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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西涼蠻族俘虜,用長釘釘住手腳,將我身上的肉一片片剜下來時。
我冇哭。
可當看到黎景煜這個元帥抱著背叛我的婢女,也就是西涼公主,說會娶她,換兩國停戰時。
我的魂魄哭得聲嘶力竭。
明明我們勝利在望,可這個我崇拜追隨了七年的戰神,用一句話。
讓我和三十八萬將士們的犧牲,變得毫無意義。
現在他向我阿爹道歉,說會娶那個用戰馬把我踩成肉泥的女人,把她綁在身邊折磨報複一輩子。
可他不知,這話會讓我那怯弱憨厚的阿爹黑化。
他要亡國了。
1
黎景煜抱著西涼公主,在百姓的夾道相迎中騎馬回京的時候。
我就飄在他們上空。
行軍隊伍後麵擠擠攘攘。
板車上一車車運送的,是那些戰死疆場的將士殘骸。
年輕的妻子、鬢髮斑白的父母扶著馬車的邊沿尋找自己親人的屍體,哭的撕心裂肺。
黎景煜並未回頭。
此次夷陵之戰,除元帥黎景煜和他的親衛隊外。
從副將到城門守禦,參戰將士共計三十八萬九千五百三十二人。
僅存活三千六百八十一人。
就連黎景煜的臉上都帶著傷,跨下的戰馬更是血跡斑駁。
可他懷中的敵國公主,卻麵色紅潤,毫髮未損。
我在尋屍體的人群中看到了我阿爹,他手中捧著一個錦囊,眼底無措地看著一車車馱過的殘骸。
他穿著文官的紅色朝服,在一眾百姓之間格格不入。
阿爹向來膽小如鼠,他不敢看那一車車的屍體,隻歪著頭盯著後麵的倖存者隊伍,企圖找尋我的身影。
可他註定是要失望的。
最前方騎馬的黎景煜一身戰甲,停在文武百官的麵前。
看著眾人齊齊跪下。
「太子殿下平定西涼,班師凱旋,功在千秋!」
為首的宦官揚聲高呼。
「太子殿下封狼居胥,活捉西涼公主,實乃我朝戰神——」
他高昂的尾調蓋過了百姓的哭嚎。
2
我看見阿爹滿頭大汗從後麵跑出來。
他以往最是恪守禮節,如今卻努力撥開前麵比他更高階的同僚,滿頭大汗擠到最前麵。
在黎景煜手下們森冷肅殺的劍光下,他發出怯弱的聲音。
「恭……恭迎殿下凱旋!」
阿爹不敢對上他的目光,顫巍巍的深深作輯。
「臣有一女,名顧瑾。」
「她從小頑劣,雖是女兒身,卻一直憧憬能像殿下您一樣上陣殺敵……」
「前些日子她剛寄了封家書回來,說被您提拔跟在了身側,能得到您的重用,她欣喜得三天冇有睡覺……」
「這孩子,好不容易寄封家書,寫的全是為了您肝腦塗地,視死如歸這種不吉利的話……」
「臣……臣的意思是,阿瑾跟隨殿下征戰多年,前些日子也過了十九生辰,她這個年紀,是時候卸甲嫁人了……」
阿爹每說一句,黎景煜的表情便僵硬一分。
可最後,阿爹到底是冇說下去了。
他眼神落在黎景煜的馬鞍旁,視線被死死的定住。
黎景煜見狀,抬手從馬鞍上取下來一縷沾著血肉的紅繩。
那上麵的玉佩隻剩下破碎的半塊。
「……殿下?」阿爹臉色慘白,嘴唇翕合。
「她死了。」黎景煜撩緊馬繩,瞥了懷中不斷掙紮的依莎公主一眼。
反手將她丟下馬。
他語氣冰冷,帶著滿腔戾氣:
「這是西涼國公主,她潛伏在顧瑾身邊當婢女多年,是她背主殺了顧瑾。」
成王敗寇。
依莎公主被捆著手扔下馬,散亂著頭髮,匍匐在地上。
早失去了一國公主的風範。
阿爹瞪大眼睛,死死看著這個他從人牙子手上買給我的婢女。
依莎跪在我阿爹麵前。
「抱歉——」
她抬眸,麵無表情看著我父親。
「她被我西涼勇士俘虜,拷打了二十五天,最後死在我的戰馬下了。」
「誰讓她死都不肯交出城防圖?」
她輕描淡寫訴說著我的死狀。
我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和四肢,渾身顫栗。
太疼了,那種痛,我一點都不想再回憶。
兩邊的百姓再也忍不住仇恨。
隨手從路邊的攤位抓來菜葉扔過來。
「妖女!」
「殺了這個西涼人!為我大昭將士報仇雪恨!」
「殺了她——」
依莎滿臉汙穢,卻一動不動,背脊挺直。
直到她被一塊石子砸中額角,黎景煜那撩緊馬繩的手指動了。
我知道,他心疼了。
就像我死那天,依莎被抓住,她淚流滿麵看著他,一寸寸往他身上爬。
「黎景煜,放我走吧,我離家十幾年,我父王和母後還在等著我回家……」
一句話讓黎景煜動了惻隱之心。
可他未曾想。
我和那些犧牲的將士們,我們也有阿爹在等著我們回家啊!
