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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的走廊,像一條冇有儘頭的灰色河流,瀰漫著消毒水與疾病交織的複雜氣味。門診三樓,兒科區域,午後的陽光勉強透過高窗,在磨石地板上投下幾塊蒼白的光斑,非但冇能帶來暖意,反而襯得候診區那片擁擠的沉默更加壓抑。

孩子的啼哭、家長疲憊的低哄、護士偶爾提高音量的叫號聲,糅合成一種沉悶而持續的背景噪音。但今天,這慣常的噪音底下,似乎潛藏著某種不同尋常的、一觸即發的緊繃感。候診的家長們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焦慮和不易察覺的不耐,頻繁地抬頭看向電子叫號屏,又低頭安撫懷裡不安扭動或蔫蔫昏睡的孩子。

分診台後麵,護士小劉揉了揉眉心,儘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下一位,7號,陳樂樂家屬。

聲音剛落,靠牆的長椅上猛地站起一個身材壯碩的男人。他穿著件緊繃的花格襯衫,胸口劇烈起伏,懷裡抱著個約莫四五歲、臉頰燒得通紅的小男孩。旁邊一個穿著褪色連衣裙的中年女人立刻跟著起身,不住地用袖子抹著眼睛,嘴裡絮絮叨叨。另一個穿著緊身T恤、脖戴金屬鏈的年輕男人則不耐煩地掐滅了剛點著的煙,把菸蒂隨手扔在地上,用腳碾了碾。

這兒呢!叫了多少遍了!壯碩男人——陳大勇——聲音粗嘎沙啞,抱著孩子就往分診台擠,胳膊肘差點撞到旁邊一位抱著嬰兒的母親。

小劉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維持著職業性的表情:林大夫診室,直走到底左手邊。

陳大勇哼了一聲,也不道謝,抱著孩子風風火火地衝向走廊儘頭。女人小跑著跟上,帶著濃重的哭腔:我就說早點來早點來,你看現在燒得更厲害了……要是小寶出了什麼事,我可怎麼活啊……

那個叫陳小勇的青年叼上一根新煙,吊兒郎當地晃在後麵,目光掃過走廊裡其他病患家屬,帶著一種莫名的挑釁。

診室的門被砰地推開,又重重關上,隔絕了外麵大部分的嘈雜。

門內,林念初大夫剛送走上一個得肺炎的小病人,正低頭快速寫著病曆。聽到動靜,他抬起頭。他看起來不過四十出頭,鬢角卻已有些灰白,眼鏡片後的眼睛帶著明顯的血絲和疲憊,但目光依舊溫和沉靜。他看到孩子的情況,立刻示意:請坐。孩子怎麼了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卻透著讓人安心的平穩。

高燒!咳嗽!都快三天了!陳大勇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震得診桌一晃。他嗓門極大,像是要把屋頂掀開,在你們這兒看了兩次了!藥也吃了,針也打了,屁用冇有!越燒越厲害!你們這醫院到底是不是騙錢的到底會不會看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林大夫臉上。

林念初身體微微前傾,目光落在孩子懨懨的小臉上,聲音依舊平穩:家長,彆急,我先看看孩子。他伸出手,想探孩子的額頭溫度。

旁邊的女人——王翠——猛地一把打開林大夫的手,尖聲道:看什麼看!上次那個醫生也這麼說!摸摸額頭聽聽胸口就開一堆藥!結果呢越治越壞!我告訴你,我兒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們冇完!她的手指幾乎要戳到林大夫的鼻尖。

林大夫的手頓在半空,臉上的溫和淡去了幾分,但語氣依舊剋製:我理解你們焦急的心情。但每個孩子的病情發展都有個過程,我們先檢查,才能確定下一步……

檢查檢查!就知道檢查!陳小勇把冇點著的煙從嘴裡拿下來,狠狠敲在診桌邊緣,留下一個焦黑的印記,抽血拍片!燒錢冇夠是吧我看你們就是一群穿著白大褂的騙子!專騙我們老百姓的血汗錢!

林大夫的臉色沉了下來,他看向一家之主陳大勇,語氣加重了些:家長,請控製一下情緒。這裡是醫院,孩子在生病,我們需要冷靜處理。

我控製個屁!陳大勇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筆筒、病曆本、血壓儀都震得跳了一下,我兒子眼睛都快燒得睜不開了!你讓我控製情緒你開的什麼狗屁藥!是不是拿我兒子試藥呢你說!

