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鉛灰色的天幕低垂,紫禁城的宮牆在暮色中隱成一道沉默的剪影。沈清沅立在朱漆宮門前,玄狐裘鬥篷下襬掃過積雪,簌簌落下細碎的冰晶。簷角懸著的冰淩折射著殘陽,像一柄柄倒懸的利刃,映得她眼底最後一點暖意也凝成了霜。廊下老梅枝頭僅剩的幾朵紅梅被凍雪壓得半折,暗紅花瓣浸在融雪水裡,洇出的斑駁痕跡像極了那年母親被抬出偏院時袖口滴落的血。

巫蠱——這個淬了毒的詞,是她十二歲那年的雪夜學會的。嫡母柳氏跪在父親書房外,素白帕子上沾著幾根據說是從母親妝奩裡搜出的、紮滿細針的布偶頭髮。父親捏著布偶的手指關節泛白,卻始終冇有回頭看一眼偏院裡咳得撕心裂肺的母親。三日後,母親被送入家廟,半年後傳來病逝的訊息,連口薄棺都冇能抬進沈家祖墳。

兄長沈清和是沈家唯一的男丁,卻在母親死後第三年,被柳氏構陷

私通外敵。父親在朝堂上遞了貶謫摺子的那天,也是這樣的雪天。兄長穿著單薄的囚服跪在雪地裡,對著沈府的方向磕了三個頭,最後望向她藏身的假山,口型無聲地說:活下去。

三個月後,流放途中傳來噩耗,說他凍死在雁門關外的雪堆裡,屍骨無存。

姑娘,該上車了。

畫春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小丫頭捧著暖爐的手凍得通紅,眼神卻像受驚的鹿,這披風……

還是披上吧,仔細凍著。

沈清沅轉過身,風雪模糊了她的輪廓。畫春猛地後退半步

——

那雙眼睛,哪裡還有半分當年在沈府後院追著蝴蝶跑的三姑孃的影子昔日裡盛滿陽光的杏眼,如今深不見底,寒得像結了冰的古井。

畫春,

她輕輕開口,聲音比雪粒還冷,你還記得我十歲那年,在梅林裡追著那隻玉色蝴蝶跑,摔了滿身泥點子嗎

畫春的眼圈瞬間紅了:記得……

姑娘那時還說,要把最漂亮的蝴蝶翅膀做成書簽……

可蝴蝶活不過冬天。

沈清沅打斷她,指尖撫過鬥篷上銀線繡的暗紋,那是按例入宮的秀女才能穿的紋樣,就像沈家那些人,也活不過這個冬天了。

車輪碾過積雪的聲音沉悶如雷,沈清沅最後望了一眼沈府的方向。那座曾困住母親、葬送兄長、也埋葬了她整個少女時代的宅院,此刻在風雪中像一頭蟄伏的巨獸。她緩緩撩開車簾,將那片沾血的梅瓣藏進袖中

——

從今往後,沈清沅死了,活下來的,隻有來索命的厲鬼。

宮牆內的風更冷了,卷著雪沫子撲在臉上,像無數細小的針。她攏了攏鬥篷,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眼底卻是千年不化的寒冰。這深宮是煉獄,可她早已從地獄裡爬了回來,剩下的,不過是拉著那些人,一起下油鍋罷了。

紫禁城的硃紅宮牆下,鎏金

選秀

匾額在春日陽光下泛著冷光。三百餘名秀女按位份排列,沈清沅站在庶女隊列的末尾,素色衣裙襯得她愈發纖弱,唯有指尖無意識摩挲袖中銀針的動作,泄露了她平靜外表下的暗湧。這場決定命運的選拔,對揹負家族血仇的她而言,從來不是爭寵的舞台,而是潛入權力中心的唯一跳板。

才藝展示環節在暢音閣舉行,絲竹管絃之聲不絕於耳。多數秀女選擇《霓裳羽衣舞》或《春江花月夜》這類討喜的曲目,唯有沈清沅端坐於古琴前,指尖輕挑,彈出的竟是早已失傳大半的《廣陵散》。初時琴音低迴如訴,似孤雁哀鳴於寒潭;繼而漸轉激越,金戈鐵馬之聲隱現,尾音驟然收束時,餘韻中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

孤勇的隱喻:《廣陵散》相傳為聶政刺韓王的悲壯之曲。沈清沅選此冷門古曲,既是避開鋒芒——多數評委隻識曲調是否悅耳,不懂其中深意;更是借琴音剖白心境:她如聶政般懷揣孤注一擲的複仇執念,入宮之路便是刺向仇敵的利刃。

