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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琥珀色的雨
老陳發現自己在倒著長大。
第一個征兆是上週二的雨。雨滴不是從天而降,而是從積水窪中倒飛迴天空,拖著細長的尾跡,像無數升空的透明蝌蚪。他站在窗前,看著這違反重力的奇景,手中的菸灰忘了彈落。
鄰居在樓下尖叫,汽車鳴笛亂成一片。老陳卻感到一種詭異的平靜。他甚至伸出手,接住一滴上升的雨——它在他掌心短暫地停留,冰涼,然後掙紮著脫離,繼續它的逆行之旅。
就像他一樣。
第二天,他發現自己鬢角的一根白髮變黑了。不是染的,是真正的、從髮根開始的那種逆轉。鏡子裡的臉,皺紋似乎被一隻無形的手輕輕熨平了些許。他六十歲的身體,正以一種緩慢但確鑿的速度,向著青春回溯。
恐慌是後來的事。起初是隱秘的欣喜。誰不渴望重返青春關節不再痠痛,視力變得清晰,他甚至能小跑著上五樓,氣喘得均勻了許多。老妻驚疑不定地看著他,嘟囔著老妖怪,卻偷偷多給他煎了個荷包蛋。
但很快,代價顯現。
他開始丟失記憶。
不是老年癡呆的那種遺忘,而是精準的、倒序的剝離。最先消失的是昨天、前天、上個月……就像有人拿著橡皮擦,從他的生命簿上從後往前地擦除。
他忘了上週參加的退休同事葬禮,忘了女兒昨天打來的視頻電話裡外孫學會了走路,甚至忘了三天前老妻因為他不吃藥而和他大吵一架。
記憶被抽離的感覺並不痛苦,更像是一場安靜的退潮。海沙露出來,平整,空白,彷彿從未被海水浸潤過。
直到今天早晨。
他醒來,看著身邊熟睡的老妻,感到一陣深刻的陌生。她的白髮,她的皺紋,她呼吸間輕微的氣息……他應該熟悉這一切,像熟悉自己的掌紋。但他隻覺得茫然。
更可怕的是,他不記得她是誰了。
邏輯告訴他,這是他的妻子,他們相伴了四十年。但情感和記憶的錨點消失了。他看著這個陌生的老婦人,心臟被冰冷的恐懼攥緊。
他踉蹌下床,翻出厚重的相冊。照片裡的時間線是混亂的。最新的全家福,他穿著過壽的唐裝,笑容滿麵,但他不記得那天吹滅的蠟燭是何種滋味。越往前翻,照片越舊,他的模樣越年輕,而他的記憶反而越清晰!
他清晰地記得三十五年前女兒出生時,他抱著那團皺巴巴的小東西,手指顫抖的觸感。
他記得四十年前婚禮上,妻子白紗曳地,臉頰羞紅的模樣。
他記得更早的時候,知青下鄉,麥浪如金,他躲在穀垛後偷吻鄰村姑孃的慌張與甜蜜。
越是久遠的記憶,越是鮮明如昨。越是最近的時光,越是模糊直至空白。
他的生長方向,和他的記憶流失方向,完美地逆向同步。
他正在變成一個擁有年輕人軀體、卻隻裝著陳舊往事的人。
窗外,又下起了琥珀色的雨,水滴再次違背引力,執著地飛向灰濛濛的天空。
老陳坐在一堆攤開的相冊中間,抱著頭,無聲地顫抖。他不是在衰老,他是在逆生長。而每逆轉一天,他就用一段珍貴的當下記憶,去交換一份虛幻的青春。
他猛地站起身。他必須在她徹底變成陌生人之前,告訴她。
他衝回臥室,搖醒沉睡的妻子。
老妻迷迷糊糊睜開眼,看到他焦急的臉,嘟囔著:大清早的,發什麼神經……
阿娟!他喊著她的名字,聲音因恐懼而變調,聽著!我很可能……很快就會忘了你!忘了很多最近的事!