3
在我阿爹紅著眼要給她一巴掌之前。
黎景煜翻身下馬,一把掐住她的脖子。
「閉上你的嘴!」
他低吼,將自己的披風扯下,隨手丟在依莎身上。
他又看著周圍的百姓,揚聲冷冷道。
「西涼公主的下場,父王自有定奪。」
語畢,他撈起依莎,翻身上馬。
策馬揚長。
我的心也跟著寸寸變冷。
西涼人惡毒,依莎的手段更是心狠手辣,她帶人虐殺了我大昭這麼多將士。
他們的殘骸就在後麵,冇幾個屍骨健全。
可黎景煜這個未來的天子,卻將仇人抱在懷裡帶走了!
我目次欲裂看著行軍的隊伍逐漸朝皇宮遠去。
卻發現阿爹不管不顧的衝上前,擋在了黎景煜的馬前。
「阿爹!」
我忍不住驚呼,眼看著馬蹄即將踏在阿爹的身上,黎景煜這才策馬收韁。
馬背上的秋莎被嚇了一跳,黎景煜的眼底閃過一絲不悅。
「你不要命了?」
阿爹抬起頭,明明嘴唇都被嚇得發白,身子也一直不受控製的顫抖。
「殿下恕罪!臣隻是想要回阿瑾的屍體……」
阿爹哆哆嗦嗦的開口,眼神卻無比堅定。
「阿瑾的娘死的早,這些年都是臣一點點的把她拉扯大。」
「當初這孩子還說要一直陪在臣的身邊,好好孝敬臣。」
阿爹歎了口氣,「隻可惜,女大不中留——」
「阿瑾仰慕殿下英勇,臣冇辦法,隻能由著她陪著殿下出生入死。」
百姓唏噓,黎景煜的麵上也浮現一抹愧色。
「如今西涼戰敗,阿瑾也不用再陪著殿下征戰,希望殿下能讓臣帶阿瑾回家……」
阿爹抬眸看著黎景煜,眼神裡滿是期盼和祈求。
可迴應他的隻有依莎的冷嗤聲。
「人都被踩成爛泥了,哪來的屍體?」
「歸途遙遙,那攤爛肉也早就腐臭,被扔在半路餵了野狗!」
黎景煜麵色一變,狠狠瞪了懷中秋莎一眼,手卻將她攬得越緊。
我隻覺得可笑,確實是黎景煜將我那殘破不堪的屍身當誘餌,引開山中的野獸。
阿爹怔愣在原地,低著頭呢喃。
「我知道阿瑾死了啊……我隻想要回阿瑾的屍身,她離家多年,我還未見到十九歲的阿瑾……」
黎景煜張了張嘴還想說些什麼,可週遭百姓的情緒愈發激動,眼看著已經控製不住。
「此次大敗西涼,阿瑾功不可冇,孤會稟告父皇,為她立祠塑身,受萬民香火。」
行軍的隊伍遠去,隻留下阿爹失魂落魄的癱坐在原地。
「阿爹……」
我紅了眼,想抱抱阿爹,伸出的手卻穿過了他的身體。
他喃喃低聲,表情像個無措的孩子。
「阿瑾……我這麼冇用,你娘泉下有知,會不會怪我?」
我哭著搖頭。
在戰場上無數次差點丟了性命我冇哭,被秋莎的戰馬不停踐踏我冇哭。
可如今瞧見阿爹這番模樣,我實在忍不住哭了。
可憐我生前,陪著黎景煜出生入死。
死後,屍體還被他用來殿後。
他倒是物儘其用,最後也隻是輕飄飄一句立祠塑身便打發了我阿爹。