一曲終了,上座的太妃們麵露困惑,唯有角落裡一位著青衫的男子微微抬眼。他手中摺扇輕叩桌麵,目光掃過沈清沅垂首時露出的纖細脖頸,嘴角噙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

此人正是微服視察的七皇子蕭景淵。

三日後的禦花園泛舟,本是展示閨秀儀態的輕鬆環節,卻暗藏殺機。沈清沅正倚欄遠眺,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驚呼,一股推力猛地將她推入湖中。初春的湖水冰寒刺骨,她嗆水的瞬間,瞥見岸上庶妹沈清瑤驚慌失措的臉,眼底卻藏著一絲得意。

在其他秀女的尖叫聲中,沈清沅冇有慌亂。她屏氣沉入水中,右手迅速從髮髻中抽出一支銀簪

——

那是她用家傳醫術改造的銀針。找準內關、曲池二穴,銀簪快如閃電刺入,隨即指尖在膻中穴推拿數下。寒氣逼出時,她猛地咳出積水,藉著浮力浮出水麵。

醫術伏筆:沈清沅自幼隨外祖父研習醫術,銀針逼寒是她最熟練的急救手法。此刻當眾顯露,既是自救,也是一次隱秘的實力宣告——在危機四伏的後宮,醫術將是她的保命符,更會成為未來博弈的籌碼。

快救沈秀女!

岸邊傳來清朗的男聲。蕭景淵不知何時已站在柳樹下,他親自指揮內侍將沈清沅救上岸,遞上披風時,手指

不經意

觸碰到她的手腕。沈清沅抬眸道謝,卻在對上他目光的刹那心頭一凜

——

那雙眼看似溫和如春風,眼底深處卻藏著精密的審視,彷彿在掂量一件物品的價值。

這場選秀風波,以她的

脫穎而出

畫上句點,卻也拉開了更深博弈的序幕

——

她與蕭景淵的相遇,從一開始就註定是一場心照不宣的交易,隻是那時的她還未料到,這場交易未來會以怎樣慘烈的方式,將她推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紫禁城的琉璃瓦在日光下流淌著金輝,碎玉軒的斷壁卻在陰影裡沉默。穿堂風捲著枯葉掠過剝落的朱漆柱,牆角蛛網在風中微微顫動,階前青苔爬滿三級石階,雨後泛著幽微的綠光

——

這座被遺忘在時光褶皺裡的冷宮,明晃晃昭示著庶女沈清沅的邊緣處境。彆處宮殿的金磚地能映出人影,此處青磚卻裂著指頭寬的縫;彆處宮女捧著鎏金銅盆伺候,她窗台上的青瓷碗還缺著口沿。這方天地像一枚被棄的棋子,將

庶女

二字刻進每道牆縫裡。

但沈清沅從不任人擺佈。秋分那日,當瘸著腿的李德全在小太監攙扶下踏進碎玉軒時,她正蹲在廊下翻曬草藥。這位在禦馬監當差二十餘年的老太監,右腿舊疾每逢陰雨天便痛得無法直立,太醫院開的方子總不見效。沈清沅冇多言,隻取了曬乾的透骨草與艾葉,在粗陶碗裡搗成泥,又用溫水調開,敷在他膝蓋處裹緊。七天後來換敷,

她聲音輕得像簷角風鈴,彆沾冷水。

三日後,李德全竟能自己走上石階了。老太監從袖中摸出個油紙包,裡麵是半塊芙蓉糕

——

禦膳房的點心,碎玉軒一年也分不到一塊。他紅著眼圈,從懷中掏出半本泛黃的醫書:姑娘可知太醫院院判張謹那是老奴的恩師,也是您的外祖父。當年他救我於亂葬崗,傳我醫術,可柳氏逼我改您母親的藥方,恩師不肯,當夜便‘病逝’了!

他顫抖著翻到扉頁,這是恩師親筆:‘醫可救人,亦可滅口,慎用。’

老太監撩起褲腿,膝蓋上的傷疤像條扭曲的蛇:柳氏的人打斷我腿時,我咬碎了三顆牙也冇鬆口。先生教我,醫者仁心,但對豺狼不必慈悲。

沈清沅垂眸碾著草藥,指尖卻將這些資訊一一記下——這是她在深宮裡織就的第一張網,用醫術作絲,以隱忍為梭。半塊芙蓉糕的甜香混著草藥的苦澀在空氣中瀰漫,底層人物的忠誠,原是這般樸素卻滾燙的模樣。

暮色漫過宮牆時,沈清沅獨坐窗前。月光落在她指間那支銀簪上,簪頭小小的

字被摩挲得發亮。這是母親留給她唯一的念想,當年母親便是戴著它,在沈府後院的枯井裡冇了氣息。她想起阿兄臨終前攥著她的手,血沫從嘴角湧出:嫡母...

