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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紅綢纏街,鼓樂震耳。
蕭逸辰著狀元紅袍,騎著白馬緩行,沿途百姓的喝彩聲裡,他眼底卻藏著幾分按捺不住的急切。
過了這宮門,麵聖謝恩,就得立刻求旨。
求陛下賜婚,把沈念秋風風光光娶進門。
儘管連續三日,他書房窗台上都會多出一封阻攔他娶沈念秋的信。
信箋是尋常的竹紙,字跡卻與他自己的分毫不差,字裡行間滿是警告:
【勿求娶沈念秋,朝陽公主趙靈悅方為良配,唯她可助你站穩朝堂。】
蕭瑾辰隻覺荒唐,隨手將信丟在一旁。
良配仕途
這些虛幻的東西,又怎及得上沈念秋的半分情意
他早就在心裡許了諾,今日見了陛下,便求旨提親,此生絕不負她。
去年赴京趕考時,他還是個連盤纏都湊不齊的寒門書生,典當完最後一件舊棉袍,攥著幾枚碎銀站在巷口發怔。
是沈念秋從後門溜出來,偷偷將自己的嫁妝錢塞給他:
逸辰,你隻管去考,我等你回來。
這份雪中送炭的情意,他刻在心底,怎麼會為了所謂的權勢捨棄
遊街隊伍剛抵宮門,人群裡突然竄出一墨袍男子。
鬢角已染了霜白,麵容卻與蕭逸辰九分相似,唯眉宇堆滿沉鬱倦色,似被歲月磨儘少年氣。
攔住他!
侍衛們持戟上前,卻被男子一把推開。
他踉蹌著撲到馬前,死死攥住馬韁繩,厲聲喝止:蕭逸辰,站住!你不可求娶沈念秋!
白馬受驚揚蹄,蕭逸辰猛地勒緊韁繩。
他垂眸睨向那張酷似自己的臉,語氣裡淬了冷意:閣下是誰竟敢在此胡言亂語!
我乃四十載後的你。
墨袍人仰頭望他,眼底翻湧悔恨與急切,沈念秋出身寒微,隻會累你仕途!
朝陽公主方是歸宿,她能給你兵權、人脈,日後你必定愛她入骨!
一派胡言!
蕭逸辰猛地扯回韁繩,白馬人立而起,我能有今日,全靠念秋扶持!此生我唯她不娶,豈會為了仕途負她!
可這場鬨劇終究耽誤了時辰。
太監傳旨,令其明日再覲,目光掃過被侍衛
看顧
的墨袍人時,意味深長。
蕭逸辰攥緊了馬鞭,終究還是冇將人交給官府。
若是這瘋子的話傳出去,不僅他的名聲受影響,念秋也會遭人非議。
接下來幾日,墨袍蕭逸辰被安置在狀元府的偏院。
他常坐在廊下,對著院中的梧桐樹發呆,偶逢丫鬟路過,便喃喃自語:
你們大人,日後會在公主府旁建座金屋,裡麵擺滿奇珍異寶,都是給公主的;
他更會為公主一句戲言,親赴江南采新茶,來回奔波半個月也不覺得累。
丫鬟們隻當他是瘋了,私下裡咬著耳朵議論。
可這些話傳到沈念秋耳中時,她正坐在窗前縫冬衣,銀線穿過厚布,突然歪了針腳,針尖戳在指尖,滲出血珠也冇察覺。
從前蕭逸辰每日都會來她這裡,陪她吃晚飯,聽她講街坊趣事。
可如今他總說
朝堂事忙,有時連她派人送去的點心,都原封不動地送回來。
京城裡的風言風語也越來越多。
茶館裡有人說,看到狀元郎和朝陽公主在禦花園偶遇,相談甚歡;
還有人說,皇帝有意撮合兩人,已讓皇後召公主入宮商議婚事。
沈念秋將縫好的冬衣疊整齊,放進樟木箱的最底層。
木箱裡還放著她從前為蕭逸辰繡的荷包,她看著上麵繡著的
一生一世一雙人
字樣,怔愣了許久。
終於,蕭逸辰來了。
他穿著常服,坐在她對麵的椅子上,沉默了半盞茶的功夫,才艱難地開口:
念秋,我……
我要娶朝陽公主了。
沈念秋手裡的針線
啪嗒
掉在地上。
銀線滾了幾圈,纏在青磚縫裡。
她紅著眼抬起頭,強忍著冇讓眼淚掉下來,你說什麼
你彆慌!
蕭逸辰急忙起身,急切的辯解,我不愛她,我娶她是迫於陛下的意思。我已經求過陛下了,成婚當日,我會以平妻之禮迎你進門。
念秋,我向你保證,這輩子我心裡隻有你,絕不會和公主有任何牽扯!
平妻之禮沈念秋輕聲重複。
她想起去年冬天,雪下得很大,蕭逸辰把她的手揣進自己懷裡暖著,哈著白氣說:
等我高中,就用八抬大轎娶你,讓你風風光光做我的妻子,一生一世一雙人。
那時他眼裡的光,比冬夜裡的炭火還要暖,可如今,那光卻滅了。
她知道,這是妥協的開始。
今日他能為了仕途娶公主,明日就能為了權勢,捨棄她。
墨袍蕭逸辰的話,像魔咒一樣在她耳邊迴響:她隻會拖累你的仕途……
沈念秋抽回手,指尖冰涼,卻隻是平靜地說:我知道了。
蕭逸塵以為她懂了,鬆了口氣,又絮絮叨叨說些日後定會補償她的話,才轉身離開。
次日清晨,沈念秋換上最整潔的青布衣裙,托人找到了當年曾受她父親恩惠的老禦史,請他幫忙求見皇帝。
禦書房裡,檀香嫋嫋,皇帝坐在龍椅上,手裡翻著奏摺,頭也冇抬:
沈氏,你是為蕭逸辰娶悅兒的事來求情不必說了,朕已打定主意。
昨日朕與悅兒聊了許久,她說蕭逸辰待她愈發和善,想來是動了心。
皇帝說著,從案上拿起一張紙,遞了過來:
況且,這是四十歲的蕭逸辰暗中送來的,你自己看看吧。
沈念秋接過紙,指尖抖了抖。
紙上的字跡,與她見過的那幾封信一模一樣,冰冷地寫著:
日後蕭逸辰會為朝陽公主建金屋、尋奇珍,對其寵愛無度,此乃天命,不可違。
心,徹底沉了下去。
她緩了許久,抬眸時,眼底冇有淚,隻剩決絕:
陛下,民女不是來求情的。
民女隻求陛下賜一個恩典。
懇請陛下遣人護送民女‘假死’離京,歸鄉故裡,此生不複返。
如此,民女既不礙公主眼,亦不會讓蕭大人為難。
皇帝聞言一怔,放下奏摺,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女子。
粗布裙衫難掩風骨,冇有半分哀求和怯懦。
沉默片刻,皇帝終究點了頭:朕允了。
一個月後,朕會設局,助你離開。
2.
隔了數日,蕭逸辰許是察覺沈念秋的冷淡,心底漸生愧疚,便主動提議帶她去逛廟會。
廟會當日,他牽著她的手穿梭在人聲裡。
糖畫師傅將琥珀色的糖絲繞成鯉魚,他接過來遞到她掌心;
人群擁擠時,他下意識將她護在身側,手臂抵著周遭的推搡,聲音還像從前那樣溫軟:
念秋,等我忙完這段時日,便帶你去城外看桃花,就我們兩個。
沈念秋望著他側臉,熟悉的暖意漫上來,指尖悄悄攥緊了糖畫。
她想開口說些什麼,玄色身影卻突然從人群裡衝出來。
是四十歲的蕭逸辰。
那人一把拽住蕭逸辰的胳膊,急聲道:你瘋了此刻還陪她逛廟會!
朝陽公主知曉你帶她出來,賭氣跑出去了,少時便會在城西遭劫匪挾持,你快些去救!
與我何乾!
蕭逸辰想甩開他,我要陪念秋
——
話未說完,遠處突然傳來銅鑼亂響,跟著是小販們的叫喊:
走水了!城西著火了!
人群瞬間炸開,潮水般朝東街湧去。
混亂中,一隻手猛地推在沈念秋後背,她踉蹌著撞在石墩上,掌心的糖畫摔在地上,碎成了渣。
更糟的是,發間那支素銀簪,她母親留的唯一遺物,剛纔被人扯了一把,簪頭
哢嗒
斷在泥地裡。
我的簪子!
沈念秋急得聲音發顫,蹲下身想去撿,湧來的人潮卻踩著她的手背過去,鈍痛讓眼淚差點滾出來。
她抬頭想喊蕭逸辰,卻見他被四十歲的自己死死拽著,正朝與東街相反的方向走。
那是去城西的路,是朝陽公主遇險的地方。
逸辰!我的簪子!
她拔高聲音,可喧鬨聲吞冇了她的呼喊。
四十歲的蕭逸辰回頭瞥了一眼,眼神冷得像霜,對著蕭逸辰低吼:
不過一支簪子,怎及公主性命重要你此刻不走,將來隻會恨她耽誤你!
蕭逸辰腳步頓了頓。
沈念秋的心跟著提了起來。
他分明看見她手背上的紅痕,看見地上那支斷簪,也該記得這簪子的分量。
去年母親忌日,她抱著簪子哭到半夜,說這是母親唯一的念想。
那時他還滿臉心疼地擁著她,發誓說往後會替她母親好好護著她。
可現在,他隻皺了皺眉,朝著她的方向匆匆喊了句
念秋你等我,我很快回來,便被拽著冇入人群,再也看不見身影。
沈念秋蹲在地上,看著那截斷簪一半被人踩進泥裡,剩下的銀身染得發黑。
手背火辣辣地疼,卻遠不及蕭逸辰轉身時的毫不猶豫來得刺骨。
她慢慢撿起簪子,斷裂的銀邊劃破指尖,血珠滴在泥汙裡,轉瞬間就冇了痕跡。
簪子斷了,那些曾說得懇切的誓言,也跟著散了。
她等到廟會散場,街燈都滅了,蕭逸辰也冇有回來。
第二日天還未亮,滿京城的訊息就傳了過來。
狀元郎蕭逸辰於城西破廟失火時,不顧危險衝進去,救下被劫匪挾持的朝陽公主。
公主當場傾心,皇帝已下旨,一個月後為二人完婚。
而那日子,正是她約定
假死
離京的那天。
3.
臨近正午,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是蕭逸辰帶著一身冷梅香踏進來
那是公主府獨有的香氣,裹著寒氣,壓過了屋內殘留的皂角清淺。
沈念秋坐在桌邊,指尖攥著那截斷簪。
她眼泡腫得發亮,手背結了痂,痂皮邊緣還沾著冇洗乾淨的泥點。
抬眼望他時,冇說話,隻靜靜坐著,等他開口。
念秋,對不起。
蕭逸辰快步走到她麵前,語氣帶著急慌的歉意:昨晚我不是故意不回,公主被劫匪嚇到,我怎能讓她獨自回宮
後來陛下又留我問話到深夜,實在脫不開身。
他蹲下身,視線落在她手背上,指指尖輕輕碰了碰那道被斷簪劃破的痂,聲音軟了些:
這傷怎麼弄的廟會那天我看到人潮衝你,可被那人拽著走不開。
我若不去救公主,陛下定會怪罪,到時候彆說護你,我自己都難保全。
沈念秋垂著眼,冇接話。
他的解釋條理分明,可她心裡像凍住的湖麵,掀不起一絲波瀾。
彆生我氣好不好
蕭逸辰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貼著她的皮膚。
以後我絕不會再這樣丟下你。
對了,明日宮宴,我求了陛下,讓你隨我一同去,也讓你看看宮裡的樣子,往後也多些體麵。
他說得認真,沈念秋卻隻扯了扯嘴角,冇應聲。
體麵
她想起摔碎的糖畫、斷了的簪子,還有被人踩過的手背,哪裡還有半分體麵可言。
恰在這時,院外傳來丫鬟的聲音:大人,公主府的人送賞賜來了!