阿爹回身,望著進宮的馬隊,以往憨厚怯弱的臉染上了陰霾。
4
回府那日。
阿爹將自己關在屋內。
當晚,他隻出來過一次,是為了詢問管家。
「殿下入宮後,替阿瑾報仇了嗎?」
管家悲憤地匍匐在地,顫著聲一字一句回道:
「老爺,西涼願降,那個女人……現在是太子妃了!」
我阿爹一愣,接著大笑。
隻是那笑,跟以往的憨厚大不相同了。
三日後,宮內傳旨。
餓的瘦骨嶙峋,幾日都未閤眼的阿爹才從房中出來。
他仍穿著紅色的文官官服。
隻是腰間的綬帶卻不同了。
「阿瑾。」阿爹和藹地摸了摸係在手腕的紅繩。
仍像小時候哄我一般,輕聲細語。
「他辜負我們阿瑾的傾慕,我們不要他了好不好?阿爹會給你辦個風風光光的葬禮,以後你就跟著你阿孃在天上享清福。」
「等阿爹辦完了地上的事兒,就去陪你們娘倆。」
「好……」
我淚流滿麵。
05
阿爹不信神佛,卻三步一叩首,跪上九華山。
九華山的老天師感念阿爹心誠,親自替我挑選了陰宅,測算了葬禮的黃道吉日。
「阿瑾,你這輩子過得太苦,阿爹已經求了大師作法,定能保佑你下輩子托生富貴人家,衣食無憂。」
「阿爹冇本事,下輩子不要再當阿爹的女兒了……」
「不!」
下輩子,下下輩子我都要當阿爹的女兒!
我飄在半空,泣不成聲。
阿爹親手替我雕刻了靈牌,請了全城最有名的道士,隻為了在葬禮當天送我最後一程。
可就在出殯的前一天,黎景煜卻帶著聖旨到了阿爹的府上。
「殿下可知自己在說什麼?秋莎那個敵國奸細,都能風光出嫁當我大昭的太子妃!我的阿瑾為大昭立下汗馬功勞,卻連葬禮都不能辦?」
向來膽小懦弱的阿爹,罕見的失了風度和分寸,朝著黎景煜破口大罵。
「大敗西涼,阿瑾的確功不可冇,我也並非有意阻攔你給阿瑾辦葬禮。」
黎景煜麵露難色,「可我是大昭的太子,秋莎又是西涼公主,我倆婚期將近,你在此時大辦阿瑾的葬禮,終究是侮了兩國皇室的臉麵……」
阿爹沉默良久,倏而笑了,猛然拔出腰間佩劍,「那臣把她殺了不就行了?」
秋莎白皙細長的脖頸被抵出絲絲血痕,眸中卻流露出淡淡的輕蔑。
「顧大人,孤理解你對秋莎公主的恨意……」
「可她始終是西涼公主,西涼也因聯姻才甘願投降,與我大昭和平共處。」
「兩國止戈也是阿瑾的心願,你現在要殺了秋莎,難道是要兩國再次開戰?你忍心再次見到我大昭邊境的百姓流離失所,無數將士的犧牲白費嗎?」
聞言,我內心的憤怒更甚。
西涼貧瘠,多年的戰亂,早就已經是被大昭壓著一邊倒的局勢。
當時我和其他大昭將士的想法是一樣的。
我們的犧牲,是為了給身後的邊境百姓托付生的意義。
可眼看著大勝在即,是黎景煜的一己私慾讓西涼有了投降喘息的機會!
是他讓所有人的犧牲變得毫無意義!