沈相...

他們...

話冇說完便嚥了氣。如今銀簪的棱角硌著掌心,她對著窗欞外的月亮輕聲說:阿兄,我很快就能見到仇人了。

聲音輕得像歎息,卻帶著淬了冰的決絕。夜風掀起她的素色裙角,碎玉軒的蛛網在月光下泛著銀光。這座冷宮困不住她,就像青苔掩不住石階的紋路

——

那些刻在骨子裡的恨與謀,正順著階前的苔蘚,悄悄爬向紫禁城的心臟。

暮春的椒房宮後花園,一場賞花宴正演著無聲的刀光劍影。華貴妃斜倚在鋪著軟墊的涼亭榻上,指尖撚著一串東珠手釧,目光掃過侍立階下的沈清沅時,突然揚聲笑道:那株姚黃開得正好,清沅,你去替本宮澆些水來,莫叫烈日曬壞了。

這看似尋常的吩咐背後,藏著致命的陷阱

——

她早已命人鬆動了花盆底座,隻等沈清沅靠近便讓其傾塌,要麼被砸傷,要麼因失儀受罰。

沈清沅提著鎏金銅壺走近那株半人高的牡丹時,腳下青磚縫隙裡一絲新鮮的泥土痕跡讓她心尖一凜。她垂眸掩去眼底寒光,澆水時看似不穩地側身,手中銅壺

不慎

撞向花盆側麵,沉重的青花瓷盆順勢倒向旁邊

——

那裡正站著華貴妃最得力的貼身宮女。啊!

宮女被花盆砸中腳踝,痛呼著跌坐在地,泥土混著水漬濺了她一身。沈清沅立刻跪伏在地,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驚惶:奴婢該死!失手衝撞了姐姐!

一場針對她的陷害,就這樣被輕描淡寫地轉化為意外,連涼亭裡的華貴妃也一時語塞

——

總不能承認自己故意讓宮女站在危險位置。

華貴妃指甲蔻丹鮮紅,劃過沈清沅臉頰:本宮倒要看看,你的骨頭有多硬。

沈清沅屈膝行禮,眼底寒光一閃:娘娘說笑了,臣女的骨頭,自然不如貴妃的鳳釵硬。

智謀蛻變的關鍵一躍:從初入宮時被動躲避鋒芒,到此刻借勢反擊,沈清沅用一個失手的假象,既避開了陷阱,又讓華貴妃的勢力吃了暗虧。這場意外不僅是對惡意的回擊,更標誌著她在深宮中生存智慧的覺醒——不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而是懂得用規則反擊規則的弈棋者。

蕭景淵趕到時,看到的便是這混亂場麵。他目光掃過地上的花盆碎片與宮女紅腫的腳踝,最終落在沈清沅蒼白的臉上,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毛手毛腳,驚擾貴妃,罰抄《女誡》百遍,禁足偏殿三日。

斥責聲剛落,他卻在轉身時對身後的李德全遞了個隱晦的眼色。

當晚,太醫為

受驚

的沈清沅診脈後開的安神藥方,被悄悄換了一副

——

原本僅能安神的藥材裡,多了三味寧心養氣的滋補藥。李德全藉著送藥的機會,在沈清沅耳邊低語:陛下說,安分守己,莫要逞強。

這句話像一把雙刃劍,既點明瞭他必須維護華貴妃顏麵的權力妥協,又藏著一絲不忍的真情流露。帝王的權衡與殘存的情愫在這一刻交織,為後續

各取所需

的背叛埋下了邏輯伏筆

——

當權力的天平再次傾斜時,這份

不忍

終將讓位於更冷酷的算計。

更鼓聲歇的三更天,碎玉軒後院的角門突然被撞開。沈清沅握著藥杵的手猛地一頓,隻見一道黑影踉蹌著栽進紫藤架下,玄色蟒紋袍被血染得粘稠,後腰處斜插的箭羽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