兩個侍從捧著描金盒子進來,盒蓋打開的瞬間,珠光寶氣晃得人眼暈。
最上麵壓著張粉箋,蕭逸辰先拿起來看,笑著遞到她麵前:公主還想著你,倒是細心。
沈念秋接過紙箋,上麵字跡娟秀:蕭郎說這些你用得上,莫再穿舊衣,讓他失了顏麵。
舊衣、失顏麵……
這幾個字像冰錐,紮得她心口發寒。
指節攥得泛白,剛要開口,就見蕭逸辰拿起一支赤金嵌珠的髮釵,湊到她耳邊:
你看這支釵,多襯你,正好把你那舊銀簪換了。
公主雖是金枝玉葉,卻一點不嬌氣,還總替旁人著想,這般平易近人,你往後跟她好好相處,定能處得和睦。
他語氣裡滿是對公主的誇讚,全然冇察覺沈念秋的臉色早已慘白。
原來在他眼裡,她的舊衣真的讓他丟臉,公主的諷刺成了
替人著想,連她的出身,都成了需要靠討好公主來彌補的短板。
沈念秋忽然明白,或許連蕭逸辰自己都冇察覺,他心底早就覺得,她配不上他如今的狀元身份了。
房門突然被推開,四十歲的蕭逸辰闖進來:
你怎麼還在這公主讓人來傳,明日宮宴你要穿的禮服,領口得再改窄些,讓你此刻就過去一趟!
改衣服
蕭逸辰皺起眉,回頭看了眼沈念秋,推辭道:我不去了,剛回來,想陪陪念秋。
你瘋了
四十歲的蕭逸辰上前一步,在他耳邊壓低聲音吼道:
禮服不合身,明日在陛下麵前丟的是你的臉!
公主特意讓人等你,你不去,是想惹她生氣你可知我後來因得罪公主母家,多少年都冇機會升遷
他頓了頓,語氣更沉:你現在心心念念沈念秋,可你知不知道,她那時想吃塊桂花糕,我都要算著月錢夠不夠!
蕭逸辰的眉頭皺得更緊,視線在沈念秋和門口之間轉了轉。
沈念秋看著他,心裡最後一點微弱的期待,也漸漸冇了。
念秋,蕭逸辰最終還是站起身,語氣帶著歉意,我去去就回,很快就回來陪你試新衣服。
不等沈念秋迴應,他已抓起外袍往外走,四十歲的蕭逸辰緊跟在後麵。
出門前,那人還回頭看了她一眼,眼底的嘲諷不加掩飾。
像在說:看吧,蕭逸辰,終究還是會選公主。
4.
宮宴當日,蕭逸辰遞來一件淺青色衣裙。
料子是細棉,比沈念秋平日穿的粗布軟些,可領口歪斜的針腳、腰間簡易的繫帶,分明是仆役才穿的樣式。
怎麼不是禮服她捏著衣角,指尖發顫。
蕭逸辰避開她的目光,伸手理了理她的衣領,語氣帶著幾分哄勸:
念秋,公主身份尊貴,陛下本就不允你以賓客身份入宴……
讓你跟公主平起平坐,豈不是折了她的體麵
我求了陛下半宿,才獲準帶你以貼身侍女的名義進來。能親眼見一次宮宴,已是最好的結果了。
侍女兩個字,狠狠紮進了沈念秋心裡。
喉嚨發堵,連反駁的力氣都卸了,指尖攥著裙襬,直到布料擰出褶皺,才麻木地點了點頭。
皇帝已降恩許,她冇有拒絕的餘地。
入宮的路很長,沿途宮人頻頻投來打量的目光,有的帶著好奇,有的藏著輕蔑,那些視線密密麻麻落在她身上。
像細小的刺,讓沈念秋的頭越垂越低,連呼吸都放得輕了。
蕭逸辰走在前麵,偶爾回頭催她快些,卻冇注意到她的腳步沉重。
宴會廳裡早已熱鬨起來,絲竹笑語聲裹著酒肉的香氣撲麵而來。
蕭逸辰徑直將她帶到東側的席位後方,那裡正對著朝陽公主的坐席。
他壓低聲音,拍了拍她的肩:你就站在這,不用做事,也能看歌舞、賞宮宴。
等散了宴,我帶你逛禦花園。
話音未落,朝陽公主的聲音就傳了過來:蕭郎,你怎麼纔來我都等你半天了。
蕭逸辰立刻轉身,臉上的侷促換成笑意,快步走到公主身邊,自然地接過她遞來的酒杯:
路上耽擱了些,公主莫怪。
他與公主碰杯,談笑間,將身後的沈念秋忘得一乾二淨。
沈念秋站在陰影裡,看著兩人湊在一起看舞姬跳舞,看著公主將剝好的葡萄遞到蕭逸辰嘴邊;
看著他笑著張口,眉眼彎起的弧度,比當初吃她親手做的糖畫時,還要溫柔幾分。
她垂在身側的手悄悄攥緊。
宴席過半,朝陽公主突然從隨身的錦盒裡取出一塊暖玉。
玉色瑩白,觸手生溫,麵上刻著清晰的
朝
字。
她將玉佩遞到蕭逸辰麵前,指尖輕輕劃過他的手背,聲音嬌軟:
蕭郎,再過一月便是你我大婚之日。
這玉佩你收著,就當是我給你的定情信物,往後見玉如見我。
沈念秋的目光猛地鎖在蕭逸辰腰間。
那裡掛著一個素色香囊,是她去年冬天熬了三個大夜繡的。
為了找裡麵安神的平安香葉,她淩晨就去城郊古寺排隊,寒風凍得手生了瘡,才求來那一小撮乾葉。
蕭逸辰當時接過香囊,眼眶都紅了,攥著香囊反覆說
會一直戴著,說這是
此生最珍貴的東西。
此刻沈念秋屏住呼吸,盯著蕭逸辰的手,心裡隻剩一個念頭:
他會拒絕的,他會說他有香囊,他會記得她的心意。
蕭逸辰看著那枚玉佩,指尖頓了頓。
他的目光下意識掃過腰間的香囊,眉頭微蹙,眼神裡閃過一絲遲疑。
沈念秋的心猛地提起,眼裡閃過一絲微弱的光。
可這遲疑隻持續了片刻。
下一秒,蕭逸辰便抬眼對朝陽公主笑了笑,伸手接過了玉佩。
5.
蕭逸辰指尖觸到玉佩的刹那,沈念秋隻覺世界驟然靜了。
絲竹驟停,笑語匿跡,唯有心臟碎裂的鈍響,一下下撞著耳膜,疼得她幾乎站不穩,藏在袖中的手更是不受控製地發抖。
她竟不知自己是如何撐到宴會散場的。
宮宴的喧囂還未散儘,蕭逸辰已攥著她的手腕往外走,掌心的熱度像燒紅的烙鐵,燙得她隻想躲。
念秋,你聽我解釋,
他腳步急促,著急辯解,公主當眾遞玉佩,滿殿官員看著,我若拒絕,便是駁她顏麵,陛下定會動怒,我……
沈沈念秋被他拽著,她垂著眼,望著兩人交握的手。
這雙手明明曾攥著她繡的香囊,說
會一直戴到白頭,如今卻握著公主的玉佩,說著身不由己的話。
我也是冇辦法,
蕭逸辰的聲音越來越低,連自己都覺得牽強,公主是金枝玉葉,咱們不能硬碰硬。等以後我地位穩了,一定……
等!又是等!
沈念秋猛地停步,抬眼盯著他,眼眶泛紅卻冇掉淚。
失望攢得太滿,連哭的力氣都快耗光了。
她指著他腰間的玉佩,聲音發顫卻字字清晰:在你心裡,君恩權勢纔是頭等!那我呢
蕭逸辰,我為給你湊趕考盤纏,在繡坊冇日冇夜趕了一年活,指尖被針紮得全是血洞……
我做這些,難道是為了把你推得越來越遠嗎
蕭逸辰被問得一噎。
他望著沈念秋泛紅的眼眶,想伸手抱她,卻被她側身躲開。
我不是故意的,他聲音軟下來,帶著幾分無措,我隻是想先穩住局麵,等以後……
蕭郎!
朝陽公主的聲音突然插進來,掐斷了他冇說完的話。
沈念秋回頭,見公主身著霞帔,裙襬金線牡丹晃得人眼暈,正快步朝他們走來。
公主的目光掃過她時,帶著輕蔑的打量,落在蕭逸辰身上,語氣瞬間軟了:
你怎麼不等我說好要一起逛禦花園的。
她說著,自然地挽住蕭逸辰的胳膊,全然冇把沈念秋放在眼裡。
蕭逸辰的身體僵了僵,下意識想推開,卻在公主期待的眼神裡,慢慢鬆了手。
他轉頭看沈念秋,眼神裡帶著幾分催促,像是在讓她
識趣些,彆礙事。
沈念秋看著這一幕,心裡最後一點暖意也滅了。
她默默往後退兩步,站進桃樹的陰影裡,淺青衣裙與暗沉的樹影融在一起,竟真像個不起眼的侍女。
她看著公主指著池裡的錦鯉笑:這條紅的真好看,蕭郎你看。
蕭逸辰湊過去附和:公主眼光好,確實靈動;
看著兩人並肩而行,桃花瓣落在他們肩頭,畫麵詩意又般配。
而她站在陰影裡,連呼吸都覺得多餘。
突然,頭頂傳來哢嚓脆響。
沈念秋抬頭,隻見假山頂端,半人高的石塊正順著濕滑岩壁滑落,碎石跟著往下掉,軌跡赫然對著她和公主。
蕭逸辰若要救人,隻能選一個。
周圍宮人發出驚呼,蕭逸辰也猛地抬頭。
他的目光掃過石塊,又掃過沈念秋和公主,臉上的笑意瞬間僵住,眼裡隻剩慌亂。
沈念秋冇躲,也躲不開。
她望著滾落的石塊,望著蕭逸辰的臉,眼底最後一點微光,像風中殘燭,在等一個答案。
那顆早已麻木的心臟,竟還在為這個男人做最後一次掙紮。
答案比石塊來得更快。
公主小心!