如今,他卻冠冕堂皇用這些將士的犧牲,逼著我爹退讓。
說著,黎景煜故作關心的想要卸去我爹手中的佩劍。
「阿瑾驍勇善戰,你雖然是她爹,可畢竟是個文官!就彆學著舞刀弄槍了,免得傷到。」
我看著阿爹手中熟悉的長劍,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不知道,我阿爹入朝為官前,是江湖第一劍客。
隻是當今聖上多疑,為了我和阿孃,阿爹這才隱姓埋名,唯唯諾諾的當了十幾年的文官。
此時,隻要阿爹願意,他手腕一翻就能削掉秋莎的腦袋!
「誰說文官就不能舞刀弄槍了?」
阿爹的手腕一翻,一抹寒光劃過秋莎的脖頸,留下一道細長的血痕。
「秋莎!」
黎景煜慌了,他用力擊向阿爹的手腕,打落了他手中佩劍。
「你大膽!」
秋莎也驚魂未定的捂著脖子,哪怕不過是一道細細的劃痕,此刻她看向阿爹的眼神之中也充滿了恐懼。
長劍劃過的瞬間,她清晰的感受到了阿爹的殺意。
「殿下說得對,臣一個文官的確不適合舞刀弄槍,容易傷到自己不說,還傷了公主。」
阿爹低頭在側,手腕止不住的抖動,像是害怕極了。
可隻有我知道,阿爹在努力的剋製著自己的殺意。
黎景煜死死的盯著阿爹許久,最後歎了口氣。
「阿瑾的死,孤比你更難受!孤也恨不得掐死這個女人,可我是大昭太子,我不能為了阿瑾置千萬百姓於不顧!」
「更何況,就這麼殺了她豈不是太便宜了?你放心,縱然她成了太子妃,也不過是留在孤身邊被孤日日折磨。」
阿爹冇有抬頭,隻是恭順的開口:「一切但憑殿下做主。」
畢竟阿爹想要的,從來都不是簡單的殺了秋莎。
黎景煜這才鬆了一口氣,可就在阿爹要閉門送客時,他又艱難開口道:
「顧大人,秋莎當初在阿瑾身邊當婢女,看中了阿瑾的一塊玉佩,升上特許她要來當做嫁妝……」
我飄在空中的魂魄愣了愣——
06
「阿瑾,這塊玉佩是母後給我的!讓我贈給今後的心上人,如今我把它送給你。」
「阿瑾,你要一直一直陪在我身邊,等我君臨天下,你就是我宮中唯一的皇後。」
海誓山盟,如過眼雲煙。
當初,阿爹不過是一個七品文官。
而我卻是大昭出了名的文武雙全的才女,詩詞歌賦,武功兵法,樣樣精通。
阿爹入朝為官之前,我們一家子都在邊境生活。
見慣了西涼人的殘暴,也見多了大昭百姓流離失所。
我從小便和京都的這些貴女不一樣,傾慕保家衛國的英雄,夢想著有朝一日也能上戰殺敵。
所以,黎景煜第一次出征得勝歸來的時候,我就看上了他。
阿爹從小就教導我,喜歡就要不顧一切。
我成了黎景煜的跟屁蟲,追著他出入各種名流宴會,每次他臉上的笑都會格外的得意張揚。
而我也甘願為了他女扮男裝,陪他出生入死上戰殺敵。
他從不拒絕,卻也從未對我表明心跡。
直到,我在戰場上替他擋了一箭,奄奄一息。
那天,他哭著求我不要死,將那個玉佩送給了我。
「阿瑾,你不要死好不好?等我大敗西涼,我一定風風光光的娶你!讓你成為大昭最尊貴的皇後!」
我信了,撐著最後一口氣從鬼門關挺了回來。
西涼殘暴,我要親眼看著他們戰敗,看到大昭百姓安居樂業!
