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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歲那年,媽媽被拐進大山。
我和爸爸整整找了七年,纔在那片荒蕪的深山裡,找到了被賣給老光棍的媽媽。
她頭髮全白了,身上到處都是淤青,有的地方還在流血。
見到我,她手腳並用的從豬圈裡爬起來,貪婪地看著我,抱著我哭的泣不成聲。
可接著,我聽到一個男孩叫她:
“媽媽。”
我知道,那是媽媽給買他的那個糟老頭子生的兒子。
我恨他,可媽媽的眼神卻一瞬間灰暗了下去,像個機器人一樣地牽上他的手,嘴巴開合:
“光宗是我的兒子,他是家裡的希望,我要照顧好他,不能丟下他。”
我看到爸爸和警察叔叔都沉默了。
我們都知道,媽媽病了。
1
媽媽一臉乞求地看著爸爸:
“光宗是我的孩子,我能不能……帶他一起走?”
我看到爸爸沉默了。
小男孩鬆開媽媽的手,朝我走過來,一把就搶走了我手上的玩具。
“聽到冇有,我可是男孩,以後你家裡的一切都是我的!”
聽到這話,爸爸臉色一黑。
媽媽卻還是那副麻木的樣子,祈求爸爸:
“光宗是我的孩子,我能不能帶他一起走?”
爸爸臉上的憤怒變成了複雜的心疼,他試圖和媽媽商量:
“婉柔,這孩子,我們就彆帶回去了,明明還小……”
可說話間,媽媽撲通一聲就跪到了地上:
“求求你,光宗是我的孩子,我必須帶他一起走!”
張光宗卻覺得不服氣,一口咬在媽媽手上,大聲地反駁:
“本來就是!奶奶都說了,以後家裡的東西全都是我的,你的東西也全都是我的!”
爸爸冇再說話,轉過頭去告訴警察:
“警察同誌,這孩子我們不要,麻煩您給送福利院吧。”
說完,爸爸就要帶著我和媽媽離開。
警察卻無奈地伸手將我們攔下。
“黎先生,這孩子的奶奶和爸爸都因為拐賣被抓了。您夫人目前是他唯一的監護人,你們不能把他一個人扔下。”
警察說這話的同時,媽媽也一臉乞求地盯著爸爸。
爸爸的拳頭鬆了又緊,看了一眼警察,又看了一眼媽媽,最終還是妥協了。
他側過頭看了眼我,又看向媽媽懷裡還在扭動著哼唧的張光宗,沉重地點了點頭,聲音裡滿是疲憊:
“知道了,我們帶他走。”
媽媽像是鬆了口氣,連忙把張光宗摟得更緊,手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哄勸:
“光宗乖,跟媽媽走,以後有媽媽在呢。”
張光宗卻不領情,扭動著身子踢蹬著腿,嘴裡還嘟囔著:
“我不要跟你們走,我要奶奶,我要回家!”
媽媽腳步頓了頓,頻頻回頭望向那間破敗的土屋,眼神裡滿是複雜的情緒,完全冇注意到我攥著她衣角的手已經鬆開,孤零零地落在後麵。
下山的路不好走,爸爸揹著簡單的行李走在最前麵,我跟在他身後,時不時還要提防著腳下的石子。
媽媽牽著張光宗走在最後,一路都在低聲安撫哭鬨的張光宗。
“馬上就能坐車了,到了車上給你買糖吃好不好?”
“光宗彆鬨了,再鬨媽媽要生氣了。”
說著要生氣了,媽媽的聲音還是那麼溫柔。
可那些溫柔的話,我從來冇有聽媽媽對我講過。
好不容易坐上了返程的汽車,張光宗剛一坐下就開始不安分。
他看到我手裡攥著爸爸給我買的奶糖,伸手就搶了過去,還故意把糖紙撕得滿地都是。
我想去搶回來,他卻把糖塞進嘴裡,還對著我做了個鬼臉。
我委屈地看向媽媽,可她隻是輕輕拍了拍張光宗的胳膊,柔聲說:
“光宗,下次想要姐姐的東西要先問姐姐哦。”
可這樣輕飄飄的話,又能起到什麼作用呢?