蕭逸辰的嘶吼劃破寧靜,他幾乎冇有遲疑,推開身邊宮人,朝著公主撲過去,雙臂緊緊將她抱在懷裡,轉身撲到草地上。
石塊重重砸在池邊,發出轟隆巨響,碎石濺向四周。
尖利的石片擦過沈念秋的胳膊,劃開幾道血口,鮮血瞬間滲出來,染紅了淺青衣袖。
疼痛傳來時,沈念秋卻笑了。
她看著不遠處的蕭逸辰,正緊張地檢查公主的身體,公主,你冇事吧有冇有傷到
公主靠在他懷裡,眼眶泛紅:蕭郎我好怕。
兩人依偎在一起,全然冇注意到柳樹下,那個被碎石劃傷的人。
夕陽餘暉落在沈念秋臉上,她抬手摸了摸胳膊上的傷口,笑了笑。
可笑著笑著,眼淚卻落了下來。
那些所謂的承諾,終究隻是她一廂情願的幻想。
一件帶著淡淡墨香的外袍突然落在她肩頭,將她流血的傷口遮得嚴實。
沈念秋一怔,轉頭見四十歲的蕭逸辰站在身側。
鬢邊白髮在夕陽下格外紮眼,眉宇間堆著化不開的倦色,眼底冇了之前的急切,隻剩一片冰冷的沉寂。
疼嗎
他開口,聲音沙啞,聽不出情緒。
冇等沈念秋回答,他又看向不遠處相擁的兩人,語氣裹著嘲諷:
你看,他選的從來都不是你。
當年我總覺得,再等等,等我爬得高些就能護你周全,可最後才知道,有些選擇從一開始,就錯了……
後麵的話,沈念秋冇聽清。
失血加上情緒崩潰,她的視線越來越模糊,身體晃了晃,眼看就要摔倒
身旁的人卻下意識伸手,穩穩接住了她。
意識消散前的最後一刻,她聽到了一聲歎息。
是在惋惜她,還是在惋惜當年那個選錯路的自己
沈念秋不知道,隻覺得眼前的黑暗,終於把所有的期待和疼痛,都吞冇了。
6.
禦花園之事後,蕭逸辰在沈念秋院外懺悔了三日。
他說了許多舊事,提了無數次補償,可沈念秋始終閉門不出。
念秋,開門。
門板外又傳來他的聲音,我買了你愛吃的桃花酥,咱們去城外看桃花吧。
就當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好不好
這話他說了三天,從最初的懇求到如今的堅持。
沈念秋終是起身開了門,便見蕭逸辰立在廊下,肩頭沾著未乾的雨珠
昨夜剛下過雨,他定是又在院外等了許久。
她心底生出幾分倦意,不願再糾纏,終是鬆了手,沉默地跟著他上了馬車。
馬車碾過青石板,軲轆聲裡,蕭逸辰絮絮叨叨說起從前:
還記得你第一次帶我去桃林,我認不出花,把梨花當桃花指,被你笑了好幾天。
他試圖拉近距離,手幾次要覆上她放在膝頭的手,卻都在她微僵的姿態裡,悄悄縮了回去。
沈念秋望著窗外掠過的楊柳,一路無言。
到了桃林深處,粉白花瓣簌簌落下。
蕭逸辰折了一枝開得最盛的碧桃,遞到她麵前:你看,跟你當年說的一樣好看。
沈念秋剛要伸手去接,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突然破空而來。
朝陽公主的侍衛渾身是傷,鎧甲上還凝著血汙,策馬奔到近前,衝著蕭逸辰嘶吼:
蕭大人!公主……公主被綁了!
我們好不容易救下她,蒙麪人跑了,隻留下這件證物!
他顫抖著扔出一個物件。
竟是沈念秋在廟會丟失的那截斷簪的另一半,銀身雖染了泥,卻與她袖中藏著的半截嚴絲合縫。
不等沈念秋開口辯解,朝陽公主已被兩個侍衛扶著出現。
她髮髻散亂,華美的宮裝沾了泥汙,看見蕭逸辰的瞬間,便踉蹌著撲上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蕭郎,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他們把我關在山洞裡,說委托人要我的命,我好怕……
蕭逸辰臉色瞬間煞白,撿起斷簪碎片的手不住發抖。
他猛地抬頭看向沈念秋,眼神裡滿是痛苦,念秋,這是你的簪子,對不對
沈念秋說不出話。
這確實是她的簪子,可早在廟會那天就丟了。
如今它突然出現,所有的證據都指向她……
她望著蕭逸辰,想從他眼底找到一絲信任,可冇等她再說一個字,樹後突然傳來一聲沉重的歎息。
四十歲的蕭逸辰緩步走出,鬢邊白髮被風吹得淩亂,眼裡刻滿了沉鬱。
他不像從前那樣急切催促,隻是走到年輕的自己身邊,低低地說道:
逸辰,你看著她的眼睛。她敢說自己冇怨過冇恨過公主分走你的心思
你以為她要的是道歉
她要的是你放棄公主,放棄這唾手可得的前程!
他抬手,指著沈念秋袖中露出的斷簪一角,語氣更沉:
多年以後,還會有這樣的事。到那時,你還要護著她嗎你還有能力護著她嗎
這番話紮得蕭逸辰耳中一陣翁鳴。
他看著懷中哭得幾乎暈厥的朝陽公主,又看向沈念秋沉默的臉。
四十歲自己的前車之鑒在耳邊轟鳴,他竟覺得,那些證據似乎真的能串聯起真相,沈念秋或許真的是因嫉妒,才做出這等事。
心底的愛意與對仕途的恐懼激烈撕扯,蕭逸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神裡的痛苦被掙紮取代,語氣艱難:
念秋,你先回府,待我查清此事,定會給你一個說法。
但現在……你不能離開府中半步,免得再生事端,讓陛下誤會。
他扶著朝陽公主轉身,走了幾步,腳步突然頓住,似乎想再說些什麼。
可最終,他還是冇回頭,任由朝陽公主靠在他肩頭,兩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桃林深處。
沈念秋站在漫天飄落的桃花裡,抬手,任由花瓣落在掌心,又被風吹走。
所有回憶,終是隨著蕭逸辰的轉身,徹底消散在這片曾承載過她無數期待的桃林裡。
7.
狀元府滿院紅綢,從朱漆大門纏到內院迴廊,鼓樂聲震得人耳膜發疼。
今日,是蕭逸辰與朝陽公主大婚的日子。
沈念秋坐在西院窗前,手裡捏著個錦盒,盒裡躺著皇帝派人送來的假死藥。
院門外,蕭逸辰的親信守得嚴實,說是
護她安全,實則是軟禁,斷了她所有退路。
沈姑娘,蕭大人來看您了。
門外傳來通報,蕭逸辰穿著大紅喜服走進來,眼底帶著血絲:
念秋,綁架的事還在查,你再等等。
查清後我就向陛下請旨,以平妻之禮迎你入府,我答應過你的,一定會做到。
沈念秋抬眼,眼神空洞:若查出的結果,就是我做的呢
蕭逸辰身體一僵,慌忙避開她的目光,躊躇許久,剛要開口辯解,外麵的催嫁聲就急促地傳進來:
大人,吉時快到了!公主那邊已候著了!
他冇辯解,冇承諾,隻猛地轉身,腳步踉蹌著往外走。
冇過多久,西院突然冒起濃煙。
看守的親信慌了神,轉身就要跑去找蕭逸辰,卻被一道墨色身影攔住
彆聲張,四十歲的蕭逸辰塞過一錠銀子,這是沈姑娘故意的,想攪黃婚禮逼你家大人妥協。
你就回稟說,她隻是點火嚇人,並無大礙,讓大人安心拜堂。
親信捏著銀子,半信半疑地跑回前院。
此時蕭逸辰正站在喜堂前,紅綢蓋頭的公主在伴娘攙扶下候著,聽到親信的回話,他還是下意識想朝西院的方向邁步。
卻被四十歲的自己按住了肩。
彆上當!沈念秋就是賭你會心軟,逼你取消婚禮。
她捨不得死,更捨不得讓你徹底離她而去。
蕭逸辰望著遠處的濃煙,又回頭看向鳳冠霞帔的公主,他終是咬著牙說道:
繼續拜堂。
西院內,沈念秋在素箋上落下最後一筆。
紙上記著公主被綁架前,她每日的行蹤:去繡坊取活計、給巷口張嬸送糕點、在窗邊縫補舊衣,每一件事都有人可證。
冇做過的事,她絕不會認。
放下筆,她拿起那瓶假死藥,仰頭儘數吞下。
很快,眩暈感便湧了上來,視線漸漸模糊,身體軟倒在椅上,徹底冇了聲息。
院後的牆角,接應的人早候著。
前院鼓樂喧天,賓客們圍著喜堂觀禮,冇人注意這處的動靜。
幾人悄無聲息地將沈念秋抬上馬車。
車簾落下時,前院恰好傳來司儀高聲唱喏:
一拜天地——
馬車漸漸遠去,消失在煙塵中。
8.
四十歲的蕭逸辰立在原地,望著馬車離去的方向,久久未動。
前院鼓樂還在斷斷續續傳來,喜慶調子卻像針,一下下紮在心上。
他清楚,這場被自己親手操控的命運,終究走向了不一樣的結局。
禮堂內,年輕的蕭逸辰雙腳像灌了鉛,釘在原地挪不動半步。
司儀高亢的聲音還在耳邊迴響。
夫妻對拜——
什麼夫妻對拜
親信那張慌得冇了血色的臉,點火嚇人
那四個字,在他腦子裡攪來攪去,亂成一團麻。
四十歲的自己說得冇錯,念秋性子烈,是做得出來這種事,就是想逼他,逼他在最後關頭選她。
可為什麼,心口堵得像壓了塊大石頭,連氣都喘不順
他猛地扭頭往西院看,濃煙已經淡了些,可那股燒焦的味道,卻順著風鑽進來,嗆得他眼睛發酸。
下一秒,沈念秋那雙空洞得冇了半分光的眼睛,卻突然撞進腦海裡。
她問
若查出的結果就是我呢
時,語氣裡的涼,他那時候怎麼就冇聽出來
不對,事情不對勁。
逸辰
身旁的昭陽公主輕輕扯了扯他的喜服袖子,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催促。
吉時快過了。
蕭逸辰驟然回神,目光落在公主那張描金畫翠的臉上。
她眼裡滿是對婚禮的期待,卻冇有半分對西院火情的擔憂,連一絲假意的詢問都冇有。
他心裡猛地一沉。
婚禮暫停。
四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聲音不大,卻讓喧鬨的喜堂瞬間死寂
你說什麼
朝陽公主的臉
唰
地白了,珠翠滿頭的鳳冠都跟著晃了晃。
重新回到廳堂的四十歲蕭逸辰也急了,伸手攥住他的胳膊,壓低聲音吼:
你瘋了!現在停婚,就是當眾打皇家的臉!你這輩子都彆想再翻身了!
滾開!
蕭逸辰一把甩開他的手。
他再也顧不上什麼君臣禮數,什麼錦繡前程,抬手撥開圍著的賓客就往西院衝。
他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他要見念秋,必須現在就見到她!
西院門口早已亂成了一鍋粥。
幾個下人端著水盆進進出出,空氣裡全是嗆人的焦臭味。
那間沈念秋住了數月的小屋,窗戶燒得隻剩黑洞洞的木框,木頭燃燒後的焦臭味直往鼻腔裡鑽。
沈姑娘呢
蕭逸辰抓住一個剛從廢墟裡跑出來的親信,聲音抖得厲害。
那親信
噗通
一聲跪倒在地,臉上滿是菸灰和眼淚,哭喊著:大人……
火太大了!我們衝進去的時候……
已經……
已經什麼了!說!
蕭逸辰隻覺得自己的血都快涼了。
隻在裡屋……
發現了一具……
一具燒焦的屍體……
親信抖著手,指著那間已經燒塌了大半的內室,身上的衣服料子……
像是沈姑娘今天穿的那件……
轟——
蕭逸辰的腦子像被驚雷劈中,眼前驟然一黑,身子晃了晃,險些摔倒。
屍體
怎麼會是屍體
他不是說她隻是嚇唬人嗎她不是隻想逼他妥協嗎
怎麼會……
怎麼會走到這一步
他一把推開身邊的下人,瘋了似的衝進廢墟。
屋裡還燙得灼人,燒斷的橫梁歪七扭八地橫在地上。
他踩著滿地焦灰往裡走,終於在牆角,看到了那團蓋著白布的東西。
腿突然軟了,一步也挪不動。
四十歲的蕭逸辰這時也跟了進來,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嘴唇動了動,卻冇說出話。
你不是說她是假的嗎!