老妻瞬間清醒,眼裡的睡意被震驚和恐慌取代。她伸手摸他的額頭:老陳你怎麼了又說胡話
不是胡話!他抓住她的手,語無倫次地解釋著倒流的雨,逆轉的青春,和正在消失的記憶。
老妻的臉色一點點變白。她看著他確實年輕了些的臉龐,回想他近日的健忘,再聯想到窗外那場詭異的雨……一個荒謬卻令人膽寒的念頭擊中了她。
她猛地掀開被子,跌跌撞撞地跑到書桌前,顫抖著撕下一張日曆紙。
昨天,9月14日。
前天,9月13日。
大前天……
她的動作停住了,瞳孔驟然收縮。
日曆本上,9月12日的那一頁,是空白的。
不是被撕掉了,而是從未存在過。9月11日之後,直接就是9月13日。
整個世界的時間,彷彿都在悄無聲息地缺失了一塊。而她的丈夫,正在逆著這缺失的時間,往回生長。
她緩緩轉過身,看著丈夫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正在重煥青春的臉。
巨大的、超自然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徹底淹冇了她。
老頭子……她的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你……你到底在變成什麼
老陳無法回答。
他隻是清晰地感覺到,又一段關於現在的記憶,如同掌中沙,正從他意識的縫隙裡,悄無聲息地溜走。
他緊緊抓住妻子的手,彷彿那是唯一能錨定他存在於此刻的繩索。
而窗外,琥珀色的雨,依舊無聲地、固執地、違背所有常理地,向著天空,倒流。
第二章:失落的錨點
恐慌如同冰冷的蛛網,迅速在房間裡蔓延開來。
老陳緊緊攥著妻子阿娟的手,那粗糙而溫暖的觸感,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現實。他能感覺到她的顫抖,如同秋風中的最後一片葉子。
彆怕,阿娟,彆怕……他喃喃著,聲音卻比自己想象的還要虛弱。他是在安慰她,還是在安慰自己
阿娟猛地抽回手,眼神裡充滿了恐懼和一種被欺騙的憤怒:彆怕老陳!你……你正在忘記我!忘記我們的現在!這怎麼能不怕!
她衝到書桌前,瘋狂地翻找著。她找出厚厚的日記本,裡麵記錄著他們日常的點點滴滴——女兒的婚禮、外孫的出生、去年春天的旅行、甚至上週一起看的那部無聊電視劇的吐槽……
你看!你看啊!她把日記本塞到老陳懷裡,聲音帶著哭腔,這些都是真的!發生過!你不能忘!我不準你忘!
老陳顫抖著翻開日記。墨跡清晰,記錄詳實。他看著那些文字,邏輯上他明白它們描述的事件,但腦海裡卻一片空白,如同在讀一個陌生人的故事。女兒披上婚紗的樣子外孫第一聲含糊的外公旅途中那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冇有了,全都冇有了。記憶的倉庫裡,對應這些日期的貨架,空空如也。
一種巨大的失落感和荒謬感擊中了他。他擁有四十年前的清晰記憶,卻失去了擁有身邊這個女人的最近四十年。
我……我好像……他張了張嘴,喉嚨乾澀得發不出聲音。
阿娟看著他茫然又痛苦的表情,憤怒如同被戳破的氣球,迅速癟了下去,隻剩下無儘的悲涼和恐懼。她跌坐在椅子上,捂住臉,肩膀無聲地抽動。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隻有窗外,那違反常理的雨,依舊執拗地向天空倒流,發出細微的、持續不斷的、彷彿時間本身在哭泣的嗖嗖聲。
老陳的目光落在床頭櫃上的一張藥瓶上。那是他吃了多年的降壓藥。
藥……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我昨天……不,我什麼時候吃的藥
阿娟抬起頭,眼圈通紅,茫然地搖頭:我……我不記得了。好像……是前天不對,大前天……她的臉色也越來越白。她的記憶,關於最近幾天的記憶,似乎也開始變得模糊和混亂!
難道……這種逆轉效應……還會傳染或者……影響周圍
這個念頭讓兩人如墜冰窟。
老陳猛地站起身:不能待在這裡!我們得去找人!去醫院!去找……找能解釋這事的人!
找誰阿娟的聲音充滿絕望,醫生說你是壓力大出現幻覺警察會覺得我們瘋了!外麵的雨……你看外麵的雨!這根本就不是正常的世界了!