我看著眼前陌生的媽媽,隻覺得她和我想象中的樣子大不相同。
2
不知道轉了多少車,換了多少種交通工具,我們終於回到了熟悉的家。
一進門,張光宗就開始撒野,黑黢黢的鞋在地上踩出黑印,轉眼就衝進了我的房間。
我那貼著粉色牆紙、擺著兔子玩偶的臥室,瞬間成了他的“領地”。
他抓起我放在書桌上的童話書,一本本往地上扔,又把我從小抱著睡覺的小熊拽到地上,騎在上麵蹦跳,熊耳朵被他扯得變了形。
“這是我的房間!”
我衝過去想把他拉開,卻被媽媽從後麵拽住了胳膊。
她語氣裡滿是哄勸,卻不是對我:
“光宗彆鬨,這房間先給你住,姐姐讓著你好不好?”
我愣住了,眼淚一下子湧了上來:
“媽媽,這是我的房間啊!還有我的書、我的玩具……”
“明明,就當媽媽求你,你能不能……讓著弟弟點?”
媽媽眼底閃過一絲心疼,伸手擦掉我臉上的眼淚。
“光宗在大山裡冇住過好房子,冇玩過這些,你多讓著他點。”
我看著媽媽把張光宗從小熊身上抱下來,柔聲細語地哄他,再看看地上散成一團的書和玩偶,心裡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悶得發疼。
這是我第一次對媽媽產生埋怨。
為什麼?明明我纔是她七年冇見的女兒。
明明為了找她,我和爸爸這些年東奔西走。
可她眼裡隻有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弟弟,那個……強姦犯的兒子。
爸爸下班回來,看到我坐在客廳沙發上哭,房間裡一片狼藉,張光宗還在我的小床上蹦跳,臉色瞬間沉得能滴出水。
他大步走過去,一把將張光宗從床上抱下來,放進客房的小摺疊床裡,語氣不容置疑:
“婉柔,明明的房間和東西,誰也不能動。這孩子以後住客房,再敢進明明房間一步,我就把他送走。”
媽媽愣了一下,急得聲音都變了:
“黎偉,你怎麼能這麼對光宗?他還小!”
“小就可以搶姐姐的東西?小就可以欺負人?”
爸爸的聲音提高了幾分,眼神裡滿是失望。
“我和明明等了你七年,每天都盼著你回來,你就是這麼對她的?”
媽媽冇再說話,隻是默默地去收拾我房間的狼藉。
那天晚上,張光宗被爸爸安排在客房睡,媽媽趁張光宗睡著後,悄悄走進我的房間,坐在我床邊,輕輕摸了摸我的頭髮,聲音帶著哽咽:
“明明,對不起,媽媽不是故意要委屈你的。媽媽記得你喜歡吃草莓,明天給你買好不好?”
我冇說話,卻悄悄往她身邊靠了靠。
那時候我知道,媽媽還是愛我的,隻是一碰到張光宗,她就像變了個人。
3
後來,媽媽讓爸爸把張光宗辦進了我的小學。
可他明明剛上一年級,就成了老師辦公室的“常客”。
上課揪女生的辮子,把毛毛蟲放進同學的鉛筆盒,還逃課去操場爬樹。
第一次家訪時,班主任手裡拿著厚厚的投訴信,無奈地告訴媽媽:
“林女士,張光宗這半個月已經欺負了五個同學,還有三次逃課記錄,再這樣下去,恐怕要請家長陪讀了。”
媽媽連忙站起來,一邊給老師遞水果,一邊道歉:
“老師對不起,是我們冇教好,他還小,不懂事,您多擔待點。”
轉頭卻教育我:
“明明,你是姐姐,以後在學校裡多看著他點,不要總讓他闖禍!”
我猛地抬起頭,眼眶發紅:
“我冇有!我跟他不在一個班,我根本管不到他!”
“你就不能幫幫媽媽?”
媽媽的聲音提高了幾分。
“隻有對光宗好,媽媽才能活下去!”
爸爸剛好從外麵回來,聽到這話,立刻打斷媽媽:
“婉柔,你講點道理!明明跟他不在一個班,怎麼管?是張光宗自己調皮,跟明明沒關係!”
媽媽被爸爸說得啞口無言,老師走後,她躲在房間裡哭了很久。
我路過她房間門口時,聽到她小聲說:
“我也不想的,可我就是忍不住護著他……”
那天之後,學校裡有人把媽媽被拐進大山的事被傳了出去,同學們也都開始在背地裡對我指指點點。
“就是她!她媽媽被拐進大山裡,還給人販子生了個孩子!”
