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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清仙域,飛昇台。
九天玄雷如傾世之瀑,裹挾著足以撕裂星辰的毀滅氣息,轟然砸落。雷光所及之處,空間寸寸崩裂,化作漆黑的虛空,露出其後光怪琉璃的時空亂流。
飛昇台中央,一襲素白道袍的女子盤膝而坐,身姿挺拔如孤峰之鬆。她容顏絕世,眉宇間卻無半分塵俗女子的柔媚,唯有曆經萬載歲月沉澱下的冷寂與漠然,彷彿天地萬物在她眼中,不過是過眼雲煙。
她便是這上清仙域,乃至三千小世界中,公認的萬古第一劍尊——沈月華。
修行九千載,自微末中崛起,一步一殺,終至渡劫飛昇之境。此刻,她正麵臨著修行路上最後,也是最恐怖的一道關隘——九九歸一紫霄神雷劫。
“轟——!”
第八十道神雷落下,沈月華祭出的本命仙劍“霜寒”發出一聲悲鳴,劍身上遍佈蛛網般的裂痕,靈光黯淡到了極致。她悶哼一聲,一口金色的道血噴出,道袍上瞬間綻開點點紅梅。
她的道軀,已然瀕臨崩潰。
“隻差最後一道……”沈月華抬起眼,那雙曾映照過星河生滅的眸子裡,不見恐懼,唯有對大道的無上執著。
凡人畏死,修士亦然。但於她而言,若不能踏足那傳說中的仙界,一窺大道本源,這萬載壽元,與蜉蝣朝生暮死,又有何異?
她強提最後一口真元,破碎的“霜寒”仙劍重新凝聚起微弱的劍光,準備迎接那最終的審判。
然而,就在第九九八十一道紫霄神雷即將凝聚成形之際,沈月華萬古不動的心湖深處,毫無征兆地,浮現出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痕。
一縷黑氣,自裂痕中悄然逸散而出。
那是心魔。
修行者渡劫,外有天雷之威,內有心魔之擾。沈月華自認劍心通明,斬情絕欲,早已無懈可擊。可這縷心魔的出現,卻讓她第一次感到了源自神魂深處的戰栗。
心魔冇有化作猙獰的惡鬼,也冇有演化出恐怖的幻象。它隻是在她識海中,輕輕投下了一幕她從未見過的凡塵俗世景象。
那是一座朱漆大門,門上懸著“丞相府”的匾額。一個穿著華貴卻滿麵淚痕的婦人,被兩個仆婦粗暴地架著,塞進一輛簡陋的馬車。婦人身後,一個錦衣玉食的男人擁著一位巧笑嫣嫣的美妾,眼神冰冷如霜。不遠處,一個七八歲的男童,怯生生地躲在美妾身後,看著那婦人,口中喃喃著:“母親,您就成全父親吧……”
這畫麵無比陌生,卻又無比熟悉。
那婦人與自己竟有七分相似的容貌,那男人冰冷的眼神,那孩子怯懦的哀求……這一切,宛如一根淬毒的針,精準地刺入了沈月華的道心。一股無由來的、撕心裂肺的悲慟與不甘,從她神魂最本源之處湧起,瞬間沖垮了她九千年來築起的堅固心防。
這是……什麼?
她此生自記事起便在宗門,從未有過凡俗父母,更何談婚嫁生子?
唯一的解釋,便是……前世的執念!
是她在踏入輪迴,開啟此世修仙路之前,未能斬斷的因果!
“原來,我的道,尚有瑕疵……”
沈月華髮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歎。她一直以為自己生而為修道之材,天生劍心,卻不曾想,根源處早已蒙塵。
這一絲的動搖,對於天劫而言,便是致命的破綻。
“轟隆!!!”
最後一道紫霄神雷,挾著無儘的天威,悍然落下!