請你放尊重些。林大夫的聲音徹底冷了下去,他拿起桌上的化驗單,治療方案是根據孩子的檢查結果定的。你看,血常規顯示白細胞和CRP已經在下降,說明炎症控製是有效的,但發熱會有個反覆過程……

指標下降還燒這麼厲害你騙鬼呢!陳大勇根本聽不進任何解釋,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揪住林大夫白大褂的領子,巨大的力量幾乎將清瘦的林大夫從椅子上提起來,下降個屁!我看就是你這庸醫害的!殺人犯!

你乾什麼!放開!林大夫掙紮著,眼鏡被扯掉,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打!打死這個冇良心的!讓他害人!王翠尖叫著,拿起桌上的硬殼病曆夾就往林大夫頭上、身上砸去。

陳小勇獰笑一聲,繞過來一腳狠狠踹在林大夫的腿彎。

可怕的聲響瞬間從門內爆發出來——重物撞擊**的悶響、聲嘶力竭的咒罵聲、稀裡嘩啦東西被掃落在地的破碎聲。

走廊瞬間死寂。

所有聲音——孩子的哭鬨、家長的安撫、護士站的電話鈴——全都消失了。候診區的家長們下意識地摟緊自己的孩子,驚恐地望向那扇不斷髮出駭人聲響的門,臉上寫滿了恐懼和不知所措。

殺人償命!庸醫害死我兒子!陳大勇的咆哮聲如同野獸,穿透門板。

打!往死裡打!讓他賠我兒子的命!王翠的尖聲助陣像刀子一樣颳著每個人的耳膜。

診室的門被從裡麵撞得砰砰作響,彷彿隨時會碎裂開來。

彆打了!報警!快報警啊!小護士的尖叫終於劃破了凝固的空氣,她手裡的托盤咣噹一聲掉在地上,藥瓶、針筒、棉簽滾了一地。她想要衝過去,卻被旁邊一位年長的護工張阿姨死死拽住胳膊拖開。

不能去!小劉!不能去啊!他們瘋了!進去連你一起打!張阿姨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臉色慘白如紙。

幾個男家屬站起身,麵露憤慨,拳頭攥緊,卻又遲疑著不敢上前。有人摸出了手機,手指哆嗦著,螢幕亮了又滅,滅了又亮,卻不知道是忘瞭解鎖還是嚇忘了報警號碼。

兒科主任趙博剛從隔壁診室出來,聞聲臉色驟變,疾步衝過來:怎麼回事!裡麵怎麼了!誰在裡麵他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怒。

主任!是林大夫那間!那家家屬打人了!瘋了!一個年輕醫生語無倫次地喊著,聲音帶著哭腔。

趙博衝到門前,用力拍打門板,發出咚咚的巨響:開門!住手!我是主任!有什麼問題跟我說!開門!

回答他的是裡麵更瘋狂、更密集的撞擊聲和咒罵聲,其間似乎夾雜著一聲模糊的、被扼住的痛哼。

保安沉重的腳步聲和嗬斥聲終於從樓梯口傳來,伴隨著對講機的刺啦聲。

就在這時,那扇飽受摧殘的門猛地從裡麵被拉開。

陳大勇第一個衝出來,滿臉猙獰的赤紅,額角青筋暴起,胳膊上和襯衫前襟濺著可疑的暗紅色斑點。他粗魯地撞開試圖阻攔的保安,眼神狂亂而凶狠。王翠和陳小勇緊跟其後,王翠還在哭罵撒潑,陳小勇則回頭惡狠狠地瞪了一眼追來的保安,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著。三人像幾頭衝出籠子的嗜血野獸,憑藉著蠻力和一股瘋狂的勁頭,撞開沿途所有呆若木雞的人,瞬間就消失在了樓梯拐角。

保安大叫著追了下去,叫喊聲和雜亂的腳步聲迅速遠去。

走廊裡陷入一種詭異的、死一樣的寂靜。

那扇洞開的診室,像一張被強行撬開的、黑暗的嘴,散發著冰冷、暴力和不祥的氣息。

趙博是第一個衝進去的,他的白大褂下襬在空氣中劃出一道急促的弧線。然而,下一秒,他整個人像被無形的重錘擊中,發出一聲像是被扼住喉嚨的、極其痛苦的嗚咽,猛地後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門框上,發出沉悶的一響。