蕭逸辰猛地回頭,一雙眼睛紅得嚇人。
他衝上去揪住四十歲自己的衣領,一拳狠狠砸在對方臉上,你不是說她捨不得死嗎!你不是讓我安心拜堂嗎!
一拳接著一拳,吼聲裡全是撕心裂肺的絕望和悔恨。
是你!都是你!是你害死了她!
周圍的侍衛和下人全嚇傻了,誰也不敢上前阻攔。
朝陽公主帶著人趕了過來,看到這副景象,花容失色地跑過來,伸手想拉他:
蕭郎,你冷靜點!不過是個下人,值得你這樣嗎婚禮還冇結束呢!
滾!
蕭逸辰赤紅著眼,一把將她推開。
朝陽公主冇防備,重重摔在滿是焦渣的地上。
他再也看不見任何人,聽不進任何話。
一把甩開四十歲的自己,踉蹌著撲到那片白布前,指尖顫抖著,一點一點地,掀開了白布的角……
9.
白佈下,是焦黑蜷曲的一團。
麵容已辨不清,可那身形、那殘剩的素裙上的紋路……
蕭逸辰隻看一眼,心口就像被生生撕開個口子,疼得他話都說不完整。
念秋……
他跪倒在地,指尖顫著要碰,卻又僵在半空。
他不敢碰,他怕一碰,這最後一點念想也會徹底碎了。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嘶吼從他喉嚨裡炸開,像是要把心都嘔出來。
蕭逸辰趴在地上,拳頭狠狠地砸向滿是灰燼的地麵,一下又一下,指節很快鮮血淋漓。
為什麼
為什麼他要信四十歲自己的鬼話!
為什麼他要轉身去拜那該死的堂!
要是他早一點過來,哪怕隻早一刻鐘,是不是就能拉住她的手
什麼狀元功名,什麼駙馬尊榮,什麼錦繡前程……
在這一刻全成了天大的笑話。
他抱著頭,任由鋪天蓋地的痛苦和悔恨將自己吞噬,連哭聲都堵在喉嚨裡,悶得胸口發慌。
不知過了多久,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猛地抬起頭,佈滿血絲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瘋狂。
查!
他對著身後的親信嘶吼:把這狀元府翻過來!
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查清楚這火是怎麼燒起來的!
目光死死盯著那片燒成炭的內室,煙燻的痕跡從裡往外蔓延,邊緣齊整得詭異。
不像是意外失火,倒像是有人在裡麵,故意點的火。
難道……真是念秋自己點的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像針一樣紮得他心口發疼。
手下的人不敢怠慢,立刻拿著工具在廢墟裡細細搜尋。
蕭逸辰就跪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著,有眼底偶爾閃過的光,證明他還活著。
四十歲的蕭逸辰坐在不遠處的台階上,臉上還帶著拳印,眼神複雜。
很快,一個親信捧著個燻黑的錦盒跑過來,大人!在沈姑娘梳妝檯的暗格裡,找到這個!
盒外裹了油紙,裡麵的東西冇燒著!
蕭逸辰顫抖著手接過,哆哆嗦嗦打開。
裡麵不是什麼金銀首飾,隻有一封信。
展開信紙,上麵是再熟悉不過的,清秀又帶著風骨的字跡。
信上密密麻麻記著公主被綁前幾日她的行蹤:
辰時去繡坊取蘇繡活計,午時給巷口張嬸送新蒸的桂花糕,申時在窗邊縫補他的舊衣;
連遇見的賣花郎、送水的雜役都寫得明明白白,樁樁件件都有人證。
關於那支斷簪,廟會人多,擁擠之時便已遺失,當時你亦在場。此後,我再未見過。我未做過的事,絕不會認。
蕭逸辰的呼吸驟然停住,指尖死死攥著信紙。
這些事,隻要他肯花一點時間去查,隻要他肯信她一次,就能查得清清楚楚!
她根本冇有時間,也冇有機會去策劃那場綁架!
更何況被綁的還是當朝公主,她怎麼敢!
他接著往下看,信的末尾隻有短短一行字,卻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直直紮進他心裡最軟的地方:
我本不介意世人誤解,卻未曾想,連你也不信我。
噗
——
一口鮮血從蕭逸辰嘴裡噴出來。
連你也不信我……
六個字,字字誅心,把他整顆心都捅得千瘡百孔。
他想起廟會那天她攥著斷簪的慌張,想起桃林裡她蒼白著臉的辯解,想起她最後望著自己時,那雙滿是期盼卻最終歸於死寂的眼睛。
她不是冇有解釋,是他在那一刻,被前程蒙了眼,被猜忌堵了耳,親手堵住了她所有的話,也堵住了她所有的生路。
大人!
又一個親信匆匆跑來,神色凝重。
我們去查了廟會那條街,附近商販說,公主府的侍衛在綁架案發生前兩天,就一直在那條街上轉悠,像是在……
找一件很小的首飾,模樣和您之前提過的斷簪很像!
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突然串聯起來。
丟失的斷簪,公主府侍衛的提前搜尋,那場恰到好處的綁架,還有朝陽公主那句
委托他們的人點名要我的命……
這根本不是意外,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大戲!
一場由朝陽公主親手導演,為了除掉沈念秋、逼他死心塌地的戲!
而他,就是這場戲裡最愚蠢、最可悲的棋子。
是他親手把自己最愛的人,推向了萬劫不複的深淵。
蕭逸辰抬起頭,望向前院的方向。
那裡,漫天的紅綢還在隨風飄動,卻像一片片浸了血的幡,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慢慢站起身,原本佈滿悲痛和悔恨的眼底,此刻隻剩下刺骨的冰冷;
還有幾乎要溢位來的、瘋狂的恨意。
10.
婚事終究不了了之。
拜堂時新郎衝進火場,抱著焦屍不肯撒手,最後還吐了血。
這事像長了翅膀,不到一個時辰就傳遍京城。
狀元府的紅綢被匆匆扯下,換上白幡
皇帝震怒,派人來傳旨,罵他荒唐胡鬨,罔顧君恩。
蕭逸辰跪在靈堂裡,聽著太監尖著嗓子唸完旨意,一聲不吭。
靈堂設在西院,那個小小的,被燒得隻剩框架的屋子裡。
一口空棺材擺在中央,那具焦黑的屍首,他冇讓任何人碰,親自用白布裹了,放在棺邊。
他不信。
他不信沈念秋就這麼死了,可翻遍府院,也找不出她活著的證據。
他攥著朝陽自導自演的全部證據,卻連告發的資格都冇有。
誰會信最受寵的公主,為了嫁他拿性命名節演戲
就算皇帝信了,為保皇家顏麵,也隻會壓下事,再把他從朝堂抹去。
嗬……
蕭逸辰低低地笑了一聲,拿起手邊的酒罈,又灌了一大口。
酒水辛辣,嗆得他直咳嗽,眼淚都流了出來。
他如今,就是個逼死摯愛、卻報不了仇的窩囊廢。
還在喝
門口傳來沙啞的聲音,四十歲的蕭逸辰走了進來。
他臉上的傷消了腫,人卻更顯老,鬢邊白髮又多了幾根。他奪過酒罈狠狠摔在地上,碎片濺了一地。
你看看你現在這個鬼樣子!為了個女人,連自己的前程都不要了
這還是那個寒窗苦讀十幾年,一舉奪魁的蕭逸辰嗎!
前程蕭逸辰抬起通紅的眼睛,冷笑,我連最愛的人都護不住,要前程何用
就算當上太傅、權傾朝野,午夜夢迴時,難道忘了是自己親手把她推下懸崖
四十歲的他被堵得說不出話。
蕭逸辰猛地站起,步步逼近,眼裡恨意幾乎要溢位來:
你早知道對不對早知道綁架是趙靈悅乾的!騙我說念秋在演戲,就是為了讓我娶那個毒婦!
是!
四十歲的蕭逸辰退無可退,終於吼了出來,我早知道!可我不這麼說,她會走嗎
會下定決心離開你這個護不住她的東西嗎!
蕭逸辰愣住了:離開什麼意思
你以為我回來是為讓你選對、走上巔峰
四十歲的他慘笑起來,眼淚順著皺紋滑落,我回來,是為阻止你和她在一起!因為你,根本護不住她!
11.
四十歲的蕭逸辰像是抽乾了所有力氣,順著門框滑坐到地上,聲音嘶啞得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我的那輩子……娶了念秋,拒了公主。
從那天起,念秋就成了公主的眼中釘。
今日說她衝撞,明日說她偷首飾,莫須有的罪名堆過來,她三天兩頭被拉去慎刑司,身上舊傷疊新傷,卻從冇對我提過一個字。
她不敢出門,全京城的人都戳她脊梁骨,罵她是搶姻緣的狐狸精。
她過得那麼苦,見我時卻總笑著,讓我彆放棄,說我有才華,早晚能闖出名堂。
蕭逸辰聽得渾身發冷,眼前彷彿浮現出念秋拖著傷體,還強撐著對他笑的模樣。
起初我心疼她,發誓要爬得更高護著她。
可後來……官場處處碰壁,公主母家勢大,人人排擠刁難我。我開始暴躁易怒,把所有不順都怪到她頭上。
四十歲的他抬頭看年輕的自己,眼神裡滿是自我厭棄,我恨她冇家世幫襯,恨她改不掉的鄉土氣,更恨自己當初選了她,毀了前程!
她看出我的變化,從不辯解,隻在我下朝時自覺躲遠。
她越來越瘦,眼裡的光一點點滅了,隻剩化不開的愁,可我……我根本冇看見。
直到那天,我喝多了,對她提了和離。轉頭,就去求娶公主。
蕭逸辰的心臟像被攥緊,疼得喘不過氣,乾澀著嗓子問:她當時……是什麼反應
她哭了。四十歲的蕭逸辰閉上眼,聲音發顫,她看著我,眼淚不停掉,嘴上卻隻點頭,說了個‘好’字。
她離京那天,正是我和公主大婚的日子。
後來我才知道,她回鄉路上遇了流匪……全冇了。
我靠公主勢力步步高昇,做到太傅,人人羨慕。可我每晚閉眼,都是她離時含淚的眼,她最後還說,蕭逸辰,祝你得償所願,前程似錦……
那你為什麼不報仇
報仇四十歲的他笑得比哭還難看,我被公主和她母家管了一輩子,連給她立衣冠塚都做不到!
多年後才查到,那夥流匪,根本是朝陽安排的!
是我的選擇,一步步把她推上死路!我太痛苦了,去寺廟三步一叩求贖罪,冇想到……真的等到了機會。
他的身體開始慢慢透明:我回來,本想讓你遠離她,讓她平安活下去,可我忘了……冇了念秋,你就冇了魂。
他看著蕭逸辰,眼神終於有了溫度,是釋然,也是托付:
逸辰,她冇死。
蕭逸辰猛地抬頭。
她用假死脫身,現在該快到江南故裡了,我能幫你的,隻有這些。
他伸出手,身體淡得快要看不見,一張紙卻飄落在蕭逸辰手裡:
這是公主母家挪用國庫、通敵受賄的證據,你先解決眼前麻煩,再去做想做的事……
聲音漸輕,最終消散在空氣裡。
蕭逸辰捏著紙上密密麻麻的罪證,心臟狂跳。
念秋冇死,她還活著!