失去了全部心神抵禦的沈月華,隻來得及看到自己的“霜寒”仙劍寸寸碎裂,化作漫天流光。緊接著,那足以湮滅一切的雷光,便將她的道軀、神魂,徹底吞噬。
意識消散的最後一刻,劍尊沈月華的腦海中,隻剩下了一個念頭。
“若有來世,當先淨道心,再問長生。”
……
疼。
徹骨的寒冷與鈍痛,從四肢百骸傳來。
這是一種久違的、屬於凡人的感覺。不似雷劫那般撕裂神魂的劇痛,而是像一塊浸了冰水的破布,將你整個人包裹起來,讓你無力掙紮,隻能沉淪。
沈月華的意識,就在這種粘稠的痛苦中,緩緩甦醒。
她費力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不是上清仙域的雲海,也不是飛昇台的廢墟,而是一片佈滿蛛網的、破敗的屋梁。空氣中瀰漫著潮濕的黴味,混雜著一股廉價檀香燃燒後留下的、令人作嘔的氣息。
身下,是冰冷堅硬的木板,硌得她骨頭生疼。
她試著調動體內的靈力,卻發現丹田空空如也,經脈淤塞脆弱,孱弱得彷彿一根枯草。這具身體,是一具徹頭徹尾的凡胎,而且,還處於極度虛弱的狀態。
怎麼回事?
她不是在雷劫中神魂俱滅了嗎?
就在她疑惑之際,一股完全陌生的、屬於另一個“沈月華”的記憶,決堤般湧入她的神魂之海!
這不是她自己的記憶,而是一段屬於凡俗女子的,充滿了愛恨癡嗔的一生。
“沈月華,大周朝禮部尚書沈敬之嫡女,年十六,嫁與當朝最年輕的丞相陸遠舟為妻……”
“成婚八載,誕下一子,名文軒……”
“夫君陸遠舟,於三年前,納江南第一才女蘇清婉為側室,自此恩寵日隆,對自己日漸冷落……”
“蘇清婉溫柔貌美,長袖善舞,不出兩年,便將相府上下籠絡得服服帖帖,更深得兒子陸文軒喜愛,常喚其‘蘇姨娘’,親密無間……”
“一月前,蘇清婉查出有孕,陸遠舟大喜過望,欲將其扶正。自己不允,與之大鬨一場,被陸遠舟禁足於這間廢棄的祠堂……”
“今日,陸遠舟攜一紙休書而來,言自己善妒,不容子嗣,德行有虧,不堪為丞相正妻。兒子陸文軒亦跪地哭求,‘求母親成全父親與蘇姨娘,莫要讓文軒背上一個不孝之名,也莫要讓自己落個‘妒婦’的罵名,被天下人恥笑’……”
“……在這雙重背叛的打擊下,原身悲憤攻心,心神俱裂,竟就此一口氣冇上來,香消玉殞。”
記憶的洪流衝擊著她的神魂,那些屬於凡人沈月華的委屈、不甘與絕望,如同潮水般一遍遍地沖刷著她。
若是尋常修士,遭此變故,怕是早已心神失守,被這股龐大的負麵情緒吞噬,與原身的殘魂同化。
但她是沈月華,是心如磐石的無上劍尊。
這些凡人的七情六慾,對於她那經曆萬載孤寂的道心而言,便如清風拂山崗,雖有感觸,卻無法撼動其根本。她隻是以一個絕對旁觀者的視角,靜靜地“閱覽”著這段屬於“另一個自己”的人生,像是在翻閱一本與自己無關的話本。
“原來如此。”
良久,沈月華緩緩吐出四個字,聲音沙啞乾澀。
她明白了。
她並未重生於自己的過去,而是……魂歸前世了。
她的劍尊神魂,跨越了輪迴,占據了自己前世這具剛剛死去的凡人身軀。
渡劫時識海中出現的那一幕,正是這具身體臨死前最深刻的執念。也正是這份未能化解的執念,跨越了輪迴,成了她此世證道路上最致命的心魔。
天道五十,遁去其一。或許,這便是天道留給她的那一線生機。
讓她回到一切的,回到這因果的源頭,親手拂去道心上的這顆塵埃。
對她而言,這不再是愛恨情仇的報複,而是一場必須完成的“紅塵曆練”。眼前這些所謂的夫君、兒子、寵妾,在她眼中,不再是親人或仇敵,而僅僅是她道心圓滿之路上,需要被“清理”的障礙。
想到這裡,沈月華那雙死寂的眸子裡,終於泛起了一絲微光。那不是屬於凡人沈月華的哀慟,而是屬於劍尊沈月華的……清明與瞭然。
“吱呀——”
破舊的木門被推開,一個穿著粗布衣裳、頭髮花白的老嫗端著一碗渾濁的米湯走了進來。看到沈月華醒來,她先是一喜,隨即老淚縱橫,撲到她身邊。
“夫人,您終於醒了!您可嚇死老奴了!”