“我聽說張光宗還往女生書包裡塞死老鼠,她這個姐姐肯定也不是好東西!”
竊竊私語像潮水似的圍著我,我攥著課本的手指泛白,想解釋卻張不開嘴。
每次我剛要說話,就有人把話題扯回張光宗身上,彷彿他犯的錯,都該由我這個姐姐來買單。
我不明白,明明我什麼都冇做,為什麼要替張光宗承受這些?
放學後,我不願意回家,像一條幽魂一樣遊蕩在街上。
直到深夜,我纔不得不饑腸轆轆地回家。
結果剛推開門就聽見媽媽拔高的聲音:
“我的錢呢?就放在抽屜裡,怎麼不見了!”
張光宗縮在沙發角落,眼神躲躲閃閃。
我看在眼裡,卻冇有說話。
媽媽突然衝過來抓住我的胳膊:
“明明!你有冇有看見媽媽的錢?”
我看著一臉緊張的張光宗,冷笑一聲:
“你去問問你的好大兒吧!”
媽媽卻問都冇問,自己給了自己答案:
“不用問了,肯定是我記錯了,一定是我把錢放到彆的地方了……”
聽到這話,我卻來了火氣:
“你為什麼總是相信他?媽媽,你明知道就是他拿的錢,還硬要跑過來問我,我給了你答案,你還硬要裝傻充愣,我是你女兒啊!七年!我和爸爸找了你七年,你回來後,眼裡隻有他,這個強姦犯的兒子!”
這句話像一根刺,紮進了媽媽的心裡。
她的身體晃了晃,臉色變得蒼白,卻還是嘴硬:
“你怎麼能說這種話?光宗也是無辜的……”
“無辜?他搶我的玩具、占我的房間、毀我的東西,現在還偷錢,這就是你說的無辜?”
我指著張光宗,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
“你從來冇問過我想要什麼,心裡隻有那個強姦犯的兒子!這樣的媽媽,我寧願不要!”
說完,我轉身衝出家門,任憑媽媽在後麵喊我的名字,也冇有回頭。
4
天色漸漸暗下來,路邊的路燈亮了,昏黃的光打在我身上。
我蹲在街角的花壇邊,抱著膝蓋哭,心裡又冷又怕。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雙熟悉的鞋子出現在我眼前。
我抬頭,看到爸爸疲憊卻溫柔的臉。
“明明,跟爸爸回家好不好?”
爸爸蹲下來,輕輕擦掉我的眼淚,聲音裡滿是愧疚。
“是爸爸不好,冇照顧好你,也冇跟你媽媽好好溝通。”
我靠在爸爸懷裡,把所有的委屈都哭了出來:
“爸爸,媽媽為什麼不喜歡我?為什麼她隻喜歡張光宗?”
“你媽媽不是不喜歡你,她隻是病了。”
爸爸歎了口氣,輕輕拍著我的背。
“她在大山裡受了很多苦,可能覺得虧欠了張光宗,所以纔會事事讓著他。爸爸會跟你媽媽好好談談,以後不會再讓你受委屈了,相信爸爸。”
我點了點頭,跟著爸爸回了家。
一進門,就看到媽媽坐在沙發上,眼睛紅紅的,看到我回來,想說什麼,卻又把話嚥了回去。張光宗躲在媽媽身後,偷偷看了我一眼,又趕緊低下頭。
爸爸把我拉到身邊,看著媽媽,語氣嚴肅:
“婉柔,今天的事,你錯了。明明是我們的女兒,你不能總是偏袒光宗,忽略她的感受。孩子心裡委屈,你得跟她道歉。”
媽媽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我:
“明明,對不起,媽媽錯了,媽媽不該冤枉你……”
我冇說話,隻是靠在爸爸懷裡。
我知道媽媽是受害者,可她的偏袒,還是讓我很委屈。
張光宗見媽媽冇怪他,反而更得意了。
接下來的幾天,他變本加厲地搗亂。
那天我放學回家,正看到張光宗不知道從哪翻出了媽媽的結婚證,拿在手裡把玩個不停。
看到這一幕,我下意識地上前阻攔。
自從回來後,媽媽就把這本結婚證當成了寶貝,時不時就要拿出來翻一翻。
要是被弄壞了,媽媽的病肯定會更嚴重……
結果我還冇來得及開口,下一秒,那本紅色的證件就在張光宗手裡斷成了兩節。
果然,看到碎成一地紙片的結婚證,媽媽原本空洞的眼神驟然動了動,渾濁的瞳孔裡閃過一絲慌亂。
她踉蹌著上前一步,指尖輕輕碰了碰地上的碎紙片,眼底全是痛苦和絕望。
她垂著眼,雙手卻本能地護在男孩身後,肩膀微微顫抖,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張光宗的衣服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我攥著拳頭,指甲幾乎嵌進掌心,聲音都帶著顫:
“你知不知道這證對媽媽意味著什麼?你怎麼能這麼不懂事!”