老陳走到窗邊,看著那詭異的雨景。街道上零星有幾個人,和他一樣目瞪口呆地看著天空,臉上寫滿了困惑和恐懼。但更多的人,似乎……毫無察覺一個婦人打著傘(雖然雨是向上的)匆匆走過,一個孩子試圖用網兜去撈那些上升的水滴……他們似乎接受了這荒誕的現實,或者,他們的認知被某種力量扭曲了
這個世界,悄無聲息地瘋了。
而他自己,是這瘋狂中最核心、最詭異的一環。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是工程師出身,習慣邏輯和推理。即使麵對無法理解的現象,也要找到規律。
阿娟,他轉過身,語氣異常冷靜,記錄。我們必須記錄一切。
他找來紙筆,忍著心中的驚濤駭浪,開始列清單:
身體變化:外貌年輕化程度(估算生理年齡回溯速度)、體力、感官……
記憶流失:丟失記憶的時間範圍、記憶清晰度與時間遠近的關係(越近越模糊越遠越清晰)
外部關聯:異常天氣(倒流雨)是否同步他人是否受影響範圍多大
觸發點:這一切開始的具體時間和可能原因
寫到第四點,他停住了。
原因這一切是怎麼開始的
他拚命回溯記憶。他的記憶庫現在像一座倒置的金字塔,塔尖(最近)一片空白,基座(遠古)堅實清晰。
一週前好像冇什麼特彆。十天前半個月前
他閉上眼睛,全力向過去挖掘。
突然,一段被遺忘的、處於記憶邊緣地帶的畫麵猛地跳了出來!
那是大約三週前,他退休後閒不住,去市郊即將拆遷的老城區閒逛。在一個廢棄的老宅院裡,他無意中踢到了一個半埋在土裡的、佈滿銅綠的古怪盒子。盒子很沉,上麵刻著模糊不清的、非字非圖的紋路。他出於好奇,撿了起來,擦拭時,手指被盒蓋邊緣的銳利處劃了一道小口子。
當時冇在意,回家後盒子也不知道隨手丟哪兒了。
那之後冇多久,好像……雨就開始倒流了他自己……也開始變化了
是那個盒子!是哪道傷口!
老陳的心臟狂跳起來。那個盒子!必須找到它!它可能是關鍵!
阿娟!我想起來了!一個盒子!銅綠的盒子!大概這麼大!他激動地比劃著,可能還在書房哪個角落!或者車庫的舊紙箱裡!快!快找找!
阿娟被他突如其來的激動嚇了一跳,但看到丈夫眼中久違的、充滿目標的光芒,她立刻站起身:好!我找書房!你找車庫!
兩人像是找到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開始在混亂的家中翻箱倒櫃。
書房裡書籍雜物堆積如山,車庫裡更是塞滿了多年捨不得扔的舊物。灰塵瀰漫,時間緊迫。
老陳感到一陣陣眩暈,記憶的流失似乎在加速。他剛剛翻過的箱子,幾分鐘後就好像不記得是否翻找過。他不得不靠大聲自言自語來強化記憶:這個箱子找過了!冇有!下一個!
阿娟的情況稍好,但她也明顯感覺到,對昨天的記憶越來越吃力。
找了將近一個小時,一無所獲。
絕望再次襲來。
老陳疲憊地靠在車庫冰冷的牆壁上,汗水混著淚水滑落。難道猜錯了還是盒子已經被他當垃圾扔掉了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無意中掃過牆角一個積滿厚灰、裝著舊玩具的塑料箱。那是外孫玩膩了丟在這裡的。
一個不合時宜的、鮮亮的色彩吸引了他的注意——一個嶄新的、塑料的、宇航員造型的玩具,混在一堆舊玩具裡,格格不入。
他清楚地記得,這個玩具是女兒上週纔買給外孫的!當時他還吐槽說塑料感太重。
一個上週纔出現的玩具,怎麼會出現在這個積灰幾年的舊箱子裡
除非……
一個更可怕的猜想,如同閃電般劈中他的大腦!
時間的流失,不僅僅是記憶的倒流和身體的逆轉……
它還在影響現實的物理存在!
某些近期纔出現的事物,正在被逆流的時間從現實中抹除或推回到它們更早該在的位置!
這個玩具不該現在出現在這箇舊箱子裡,它應該出現在幾天前的時間點所以它被遣返了
那……那個盒子呢那個三週前才被他撿到的、可能引發一切的古老盒子……它現在……會在哪裡!
它會不會……根本不在這個時間點的現在了!
它被逆流的時間,送回到了……它原本所在的地方!比如……三週前,那個廢棄的老宅院!
老陳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他們不僅在與記憶和身體的逆轉賽跑,更是在與整個現實世界的倒錯賽跑!
他必須去那裡!去那個一切的起點!
他衝出車庫,對著書房方向嘶聲大喊:阿娟!彆找了!我知道在哪了!我們得去老城區!現在!馬上!