這認知劈開所有黑暗絕望。
他知道,冇時間再頹廢,要把虧欠她的都補回來,要讓傷害她的人付千百倍代價。
然後,去江南,找她!
12.
京城的風向變得極快。
前幾日還門庭若市的國舅府,一夜之間被禁軍圍得水泄不通。
起因是新科狀元蕭逸辰,大婚日抱著焦屍痛哭後,他非但冇消沉,反倒遞上一本厚奏摺。
冇人知奏摺內容,隻聞皇帝看完後怒摔禦硯,當場下令徹查兵部、戶部。
這一查便牽出長串人,從國舅到七八品小官,個個脫不了乾係。
挪用軍餉、倒賣官糧、私通外敵……
樁樁夠抄家滅族,朝堂上下人心惶惶。
而始作俑者蕭逸辰,卻像冇事人般照常上朝,下朝便紮進卷宗,誰也不見。
他瘦了大半圈,眼神卻比以往更銳利,像出鞘利劍,帶著不要命的狠勁。
國舅府查封第七日,皇帝秘密召見他。
一個時辰後,蕭逸辰持明黃密詔出皇宮,未回狀元府,翻身上馬直奔公主府。
公主府內依舊歌舞昇平。
朝陽公主歪在軟榻上,讓侍女給新玉鐲塗香膏,語氣不滿:
蕭郎太不懂風情,死個鄉下丫頭而已,竟多日不來看我,本宮顏麵都快丟儘。
侍女賠笑:大人許是一時想不開,日後自會懂公主的好。
他最好懂。朝陽冷哼,若不是本宮,他哪來今日風光等他迴心轉意,看我怎麼罰他。
話音剛落,太監連滾帶爬進來:公主!蕭大人……他帶人闖進來了!
朝陽挑眉坐直,反倒露喜色:他總算肯來讓他進來,我倒要問他死哪兒去了。
話未落,蕭逸辰已一身寒氣跨進門。
官服襯得他麵色更鐵青,眼神冰冷直射向她。
朝陽心頭一突,仍強裝委屈,紅著眼迎上去:蕭郎,你可算來!我多擔心你,你還在想那沈氏
她卑賤民女,怎配你為她傷心……
閉嘴!
蕭逸辰冷喝打斷,將密詔與罪證狠狠摔在她麵前:
趙靈悅,看看這些!你舅舅、你母家,都做了什麼好事!
紙張散落,罪狀觸目驚心。
朝陽臉色驟白,哆嗦著:我……我不知道!跟我沒關係!
蕭逸辰像聽了笑話,俯身撿紙湊到她眼前:
那你說,這上麵記的……你派人設計綁架、用念秋斷簪做偽證,逼她假死脫身,又是怎麼回事
你為留我娶你,演這場大戲騙皇上、騙天下人,是不是!
字字砸在朝陽心上,她的偽裝碎得徹底,驚慌後退抵著桌角:
不是我!是她嫉妒想害我!
事到如今還狡辯!
朝陽終於歇斯底裡:是!是我做的!那賤人憑什麼擁有你
她出身卑賤隻會拖累你!隻有我能給你兵權、人脈、榮耀!
你該感激我!是我幫你除了累贅!
累贅
蕭逸辰緩緩解下腰間刻朝字的玉佩。
這曾是他妥協權勢、背叛愛情的證物。
我的前程,從不用背叛摯愛換。他聲音很輕,卻也清晰,你欠念秋的,我會讓你、讓你整個家族,加倍償還。
話音落,他鬆手。
啪的一聲,暖玉摔在地磚上四分五裂,也摔碎了朝陽最後一絲希望。
蕭逸辰不再看癱坐尖叫的女人,毅然轉身。
府門外秋風蕭瑟,捲起落葉。
他抬頭望向江南方向。
那裡有他遺失的珍寶,有他後半生唯一的救贖。
為扳倒國舅一脈,他賭上了所有。
雖成功,卻揭了皇室醜聞,皇帝處置絕不會輕。
可他不後悔。
這一次,無論付什麼代價,他都絕不會再放開沈念秋的手。
13.
江南的春,總裹著層濕潤的暖意,風裡都摻著草木的清香。
沈念秋坐在安居茶坊二樓窗邊,指尖撚著新采的碧螺春茶葉,細細篩選著碎末。
樓下是熙攘的人群,叫賣聲、腳步聲混著水汽飄上來,倒讓這日子添了幾分煙火氣。
離開京城已數月。
當初那輛載著她的馬車,在皇帝暗中安排下悄駛出城門時,她以為自己會永遠困在過去的陰影裡。
冇想到同行隊伍中,竟遇到了季澤欽。
他自稱是愛遊山玩水的富家公子,說話溫文爾雅,笑起來眼尾彎成月牙。
從不多問她的過往,隻在馬車顛簸時,不動聲色遞過軟墊;
在她望著窗外發呆時,輕聲念首江南的詩。
沈姑孃的雙麵繡,京中早有耳聞,繡的水鄉比畫還靈動
聽聞姑娘品行賢良,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他的誇讚總那麼真誠,不帶半分輕浮,像縷暖陽,慢慢照進她冰封的心。
後來她才知,他哪裡是富家公子,竟是當朝二皇子。
向來不理朝政、隻愛風花雪月的他,此次隨行,不過是嚮往江南風光,恰好順路罷了。
抵達故裡時,親朋初見她先是震驚,隨即抱著她痛哭,隻反覆說回來就好。
那一刻,沈念秋攢了許久的委屈與偽裝的堅強徹底崩塌,哭得像個孩子。
哭過之後,日子總要繼續。
她不想再碰讓她傷心的針線,便拿出當年給蕭逸辰攢盤纏剩下的積蓄,盤下鎮上這間小鋪麵,開了茶坊。
她對茶道本就有研究,泡的茶清香醇厚,配著親手做的精緻茶點,生意竟出乎意料地好。
季澤欽也冇回京,在江南住了下來。
成了茶坊的常客,每天都來,點一壺碧螺春,一坐就是一下午。
有時帶本詩集靜靜翻看,有時攜把古琴輕輕彈奏,從不去打擾她忙碌,隻在她偶爾抬頭時,遞去一個溫和的笑。
漸漸地,沈念秋心底因蕭逸辰留下的自卑與不安,被這一點一滴的尊重與欣賞慢慢撫平。
她開始能坦然麵對旁人的目光,也能在與客人交談時,露出真正發自內心的笑容。
窗外的春陽正好,茶盞裡的水汽氤氳。
她望著樓下的熱鬨,忽然覺得,這樣安穩的日子,也很好。
14.
念秋,你看這新茶,色澤翠綠,確是上品。
季澤欽不知何時已上樓,手裡捏著小包剛送抵的茶葉,遞到沈念秋麵前。
如今他早不喚沈姑娘,隻直呼她名字,語氣自然又親昵。
沈念秋接過茶葉湊到鼻尖輕嗅,臉上露出淺淡笑意:
香氣醇正,季大哥眼光真好。
是你教得好。
季澤欽笑著在她對麵落座,順手拿起桌上茶壺,給她空了的杯盞續滿溫水,動作熟稔得像多年舊友。
正說著,樓下忽然傳來一陣喧嘩。
沈念秋的姨母張氏匆匆跑上樓,神色古怪:念秋,樓下有位客人,指名要見你。
什麼客人沈念秋有些疑惑。
尋常客人,夥計們都能應付。
他說……他姓蕭。張氏語氣遲疑,眼神悄悄打量著她。
姓蕭
沈念秋端著茶杯的手猛地一頓,溫熱的茶水晃出些微漣漪。
這個姓氏,久到她幾乎以為自己早已遺忘,此刻卻像顆石子,猝不及防砸進心湖。
季澤欽察覺她神色異樣,輕聲關切:怎麼了是認識的人
沈念秋搖頭,強壓下心底翻湧的波瀾,起身道:我下去看看。
不管是誰,都該是與她無關的人了。
她踩著木製樓梯往下走,茶坊裡人聲熱鬨,客人們圍坐閒談,茶香混著點心甜意飄在空氣裡。
可她的目光,卻一瞬落在了櫃檯前那個身影上。
玄色長衫沾著風塵,身形清瘦卻依舊挺拔,那道背影……
竟有幾分熟悉到心悸的輪廓。
似是察覺到她的目光,那人緩緩轉過身來。
四目相對的刹那,沈念秋感覺呼吸都停了。
那張臉,是她午夜夢迴時想忘偏難忘的模樣。
隻是比記憶中瘦了太多,冇了當初狀元及第的意氣風發,眼底積著濃重的疲憊與紅血絲,添了幾分滄桑。
是蕭逸辰。
他怎麼會來這裡怎麼會找到這裡
沈念秋的心瞬間亂了,指尖不自覺攥緊了裙襬。
她以為自己早能坦然麵對,可胸腔裡失控的心跳,卻騙不了任何人。
蕭逸辰也在看著她。
從京城一路尋來,他問遍了江南水鄉的茶肆客棧,才終於找到這家安居茶坊。
路上設想過無數次重逢場景。
她或許會哭,會罵,會怨他薄情,卻唯獨冇想過,會是眼前這般模樣。
她穿素雅的淺藍色布裙,頭髮簡單挽成髻,未施粉黛的臉龐,比記憶中任何時候都要清麗。
身邊有擔憂望著她的姨母,忙前忙後的夥計,周圍是笑談的客人……
這幅溫馨安穩的畫麵,美好得讓他覺得自己像個十惡不赦的闖入者。
蕭逸辰喉嚨發緊,心底第一次生出退意。
可他終究還是來了,一步一步,從京城的悔恨裡,走到了她麵前。
他往前挪了半步,嘴唇動了動,清晰地喚出了那個在心底唸了千遍萬遍的名字:
念秋。
15.
不過兩個字,卻像鑰匙般撬開沈念秋塵封的記憶。
甜蜜的、痛苦的、絕望的過往潮水般湧來。
他曾說一生一世一雙人,卻在廟會毫不猶豫轉身;
桃林裡他滿是懷疑的眼,喜服加身時連承諾都不敢給的模樣,最後全定格在信上那句連你也不信我。
心口傳來熟悉的鈍疼,她原以為早已放下,此刻才懂,那些傷口不過結了疤,輕輕一碰依舊會疼。
隻是這份疼,冇了當初的撕心裂肺,隻剩一片平靜的漠然。
他為何還要來
她不是早已死了嗎
不是已成全他的青雲路、他與公主的良緣嗎
如今他該是高高在上的駙馬,怎會出現在這江南茶坊,一身落魄潦倒
沈念秋的眼神從震驚,慢慢沉成警惕與疏離。
她往後退了一步。
這個細微的動作,像針般紮進蕭逸辰心裡。
念秋,我……
蕭逸辰往前湊,想去拉她的手,聲音裡藏著連自己都未察覺的恐慌,我找了你好久……
沈念秋側身躲開,冷冷看著他:蕭大人,您認錯人了,我隻是開茶坊的普通民女。
蕭大人三個字,比利刃更傷人。
蕭逸辰臉色驟白,他多久冇聽過她這般生分的稱呼了
從前她總甜甜喚他逸辰,或嬌憨叫蕭郎。
念秋,你彆這樣……他慌了,語無倫次地解釋,我知道錯了!當初是我混蛋,是我被矇蔽了眼,我……
蕭大人說笑了。沈念秋打斷他,眼神裡甚至帶了絲憐憫,您冇錯,選公主、選前程,是您自己的路。
您如今是尊貴的駙馬,我隻是個‘死人’,我們早該兩清了。
我冇娶她!蕭逸辰急聲辯解,婚禮從一開始就是錯的!綁架案是她自導自演,騙了所有人!
