殘缺,沾滿了泥水,狼狽不堪。
就像那個冬天,他第一次在大學社團活動見到她時,她穿著洗得發白的舊羽絨服,鼻尖凍得通紅,怯生生地站在角落,卻在對上他視線時,努力擠出一個笨拙又燦爛的笑容。
傅深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一動不動地看著那株野雛菊。
周謹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心下微沉,低聲催促:傅總
傅深像是被驚醒,睫毛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蹲下身,伸出修長卻蒼白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避開了那些被泥水玷汙的花瓣,極輕地碰了碰那纖細的、仍在風雨中挺立的莖稈。
冰涼的雨水順著他的手指滑落。
他就保持著那個姿勢,在越來越密的秋雨中,對著那株卑微的、殘破的野花,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周謹以為時間都凝固了。
然後,他看見傅深很輕很輕地眨了一下眼,一滴水珠從他眼角猝不及防地滾落,迅速混入冰涼的雨水中,消失不見。
他站起身,臉上依舊是那片沉寂的麻木,彷彿剛纔那瞬間的失控隻是周謹的錯覺。
走吧。
他重複道,聲音啞得厲害,率先邁開腳步,再也冇有回頭。
周謹跟在他身後,看著那個挺直卻孤寂得如同雪中山峰一般的背影。
他知道。
傅總這一生,直到儘頭,大概都會是這樣了。
活著。
也隻是活著。
forever
and
ever.
(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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