他聲音裡的急迫和恐懼,穿透了牆壁。
阿娟跑出來,臉上沾著灰塵,驚疑不定:現在外麵……外麵那雨……
管不了那麼多了!老陳抓起車鑰匙,手還在抖,但眼神異常堅定,再晚……我怕我們連‘為什麼要去那裡’……都會忘記!
遺忘,纔是最終的死亡。
兩人衝出門,衝進那場依舊向上奔流的、琥珀色的雨幕之中。
奔向那個可能是一切答案、也可能是最終絕望的——起點。
第三章:逆流尋蹤
琥珀色的雨滴,如同無數倒飛的流星,撞擊著車窗,發出劈啪的、違反常理的聲響。雨刷器徒勞地左右搖擺,卻不知該向上還是向下刮拭,最終隻能尷尬地停在中間。
老陳緊握著方向盤,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的手在微微顫抖,不是因為緊張,而是因為一種生理上的陌生感——這雙操控方向盤的手,皮膚似乎更光滑了些,老年斑也淡了許多,彷彿屬於一個更年輕的人。這種年輕化此刻隻讓他感到毛骨悚然。
阿娟坐在副駕駛,死死攥著安全帶,臉色蒼白如紙。她看著窗外那些違反重力向上流淌的雨水溪流,看著人行道上幾個茫然駐足、抬頭望天的行人,看著一隻狗對著天空狂吠,彷彿在追逐看不見的飛盤……整個世界像一部倒放的電影,荒誕得令人窒息。
我們……我們真的能找到嗎阿娟的聲音帶著哭腔,被引擎的轟鳴和詭異的雨聲壓得很低。
必須找到。老陳的聲音沙啞卻異常堅定。他猛踩油門,車子在濕滑的空曠街道上躥了出去。他的駕駛技術似乎也回來了一些,動作更敏捷,但每一次換擋,每一次轉彎,都伴隨著記憶的刺痛性缺失——他不記得這條路最近修過,不記得那個路口新開了家便利店,不記得……
他猛地甩了甩頭,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導航早已失靈,螢幕閃爍著一片亂碼。他隻能憑藉記憶中三週前那條模糊的路線前行。
越是靠近市郊的老城區,周圍的景象就越是詭異。
道路兩旁的樹木,樹葉的顏色彷彿在秋季的枯黃和夏季的濃綠之間反覆橫跳。一棟正在拆除的舊樓,腳手架上的工人動作時而流暢,時而卡頓,甚至偶爾會出現一幀詭異的倒放。時間在這裡變得粘稠而混亂。
老陳感到一陣陣眩暈。不僅僅是記憶在流失,連對現在的感知都在變得不穩定。他必須緊緊抓住要去老宅院找盒子這個念頭,像抓住救命稻草,生怕一鬆手,連這個目標都會像沙一樣從指縫溜走。
快到了……就在前麵那條巷子……老陳喃喃自語,更像是在提醒自己。
車子拐進一條狹窄的、鋪著老舊青石板的巷子。巷子兩旁是等待拆遷的破敗院落,牆皮剝落,門窗洞開,像一張張冇有牙齒的嘴。
雨在這裡似乎小了些,但倒流的現象更加明顯,水滴幾乎連成一條條垂直向上的透明絲線。
老陳停下車,兩人深吸一口氣,推開車門,衝入這片世間的亂流之中。
冷風裹挾著上升的雨滴,打在臉上,冰冷刺骨。腳下的青石板濕滑異常,長滿了青苔。
是哪個院子阿娟緊張地四下張望,所有的院落看起來都差不多破敗。
老陳皺緊眉頭,努力挖掘那片已然模糊的記憶。三週前的那次閒逛,細節早已不清。他隻記得是一個有歪脖子老槐樹的院子……
他的目光掃過巷子深處,猛地定格!
其中一個院落的門口,確實有一棵老槐樹,但此刻,那棵樹的形態極其詭異——它的枝葉正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緩慢的速度,從秋天的枯槁向夏天的繁茂回溯!枯黃的葉子重新變得嫩綠,乾癟的枝條恢複飽滿!
時間的逆流,在這裡實體化了!
是那裡!老陳心臟狂跳,拉著阿娟衝向那個院子。
院門虛掩著,被老陳一把推開。院子裡雜草叢生,堆滿了破爛的傢俱和廢棄物。正對著的堂屋門廊下,似乎有個人影!
兩人猛地停下腳步,警惕地看著那個人影。
那是一個穿著幾十年前流行的藍色勞動布工裝、頭髮花白、身形佝僂的老人。他背對著他們,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一個佈滿銅綠的盒子!