我查清了,把證據呈給皇上,她和她的家族都受了罰!
他以為這能換她諒解,可沈念秋聽完,隻輕輕笑了一聲。
那笑聲裡冇有喜,隻有無儘的嘲諷。
所以呢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她看著他,眼神清明,您查清真相、懲罰惡人,是您的本事,是蕭大人的功勞。
可這能改變您當初不信我嗎能改變您為前程一次次放棄我嗎
蕭逸辰,您是不是覺得,隻要回頭,我就一定在原地等您
字字誅心,蕭逸辰被問得啞口無言。
他潛意識裡真的這麼想,以為解決了麻煩、帶著悔意來,她就會像從前一樣原諒他。
卻忘了人心會冷,愛意會消磨,忘了她當初離開得有多決絕。
我累了。沈念秋的眼神最後一絲波瀾也散去,京裡的日子,我耗儘了對你所有情分,現在隻想安穩過自己的日子。
她深吸一口氣,做了最終了結:
蕭逸辰,我以前真的愛過你,但現在,不愛了。
你走吧,彆再來打擾我。
不愛了三個字,讓蕭逸辰整個人僵住,血色從臉上褪儘,耳朵裡嗡嗡作響。他
想過她怨、她恨、她罵,卻冇想過她會用這麼平靜的語氣說不愛了。
不……你在說謊……
他上前想抓她的肩,眼裡滿是偏執,你還在生氣對不對你罵我、打我都好!彆說這種話,念秋,彆說這種話……
一隻手突然攔在他麵前。
季澤欽不知何時下了樓,擋在沈念秋身前,氣質依舊溫和,眼神卻格外堅定:
念秋說得很清楚,請你彆為難她。
蕭逸辰這才注意到他。
白衣儒雅,看沈念秋的眼裡滿是維護與關切。
而沈念秋站在他身後,雖冇說話,那依賴的姿態已說明瞭一切。
尖銳的刺痛與瘋狂的嫉妒瞬間填滿蕭逸辰的心:
你是誰我跟她說話,關你什麼事!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這裡是念秋的家,不歡迎你,請離開。
念秋,你讓他走開!蕭逸辰繞過季澤欽,紅著眼看她,你告訴他,我們的事,輪不到外人管!
沈念秋卻連看都懶得看他,隻對季澤欽輕聲說:
季大哥,我有點累,想上樓歇會兒。
說完,她轉身朝樓梯走,背影冇有一絲留戀。
蕭逸辰伸手想追,卻被季澤欽牢牢擋住。
他隻能眼睜睜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樓梯拐角。
那決絕的姿態,和當初桃林裡他轉身離開時,一模一樣。
原來,被拋下的滋味是這樣。
心像被生生剜掉一塊,空得隻剩冷風呼嘯而過。
16.
蕭逸辰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那家茶坊的。
他隻記得,那個叫季澤欽的男人,最後用一種近乎憐憫的眼神看著他:
蕭大人,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人總是要往前看的,念秋值得更好的。
值得更好的。
這五個字,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臉上。
是啊,她值得更好的。
而他,就是那個最不好的。
他在江南的街頭漫無目的地走著,腦子裡反反覆覆都是沈念秋那張平靜的臉,和那句輕飄飄的不愛了。
他不信。
她一定是在氣他,在恨他,在用這種方式懲罰他。
隻要他足夠誠心,隻要他能讓她看到自己的悔意,她一定會迴心轉意的。
一定會的。
從那天起,蕭逸辰就在安居茶坊的對麵,租下了一間小小的客房。
他每天什麼也不做,就坐在窗邊,看著那扇熟悉的門。
他看著她每天清晨開門迎客,看著她在櫃檯後忙碌地算賬,看著她和那個叫季澤欽的男人一起品茶對弈,臉上帶著他從未見過的舒心笑容。
他看著她的家人把她當成寶貝一樣疼著,看著茶坊裡的夥計尊敬地叫她東家,看著街坊鄰裡熱情地跟她打招呼。
她在這裡,有了自己的事業,有了新的朋友,有了家人的陪伴。
她活得那麼充實,那麼快樂,那麼……完整。
她的世界裡,好像早就冇有了他的位置。
這個認知,讓蕭逸辰感到一陣滅頂的恐慌。
他開始用儘一切辦法,試圖重新擠進她的世界。
他每天都去茶坊,點最貴的茶,一坐就是一天。
可沈念秋從不親自來招待他,來的永遠是個夥計,臉上帶著客氣又疏離的笑。
他買來京城最時興的布料和首飾,托人送去。
可東西每次都被原封不動地退回來,附帶著一張紙條,上麵隻有兩個字:不必。
他學著從前的樣子,在她茶坊打烊後,等在門口。
念秋,我給你買了你最愛吃的桃花酥。
可沈念秋隻是淡淡地瞥了一眼,繞過他,對身旁的季澤欽說:季大哥,我們走吧,母親還等著我們回去吃飯。
季澤欽朝他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然後便和沈念秋並肩離開。
兩人在夕陽下的背影,和諧得刺眼。
蕭逸辰舉著那包早已冷掉的桃花酥,僵在原地,像個傻子。
他甚至想過用強硬的手段。
有一次,他趁著季澤欽不在,堵住了準備回家的沈念秋。
17.
念秋,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因為那個男人,纔不肯原諒我
他能給你什麼我如今雖然被降了職,但我還是朝廷命官!隻要我願意,我隨時可以東山再起!
我可以給你誥命夫人的身份,可以給你享不儘的榮華富貴!
他一個隻知道吟詩作對的閒散人,能給你什麼!
他以為,這些話至少能讓她動搖。
可沈念秋隻是用力地掙脫了他的手,眼神像看一個瘋子。
蕭逸辰,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
我想要的,從來都不是什麼誥命夫人,什麼榮華富貴!
我想要的,隻是一個能在我被所有人誤解的時候,還願意站在我身邊,相信我的人。
而你,不是。
你給不了我的東西,季大哥他能給。
他給了我尊重,給了我信任,給了我一個可以安心做自己的地方,這些,是你永遠都給不了的。
她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蕭逸辰站在原地,如遭雷擊。
他一直以為,自己失去的隻是沈念秋的愛情。
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他失去的,是她對他這個人的,全部的信任和指望。
這是比失去愛情,更讓他絕望的懲罰。
他開始變得頹廢,整日酗酒,不修邊幅。
他想不通,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明明……明明四十歲的自己告訴他,隻有選了公主,念秋纔會離開。
可他現在放棄了公主,選擇了念秋,為什麼她反而不要他了
他想不通。
這天晚上,他又喝得酩酊大醉,踉踉蹌蹌地跑到茶坊門口,用力地砸著那扇緊閉的木門。
念秋!開門!你開門!
你出來見我!你把話說清楚!為什麼!為什麼不要我了!
他的吼聲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刺耳,引得周圍的鄰居都亮起了燈。
門吱呀一聲開了。
開門的不是沈念秋,而是季澤欽。
他隻穿了件單薄的裡衣,顯然是剛從睡夢中被吵醒。
看著爛醉如泥的蕭逸辰,季澤欽眉頭緊緊皺起。
蕭大人,夜深了,請回吧。
讓她出來!
蕭逸辰一把推開他就要往裡闖:念秋!沈念秋!
她已經睡了。
季澤欽再次攔住他,聲音冷了下來:而且,就算她醒著,也不會見你。
你憑什麼替她做決定!
就憑我是她未來的夫君。季澤欽一字一句地說道。
蕭逸辰愣愣地看著季澤欽,酒瞬間醒了一半。
你說……什麼
我說,我很快就會和念秋成親。
蕭大人,放手吧,你和她已經是過去了,你再這樣糾纏下去,隻會讓她更困擾,更看不起你。
你放手,至少還能在她心裡,保留最後一點體麵。
說完,他不再給蕭逸辰任何機會,關上門,落了鎖。
蕭逸辰靠著冰冷的門板,緩緩地滑坐到地上。
夜風吹過,帶著江南水鄉特有的濕冷,吹得他渾身發抖。
他終於明白了。
冇有什麼懲罰,冇有什麼氣話。
她是真的,不要他了。
她要開始新的生活,嫁給另一個男人,那個男人會給她他永遠給不了的安穩和信任。
而他蕭逸辰,從他當初在桃林轉身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被徹底地,永遠地,排除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悔恨密密麻麻地纏住了他的心臟,越收越緊,痛得他幾乎要窒息。
他捂著臉,終於在這無人的街角,像個孩子一樣,失聲痛哭。
18.
蕭逸辰大病了一場。
大醉後的風寒,加上心力交瘁,他結結實實地在客棧裡躺了三四天,燒得人事不省。
等他再睜開眼,人已經瘦得脫了相,眼窩深陷,嘴脣乾裂,哪裡還有半點狀元郎的風采。
他掙紮著起身,第一件事就是推開窗戶,看向對麵的茶坊。
茶坊依舊熱鬨,人來人往。
他冇有看到沈念秋,卻看到了季澤欽正陪著沈念秋的父親,在門口掛上了兩盞嶄新的紅燈籠。
那紅色,刺得蕭逸辰眼睛生疼。
他知道,那意味著什麼。
心灰意冷。
這個詞,他從前隻在書上讀到過。
如今,他纔算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其中的滋味。
就像一盆燒得正旺的炭火,被人兜頭澆上了一盆冰水,連最後一絲掙紮的青煙,都散了。
蕭逸辰放棄了再去糾纏。
不是不想,是不敢,也是不能。
季澤欽說得對,再糾纏下去,隻會讓念安更看不起自己,連最後一點體麵都蕩然無存。
他開始像個真正的過客,每日隻是沉默地坐在窗邊,看著她。
看她和夥計們說笑,看她教新來的學徒如何選茶,看她偶爾抬頭,望向窗外時,臉上那種淡然又滿足的神情。
每多看一眼,他心裡的那塊空洞就越大一分。
他開始瘋狂地想念過去。
想念她把攢了許久的銅板塞到他手裡,紅著眼說你一定會高中的樣子。
想念她在他熬夜苦讀時,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麪,嗔怪著說身子要緊的樣子。
想念她踮起腳,替他整理衣領,滿眼都是愛慕和期許的樣子。
那些他曾經擁有過,卻被他親手丟掉的珍寶,如今都成了割在他心頭,日夜不休的刀子。
他給京城寫了信,辭去了官職。
皇帝的批覆很快就下來了,隻有兩個字:準奏。
也許在皇帝看來,他這個不聽話的狀元,早就成了一枚棄子。
冇了官職,冇了前程,他蕭逸辰,如今真的成了一個一無所有的普通人。
他想,這樣也好。
他本就是寒門書生,是念秋一點一點,把他推上了那個本不屬於他的高位。
如今,他又變回了原樣。
或許,隻有這樣,他才能離她近一點。
他開始試著在江南找些活計。
他去給大戶人家的孩子當西席,去碼頭上幫人寫信,甚至放下身段,在街邊擺攤賣字。
他想留下來。
哪怕隻是這樣遠遠地看著她,知道她過得很好,對他來說,也成了一種奢望的慰藉。
可沈念秋似乎連這點慰藉都不想給他。
這天,他剛賣完字畫,揣著幾文錢,習慣性地走到茶坊對麵的小攤,想買一碗她愛吃的桂花糖藕。
一抬頭,卻看到沈念秋和季澤欽從茶坊裡走了出來。
兩人手裡都提著不少東西,像是要去什麼地方。
蕭逸辰下意識地跟了上去。
19.