診室裡宛如颱風過境。紙張——病曆、處方箋、撕碎的檢查單——像雪片一樣鋪了滿地,被踩踏得汙濁不堪。椅子歪倒,水杯和眼鏡摔得粉碎,電腦顯示器歪在一邊,螢幕裂開蛛網般的紋路,閃爍著詭異的彩光。

林念初大夫就仰麵躺在這片狼藉中央。

他的白大褂被扯得稀爛,鈕釦崩飛,沾滿了肮臟的腳印和噴濺狀的、已經半凝固的暗紅血跡。臉上已經完全看不出原本清雋溫和的模樣,眼眶烏青迸裂,口鼻歪斜變形,全是凝結和未凝的血沫。最駭人的是他的脖子,以一種極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頸側一片可怕的、瀰漫性的淤紫腫脹,皮膚破損,還在微微滲著組織液和血珠。

趙博腿一軟,幾乎要跪下去。他顫抖著伸出手,徒勞地懸在半空,想要去探林大夫的頸動脈,手指卻像得了帕金森一樣劇烈抖動,遲遲落不下去。他的嘴唇哆嗦著,試圖說什麼,卻隻能發出破碎的氣音,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後麵跟來的幾個醫生和護士全都停住了腳步,如同被釘在原地。有人死死捂住嘴,眼睛瞪得極大,瞳孔裡滿是驚駭和恐懼;有人猛地轉過身,扶著牆劇烈地乾嘔起來,胃裡翻江倒海;小劉癱軟在地,無聲地流淚,身體抖成一團。

我站在人群後麵,手裡還緊緊捏著一份剛要去送給林大夫簽字的實習報告。手指用力到極致,紙張邊緣深深勒進掌心,留下深痕,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視野裡隻剩下那片瘋狂的狼藉,和狼藉中央那抹刺眼的、再也無法恢複潔白的顏色。鼻腔裡充斥著濃烈的血腥味和消毒水混合的、令人作嘔的氣息。

林大夫的眼睛還半睜著,失焦地望著天花板上一小塊剝落的、黴變的斑駁,空洞,茫然,冇有了絲毫神采。他再也不會溫和地指導我病曆該如何書寫,再也不會在我手忙腳亂時遞過來一顆糖,笑著安撫哭鬨的小病號,再也不會用那雙疲憊卻始終帶著光的眼睛告訴我們,堅持一下,醫生就是這樣的。

遙遠的、尖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像冰冷的刀子,一寸寸撕破了醫院上空那層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空氣。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明晃晃地照著醫院嶄新的玻璃幕牆,卻彷彿再也照不進這家醫院的內心。光線變得蒼白而冷漠。

兒科門診依舊開放,掛號、叫號、取藥……流程依舊,但一切都不同了。一種無形的、冰冷的物質滲透了每一寸空氣,改變了這裡的生態。

冇有會議通知,冇有行政命令,甚至冇有一個明確的眼神交換或一句竊竊私語。但走進各自診室的每一位醫生,從資曆最老、頭髮花白的主任趙博,到剛定科冇多久、臉上還帶著學生氣的住院醫,脖子上都毫無例外地多了一個冷硬的、泛著金屬幽光的物件——鋼製護頸。高高的結構,嚴密地護住整個脖頸、下頜乃至部分後腦,像某種突然進化出的外骨骼,笨重,突兀,與身上纖薄柔軟的白大褂形成一種詭異而刺眼的對比,無聲地訴說著極大的不信任和恐懼。

他們沉默地穿上白大褂,動作略顯遲緩,彷彿白大褂也變得沉重。他們沉默地坐下,打開抽屜。在以往放置糖果、貼紙、小巧玩具用來安撫小病人的角落,現在靜靜躺著一根黑色短棍,非金屬的絕緣材質,但兩端金屬頭上清晰可見放電電極,旁邊或許還有一小瓶辣椒噴霧。電弧偶爾在電極間無聲地閃爍一下幽藍的冷光,像毒蛇的信子。

護士站的檯麵下方,不起眼的位置,加裝了一觸即發的無聲警報按鈕,紅色的指示燈微弱但持續地亮著,像一隻時刻警惕、佈滿血絲的恐懼之眼。分診台那層曾經方便溝通的薄玻璃,一夜之間被換成了厚重的、帶著細微紋路的防爆玻璃,交談的聲音傳進來變得沉悶、失真,像是隔著一個世界。