可他卻在大勝在即的時候,親手放走了秋莎這個奸細,任由她的戰馬將我踏成爛泥。
如今,他又親手將這個玉佩要回給秋莎當嫁妝。
「本就是殿下送的,如今不過是還給殿下罷了。」
接過玉佩,黎景煜的臉色有一瞬的尷尬。
又陪著阿爹簡單的寒暄了幾句,就帶著秋莎匆匆回宮了。
那天夜裡,送走黎景煜之後,從不飲酒的阿爹倚在我靈堂前喝了個大醉。
「阿瑾,你不會怪爹爹吧?」
「都是爹爹冇有用,不僅連個葬禮都冇法給你辦,還擅作主張把你的玉佩送了出去。」
「阿爹,這玉佩扔了纔好,我的夫君要是保家衛國的戰神,不是為了一己私利賣國的畜生。」
隻可惜阿爹聽不到我說話,他隻能不斷摩挲著手腕上的紅繩,嘴裡不斷髮出壓抑著的嗚咽哭聲。
「那玉佩是臟東西,配不上阿瑾。」
「阿瑾,你再給阿爹一些時間,阿爹日後給你尋個更好的,你不要怪阿爹好不好?」
「爹爹是世間最好的爹爹,小瑾怎麼會怪爹爹呢?」
我泣不成聲,心疼的想要抱住阿爹,最終卻隻撲了個空。
07
一道聖旨,秋莎成了大昭名正言順的太子妃。
僅僅用了三日,黎景煜便替她操辦了一場盛大的婚宴。
而我苦等七年,卻隻能眼睜睜看著黎景煜以十裡紅妝鋪路,滿城鮮花作配,騎著高頭大馬笑著把秋莎迎回太子府。
全程百姓靜默,滿朝文武卻在歡呼,慶賀大昭與西涼永結同好。
他們享受著大昭三十八萬兒郎用命守住的江山富貴,卻無一人記得他們儘數都是死在西涼手中。
我內心無比憤恨,心灰意冷的飄在半空——
如此大昭,高台之上也該換人了。
08
阿爹悄悄的在府上替我設立了靈堂,隨後便回了翰林院任職。
爹爹每日回來的時候,都會在靈堂前,抱著我和阿孃的牌位碎碎念。
念幾本新出的話本子,說幾件市集上的新鮮見聞,卻從不說官場上的種種。
我知道阿爹是怕我和阿孃擔心。
可阿爹不知道,我每日都跟在他身邊,隨他上朝下值。
看著曾經那個沉默寡言,謹小慎微的七品文官,變得長袖善舞,左右逢迎。
我看著爹爹的眼神變得愈發冷漠,身形也愈發消瘦。
我知道爹爹想要乾什麼,可我卻冇辦法阻止,隻能每天看著忙碌的阿爹,然後在一旁掉眼淚。
日複一日,黎景煜和秋莎成親的日子將近。
大昭的百姓之間,漸漸開始流傳秋莎為了兩國止戈忍辱負重。
金枝玉葉的公主為了和平,心甘情願在我身邊當了十年的婢女,多麼可歌可泣。
而謠言中,我自然成了那個善妒的毒婦。
為了太子殿下的心,多次鼓動前線將士與西涼的紛爭,讓無數大昭兒郎死於戰場,馬革裹屍。
謠言止於智者,可民間百姓大多不明真相。
加上有心人的煽動,漸漸地,我成了人人唾罵的毒婦,也連累阿爹每日上朝路上都會被扔爛菜葉臭雞蛋。
阿爹每次都隻是默默的摘掉身上的爛菜葉。
可隻要聽到有人當街罵我,他就會發了瘋似的,不顧身份的與人扭打在一起。
「兩國積怨已久,犧牲阿瑾的名聲成全秋莎,換取兩國之間不再互相仇視,這難道不是好事嗎?」
「阿瑾已經死了,難道我要眼睜睜看著她死了還要被人唾罵嗎?」
我親眼看著阿爹官袍下的手鬆了又握,指甲嵌進肉了,滲出絲絲血跡。
「舍小我,為大家!我相信阿瑾在天之靈,一定也不會反對的。」
黎景煜將奏摺重新塞回阿爹的懷裡,「阿瑾如此深明大義,你是她爹,你應該不會如此不顧全大局吧?」
明晃晃,**裸的威脅。
他以為隻要和秋莎成親,大昭邊境就再無後顧之憂。
可他不知道,邊境上,西涼仗著秋莎和親,對大昭邊境的百姓打壓變本加厲。
資源,糧食——
本該是勝利方的大昭百姓,卻成了西涼人盤剝的對象。
無數人甚至淪落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
而這些,全是我這些日子往返邊境看到的。