正是老陳記憶中的那個盒子!
老陳的呼吸驟然停止!這個人是誰!他為什麼也在找這個盒子還是在……守護它
似乎聽到了動靜,那老人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來。
看到他的臉,老陳和阿娟同時倒吸一口冷氣!
那張臉……蒼老、佈滿深深刻痕的皺紋,但眉宇間的輪廓……
老陳感到一陣劇烈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悸動和恐懼!這張臉……他似乎在哪兒見過……在很久很久以前……
老人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看向他們,眼神裡冇有驚訝,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詭異的瞭然。
他的嘴唇翕動著,發出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每一個字都說得極其緩慢而艱難,彷彿對抗著某種巨大的阻力:
你們……終於……來了……
他抬起顫抖的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老陳,臉上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扭曲的笑容:
逆流者……看見……自己……的終點……感覺……如何
老陳如遭雷擊,渾身血液瞬間凍結!
他猛地明白了那熟悉感從何而來!
這個蒼老得不成樣子的老人……
就是他自己!
是那個在時間逆流中,比他走得更遠、更快的未來的自己!
逆流的終點……是更快地走向衰老和消亡!
第四章:終末迴響
看見……自己……的終點……感覺……如何
沙啞的聲音,如同生鏽的齒輪在轉動,每一個字都帶著刺骨的寒意和一種非人的疲憊,重重砸在老陳的心上。
他看著眼前這個蒼老得幾乎不成人形的自己,大腦一片空白,血液彷彿瞬間凍結,連呼吸都停滯了。
這不是幻覺。那眉宇間依稀可辨的輪廓,那眼神深處無法偽裝的、與自己此刻靈魂共鳴的驚悸與絕望……都在殘酷地證明著這個事實。
他正在看著逆向生長加速到極致、走向生命終點的自己!
阿娟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死死捂住嘴,眼珠因極致的恐懼而幾乎凸出。她看著那個蒼老的老陳,又看看身邊正在年輕化的丈夫,巨大的荒謬感和恐懼感幾乎將她撕裂。
你……你……老陳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你怎麼會……在這裡!
蒼老的老陳臉上那扭曲的笑容緩緩消失,隻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他抬起顫抖得如同風中枯葉的手,極其緩慢地指了指地上那個佈滿銅綠的盒子。
等……你們……他的聲音更加微弱,彷彿每說一個字都在消耗所剩無幾的生命力,等……這個……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佝僂成一團,彷彿下一秒就會散架。
老陳猛地看向那個盒子。它就是一切災難的源頭而這個來自未來的自己,在這裡等待,是為了什麼阻止還是……交接
發生了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老陳沖上前幾步,幾乎是在咆哮,恐懼轉化為巨大的憤怒和不解,為什麼我們會變成這樣!這個盒子到底是什麼!
蒼老的老陳緩緩抬起眼皮,渾濁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時間,帶著無儘的悲涼。
時間……的……琥珀……他喘息著,聲音斷斷續續,捕捉……定格……逆流……
他試圖抬起手,指向院子的某個角落,但手臂沉重得無法抬起。
錯誤……的……觸碰……釋放了……‘迴響’……
老陳順著他那微弱的目光指引看去,瞳孔驟然收縮。
在院子角落的雜草叢中,半掩著一塊斷裂的石碑,上麵刻著一些模糊不清的古體字和符號。其中幾個符號,竟然與那銅綠盒子上的紋路極其相似!
迴響老陳猛地抓住關鍵詞,什麼迴響!
蒼老的自己嘴唇翕動,聲音幾乎低不可聞:……試圖……定格……災難……瞬間……卻……囚禁了……時間……本身……
……觸碰……盒子……的人……成為……‘迴響’……的……載體……
逆流……直至……耗儘……
老陳如遭重擊,踉蹌著後退一步。
他聽明白了!
這個盒子,以及這個院子裡的石碑,根本不是什麼古董!它們是一種極其古老且危險的裝置,用於捕捉和定格某個極其重大的災難瞬間,如同將時間封存在琥珀中!
但裝置顯然出了故障,或者被錯誤地觸發了!它冇有定格某個瞬間,反而囚禁了時間流動的本身,導致時間開始逆流!
而他自己,那個觸碰了盒子、被劃傷的人,成為了這個時間逆流現象的核心載體和放大器!他的逆向生長和記憶流失,隻是這個龐大係統錯誤運行的外在表現!
他不是一個受害者,他是一個……**的、行走的時間漏洞!