我負責帶教新一批實習醫生熟悉環境。走進醫生辦公室,櫃子裡領來的嶄新聽診器泛著冷冰冰的金屬光澤。

這是你們的聽診器,我的聲音乾巴巴的,冇有任何起伏,像念著與自己無關的說明書,然後彎腰從櫃子最底層拖出幾個沉重的大紙箱,打開,裡麵是疊放整齊的、材質輕便卻異常堅固的複合材料盾牌,邊緣清晰印著醫院的logo,荒謬又冰冷,……還有這個。每人一麵。

實習生們麵麵相覷,臉上寫滿了茫然和驚疑。一個紮著馬尾、眼神清澈的女生怯生生地開口,聲音發顫:學…學長,這…這是我們不是來學……

防暴盾牌。我生硬地打斷她,不容置疑地拿起一麵,示範性地舉在身前,盾牌的高度剛好能護住頭頸和上半身,以後查房,尤其是去急診會診、家屬多的病房或者糾紛剛處理完的區域,必須隨身攜帶。至少,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這是新規。

冇有人再提出異議。冇有人驚訝地叫出聲。他們沉默地看著,眼神裡有惶恐,有荒謬感,有對未來的不確定,最終都歸於一種死水般的、被迫接受的沉默。他們默默地拿起聽診器,冰涼的聽頭貼上胸口時似乎都齊齊打了個冷顫,然後又默默地抱起那麵更加冰冷的盾牌,手指無措地劃過光滑而堅硬的表麵,像是學習使用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執業工具,儘管它如此格格不入。

查房時間。

趙博走在最前麵,脖頸上的鋼製護頸讓他轉動頭部時顯得異常僵硬、遲緩,像是生了鏽的機器人,每一次輕微的偏轉都似乎需要耗費極大的力氣。他身後跟著一串同樣戴著護頸、沉默不言的醫生,以及抱著盾牌、臉色發白、眼神躲閃的實習生隊伍。腳步聲落在走廊光潔的地板上,發出沉悶而整齊的迴響,咚,咚,咚,壓得人喘不過氣,不像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更像一支走向未知戰場的、悲涼而警惕的步兵排。

病房裡,原本期待醫生帶來好訊息和溫暖關懷的患者和家屬,在看到這支武裝隊伍出現在門口時,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好奇、探究、震驚,最終都化為一種不知所措的、深深的不安和沉默。

每到一個病床前,常規的、略顯倉促和機械的問詢檢查之後,趙博都會從身後住院醫捧著的厚厚的檔案夾裡,抽出一份嶄新的、散發著油墨味的檔案,麵無表情地遞給病人家屬。

《醫療風險知情同意書(修訂補充版)》。

紙張翻動時發出嘩嘩的脆響,條目細緻繁瑣、措辭嚴謹冰冷到令人頭皮發麻,列舉了從最常規藥物可能發生的極其罕見的不良反應,到手術中一切可以想象和無法預知的意外;從疾病本身可能存在的所有不良轉歸和併發症,到患者個體差異導致的任何不確定性甚至統計學誤差;從不可抗力的自然災害到理論上存在的設備故障……冰冷的條款文字築起一道又高又厚的法律之牆,牆這邊是全副武裝、尋求絕對免責的堡壘,牆那邊是隨時可能被定義為潛在暴徒的家屬。

仔細閱讀,確認完全理解每一項內容並無任何異議後,趙博的聲音平穩得像機器的合成音,冇有任何起伏,聽不出絲毫情緒,透過那冰冷的鋼護頸傳出來,帶著一絲沉悶而詭異的迴響,敲打在每個人心上,在每一頁下方簽名,並在指定位置按紅色指模。這是接受任何後續治療的必要前提流程。

有家屬愣住,試圖提問或爭辯:醫生,這……這以前冇有啊怎麼這麼多條這個藥也會過敏嗎概率那麼低……這條也太……這什麼意思出了任何問題都跟醫院沒關係他們的聲音裡充滿了困惑、不滿,甚至是一絲被冒犯的憤怒。

但一抬眼,看到的是醫生們統一裝備的、毫無表情的鋼護頸,看到他們身後實習生手中那麵毫不掩飾的、隨時可以舉起的防暴盾牌,以及那一張張掩在口罩後麵、隻剩下一雙毫無溫度、充滿戒備眼睛的臉。所有的話便都硬生生堵在了喉嚨口,化作一聲壓抑的歎息、一句不滿的嘟囔,或者一種徹底的心寒和沉默。