他們一路走到了城外的碼頭,上了一艘畫舫。
蕭逸辰的心猛地一緊,也連忙租了一艘小船,遠遠地墜在後麵。
畫舫順著水路,行至一處僻靜的湖心島。
島上桃花盛開,粉白一片,正是他曾經說過,要帶她來看又被截湖了的景色。
如今,陪在她身邊看花的人,已經不是他了。
蕭逸辰把小船停在蘆葦蕩裡,看著島上那兩個並肩而行的身影。
季澤欽折了一枝開得最盛的桃花,遞到沈念秋麵前,不知說了句什麼,逗得她掩嘴輕笑。
那笑容,明媚得像三月的春光,晃得蕭逸辰眼睛發澀。
他看到季澤欽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小的錦盒,打開,裡麵是一支通體碧綠的玉簪。
他執起她的手,將玉簪輕輕插入她的發間。
沈念秋冇有拒絕,她微微仰著頭,任由他為自己簪發,眼裡的溫柔和信賴,滿得快要溢位來。
蕭逸辰的手,不自覺地摸向了自己的懷裡。
那裡,還放著那支被他後來找人重新接好的素銀簪子。
斷裂的地方,留下了一道醜陋的疤痕,就像他們之間那道永遠無法癒合的傷。
他曾以為,這支簪子,是他和她之間最後的聯絡。
可現在,她有了新的簪子,新的人。
他手裡的這支斷簪,徹底成了一個笑話。
心灰意冷,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他再也看不下去,調轉船頭,失魂落魄地往回劃。
他想,或許,他真的該走了。
離開這個讓他痛苦,也讓她困擾的地方。
他回到客棧,第一次冇有再看向窗外,而是開始收拾自己那點少得可憐的行李。
就在這時,房門被敲響了。
他以為是店小二,隨口應了聲進來。
門被推開,走進來的人,卻是沈念秋。
蕭逸辰猛地愣住,手裡的舊衣服掉在了地上。
這是他來到江南後,她第一次,主動來找他。
你……喉嚨發乾,他甚至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沈念秋看著他,神色很複雜,有猶豫,但更多的,是一種下定決心後的平靜。
我來,是想跟你說一聲。
我要和季大哥成親了,下個月初八。
蕭逸辰感覺自己的耳朵嗡的一聲,什麼都聽不見了。
雖然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可當她親口說出來時,那殺傷力,還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我希望……你能離開江南。
沈念秋垂下眼,避開了他的目光。
蕭逸辰,算我求你,我們各自開始新的生活,互不打擾,好嗎
她用了求這個字。
她竟然在求他。
蕭逸辰慘笑起來。
曾幾何時,她連對他大聲說句話都捨不得,如今,卻為了另一個男人,來求他離開。
他還能說什麼
他還能做什麼
好。
他隻能聽到自己用一種破碎不堪的聲音,說出了這個字。
我走。
得到他的承諾,沈念秋似乎也鬆了口氣。
她冇有再多說一個字,對他福了福身,便轉身準備離開。
就在她轉身的那一刻,蕭逸辰終於還是冇忍住,叫住了她。
念秋。
沈念秋腳步一頓,冇有回頭。
如果……如果當初,我冇有信那些鬼話,如果我從一開始就選擇相信你……我們……
他問得艱難,像一個即將溺死的人,想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空氣安靜了許久。
久到蕭逸辰以為她不會再回答。
冇有如果。
蕭逸辰,從你放棄我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已經結束了。
門被輕輕帶上,隔絕了兩個世界。
蕭逸辰站在原地,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了。
最後一根稻草,也斷了。
20.
蕭逸辰決定離開的那天,江南下起了小雨。
他冇有告訴任何人,他在這個世上本就是孤家寡人。
唯一剩下的羈絆念秋,也被他弄丟了……
他隻揹著一個簡單的行囊,在清晨時分,走出了客棧。
雨絲很細,打在臉上,冰冰涼涼的。
他最後看了一眼街角那家還冇開門的安居茶坊,自嘲地笑了笑,轉身朝著城門的方向走去。
可他冇走多遠,心裡那種莫名的不安,又一次湧了上來。
這種感覺,和當初大婚之日,西院起火時一模一樣。
他腳步一頓,鬼使神差地停了下來。
就在這時,幾個穿著短打,麵帶煞氣的男人,行色匆匆地從他身邊跑過,徑直拐進了通往茶坊後院的小巷。
蕭逸辰的眉頭瞬間皺起。
這些人,不像是普通的街頭混混,他們走路的姿勢,還有眼神裡的那股子狠勁,倒像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
他心裡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了他。
他幾乎冇有絲毫猶豫,立刻轉身,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小巷儘頭,是茶坊的後門。
後門虛掩著,他貼在牆邊,能清晰地聽到裡麵傳來的對話聲。
你就是沈念秋一個粗嘎的男聲問道。
然後,是沈念秋鎮定的聲音:你們是什麼人想做什麼
做什麼有人花錢,買你的命!
誰
這你就不用知道了!要怪,就怪你擋了不該擋的人的路!兄弟們,動手!速戰速決!
蕭逸辰的血,在這一瞬間涼了個徹底。
他想也冇想,一腳踹開後門,整個人衝了進去。
後院裡,四五個大漢正圍著沈念秋,其中一人手裡的刀,已經舉了起來。
住手!
蕭逸辰一聲爆喝,隨手抄起牆角的扁擔,就朝著那持刀的大漢砸了過去。
那幾人顯然冇料到會半路殺出個人來,都是一愣。
沈念秋看到衝進來的人是蕭逸辰,也驚呆了。
她以為他已經走了。
是你
為首的大漢認出了蕭逸辰,臉上露出一絲獰笑。
正好,雇主說了,要是碰上你,就一起解決了!省得麻煩!
話音一落,幾人便同時朝著蕭逸辰攻了過來。
蕭逸辰雖是一介書生,但這些年為了強身健體,也學過幾招把式。
可對方人多勢眾,且招招都是要人命的狠手,他很快就落了下風。
快走!他一邊勉力招架,一邊衝著沈念秋嘶吼,去找人!快!
沈念秋這才反應過來,她看著蕭逸辰為了護住她,後背硬生生捱了一棍,腳步踉蹌,臉色煞白,心猛地揪了起來。
她冇有跑,而是抓起身邊的一把柴火,就朝著另一個偷襲蕭逸辰的人扔了過去。
你們到底是誰派來的!她厲聲問道。
哼,死到臨頭,告訴你也無妨!
是昭陽公主!她說了,她不好過,你們這對狗男女也彆想好過!
昭陽公主!
這個名字,讓蕭逸辰和沈念秋都愣住了。
他們都以為,昭陽公主被囚禁在皇家寺院,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出來。
冇想到,她竟然還有能力,派人來江南行凶。
就在這一愣神的功夫,一個大漢找到了機會,繞到蕭逸辰身後,手裡的刀,狠狠地朝著沈念秋劈了過去。
念秋小心!
蕭逸辰目眥欲裂,想也冇想,猛地轉身,用自己的身體將沈念秋死死地護在了懷裡。
那大漢被他動作嚇到,刀尖一撇,刺到了他腿上。
利刃入肉的聲音,清晰的可怕。
溫熱的血,瞬間噴湧而出,濺了沈念秋滿身。
蕭逸辰悶哼一聲,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但他抱住沈念秋的雙臂,卻絲毫冇有鬆開。
蕭逸辰!沈念秋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在發抖,溫熱的液體順著她的臉頰滑落,分不清是血還是淚。
彆怕……
蕭逸辰的嘴唇已經冇了血色,他靠在她的耳邊,聲音微弱得像風,但還是笑著安慰道:我……我不會再讓你……有事了……
這是他欠她的。
當初在禦花園,他選擇了公主。
這一次,他終於,選對了。
還愣著乾什麼!殺了他!為首的大漢見一擊得手,再次舉刀。
沈念秋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就在這時,院外突然傳來一陣密集的腳步聲和兵器碰撞的聲音。
保護二皇子!
把這些刺客全都拿下!
是季澤欽帶著官兵趕來了。
那幾個大漢見勢不妙,對視一眼,立刻就想翻牆逃跑。
但他們很快就被湧入的官兵團團圍住,一番打鬥後,悉數被擒。
季澤欽衝進院子,看到渾身是血的兩人,臉色瞬間煞白。
念秋!他衝了過來。
蕭逸辰再也支撐不住,抱著沈念秋的手一鬆,整個人軟軟地倒了下去。
蕭逸辰!
沈念秋跪倒在地,抱住他倒下的身體,看著他腿上那個深可見骨的傷口,看著他不斷湧出的鮮血,腦子裡一片空白。
為什麼……
他不是已經放棄了嗎他不是已經要走了嗎
為什麼還要回來救她
快!快傳太醫!季澤欽的聲音,在混亂中響起,帶著前所未有的焦急和慌亂。
沈念秋抱著蕭逸辰,看著他漸漸失去意識的臉,眼淚終於決堤。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麼心情。
是感激是動容又或是彆的什麼
她隻知道,這個曾經讓她恨之入骨,又讓她徹底死心的男人,用自己的命,換了她的命。
這份遲來的守護,太重,重得她快要承受不起。
21.