張光宗被我吼得瑟縮了一下,卻立刻躲到媽媽懷裡撒嬌:
“媽媽,她凶我!這破本子一點都不好玩,撕了就撕了嘛!”
媽媽抹了把眼淚,竟真的順著他的話安撫起來:
“好好好,不氣了,是姐姐太凶了。這證……媽媽再收起來就好,不怪光宗。”
說著,她還回頭看了我一眼。
“明明,光宗還小,你彆對他這麼大聲,嚇到他了。”
我不敢置信地看著媽媽,連爸爸都皺起了眉,上前一步沉聲道:
“婉柔,這是我和你的結婚證,光宗做錯了就是做錯了,你不能總這麼慣著他!”
媽媽卻抿著嘴不說話,隻是把張光宗摟得更緊,像是在護著什麼珍寶。
張光宗在媽媽懷裡探出頭,衝我做了個鬼臉,眼神裡滿是挑釁。
他見媽媽徹底站在自己這邊,膽子又大了起來,仰著頭,嘴角勾起一抹洋洋得意的笑,甚至故意用腳碾了碾地上的紙片:
“不就是個破證嗎?我爸說了,我媽的東西本來就是我的,你一個女孩,憑什麼管我?”
他頓了頓,眼神掃過我時滿是惡意,聲音又提高了幾分。
“等過兩年,我就把你賣到隔壁村給瘸子當童養媳,還能換一筆彩禮給我買遊戲機!”
“賣”字剛落,媽媽突然渾身一抖,像是從混沌中驚醒。
她猛地抬起手,“啪”的一聲,清脆的耳光落在張光宗臉上。
見到這一幕,張光宗愣住了,我和爸爸也僵在原地。
媽媽的手還懸在半空,眼淚流得更凶,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她死死盯著他,聲音沙啞卻有力:
“我不許你傷害我的女兒!”
5
清脆的巴掌聲在客廳裡迴盪,張光宗捂著臉,愣了足足三秒才反應過來,接著便扯開嗓子嚎啕大哭。
他一邊哭,一邊蹬著腿往地上賴,嘴裡還不停嚷嚷著:
“你居然打我!我要奶奶!我要回家!你們都是壞人!”
媽媽的手還僵在半空,指節泛白,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卻冇再像往常那樣去哄他。
張光宗見冇人理他,哭得更凶了。
從客廳滾到臥室門口,又把客房裡的枕頭、被子全扔到地上,折騰到後半夜,嗓子都哭啞了才肯罷休,最後蜷在客房的地板上睡著了。
我躺在床上,聽著隔壁斷斷續續的啜泣聲,翻來覆去睡不著。
媽媽那一巴掌,讓我心裡又驚又亂,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意味著她終於要清醒了,可一想到張光宗平日裡的所作所為,又覺得這一巴掌根本不夠。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媽媽慌亂的叫喊聲驚醒的。
“光宗!光宗你在哪?”
我急忙穿好衣服跑出去,就看到媽媽臉色慘白地站在客房門口。
客房裡一片狼藉,張光宗的書包不見了,門口鞋櫃上,他常穿的那雙運動鞋也冇了。
“怎麼回事?”
爸爸聽到動靜也趕了過來,看到空蕩蕩的客房,也皺起了眉頭。
媽媽抓著爸爸的胳膊,聲音發顫:
“我早上起來喊他吃飯,推門就發現人冇了,書包和鞋也都不見了,他是不是跑了?他才七歲,外麵那麼危險,要是出點事可怎麼辦啊!”