這是張嬤嬤。劍尊沈月華的神魂迅速在原身的記憶中找到了對應。這是原身從孃家帶來的陪嫁,也是這偌大的丞相府中,唯一還真心待她之人。
沈月華看著她,看著她眼中真切的關懷與擔憂,心中毫無波瀾。她隻是從這具身體的本能中,感受到了一絲微弱的暖意。
她點了點頭,算是迴應。這一個簡單的動作,卻讓張嬤嬤哭得更凶了。
“夫人,您彆想不開啊!那陸遠舟……那丞相不是東西,咱們不值得為他傷了身子!您還有老奴,還有……還有小少爺啊!”
提到“小少爺”三個字,張嬤嬤的聲音明顯頓了一下,顯然也想起了陸文軒今日的所作所為。
沈月華冇有說話,隻是撐著虛弱的身體,緩緩坐了起來。她的目光掃過這間陰暗潮濕的祠堂,最終落在門外。
門外,天色已近黃昏。殘陽如血,將庭院中幾棵枯樹的影子拉得老長,像張牙舞爪的鬼魅。
隱約間,還能聽到前院傳來的絲竹之聲和賓客的歡笑。
想來,是陸遠舟已經迫不及待地,在為他的新夫人蘇清婉慶賀了吧。
張嬤嬤見她不語,隻是望著門外,以為她還在傷心,連忙勸道:“夫人,您餓了吧?快,喝口米湯暖暖身子。留得青山在,不怕冇柴燒,咱們……咱們總會有出路的。”
沈月華收回目光,看向那碗幾乎能照出人影的米湯。湯裡隻有幾粒米花,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餿味。
這便是相府正妻的待遇。
她冇有去接那碗米湯,而是用沙啞的嗓音,問出了醒來後的第一個問題:
“我的劍,在哪?”
張嬤嬤愣住了,滿臉不解:“劍?夫人,您要劍做什麼?您……您可千萬彆做傻事啊!”
“我的陪嫁中,有一柄佩劍。”沈月華平靜地陳述道,語氣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那是屬於上位者長久以來形成的天然氣場。
張嬤嬤被她這突如其來的氣勢震懾住了,下意識地回答:“在……在庫房裡。自您嫁入相府,便說女子舞刀弄劍失了體統,被……被相爺下令收繳,扔進庫房了。”
“取來。”沈月華淡淡地說道。
“可是夫人……”
“去。”
隻有一個字,卻彷彿蘊含著千鈞之力。張嬤嬤張了張嘴,再也說不出一個“不”字,隻能顫顫巍巍地站起身,抹了抹眼淚,快步向外走去。
祠堂內,再次恢複了死寂。
沈月華閉上雙眼,開始以內視之法,審視這具凡胎。
經脈堵塞,氣血兩虧,五臟六腑皆有衰敗之相。若無外力介入,這具身體,恐怕不出三月,便會油儘燈枯。
但對她而言,這都不是問題。
隻要有一絲靈氣,她便有上萬種方法,將這具凡胎,重塑為無上道體。
她的神念,緩緩向外探出。作為曾經的無上劍尊,即便神魂受損嚴重,也不是凡俗世界能夠比擬的。她的神念輕易穿透了牆壁,覆蓋了整個祠堂,然後繼續向外延伸。
假山,池塘,迴廊,亭台……整個丞相府的景象,清晰地呈現在她的識海之中。
她“看”到了前院的熱鬨,陸遠舟一身紅衣,滿麵春風地接受著同僚的道賀;蘇清婉依偎在他身旁,嬌羞無限,眼中卻閃爍著勝利者的得意。
她“看”到了書房裡,她的兒子陸文軒正在練字,隻是眉頭緊鎖,似乎心事重重。
她的神念,如同高居九天的神祇,冷漠地俯瞰著這些在她眼中與螻蟻無異的凡人,看著他們上演著一幕幕可笑的悲歡離合。
心湖,再無半點漣漪。
最終,她的神念穿透了相府的高牆,向著更遠的地方延伸。京城的繁華,皇宮的巍峨,儘收眼底。
就在她的神念即將因為消耗過大而收回時,在京城以東三十裡外的一座破敗道觀上空,她……感受到了一絲極其微弱,卻還算精純的靈氣!
那靈氣,如沙漠中的一滴甘泉,讓沈月華幾近乾涸的神魂,為之一振。
她的嘴角,終於,緩緩勾起了一抹弧度。
那不是笑,而是一種掌控一切的淡漠與從容。
“天不絕我。”
這場紅塵曆練,這場……對螻蟻的審判,便從那座道觀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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