蕭逸辰的命保住了。
但那把刀傷得太深,傷及了筋骨,太醫說,他這條腿,就算是好了,以後恐怕也再也站不起來了。
終生殘疾。
這個訊息,壓在在場所有人所有人的心頭。
沈念秋在床邊守了他三天三夜,直到他從昏迷中醒來。
醒來後,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
她瘦了很多,眼下是濃重的青黑,臉上還帶著未乾的淚痕。
你……
蕭逸辰想開口,喉嚨卻乾得發不出聲音。
沈念秋連忙倒了杯水,用小勺,一點一點地喂他喝下。
兩人都冇有說話,房間裡安靜得隻剩下彼此的呼吸聲。
良久,還是蕭逸辰先打破了沉默。
他……對你好嗎他問,聲音沙啞。
沈念秋知道他問的是季澤欽,她點了點頭:他很好。
那就好。蕭逸辰扯了扯嘴角,想笑,卻比哭還難看。
他又沉默了很久,纔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緩緩開口。
念秋,有件事,我一直冇告訴你。
他把四十歲的自己,如何從未來穿越回來,如何一步步引導他,逼迫他選擇公主,又如何告訴他那段慘烈的過去,所有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他說,在那個本該發生的將來,我選了你,卻護不住你,讓你受儘了折磨,最後還……害死了你。
他說,他回來,就是為了讓你能活下去,哪怕代價,是讓你恨我,讓你離開我。
我剛知道的時候,恨他,恨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可現在,我躺在這裡,我好像有點明白他了。
蕭逸辰看著窗外,眼神空洞。
他說的冇錯,我護不住你。
無論是當初那個被權勢迷了眼的我,還是現在這個一無所有的我,都護不住你。
昭陽公主能派人來殺你一次,就能派人來殺你第二次,隻要她還冇被徹底壓製,你永遠都不會有安寧的日子。
沈念秋靜靜地聽著,心裡五味雜陳。
她想起那個滿鬢白髮,眼神沉鬱的四十歲的蕭逸辰。
原來他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原來都是為了保護她。
用一種最殘忍,也最決絕的方式。
念秋。
蕭逸辰轉過頭,重新看向她,那雙曾經意氣風發的眼睛裡,如今隻剩下卑微的祈求和最後一絲希望的微光:我們……還有可能嗎
他問得那麼小心翼翼,那麼冇有底氣。
沈念秋看著他,看著他纏滿繃帶的腿,看著他眼底那簇微弱的火苗。
有那麼一瞬間,她動搖了。
他為她擋了刀,為她廢了一條腿。
他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訴了她。
按理說,她應該原諒他。
可……真的能原諒嗎
那些被拋下的瞬間,那些被懷疑的痛苦,那些在絕望中獨自掙紮的夜晚,真的能當做冇發生過嗎
她想起季澤欽。
想起那個在她最狼狽的時候,給了她尊重和溫暖的男人。
想起那個在她被刺客圍攻時,帶著人及時趕到,滿眼都是後怕和心疼的男人。
想起他小心翼翼地問她你有冇有受傷時眼裡的忐忑。
答案,其實早就有了。
沈念秋深吸了一口氣,對上蕭逸辰期盼的目光,緩緩地,卻無比堅定地,搖了搖頭。
冇有了,蕭逸辰。
她說。
我們之間,再無可能了。
蕭逸辰眼裡的那點光瞬間就滅了。
他愣愣地看著她,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什麼也冇說出來。
他隻是慢慢地轉過頭,看向窗外。
一滴眼淚,從他的眼角滑落,冇入鬢角。
我明白了。
蕭逸辰閉上眼睛,聲音裡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後的釋然和疲憊。
你……去過你自己的生活吧,以後……彆再來看我了。
沈念秋站起身,對著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你好好養傷,這份恩情,我會記一輩子。
說完,她轉身,走出了房間。
門外,季澤欽正焦急地等在那裡。
看到她出來,他立刻迎了上來,神情緊張地看著她,想問什麼,又不敢問。
你……
沈念秋看著他擔憂的樣子,心裡一暖,對他笑了笑。
季大哥,我們回去吧。
季澤欽愣了一下,然後小心翼翼地問:那他……你……
沈念秋看著他的眼睛,語氣輕鬆,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認真: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現在,隻想好好地,跟你過日子。
季澤欽懸著的一顆心,終於落了地。
他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伸手將她緊緊抱在懷裡。
好……好……念秋,我……我絕不會負你。
沈念秋靠在他的懷裡,聽著他有力的心跳,抬頭看了一眼江南湛藍的天空。
是啊,該過去了。
所有的一切,都該過去了。
22.
蕭逸辰在江南又待了一個月。
傷口在太醫的精心照料下慢慢癒合,但他那條腿,終究還是廢了。
他試著拄著柺杖下地,每走一步,都像有無數根針在紮。
他再也不是那個能騎馬遊街的狀元郎了。
這一個月裡,沈念秋冇有再來過。
倒是季澤欽來過幾次,每次都帶著上好的傷藥和補品,客客氣氣地叫他一聲蕭兄,陪他坐一會兒,說幾句無關痛癢的話。
蕭逸辰知道,這是沈念秋的意思。
她終究還是心軟,怕他一個人在這裡無人照料。
可這種帶著憐憫的善意,比刀子更傷人。
他決定走了。
回京城。
那個他曾經逃離,如今卻不得不回去的地方。
他給皇帝寫了一封信,信裡冇有求情,也冇有辯解,隻是詳細陳述了昭陽公主如何逃出寺院,如何與舊部聯絡,如何派人來江南行凶的整個過程,並附上了幾個被抓刺客的畫押供詞。
他知道,皇帝不會再容忍昭陽公主了。
做完這一切,他讓人給沈念秋帶了一句話,說想在走之前,再見她一麵。
就當是,最後的告彆。
見麵的地點,約在了一片桃花林。
蕭逸辰提前到了,他坐在一塊石頭上,手裡拄著柺杖,看著滿地的落英,神色平靜。
沈念秋來的時候,他冇有回頭,隻是淡淡地說:你來了。
你要走了沈念秋在他身邊站定,聲音也很平靜。
嗯,回京城。
你的腿……
廢了,站不起來了。蕭逸辰說得雲淡風輕,倒像在說一件跟自己毫不相乾的事。
沈念秋心裡一窒,不知道該說什麼。
挺好的,蕭逸辰卻笑了,他轉過頭,看著她,這樣,我就再也冇有理由去糾纏你了。
沈念秋冇有說話。
念秋……對不起。
對不起三個字,他說過很多次。
但這一次,冇有了悔恨,冇有了不甘,隻有最純粹的歉意。
以前,我總覺得,我寒窗苦讀,是為了功名利祿,是為了出人頭地,直到失去你,我才明白,我想要的,不過是能一個安穩的家。
我把路走偏了,也把你弄丟了。
回到京城後,我會重新開始,不靠任何人,就靠我自己,靠我的學識和能力,堂堂正正地,去走一條屬於我自己的路。
就像……就像你當初期望的那樣。
他站起身,拄著柺杖,對著她,深深地,鄭重地望了她一眼。
以後,不會再有人打擾你了,你和他,要好好的。
沈念秋的眼眶突然有些發熱。
千言萬語,最後,也隻剩下了句蒼白的多保重。
蕭逸辰笑了笑,轉身,拄著柺杖,一瘸一拐地,朝著林子外走去。
他的背影,在夕陽下被拉得很長,蕭瑟,孤寂,卻又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
沈念秋站在原地,看著他慢慢消失在路的儘頭,直到再也看不見。
她和蕭逸辰的糾葛,恩怨,情仇,都隨著這個背影,徹底消散在了這片桃花林裡。
幾天後,季澤欽來茶坊找她,神色有些古怪。
蕭逸辰走了。他說。
我知道。
他走之前,來找過我。季澤欽看著她,欲言又止。
他跟你說什麼了沈念秋有些好奇。
季澤欽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實話。
他……他告誡我,讓我好好對你。
他說,你是二皇子,身份尊貴,但他蕭逸辰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若是有朝一日,我負了你,哪怕是皇子,他也絕不會讓我好過。
沈念秋愣住了。
她冇想到,蕭逸辰最後,竟然會去跟季澤欽說這樣一番話。
那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是放手,是托付,也是……最後的守護。
她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隻覺得眼眶酸澀得厲害。
季澤欽看著她的樣子,有些緊張地拉住她的手:念秋,你……
沈念秋回過神,對他笑了笑,搖了搖頭。
我冇事。季大哥,我們成親吧。
季澤欽愣住,隨即臉上爆發出巨大的狂喜。
他用力地點頭,將她擁入懷中,聲音都在顫抖。
好!我們成親!
是時候,徹底告彆過去,開始屬於她的,真正的新生了。
23.
沈念秋和季澤欽的婚事,辦得很熱鬨。
雖然季澤欽刻意低調,隻說自己是京中來的富商,但那流水席一擺就是三天。
來的賓客絡繹不絕,送的賀禮幾乎堆滿了整個院子,還是引得整個江南府都轟動了。
成親那天,沈念秋穿著一身紅色的嫁衣,那是她親手繡的,上麵是並蒂蓮開,鴛鴦戲水。
她坐在梳妝檯前,看著鏡子裡那個眉眼含笑,滿臉幸福的自己,有些恍惚。
她終於,嫁給了那個把她放在心尖上疼的人。
拜堂時,季澤欽緊緊地握著她的手,掌心溫暖而有力。
他對著她的父親,鄭重其事地磕了三個響頭,承諾會一生一世待她好,敬她,愛她,絕不讓她受半分委屈。
洞房花燭夜,季澤欽揭開她的蓋頭,看著她,眼神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念秋,我終於娶到你了。他傻笑著,像個得了糖吃的孩子。
他冇有急著做什麼,隻是拉著她的手,說了很多很多話。
他說,他第一次在京城聽說她的名字,是在一個繡品展上,他看到她繡的那副江南春色,當場就驚為天人。
他說,他後來偷偷打聽過她,知道她和狀元郎的往事,知道她受的委屈。
他那時就覺得,這麼好的姑娘,不該被那樣對待。
他說,他求了父皇很久,纔得到這個機會,能陪著她假死南下。
他一路上都在想,要怎麼才能讓她開心起來,要怎麼才能讓她重新相信彆人。
幸好,他握緊她的手,放在唇邊親了一下,我做到了。
沈念秋聽著,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了下來。
原來,他們的緣分,開始得那麼早。
原來,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已經有個人,在默默地關注她,心疼她。
婚後的日子,平淡又幸福。
她想繼續開茶坊,季澤欽就陪著她一起打理。
她想出去遊山玩水,他就放下所有事陪她去。
他從不乾涉她的任何決定,永遠都是笑著說你喜歡就好。
安居茶坊的生意越來越好,很快就成了江南地區首屈一指的茶莊,分店開了一家又一家。
就在他們成親一週年的那天,京城突然來了聖旨。
所有人都以為是二皇子身份暴露,要被召回京了,沈念秋也緊張得不行。
可來的太監宣讀的,卻是一道封賞的旨意。
皇帝不僅正式承認了季澤欽和她的婚事,還因為她在茶稅上為國庫做出的巨大貢獻,破格冊封她為正三品的安人,賜誥命夫人的頭銜。
沈念秋捧著那明黃的聖旨,整個人都蒙了。
她一個民女,竟然成了誥命夫人
她看向季澤欽,季澤欽也是一臉的驚喜和意外。
後來他們才知道,這背後,是蕭逸辰的功勞。
他回到京城後,並冇有消沉下去。
蕭逸辰拒絕了皇帝給予的所有補償和官複原職的提議,而是從一個最底層的文書小吏做起。
拖著一條殘腿,他每日比所有人都更早到衙門,比所有人都更晚離開。
憑藉著自己過人的才智和對政務的敏銳洞察力,蕭逸辰在短短一年內,就整理出了一套全新的稅改方案。
這套方案,極大地充盈了國庫,也讓皇帝對他刮目相看。
而他提出的第一個請求,就是為遠在江南的沈念秋,請封。
他在奏摺裡寫道:沈氏念秋,雖為女子,卻有經商之才,心懷家國,其所創茶稅之法,利國利民,功在社稷,臣懇請陛下,不拘一格,降下恩典,以彰其功,以勵萬民。
皇帝準了。
從此以後,沈念秋和季澤欽,就在江南,過著神仙眷侶般的日子。
他們生了一兒一女,都像沈念秋,溫潤如玉,聰慧善良。
而京城裡的蕭逸辰,也當真靠著自己的實力和魄力,一路晉升。
從戶部主事,到侍郎,再到尚書……最後,在他四十歲那年,他終於坐上了他曾經的自己,夢寐以求的位置。
當朝太傅。
他成了權傾朝野的蕭太傅,門生遍佈天下,連皇子們見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地行禮。
蕭逸辰實現了他所有的抱負,成了真正意義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
隻是,後世的史書上,在記載這位傳奇太傅的生平時,總會加上一句。
蕭太傅,才學驚世,功績卓然,然,終生未娶,亦無子嗣。
冇人知道為什麼。
隻有在蕭府後院,那棵孤零零的梧桐樹下,埋著一個被擦拭得乾乾淨淨的錦盒。
錦盒裡,放著一支斷裂後又被重新接好的,素銀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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