說著,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爸爸一邊扶著媽媽安撫,一邊拿出手機聯絡派出所報案。
掛了電話,他又拿起外套,對我說道:
“明明,你跟爸爸一起去小區周邊和他常去的網吧找找,說不定他冇跑遠。”
我點了點頭,跟著爸爸出了門。
我們在小區裡繞了一圈又一圈,問了門口的保安,又去了附近幾家張光宗偶爾會去的網吧,可無論是保安還是網吧老闆,都說冇見過他。
爸爸的眉頭越皺越緊,我的心也跟著提了起來。
雖然我恨張光宗的不懂事,可真要是他出了什麼事,媽媽肯定會難受。
回到家時,媽媽還坐在沙發上哭,眼睛腫得像核桃。
看到我們空著手回來,她的哭聲更大了:
“是不是找不到了?都怪我,昨天不該打他的,他那麼小,肯定是嚇壞了才跑的……”
爸爸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背:
“彆著急,派出所已經幫忙找人了,有訊息他們會第一時間通知我們的。”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每天都在焦急地等待訊息,媽媽更是茶飯不思,整日坐在窗邊,盯著門口的方向,盼著張光宗能突然回來。
可一天又一天過去,始終冇有任何音訊,我的心也一點點沉了下去。
大概過了半個月,派出所終於傳來了訊息,說有人在鄰省的長途汽車站見過張光宗,當時他正跟著一個男人走了。
聽到這個訊息,我們立刻收拾東西,連夜趕去了鄰省。
在當地警方的幫助下,我們順著線索查了快一個月,終於在一個偏遠的山村找到了張光宗的下落。
當我們站在那戶人家的院門口時,我卻愣住了。
院子裡,張光宗穿著一身乾淨的新衣服,手裡拿著一輛嶄新的玩具車,正坐在小板凳上吃著糖葫蘆,臉上滿是得意的笑容。
他看到我們,眼神閃了一下,卻冇有像我想象中那樣撲過來,反而猛地站起來,往院子裡一箇中年女人的身後躲了躲,隻露出半個腦袋看著我們。
這時,一個身材微胖的男人從屋裡走了出來,臉上帶著虛偽的笑容,迎上來說道:
“你們就是這孩子的家人吧?我姓王,前陣子在長途汽車站看到這孩子一個人在那哭,問了才知道他跟家裡鬨了矛盾跑出來了。我家裡冇兒子,見他可憐,就把他留下了,以後我就當他是親兒子養。”
媽媽一聽,立刻上前一步,想拉張光宗的手:
“光宗,跟媽媽回家好不好?家裡有你喜歡吃的糖,媽媽以後再也不打你了。”
可張光宗卻猛地甩開媽媽的手,往後退了一步,大聲喊道:
“我不跟你們走!王叔叔和王阿姨對我好,他們給我買新衣服、新玩具,還天天給我買糖吃!你們隻會罵我、打我,我纔不要跟你們回去!”
媽媽當場就哭了,聲音哽嚥著:
“光宗,媽媽不是故意要罵你、打你的,那是因為你做錯事了啊!你跟媽媽回家,媽媽以後好好跟你說,再也不凶你了,好不好?”
可張光宗根本不聽,他轉身就往屋裡跑,還“砰”的一聲鎖上了門。
王家人在一旁假惺惺地勸道:
“你們看,孩子願意在這待著,你們就彆強求了。孩子在我們家,我們會好好照顧他的,你們就放心吧。”
爸爸氣得臉色鐵青,伸手就要去推門,想把張光宗拉出來,可週圍幾個村民卻立刻圍了上來,攔住了他:
“你這人怎麼回事?孩子不願意跟你們走,你們還想硬搶啊?”
爸爸看著緊閉的房門,又看了看哭到脫力的媽媽,最終隻能咬著牙,無奈地停下了動作。
他扶著幾乎站不穩的媽媽,轉身往院外走。
我跟在他們身後,回頭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門,心裡五味雜陳。
張光宗找到了,可他卻不願意跟我們回家,媽媽這一路的辛苦和擔憂,到頭來卻隻換來了他的拒絕。
走出村子的時候,媽媽靠在爸爸懷裡,還在不停地哭,嘴裡喃喃著:
“他怎麼能不跟我回家呢?我是他媽媽啊……”
爸爸沉默著,隻是緊緊地抱著她,腳步沉重地往前走著。
6
從鄰省山村回來的路上,車裡始終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沉悶。
媽媽靠窗坐著,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樹林。
到家後,媽媽像被抽走了主心骨。她很少主動說話,每天清晨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顫抖著手指撥通當地派出所的電話。
“同誌,麻煩問一下,光宗他……有冇有說想回家?”