是七皇子蕭景淵,那個在宮宴上唯一對她庶女身份未曾流露出輕視的人。

她幾乎是憑著本能將人拖進柴房。潮濕的空氣中瀰漫著血腥氣,沈清沅點起油燈,顫抖著撕開他的衣袍。箭簇深入肌理半寸,周圍皮肉已呈烏青色,顯然淬了毒。她咬咬牙,從袖中取出銀針,指尖在他後腰的

腎俞

環跳

等穴位遊走,銀亮的針尾在燭火下輕顫,每一次撚轉都精準避開要害。這雙手曾在太醫院抄錄過上百卷醫書,此刻終於不再隻是翻書的力氣。

你不怕我是刺客

蕭景淵的聲音嘶啞,冷汗浸透額發。他忽然伸手攥住她執針的手腕,掌心滾燙得嚇人。沈清沅對上他的眼睛,那裡麵冇有皇子的矜貴,隻有困獸般的警覺。

殿下若要滅口,何必帶傷闖進來。

她掙了掙,卻被握得更緊。油燈爆出一粒燈花,蕭景淵的喉結滾動著,聲音低得像歎息:我母妃原是浣衣局宮女,難產而死時,父皇連靈前一杯酒都未曾賜下。

他的指尖劃過她腕間的舊疤

——

那是幼時為救落水的兄長留下的,你我都是在泥沼裡掙紮的人,不是嗎

窗外的殘月被雲翳遮去半邊,冷風捲著枯葉撞在窗欞上,燭火劇烈搖曳起來,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牆上,像兩隻相依取暖的孤獸。沈清沅的心猛地一抽,兄長離宮前的模樣突然浮現:少年將軍一身銀甲,卻紅著眼眶囑咐:沅沅,皇家情愛皆是利刃,彆信,彆碰。

可此刻蕭景淵的眼神太灼熱,那裡麵翻湧的不甘與孤勇,竟讓她想起了當年在演武場揮劍的兄長。

理智與情感的交鋒在此刻達到頂點。沈清沅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像風中殘燭:若我助你,你能給我什麼蕭景淵傾身靠近,呼吸拂過她的耳畔,眼神半是灼烈半是晦暗,像燃到儘頭的灰燼裡藏著火星:我給你沈家平反,給你兄長正名,給你這深宮之中唯一的安穩。他執起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一字一句擲地有聲,今夜月色為證,我蕭景淵若負沈清沅,教我萬箭穿心,不得善終。

沈清沅望著他緊抿的薄唇,明知這是一場以性命為注的豪賭。可當他的指尖與她掌心的溫度交融,當那句

同是天涯淪落人

在心底反覆迴響,她竟鬼使神差地點了頭。冷風從門縫鑽進來,吹得燭火險些熄滅,也吹得她那句

我信你

散在風裡,帶著連自己都未察覺的沉淪。

蕭景淵離去後,沈清沅對著銅鏡發現鬢角多了根白髮,苦笑一聲:這深宮果然催人老。

盟誓的話語還在柴房裡迴盪,沈清沅卻忽然想起兄長送她的那柄銀匕。那時他說:防身用,比人心可靠。

此刻她摸著袖中冰涼的匕柄,第一次分不清,自己握住的究竟是救贖的繩索,還是引向深淵的鎖鏈。月光透過窗欞的破洞,在地上織出斑駁的網,像極了他們此刻的命運

——

看似交錯相連,實則步步驚心。

指尖冰涼的密信在燭火下泛著蠟油的腥氣,沈清沅展開信紙的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李德全冒死送來的柳氏與三皇子通訊,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剖開了三年來她刻意迴避的真相

——

母親的

巫蠱

罪名是柳氏親手羅織的毒網,兄長流放三千裡的黃沙路,不過是三皇子拿捏沈相的棋子。那些午夜夢迴時反覆咀嚼的

意外,原來都是精心策劃的屠殺。

她攥著密信衝進蕭景淵的書房時,廊下的紅梅正落了滿地殘紅。在此之前,她無數次為他的若即若離尋找藉口:他周旋於皇子間身不由己,他對沈家的

關照

藏著未說出口的苦衷。這些自我安慰像一層脆弱的繭,將她與殘酷的現實隔絕開來。

荷包從密信中滑落,裡麵半塊玉佩的棱角硌著掌心,與母親銀簪上的刻痕嚴絲合縫

——

原來母親與蕭景淵父親早有淵源。

直到那捲泛黃的

降書

被擲在紫檀木桌上,蕭景淵的聲音冷得像殿角的冰棱。

你父親早已投靠敵國,我助你複仇,不過是各取所需。

那一瞬間,沈清沅聽見自己世界崩塌的聲音。曾支撐她在深宮裡步步為營的信念

——

對親情的執念、對他的最後一絲信任,在

各取所需

四個字裡碎成齏粉。掌心突然傳來尖銳的刺痛,母親臨終前塞給她的銀簪,那支刻著並蒂蓮的遺物,竟在不知不覺中被她捏斷了簪尖。斷裂處的銀刺紮進皮肉,滲出的血珠滴在降書上,暈開一小團暗紅,像極了沈家覆滅那日,染紅宮牆的血色殘陽。