皇宮前人來人往,卻無一人敢和阿爹交談。
甚至皇帝身邊的太監,親自傳來口諭,「聖上體恤愛卿喪女之痛,今日便無需上朝了。」
「狗皇帝簡直是欺人太甚!明明小姐纔是英雄,如今卻人人都在稱讚那個賤人!」
管家憤憤不平的咒罵,然後心疼的幫阿爹換下沾滿了臭雞蛋液的朝服。
阿爹無奈的揉了揉眉心,將手中替我鳴冤的奏摺扔進了火堆。
站在窗邊,遙遙看著皇宮方向,阿爹心疼的摩挲著手腕上的紅繩。
仍像小時候哄我一般,輕聲細語。
「阿瑾,阿爹帶你見見真正的盛世好不好?」
「你再等等,他們欠你的,阿爹都會一點點幫你討回來的。」
「好……」
我淚流滿麵——
09
百姓無知,可朝堂上那些武將卻是隨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
「誅殺妖女!」
「踏平西涼!」
我冇想到,竟然有朝一日,這些平日裡最煩寫奏摺的大老粗,居然會為了我,將奏摺堆滿皇帝麵前的桌子。
不知是為了安撫爹爹,還是為了堵住這群武將的嘴,穩住手中的兵權。
三日之後,宮中傳來一道聖旨。
阿爹連升三品,連帶著無數的金銀珠寶送到了府上。
「榮華富貴。」
他們覺得可以用這四個字徹底的穩住阿爹。
而阿爹好像也徹底放下芥蒂,每日兢兢業業的上朝當值,心甘情願的輔佐起黎景煜。
建言獻策——
不再藏拙的阿爹,各種新奇有效的策論,引得皇帝都為之側目。
可我知道,阿爹這是在為了自己造勢。
隻有足夠的價值,他才能爬的足夠高,纔能有足夠的力量將這朝堂攪動的天翻地覆。
10
爹爹變得越來越忙,他在家裡的日子也越來越少,連帶著給我和阿孃念話本子的時間也越來越少。
他在家裡的日子越來越少,每日下朝就匆匆的趕往太子府。
然後一群人在書房裡一直到深夜。
春去秋來,我看見太子府的人來來往往,從不入流的九品芝麻官到後來的三品大員。
到最後,我甚至在太子府見到了西涼的丞相。
在阿爹的運作之下,黎景煜的班底逐漸壯大,爹爹身上的官袍顏色也在不斷變化。
與之一同壯大的,還有黎景煜的野心。
到最後,黎景煜竟然敢當朝頂撞聖上,「陛下年邁,有些決策還是交給兒臣的好!」
老皇帝惱羞成怒,當場就用無數的摺子把黎景煜砸了個頭破血流。
可終究他還是冇捨得重罰這個最心愛的兒子,輕飄飄的一道聖旨,隻罰了黎景煜閉門思過半個月。
可黎景煜的心早就被阿爹養的肆無忌憚,覺得老皇帝讓他丟了臉麵。
當天夜裡,黎景煜喝了個大醉,差點砸了半個太子府。
「殿下空有一身才華,卻無處施展,可憐,可悲呐!」
阿爹幽幽的聲音,勾動起了黎景煜內心最深處的不甘。
他大口大口的朝著嘴裡灌酒,嘴巴裡不停的嘟囔著這些年受到的委屈。
「可那能怎麼辦?父皇正值壯年,我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正值壯年又如何?那個位置有能者居之,史上也並非冇有先皇禪位的例子!」
阿爹的聲音帶著一絲絲的蠱惑,「大昭在陛下的統治下已經再走下坡路了,可殿下您不一樣,您平定西涼功不可冇,如今太子妃又是西涼的公主,一統兩國也並非冇有可能。」
「如此功績,您此時繼位,百姓和群臣也隻會擁護您。」
「簡直大逆不道!此事休要再提!」
黎景煜怒斥阿爹,隨後便徑直倒在了桌上。
可我和阿爹都看見了,看見了他眼底那名為「野心」的光芒。
11
半個月內,黎景煜閉門不出,彷彿真的遵聽聖諭思過己身。
可暗地裡,卻讓我爹到處聯絡朝中官員。
更是飛鴿傳書給了幾位遠在邊境手握兵權的將軍。
京都百裡開外的駐軍,也悄無聲息的駐紮進了城外十裡外的樹林之中。
表麵上一團和氣的大昭,暗中早已經波詭雲譎。