她的聲音裡總帶著一絲僥倖的期盼,可聽筒裡傳來的永遠是相似的答覆:
“林女士,張光宗還是明確表示不願意回來,說王家對他很好,不僅給買新玩具,還天天有肉吃。”
次數多了,民警也忍不住勸她:
“您放寬心吧,孩子在那邊過得安穩,您總揪著也不是辦法,好好過自己的日子纔對。”
媽媽掛了電話,就會搬個小板凳坐在陽台,陽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道遲遲解不開的結。
日子一天天過去,大半年的時間悄然而逝,張光宗的訊息漸漸斷了。
派出所冇再主動聯絡我們,媽媽也不再每天追問,隻是偶爾做飯時,會下意識多盛一碗米飯,反應過來後又默默端回鍋裡。
變化是從一個週末的早晨開始的,那天我放學回家,剛推開門就聞到了一股熟悉的甜香。
是我小時候最愛的草莓蛋糕味。
走進廚房,我看見媽媽繫著圍裙站在灶台前,正小心翼翼地把切成片的草莓擺在蛋糕胚上。她的頭髮梳得整齊,眼底的空洞淡了些,見我回來,還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明明回來啦?快洗手,蛋糕馬上就好,你小時候總吵著要吃這個,媽媽好久冇做了。”
我咬著軟糯的蛋糕,草莓的酸甜在舌尖化開,眼眶卻突然一熱。
那之後,媽媽開始主動問我學校的事。
“今天老師有冇有表揚你?”
“跟同學有冇有鬨矛盾?”
不僅如此,晚上還會坐在我書桌旁陪我寫作業。
昏黃的檯燈下,她的側臉溫柔得像回到了我三歲前的日子。
我在心裡偷偷想著。
或許,媽媽的病真的好了。
可希望剛剛燃起,在一個下午又被擊碎。
那天放學,我剛走到樓道口,就聽見家裡傳來壓抑的啜泣聲。
我趕緊推開門,就看到媽媽坐在沙發上,臉色慘白,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掉。
爸爸坐在她身邊,手裡攥著手機,正低聲安撫:
“婉柔,你先冷靜點,聽民警把話說完……”
“爸,媽,怎麼了?”
我放下書包快步走過去,心裡湧起一陣不安。
爸爸抬起頭,眼裡佈滿了紅血絲,他把手機遞到我麵前,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是當地派出所打來的電話,你聽聽錄音……”
手機裡傳來民警沉重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紮進我的耳朵:
“黎先生,林女士,跟你們說個不幸的訊息。王家三個月前生了個親生兒子,從那以後就開始虐待張光宗,讓他天不亮就起來放牛,稍微不聽話就用棍子打。張光宗想跑回來找你們,被他們鎖在柴房裡虐打。半個月前,他放牛的時候不小心摔下了山坡,王家冇送他去醫院,就把他扔在屋裡不管。鄰居昨天冇聽見哭聲,偷偷看了一眼,發現人已經冇了……”
“嗡”的一聲,我的腦子瞬間一片空白,手機從手裡滑落在沙發上,螢幕亮著,民警的聲音還在斷斷續續地傳來,可我什麼也聽不見了。
我盯著媽媽蒼白的臉,心裡亂成一團麻。
張光宗確實不聽話,搶我的玩具、占我的房間、撕壞爸爸媽媽的結婚證,但他才七歲,再不懂事,也罪不至死。
可下一秒,一個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頭冒了出來:
他死了,媽媽是不是就不會再被他牽絆了?
媽媽的病,是不是就能好得更快了?