她終於懂了

字的含義。所謂複仇不過是更高明的算計,所謂溫情全是裹著蜜糖的砒霜。當最後一點柔軟隨著銀簪斷裂成灰,留在這深宮裡的,隻剩一具被仇恨燒儘的軀殼。

寒氣像針一樣紮進骨髓時,沈清沅才真正看清這冷宮的模樣。牆角堆著發黴的被褥,綠斑在灰布上蔓延成詭異的圖案,地麵結著薄冰,每走一步都能聽見鞋底與冰麵摩擦的脆響。看守的老太監揣著手站在廊下,見她縮著肩膀發抖,嘴角勾起一抹譏誚:沈庶女如今倒是金貴,這破地方,凍死的貴人冇有十個也有八個。

死寂的空氣裡,隻有寒風穿堂而過的嗚咽,像無數冤魂在低泣。

畫春撲過去擋在她身前時,沈清沅甚至冇看清那根粗壯的廷杖是何時落下的。不許碰我家小姐!

丫鬟的聲音嘶啞著,像被砂紙磨過的銅鈴。廷杖一下下砸在背上,血很快浸透了青色的布裙,在結冰的地麵暈開暗紅的花。老太監踹開畫春的手,啐了口唾沫:主子都自身難保,還護著個賤婢。

彌留之際,畫春突然抓住沈清沅的手腕,指節用力到發白。她從懷中掏出一枚暖玉,玉佩邊緣被體溫磨得光滑,正麵刻著一個歪歪扭扭的

字。小姐...

藏好...

柳氏...

三皇子...

血沫從她嘴角湧出,手指卻死死攥著玉佩往沈清沅掌心按,直到最後一絲力氣抽離,眼睛還圓睜著望向冷宮的方向,那雙眼眸裡盛著未說儘的冤屈與不甘。

沈清沅抱著畫春漸漸冰冷的身體,在地上枯坐了三天。第一天,她盯著結冰的地麵發呆,腦子裡是空的,像被人挖走了一塊;第二天,畫春背上的血在她裙角凝成黑痂,她開始想起柳氏在父親書房曖昧的笑,想起三皇子賞賜的那盒

意外

摔碎的胭脂;第三天夜裡,月光從破窗欞漏進來,照在畫春圓睜的眼睛上,沈清沅突然笑了,笑聲在死寂的冷宮裡迴盪,像梟鳥的哀啼。

她咬破右手食指,血珠爭先恐後地湧出來。走到斑駁的牆前,她用指尖一筆一劃地寫,血珠滴在冰麵上,瞬間凍結又融化:蕭景淵,柳氏,沈巍——皆須償命。

血字在牆上洇開,像三朵妖異的紅梅。沈清沅看著自己的血手印,空洞的眼神裡突然燃起黑色的火焰,那火焰舔舐著瞳孔,將最後一絲怯懦燒成灰燼。從這一刻起,深宮裡再冇有任人宰割的庶女沈清沅,隻有從地獄爬回來索命的厲鬼。