而每到深夜,阿爹的書房裡都會準時出現一名身穿黑衣的男子,從阿爹的手中接過一封封的信件,然後又悄無聲息的離開。
半個月之後,宮中傳出當今聖上病重的訊息。
漸漸地,越來越多的官員都開始站隊。
黎景煜麵上糾結,卻開始有意無意的給站隊的官員許諾登基之後的好處。
可他卻冇有發現,阿爹出入太子府的次數漸漸變少了。
爹爹恨死了黎景煜,又怎麼會讓讓他坐上那個位置呢?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皇宮裡的那位病情好像越發加重了,每日早朝時候都有氣無力。
可朝堂上的新麵孔卻越來越多。
夜裡,爹爹的府上就會傳出陣陣哀嚎慘叫。
我記得那些人,那些都是曾經幫著黎景煜傳播謠言的人。
他們跪在爹爹的麵前,求爹爹給一條生路。
他們同爹爹說,黎景煜說我就是個不要臉倒貼的,為了一己私慾挑撥戰亂。
黎景煜說什麼,他們就信了什麼——
可明明依他們的身份,隻需要稍微一查,就能知道黎景煜就是個騙子。
「阿瑾,這就是你拚儘全力守護的大昭?」
爹爹愣在原地,一會哭一會笑,久久不曾平靜。
第二日,爹爹又往我靈位前的長明燈添了幾縷燈油,燭火搖曳的愈發明亮了。
而朝堂上,戶部的冊子上又提了幾個新人,頂替了那幾人的官位。
我記得這些人,他們都曾經是阿爹的門生。
我都快忘了,阿爹除了是江湖第一俠客,還曾經是名動大昭的大儒。
同時宮中那位也下旨,讓阿爹成了當朝的丞相。
12
飄在半空,我隱約有些興奮。
多年的謀劃,阿爹終於要開始收網了,大昭的百姓也即將迎來一個真正的盛世。
黎景煜也漸漸發現了爹爹的異樣。
當天夜裡,就派人把爹爹請到了太子府。
隻是最近爹爹很忙,無數的官員在爹爹手中被送進牢獄。
明明是一個文官,身上卻充斥著濃厚的血腥味。
到太子府的時候,爹爹身上還有著未曾乾涸的血跡。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難道不知道那些官員都是本殿下的人嗎!你居然全把他們丟進了牢裡!」
爹爹不以為意的笑了笑,「正因為如此,我才更應該要替殿下剷除這些心術不正的人!」
黎景煜的眉頭皺的更深了,「你莫不是在藉機剷除異己?」
「剷除異己麼?也算吧!」
阿爹漫不經心的答道,「這些人都是心在曹營心在漢,兩邊倒的牆頭草!殿下難道覺得殺了可惜?」
久經沙場的黎景煜,此刻竟然被爹爹眼中的殺意嚇了一跳。
「若是殿下覺得臣此舉不妥,那臣日後便不多此一舉了。」
「殺……那確實該殺!」
如今的爹爹位極人臣,黎景煜若要順利登記,就少不了阿爹的支援。
此刻他自然不敢因此得罪阿爹,從而少了這個最大的助力。
13
秋去冬來,天氣逐漸變得寒冷。
皇宮裡的那位好像徹底挺不住了,有希望奪嫡的幾位也徹底按捺不住,主動跳到了明麵上開始和黎景煜爭。
「殿下,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陛下年邁,早該讓位了!」
「大昭一定能在殿下的手中開創一個盛世!」
在阿爹的帶領之下,太子府裡,無數的官員紛紛附和。
黎景煜的眼底是按捺不住的興奮,可麵上卻裝作極其糾結的樣子。
「殿下,難道就不想早日結束兩國割裂的局麵嗎?西涼,大昭本該是一體!若殿下能登上那個位置,我自然能說服父王臣服大昭。」
秋莎的話彷彿定海神針,壓下了黎景煜心中最後一絲忐忑。
「既然諸位愛卿如此厚愛,那本殿下也不好再推脫!還請諸位隨本殿一同進宮麵聖。」
我爹笑吟吟的看著眼前的一切,拱手賀道:「那就預祝陛下馬到功成!」
14
那天,整個皇宮都被鮮血染紅。
黎景煜調動了城外的駐軍,徹底剷除了和他競爭的幾位皇子。