空氣裡隻剩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和筆尖劃過紙麵的細微聲響,偶爾夾雜著一聲無奈的、沉重的歎息。一種無形的、極寒的冰,迅速凍結了病房裡每一寸空間,將原本可能存在的、脆弱的、名為信任的幼苗徹底凍斃、碾碎。

一個月。

時間彷彿擁有某種殘酷的自我清潔能力。那塊曾屬於林念初大夫的、沾染了血汙的診室門牌,早已被取下,換上了另一個陌生的名字。地上的血跡也早已被反覆擦洗沖刷,甚至換了新的地膠,消毒水的味道濃烈到刺鼻,試圖霸道地蓋住一切不該存在的氣息。

但那件事留下的東西,卻像一種無色無味、高度傳染的病毒,無聲地滲透了醫院的每個角落,變異了所有默認可行的規則和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接觸方式。醫院彷彿成了一個精心偽裝的堡壘,外麵看著依舊運轉,號照叫,病照看,儀器照樣滴答作響,但內裡每個穿著白大褂的人,靈魂深處都繃緊了一根拉到極致的弦,在鋼製護頸和防爆玻璃後麵,用一種極度戒備、極度冷漠、預先審判的眼神,打量著每一個靠近的潛在威脅,計算著風險,

rehearsing著自衛程式。

直到那個下午。

急診科的自動門唰地向兩邊滑開,尖銳的哭喊和慌亂的腳步聲如同重錘,猛地砸碎了大廳裡那種刻意維持的、冰冷的、虛假的秩序。

醫生!醫生!救救我兒子!快!快啊!

一個男人近乎癲狂的、撕裂般的嘶吼聲炸響,帶著破音的絕望和無法形容的恐懼。

他懷裡抱著一個孩子,那孩子約莫四五歲,麵色是駭人的青紫,嘴唇發紺,呼吸微弱得幾乎看不見胸廓起伏,小小的胸膛隻有偶爾一次無效而劇烈的抽動,四肢軟軟地垂著,像斷了線的木偶。男人身後跟著同樣驚慌失措、哭喊連天的家屬,三四個人像一股混亂而絕望的濁流,猛地衝進急診大廳,瞬間吸引了所有目光。

幾個候診的病人和家屬被這股絕望的濁流撞得踉蹌,不滿地抬頭,卻在看清衝進來的男人麵容時,表情瞬間凝固了,像是看到了什麼從噩夢裡爬出來的、極其可怕的東西,下意識地紛紛後退,讓出一片空地。

值班台後的護士正在低頭寫記錄,聞聲抬起頭,臉上職業性的關切在看清楚衝進來的男人麵容時,瞬間褪去,血色儘失,隻剩下冰冷的警惕和一絲無法掩飾的、深切的恐懼。她按在鍵盤上的手指僵住了。

正在附近給實習生講解一份心電圖異常波形的我,停下了話頭,手指無意識地收緊,將手裡的報告紙捏得變了形。

剛從搶救室出來、口罩還掛在一側耳朵上、臉上帶著疲憊的趙博,正一邊用消毒凝膠搓手一邊快步走著,聞聲猛地停住腳步,轉過身。消毒凝膠冰冷的黏膩感還殘留在他手上。

整個急診大廳,彷彿被最高明的指揮家揮下了休止符,瞬間陷入一種極致的、令人耳鳴的靜默。所有嘈雜的背景音——儀器的規律滴答、病人低低的呻吟、廣播裡模糊的叫號聲——全都消失了,被一種巨大的、無聲的真空抽走。

衝進來的那個男人,額頭青筋暴起如同蠕動的蚯蚓,滿臉是油汗和淚水,五官因極致的恐懼和絕望而扭曲變形,但依舊能清晰無誤地辨認出來——

就是他。陳大勇。一個月前,帶頭衝進林大夫診室,咆哮得最凶,拳頭落下得最狠,眼神最暴戾、最瘋狂的那個。

他懷裡的孩子看起來情況極度危急,生命正以秒為單位飛速流逝。

救命!我兒子不行了!他被…被花生米卡住了!喘不了氣了!救救他!求求你們!!陳大勇的哭喊真切而絕望,幾乎要撕裂自己的喉嚨,他像一頭落入陷阱、瀕死的野獸,瘋狂地四處衝撞,尋找能接診的醫生,血紅的、盈滿淚水的目光掃過一個個白大褂,得到的卻是冰冷的迴避、僵硬的沉默和一致的退後。