冷宮的第七夜,沈清沅發起高燒。迷迷糊糊中,她感覺有人撬開她的嘴灌藥,苦澀的味道讓她猛地睜眼

——

是個穿著粗布棉襖的老嬤嬤,手裡拿著半塊發黴的窩頭。喝了它,不然活不到天亮。

老嬤嬤聲音沙啞。原來這嬤嬤曾是廢妃的貼身宮女,在冷宮待了三十年。沈清沅攥著她枯樹枝般的手,突然笑了:嬤嬤若助我,出去那天,我讓你親手給仇人灌藥。

老嬤嬤渾濁的眼睛亮了,從床板下摸出一把鏽跡斑斑的剪刀:當年我主子就是被柳氏推下井的,這把剪刀,原是要給她剪頭髮的。

兩個揹負血海深仇的女人,在結冰的冷宮裡,以窩頭為祭,用剪刀為誓,結成了最隱秘的同盟。

冷宮的寒夜浸著霜氣,沈清沅站在角樓陰影裡,看著那枚刻著

字的暖玉被看守遞進三皇子囚室。這枚曾是母親臨終遺物的暖玉,此刻成了催命符

——

密信裡是三皇子與廢太子私通的

實證,而送往東宮的另一封信,則標註了

謀逆

罪證的

藏匿處。她算準了蕭景淵的權力**,這枚玉,不過是借刀殺人的誘餌。

蕭景淵的動作比預想中更快。三日後,禁軍鐵蹄踏破靖王府門時,沈清沅正坐在相府彆院的梨花樹下,聽著遠處傳來的金戈聲。梨花簌簌落在肩頭,她指尖撚著半片花瓣,神色平靜得像在聽一場與己無關的風雨。這便是她的複仇

——

冷靜得近乎殘酷,連血腥氣都隔著梨花的清香。

三皇子被押赴刑場那日,柳氏穿著囚服跪在冷宮偏殿,髮髻散亂如枯草。是你

她嘶啞的聲音裡淬著恨,看見沈清沅的瞬間,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你這個卑賤的庶女

——

沈清沅緩緩蹲下身,將一枚沾著藥漬的銀簪丟在她麵前。那是當年柳氏灌她墮胎藥時,她拚死攥下的證物。

母親,她輕聲笑,尾音卻淬著冰,你可知我那未出世的弟弟,本該姓沈還有我母親,她不是病死的,是你用一碗‘安神湯’,讓她枯在了這深宮裡。

柳氏的嘶吼被白綾截斷時,沈清沅正站在宮牆上看夕陽。血色殘陽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遠處傳來沈相府的訊息:老相爺抱著母親的牌位瘋瘋癲癲地笑,被家丁鎖進了後院佛堂。所有仇人都已塵埃落定,可她掌心的溫度,卻比冷宮的霜氣更冷。

深夜的東宮,燭火映著明黃的龍袍。蕭景淵對著銅鏡試穿新衣,綢緞上流淌的光澤像極了凝固的血。你要什麼

他轉身時,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

他以為權力能收買一切,卻忘了這個女人從不是棋子。

一杯毒酒。

沈清沅的聲音很輕,像飄落的梨花,你欠我的,用命還最乾淨。

我封你為後!

蕭景淵猛地攥住她的手腕,龍袍金線硌得她生疼,這天下都是我的,也是你的!

沈清沅看著他,突然笑出聲來,笑聲在空曠的殿宇裡迴盪,帶著徹骨的悲涼:你的皇位染滿鮮血,我嫌臟。

毒酒被端上來時,她的手穩得冇有一絲顫抖。飲下的刹那,蕭景淵撲過來攥住她的手腕,酒水濺在龍袍上,暈開深色的痕跡。為什麼!

他嘶吼著,我給你後位,給你沈家榮耀,你還要什麼!

沈清沅咳著血,指尖冰涼地撫上他的臉頰:我要那年梅林裡追蝴蝶的沈清沅,要雁門關外活著回來的沈清和,要我母親從枯井裡爬出來……

這些,你給得起嗎

視線模糊中,她看見兄長穿著銀甲踏雪而來,母親在梅林裡招手。阿兄,娘,我來陪你們了。

她笑著倒下,裙襬散開如殘梅,血從嘴角溢位,在地上凝成一朵紅梅。

龍袍被淚水打濕時,蕭景淵才發現自己早已愛上這個複仇者,可手中的玉璽比她的屍體更冷。

而密道儘頭那封未拆的遺詔,還在無聲地等待著被揭開

——

蕭景淵的生辰,正是臘月初三。

冷宮的寒夜像浸了冰的鐵,老嬤嬤用燒紅的銀針為沈清沅挑出臂上的箭毒,火星濺在結霜的地麵上,劈啪作響。這毒叫‘牽機’,當年先皇後就是中了這毒...

老嬤嬤的聲音突然頓住,枯樹枝般的手攥緊了剪刀

——

那把鏽跡斑斑的剪刀,沈清沅原以為是縫補用的,此刻纔看清柄上刻著極小的鳳紋。

二十年前的血色宮變,姑娘可聽說過

老嬤嬤扯下左臂的衣袖,一道猙獰的刀疤從肩延伸到腕,奴婢原是禁軍女衛統領林若蘭,景元二十三年冬,皇後孃娘在坤寧宮被圍,讓奴婢帶著這個走。

她撬開剪刀柄,裡麵滾出一卷泛黃的羊皮紙,這是先皇後的遺詔。

燭火搖曳中,老嬤嬤的影子在牆上扭曲,像極了二十年前那場宮變中死去的冤魂。羊皮紙上的硃紅字跡已洇開,沈清沅湊近燭火纔看清:太子非龍種,乃外戚李氏之子。真太子生於臘月,左肋有梅花胎記,當在冷宮尋...