可就當他信心滿滿朝老皇帝逼宮的時候,一切都變了。
阿爹帶著原本支援他的大部分官員反水,原本他帶來的駐軍,也全都對他倒戈相向。
「不知陛下,對臣的這齣戲可否滿意?」
阿爹恭敬的朝著病榻上的老皇帝拱手。
而原本應該奄奄一息的老皇帝,此刻也容光煥發。
「都是你搞的鬼?」
黎景煜哪怕再蠢,此刻也反應了過來。
「為什麼?助我登基,你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何苦要效忠這個老東西?」
阿爹輕聲笑了笑,「難道微臣如今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又何苦跟著殿下揹負一個弑君的罵名呢?」
唾手可得的權利儘在眼前,卻頃刻間煙消雲散。
黎景煜瘋了,舉著手中的佩劍就想要和阿爹同歸於儘。
可還冇等靠近,就被阿爹斬斷了雙手,「忘了和你說了,文官也是可以舞刀弄槍的。」
鮮血撒在阿爹的臉上,顯得妖異又詭譎。
看著黎景煜不甘倒下的身子,我和阿爹同時輕聲開口:「去死吧,我那失去家國傲骨,隻知道兒女情長的殿下。」
一切結束,高坐在台上的老皇帝忍不住拍了拍手,「父子相殘,手足相殺,你倒是真的給朕上演了一出精彩好戲!」
「隻是不知陛下是否滿意呢?」
阿爹掏出絲絹輕擦掉臉上的血跡,以往死氣沉沉的身上,罕見的有了一絲鮮活的人氣。
「滿意,朕當然滿意!多虧有你,才替朕殺了這些個逆子!」
老皇帝淡淡開口,彷彿死掉的隻是不值一提的螻蟻。
我飄在空中,隻覺得有些諷刺。
天家為了爭權奪利尚且無情,又怎能怪下麵的百官逐利。
這大昭,從骨子裡就爛透了!
「所以,你也可以去死了!」
老皇帝冷冷的看著阿爹,隨即朝著一旁的禁衛軍揮手。
下一秒,老皇帝瞪圓了眼睛的人頭就被身旁的禁軍統領斬落。
「師傅,這弑君的罪名我替你擔了!但願日後這大昭能國富民安。」
我這才發現,這禁軍首領好像是我那不知多少年冇見的大師兄。
至於周遭那些群臣,不知什麼時候都已經被替換成了熟悉的麵孔。
估計老皇帝和黎景煜死都冇有想到,他們爭權奪利,最後徒給阿爹做了嫁衣。
15
「太子黎景煜弑君篡位,就地誅殺!」
「先皇病重,不治身亡!」
阿爹在百官的擁立之下登基,全程百姓歡呼雀躍。
畢竟阿爹這些年雖然都在輔佐黎景煜,可做的卻是實打實利國利民的實事。
興修水利,扶商助農,嚴懲貪官汙吏——
而當初關於我的謠言,也早就被澄清。
樁樁件件,他早就得了民心。
如今登基,自然是名正言順。
而阿爹也確實做到了他對我的承諾,替我討回了他們所有欠我的東西。
隻是我靈堂前的長明燈油,都快要溢位了。
也不知道能點到什麼時候——
而如今,阿爹正在完成對我的第二個承諾。
讓我瞧瞧一個真正的盛世。
阿爹登基第二年,西涼被滅,逃到西涼的秋莎公主被除以極刑,被挑斷了手腳筋脈,做成人彘放在了大昭邊境的城牆之下,日日承受無數百姓的唾罵。
家仇國恨,並非一句簡簡單單的投降就能遺忘。
血債需要血償。
隻有銘記當初的曆史,纔不會讓曆史重蹈覆轍。
西涼被滅,邊境百姓歡呼雀躍,紛紛替阿爹和我立下長生牌位。
阿爹登基的第三年,廣開科舉,無數人才湧現。
大昭引來了一個真正的盛世!
「阿瑾,這纔是你心心念唸的大昭啊!」
而我的阿爹,果然是世界上最好的爹爹。
我站在阿爹的身側,靈魂漸漸消散。
心願已了,我該去陪孃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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