怎麼……停止它!老陳撲到蒼老的自己麵前,抓住他枯瘦如柴的肩膀,瘋狂地搖晃,告訴我!怎麼停止它!
蒼老的老陳被他搖得如同破敗的玩偶,眼中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近乎憐憫的光。
停止……他發出嗬嗬的、彷彿漏風般的聲音,迴響……一旦開始……唯有……耗儘……
載體……燃儘……‘琥珀’……碎裂……時間……或許……重置……
重置!
老陳的心臟猛地一沉!意思是,隻有他這個載體徹底逆流到生命終點,死亡,這個該死的迴響纔可能停止,時間纔有可能恢複正常!
這就是解決方案!用他的徹底消亡,來換取世界的恢複正常!
絕望如同最冰冷的潮水,瞬間淹冇了他。
不……不可能!阿娟尖叫起來,衝過來死死抱住正在年輕化的丈夫,彷彿這樣就能阻止時間的流逝,一定有彆的辦法!毀了那個盒子!毀了它!
她猛地轉身,發瘋般地去搶奪那個蒼老自己手中的銅綠盒子!
蒼老的老陳冇有反抗,或者說已經無力反抗。盒子輕易地被阿娟奪了過去。
砸了它!砸了它!阿娟哭喊著,舉起盒子就要往地上的石碑砸去!
不——!!!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一個是老陳的,另一個,來自那蒼老的自己!
蒼老的老陳眼中爆發出最後一絲駭人的光芒,用儘最後的力氣嘶吼:不能……砸!碎片……擴散……迴響……所有人……一起……逆流!!
阿娟的動作猛地僵住,臉色慘白如雪。
老陳也瞬間明白了。這個盒子是核心,是時間琥珀本身!強行破壞它,隻會讓時間逆流的效果失控地擴散,可能讓整個城市、甚至整個世界的人都開始逆向生長,記憶崩壞!那將是真正的末日!
盒子,不能毀。
而載體,必須死。
這是一個無解的死局。
嗬……嗬嗬……蒼老的老陳發出最後幾聲微弱的、意義不明的笑聲,眼中的光芒徹底黯淡下去。他佝僂的身體緩緩向前傾倒,最終無聲無息地癱倒在地,如同一件被丟棄的破舊衣服,再也冇有了任何聲息。
他……走到了逆流的終點。
老陳和阿娟僵在原地,如同兩尊被冰封的雕像。
雨,不知何時停了。不是正常的停止,而是那些倒流的水滴突兀地消失了,彷彿從未存在過。天空依舊是那種不正常的、灰濛濛的顏色。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隻有那個躺在雜草叢中的、蒼老的屍體,無聲地訴說著即將到來的、無法改變的終局。
老陳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皮膚光滑,充滿力量。這具正在重返青春的身體,此刻感覺像是一具正在緩慢走向刑場的、華麗而諷刺的囚籠。
他抬起頭,看向身邊悲痛欲絕、不知所措的妻子阿娟。
一個決定,在極致的絕望和冷靜中,悄然成型。
他彎下腰,從地上,從那個未來自己的屍體旁,輕輕拾起了那個冰冷的、佈滿銅綠的盒子。
盒子入手沉重,表麵的紋路彷彿有生命般微微蠕動。
他緊緊握住它。
然後,他伸出另一隻手,緊緊握住了妻子冰冷顫抖的手。
阿娟,他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令人心碎,我們回家。
阿娟猛地抬頭,淚眼模糊地看著他:回家可是……你……
回家。老陳重複道,眼神堅定,甚至帶著一種奇異的、看透一切的溫柔,在我……徹底忘記你之前。
在我們……還能擁有‘現在’的時候。
他拉著她,轉身,一步一步,堅定地走出這個詭異的院落,冇有回頭去看那具自己的屍體。
他知道時間不多了。每逆流一分,他就離終點更近一步,離遺忘更近一步。
但他不想在恐懼和等待中消亡。
他要回去。回到他們的家。用這最後
stolen
time
(偷來的時間),去記住,去擁抱,去愛。
去完成一場,與時間的賽跑,與遺忘的告彆。
逆流無可阻擋。
但如何走向終點,是他唯一能做的選擇。
他握緊手中的盒子和妻子的手,走向巷口那輛沉默的汽車。
背後的老宅院,如同一個被遺忘的墳墓,靜靜吞噬著所有的秘密和絕望。
而前方的路,短暫,卻充滿了最後的、倔強的溫柔。
第五章:琥珀中的永恒
回家的路,漫長而沉默。
車廂內瀰漫著一種近乎凝固的悲傷。阿娟死死攥著衣角,指甲嵌入手心,卻感覺不到疼痛。她的目光死死鎖在身邊開車的丈夫身上,彷彿要將他此刻的每一寸輪廓、每一次呼吸都刻進靈魂深處。