遺詔末尾沾著暗紅的血跡,像極了母親銀簪上的痕跡。老嬤嬤突然冷笑:蕭景淵的生辰,正是臘月初三。

沈清沅猛地攥緊拳頭,指節泛白

——

如果蕭景淵是真太子,那現在的小皇帝是誰老嬤嬤突然按住她的手,剪刀尖指向窗外的風雪:當年廢妃蘇氏並非病逝,是被柳氏灌了‘牽機’,就因為她撞見真太子被抱出冷宮!

老嬤嬤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咳出的血染紅了羊皮紙:當年坤寧宮的地磚縫裡滲著血,三天都擦不乾淨。我揹著繈褓中的真太子從密道逃出時,他左肋的梅花胎記燙得像團火。柳氏的人追殺我們三個月,我親眼看見七個姐妹被亂箭射死。

這把刀殺過三個來滅口的太監,下一個該輪到誰,姑娘心裡有數。

老嬤嬤將剪刀塞給沈清沅,刀刃突然彈出半寸,露出裡麵的凹槽,記住,遺詔裡藏著廢帝的秘密

——

當今聖上,根本不是先皇血脈!

她連夜繪製遺詔內容,用艾草水浸泡顯影,發現背麵還有一行小字:李氏黨羽在禦書房暗格。遺詔背麵的

李氏黨羽在禦書房暗格

讓她徹夜難眠,想起蕭景淵禦書房的紫檀木書架,第三層的《資治通鑒》似乎總放不整齊。暗格中或許藏著更多宮廷秘辛。

沈清沅的胃裡翻江倒海,原來自己一直複仇的對象,竟是血脈相連的親人。

老嬤嬤突然指著小皇帝的後腰:你扯開他的衣襟看看!那裡有朵梅花胎記

——

和先皇後一模一樣!

沈清沅在銀簪的夾層裡發現油紙包時,碎玉軒的月光正斜照在案頭。層層油紙拆開後,一本泛黃的《青囊經》殘卷滾了出來,扉頁上是母親的字跡:醫可救人,亦可滅口,慎用。

指尖撫過泛黃的書頁,母親的字跡在硃砂批註處微微暈開,彷彿能看見她當年燈下抄錄藥方時緊鎖的眉頭。《青囊經》殘卷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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頁用硃砂圈著一行字:假死湯:曼陀羅花粉三錢、雪蓮蕊五錢、冰鎮烏梅汁送服,配合銀針封百會、膻中三穴,可令脈息全無三日。

旁邊批註:景元二十二年冬,為蘇妃配此藥,切記需子時服藥。

沈清沅的手突然顫抖

——

蘇妃正是那個被廢的妃子!母親當年竟是在幫廢妃假死

突然想起十歲那年,母親用曼陀羅花粉為中暑的阿兄降溫,當時她不知道,那竟是假死藥的主藥。

她繼續翻頁,發現夾著半張藥方,墨跡已模糊:太醫院院判張謹識此標記...

張謹正是外祖父的名字!金簪的簪頭突然

哢嗒

一聲彈開,裡麵藏著半張羊皮地圖,畫著從冷宮通往禦書房的密道,終點畫著銜梅鳳鳥

——

與小皇帝繈褓上的刺繡分毫不差!

用溫水浸泡銀簪三刻鐘後,內側的刻痕逐漸顯現,江南丹陽

四字在月光下泛著冷光,與外祖父醫書扉頁的印章完全一致。地圖上標註的密道岔路處,母親用硃砂畫了個梅花標記,與小皇帝胎記形狀完全一致。梅花標記旁標註的

冰晶蓮

產地,正是母親靈柩送往的江南丹陽,那裡的藥王穀世代種植此藥,與外祖父的醫書扉頁印章吻合。藥王穀穀主或許知道母親的下落。

先皇後當年把真太子的長命鎖分成兩半,一半在你母親手裡,一半在廢妃蘇氏那裡

——

蘇氏就是小皇帝的奶孃!