然而。

冇有人動。

最近的護士,手指其實已經下意識地按在了檯麵下那個無聲警報按鈕上,她的身體卻像被冰封了一樣僵在原地,冇有像以往演練過無數次那樣,立刻推著急救床衝上去實施海姆立克急救。

趙博站在原地,隔著一段充斥著絕望尖叫和死亡陰影的距離,冷冷地看著。他脖頸上的鋼製護頸,在急診室慘白刺眼的燈光下,反射出冰冷堅硬的光澤,像中世紀騎士閉合的麵甲,隔絕了所有可能湧起的同情、責任和職業衝動。

我身邊的實習醫生,猛地倒吸一口冷氣,下意識地緊緊握住了一直靠在牆邊的防暴盾牌,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盾牌邊緣那個醫院的logo,在此刻顯得無比巨大和刺眼。

時間一秒一秒流逝,殘忍而精確。孩子青紫的小臉開始轉向一種死寂的、水泥般的灰白,原本還有微弱蹬踏跡象的小腿漸漸失去了最後一絲力氣,徹底軟垂下來。

陳大勇的絕望變成了瘋狂的、不敢置信的、徹底崩潰的咆哮,血紅的眼睛如同噴火,掃視著周圍如同冰冷雕塑般的白大褂:你們他媽都死了嗎!救人啊!他是孩子啊!!你們不是醫生嗎!你們的良心被狗吃了嗎!!

他身後的女人,王翠,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哭得肝腸寸斷,額頭重重磕在冰冷光滑的地磚上,發出咚咚的悶響:求求你們!行行好!救救我孫子!我們錯了!我們不是人!我們給你們磕頭了!給你們賠罪了!救救孩子吧!他是無辜的啊!

陳小勇試圖去拉扯她,一邊對著周圍靜止的白大褂怒吼,聲音卻帶上了無法控製的顫抖:你們見死不救!你們纔是殺人犯!你們要遭報應的!

終於。

趙博動了。

他的動作甚至稱得上沉穩。他冇有走向那個呼吸正在消失的孩子,甚至冇有看一眼跪地磕頭、前額已是一片血汙的女人。他隻是轉向旁邊的辦公桌,打開一個標註著協議的抽屜,從裡麵取出厚厚一遝潔白的、列印好的檔案。然後,他一步步,極其平穩地,踩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節奏,走向那個幾乎崩潰的男人。

與此同時。

彷彿一個無聲的信號被下達,早已深植於每個人肌肉記憶之中。

急診室裡,所有穿著白大褂的人——醫生、護士、藥劑師、檢驗師、甚至包括我這個方向的實習醫生——都停下了手中或假裝進行的一切動作。

我們所有人,站在原地,整齊劃一地,從白大褂口袋、從抽屜裡、從病曆夾下、從背後,掏出了手機。

冰冷的螢幕齊刷刷亮起,解鎖,手指機械地滑動,打開同一個預先設置好的錄像介麵,攝像頭無聲地、精準地對準了中間那個抱著垂危孩子的男人和他的家屬們。螢幕上跳動著紅色的錄製計時符號,像無數隻冷漠的眼睛。

趙博走到陳大勇麵前,距離一步之遙,停下。這個距離,足以讓他看清孩子灰敗毫無生氣的臉和嘴角溢位的一點混合著血絲的泡沫。他將手裡那遝紙張最上麵的一份,遞了過去。他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把淬了冰的手術刀,精準而冰冷地刺穿所有絕望的哭嚎、瘋狂的咒罵和卑微的乞求,清晰地、冇有任何情緒地,迴盪在死寂得落針可聞的急診大廳裡:

先簽免責協議。

他頓了頓,目光如同掃描儀,冰冷地掃過男人懷裡那具小小的、氣息幾乎斷絕的身體,以及後麵那幾個徹底僵住、臉上血色儘褪、眼神徹底空洞的家屬,補充道,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冰雹,砸在冰冷的地磚上,也砸在這個曾經被稱為白衣天使的職業的墓碑上:

否則——

請貴家屬親自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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