老陳專注地開著車,側臉線條緊繃。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身體裡某種東西正在加速流逝。不是記憶的片段,而是對時間本身的感知。窗外的景色似乎開始出現微妙的卡頓和跳幀,路燈的光芒拖拽出異常的尾跡。世界像一部老舊失修的放映機,正在逐漸失去連貫性。
他的掌心,緊緊握著那個冰冷的銅綠盒子。它不再僅僅是一個物件,而是一個倒計時的沙漏,一個生命的竊賊。
車子終於駛入熟悉的小區。鄰居的窗戶大多暗著,隻有零星幾盞燈,在異常安靜的夜色中散發出一種不真實的、如同舞檯布景般的微光。
停好車,兩人沉默地走上樓梯。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走向斷頭台。
推開家門,熟悉的、帶著淡淡飯菜香和舊書卷氣息的味道撲麵而來。這味道曾代表安全和歸屬,此刻卻像一把鈍刀,緩緩割著心臟。
老陳站在客廳中央,目光緩緩掃過這個他們生活了四十年的地方。每一件傢俱,每一張照片,都承載著厚重的、正在離他遠去的時光。
他走到沙發旁,輕輕坐下,拍了拍身邊的位置。
阿娟走過去,依偎著他坐下,將頭靠在他肩膀上。他的肩膀,似乎比昨天更寬闊、更結實了些,散發著一種陌生的、年輕的氣息。這感覺讓她心如刀絞。
阿娟,老陳的聲音異常平靜,帶著一種抽離般的溫柔,給我講講……講講我們的事吧。
阿娟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他。
從最近……不,從最開始講。老陳笑了笑,那笑容裡盛滿了無儘的悲涼,趁我還……記得‘開始’。
阿娟的眼淚終於決堤。她哽嚥著,開始訴說。從四十年前知青下鄉,麥垛後的那個青澀的吻,講到兩地書信的相思苦;從簡陋婚禮上他的傻笑,講到女兒出生時他抱著孩子手忙腳亂的模樣;從生活中的磕磕絆絆,講到退休後夕陽下並肩散步的寧靜……
她講得很慢,很仔細,彷彿要用語言將這些即將被抹去的珍寶重新擦拭,賦予它們最後的光芒。
老陳靜靜地聽著,努力地將每一個字、每一幀畫麵烙印進正在飛速消逝的現在。他能感覺到,那些遙遠的、本應模糊的記憶,在她的講述中變得異常鮮活,而關於最近的一切,卻加速變得灰白、透明,如同褪色的照片。
他的身體,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生變化。皺紋徹底消失,皮膚緊繃,頭髮變得濃密烏黑,甚至身高似乎都隱隱拔高了一些。他正在變回那個三十歲、甚至二十多歲的陳建國。
但那雙眼睛,卻盛滿了與年輕外表截然不同的、曆經滄桑的疲憊和深沉的溫柔。
阿娟看著他越來越年輕的臉龐,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緊緊攥住,痛得無法呼吸。她伸出手,顫抖著撫摸他的臉頰,那觸感光滑而陌生。
建國……她喚著他年輕時的名字,聲音破碎。
老陳——或者說,再次變回建國的他——握住她的手,貼在自己心口。心臟有力地跳動著,充滿了年輕的活力,卻也是為了終局而進行的、最後的倒計時。
彆怕,阿娟。他輕聲說,聲音也變得清朗了許多,我記得你。一直記得。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窗外。夜色深沉,但那種不自然的、時間紊亂帶來的細微光影扭曲依舊存在。
隻是……我可能快要……不記得‘現在’了。他艱難地說出這句話。
遺忘現在,意味著遺忘此刻依偎著他的妻子,遺忘這個家,遺忘自己為何在此,最終……走向那個在破敗院子裡看到的、蒼老的終點。
阿娟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她知道的,這一切無法阻止。
建國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他拿起一直放在身邊的那個銅綠盒子,放在膝蓋上,輕輕撫摸著上麵冰冷詭異的紋路。
這個東西……它囚禁了時間,帶來了災難。他緩緩說道,眼神變得銳利,但它……或許也能留住一些東西。
阿娟不解地看著他。
我記得……那個‘我’說,這是‘時間的琥珀’。建國的目光投向牆上掛著的全家福,照片裡,他們笑著,女兒笑著,外孫笑著,時光定格在那一刻。
琥珀……能封印住瞬間,永恒儲存。他輕聲說著,彷彿在做一個瘋狂的決定。
他閉上眼睛,將全部的精神,連同體內那股正在逆流狂奔的、混亂的時間力量,以及他對這個家、對阿娟所有的、洶湧到極致的愛與不捨,毫無保留地灌注到掌心下的盒子之中!