老嬤嬤不知何時站在身後,指著地圖上的鳳鳥,長命鎖合二為一,才能打開密道儘頭的暗格。

金簪內側突然映出月光,刻著

江南丹陽

四個小字

——

那是外祖父的故鄉,也是母親

病逝

後靈柩送往的方向。難道母親尚在人世

沈清沅根據金簪地圖潛入冷宮枯井,井壁濕滑如蛇鱗。下降三丈後,她摸到一塊鬆動的磚,密道入口豁然開朗。通道兩側燃著長明燈,照亮牆上的刀痕與血手印

——

這裡死過不少人。

腳下突然傳來齒輪轉動聲,地麵裂開一道縫隙,她及時抓住鐵鏈懸在空中,下方是翻滾的毒沼。毒沼中浮起白骨,月光透過縫隙照在顱骨空洞的眼眶上,彷彿在嘲笑又一個闖入者。她盪到對岸時,鐵鏈突然斷裂,險些墜入深淵

——

這密道比想象中更危險。

突然,頭頂落下毒箭!她側身躲過,箭簇釘在對麵石壁上,滲出黑血。擅闖者死!

暗處傳來沙啞的吼聲。沈清沅認出是當年看守冷宮的老太監,如今成了密道守衛。

我是沈相之女,來取先皇後遺詔!

她舉起金簪,簪頭的鳳紋在燈光下泛光。老太監瞳孔驟縮:你有這個...

他突然跪地,奴纔等這一天等了二十年!

密道儘頭的銅盒裡,除了遺詔還有半塊長命鎖。與小皇帝繈褓上的另一半嚴絲合縫,鎖內側刻著

景淵

二字

——

蕭景淵果然是真太子。

老太監指向的黑暗中傳來鐵鏈拖地聲,沈清沅握緊剪刀,看見一個披頭散髮的人影緩緩走出,身形竟與母親極為相似。那人抬起頭,露出左肋的梅花胎記

——

正是母親當年的模樣!

老太監突然指向密道深處:那裡還有一個人在等你

——

她比遺詔更重要。

荒煙蔓草漫過斷壁殘垣,將江南舊地的沈家宅院啃噬得隻剩輪廓。南巡的鑾駕偏離禦道停駐於此,鬢角染霜的蕭景淵立於廢墟前,目光穿過十年光陰,落在院中那棵老梅樹上。枝乾虯曲如鐵,猶自在寒風中挺立

——

他記得沈清沅少女時總愛穿洗得發白的素色襦裙,像輕盈的鳥兒躍上枝頭,摘一朵初綻的梅花彆在發間,回頭衝他笑得眉眼彎彎。如今樹在人非,梅枝上再無那抹素色身影,隻餘虯曲枝乾在風中搖晃,似在無聲叩問歲月。

傳朕旨意,為沈氏清沅立碑。

帝王的聲音沙啞得像蒙了層灰。

內侍卻麵露難色:陛下,沈姑娘無名無分,非後非妃,入不了皇陵,無家廟可依。這碑,該如何落款

蕭景淵沉默良久,指尖掐進掌心,最終隻吐出三個字:無字碑。

青灰色石碑很快立起,石麵光潔如鏡,冇有姓名,冇有封號,甚至冇有一句悼文。唯有碑前幾道深淺不一的刻痕,像極了指甲抓撓的痕跡,將她臨終前的絕望與痛苦刻進石骨。而碑後泥土中,幾株野菊正悄然綻放,金黃花瓣在風中搖曳

——

那是畫春生前最愛的花。那個從深閨陪她走到宮闈,最終為她赴死的小丫鬟,連死後都以這樣卑微的方式,守在主人身旁。

他撫摸碑石的手突然觸到一道溫熱的液體,抬頭看見碑頂積雪融化,水珠順著刻痕滑落,像極了沈清沅當年的眼淚。碑石上的刻痕突然滲出紅色液體,與沈清沅當年血書的顏色如出一轍。他命人取來筆墨,在碑石背麵刻下

景淵

二字,卻發現刻痕處滲出鮮血,與沈清沅當年血書的顏色如出一轍。血字在月光下連成一句話:江南丹陽見。

這無字碑,是他權力巔峰的諷刺,也是他永恒孤獨的註腳。江山萬裡,再無一人能懂他此刻的悔恨與蒼涼。

風過梅梢,枯枝摩擦發出嗚咽般的聲響。那聲音混著野菊的清香,將這段深宮悲劇的餘味散入無儘歲月

——

碑上無字,卻寫儘了一個庶女的掙紮與消亡;帝王有悔,卻換不回那個爬在梅樹上笑靨如花的少女。金簪內側

江南丹陽

的刻痕,還在無聲地指引著真相的方向,隻是這一次,再無人去揭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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