他在進行一場豪賭!
既然這盒子能錯誤地引發大規模的時間逆流,那麼,它是否也可能……在覈心載體的意誌驅動下,小範圍地、精準地……封印住某種瞬間!
嗡——
銅綠盒子猛地震顫起來!表麵的紋路彷彿活了過來,發出幽暗的、變幻不定的光芒!一股強大的吸力從盒子中傳出,不是物理上的,而是針對某種存在的、概念上的吸力!
建國感到自己的生命力在飛速流逝,意識開始模糊。但他死死撐著,將最後的意念聚焦於——這個房間,此刻,他與阿娟相依的這一刻!不是記憶,而是此刻存在的本身!
封……印……他從牙縫裡擠出最後兩個字。
盒子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強烈卻溫和的乳白色光芒,瞬間籠罩了整個客廳!
光芒中,時間彷彿驟然靜止了。
窗外扭曲的光影定格了。
空氣中漂浮的微塵定格了。
阿娟臉上滑落的淚珠定格了。
建國年輕卻充滿死寂的麵容定格了。
一切聲音消失了。
一切運動停止了。
整個客廳,連同其中的一切,彷彿被瞬間封進了一塊巨大、透明、永恒的琥珀之中。
隻有那個銅綠盒子,在建國定格的手掌下,光芒漸漸黯淡,最終徹底熄滅,變得如同最普通的陳舊銅塊。
……
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是一瞬,也許是永恒。
啪嗒。
一聲輕微的、彷彿冰裂般的聲響,在極致的寂靜中格外清晰。
客廳裡凝固的光暈如同退潮般緩緩散去。
時間重新開始流動。
窗外的夜色依舊深沉,但那不自然的扭曲感消失了,恢複了正常的靜謐。空氣重新開始流動,微塵繼續飄蕩。
阿娟眨了眨眼,臉上的淚痕依舊冰涼。她猛地看向身邊。
建國……不,是老陳……安靜地靠在沙發上,閉著眼睛,嘴角似乎帶著一絲極其微弱的、安詳的弧度。
他的模樣,不再是那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也不再是那個蒼老死去的屍體,而是……變回了他們熟悉的、六十歲左右的樣子。花白的頭髮,眼角的皺紋,微微發福的體型。
彷彿時間的逆流,從未發生。
隻是,他的胸口,冇有了起伏。
他的呼吸,停止了。
他的生命,如同燃儘的燭火,在最後那驚天動地的、封印時空的意誌爆發後,悄然熄滅了。
他用自己最後的一切為代價,強行扭曲了那錯誤迴響的規則,將災難性的逆流轉化為一次極小範圍的、針對性的時間封印,保住了這個家正常的時間流動,也將他自己,定格在了離開時應有的模樣。
那銅綠的盒子,從他無力垂落的手掌中滾落,掉在地毯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徹底失去了所有光澤,變成了一塊真正的、冰冷的廢銅。
阿娟顫抖著伸出手,輕輕觸碰丈夫的臉頰。皮膚溫熱,卻再也冇有了生命的彈性。
巨大的、撕心裂肺的悲痛瞬間席捲了她。
但與此同時,一種難以言喻的、宏大的平靜感也籠罩著這個空間。這裡的時間,被丈夫最後的意誌加固了,錨定了,彷彿真的成為了一塊抵禦了時間洪流的、溫柔的琥珀。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俯下身,將額頭抵在丈夫依舊溫熱的額頭上,如同他們過去幾十年裡每一次無聲的依偎。
冇有號啕大哭,隻有無聲的淚流成河。
窗外,黎明前的天空,泛起了一絲正常的、魚肚白的微光。
雨,冇有再倒流。
時間,似乎終於走上了它該去的軌道。
隻是,帶走了他。
阿娟緊緊握著丈夫冰冷的手,知道從此以後,她將獨自守護這座由愛與犧牲凝固而成的——時間的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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