這個念頭讓我渾身一僵,可心底卻又悄悄鬆了一口氣,像卸下了一塊壓了很久的石頭。
就在這時,媽媽突然蹲在地上,雙手抱著頭,壓抑的哭聲終於爆發出來。
可這次的哭聲,冇有之前找不到張光宗時的崩潰,也冇有被冤枉時的委屈,反而帶著一種說不清的茫然。
爸爸走過去,慢慢蹲下身,輕輕拍著媽媽的背,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
“婉柔,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我站在原地,看著眼前的畫麵,心裡又酸又澀。
7
去鄰省山村接張光宗遺體的路,比上次更顯漫長。
車窗外的風景從熟悉的城市街景,逐漸變成荒蕪的山路,爸爸握著方向盤的手始終緊繃,媽媽靠在副駕駛座上,雙眼緊閉,卻止不住指節微微顫抖。
抵達村子時,王家那扇熟悉的院門緊閉著,哪怕爸爸用力拍門,裡麵也隻傳來零星的動靜,始終冇人開門。
派出所的民警陪我們一同前來,見此情形,上前敲了敲院門,聲音嚴肅:
“王家的人,開門!按照規定,你們得配閤家屬處理孩子的後事!”
院門內沉默了許久,才終於傳來一陣拖遝的腳步聲,門栓“哢噠”響了一聲,一個婦人探出頭來,正是之前見過的王阿姨。
她眼神躲閃,不敢看我們,支支吾吾地說:
“孩子……孩子的後事我們已經簡單辦了,骨灰在屋裡……”
民警皺著眉,讓她把骨灰拿出來。
她磨磨蹭蹭地轉身進屋,片刻後捧著一個小小的骨灰盒出來,遞過來時,手還在發抖。
媽媽伸手去接,指尖碰到骨灰盒的瞬間,身體晃了一下,幸好爸爸及時扶住了她。
她看著那個巴掌大的盒子,嘴唇動了動,卻冇說出一句話,隻是緊緊抱在懷裡,像是抱著什麼寶貝。
張光宗的葬禮辦得格外簡單。
冇有複雜的儀式,隻有我、爸爸、媽媽。
墓碑立在城郊的公墓裡,小小的一塊,上麵貼著張光宗的照片。
媽媽站在墓碑前,手裡攥著一件洗得發白的小衣服。
那是張光宗剛跟我們回家時穿的,當時他還穿著這件衣服,在我的房間裡撒野。
風輕輕吹過,撩起媽媽的頭髮,她的眼神異常平靜,冇有哭,也冇有說話,就那樣靜靜地站著,彷彿在跟過去的某段時光告彆。
我站在她身後,看著她的側臉,忽然發現,她眼底那種常年揮之不去的渾濁,好像淡了很多,就像蒙在鏡子上的灰塵被輕輕擦去,露出了原本的模樣。
回家後,媽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進客房。
那間房自從張光宗跑走後,就一直保持著原樣,他冇帶走的玩具、枕頭還放在裡麵。
她蹲下身,把那些東西一件件收拾出來:有他當年搶我的兔子玩偶,有他占我房間時用的小枕頭,還有他來到這裡後,媽媽給他買的各種東西……
她把這些東西整齊地放進一個紙箱裡,然後走到爸爸麵前,遞了過去,聲音平靜得像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捐了吧,留著也冇用了。”
我愣在原地,心裡滿是驚訝。
以前,張光宗哪怕隻是撕壞一張紙,媽媽都會小心翼翼地收起來,疊好放在抽屜裡,如今卻能這麼平靜地處理他的東西。
爸爸接過紙箱,深深看了媽媽一眼,冇有多問,隻是點了點頭:
“好,我明天就送去回收站。”
從那以後,媽媽好像真的變了。
每天清晨,我總能聞到廚房裡傳來的飯菜香,她會記得我不吃香菜,炒青菜時總會特意把香菜挑出來。
晚上我寫作業時,她會端著一杯熱牛奶走進來,輕輕放在我的書桌旁,輕聲說:
“明明,彆太累了,喝點牛奶休息會兒。”
飯後,她還會主動跟爸爸聊家常,從菜市場的菜價,到鄰居家的趣事,偶爾還會笑著說起我小時候的糗事,那些被遺忘的溫馨,一點點回到了這個家裡。
有一次,我寫完作業,看著媽媽坐在沙發上織毛衣。
她說冬天快到了,要給我織件厚毛衣。
我猶豫了很久,還是忍不住問她:
“媽媽,你不想張光宗嗎?”
媽媽的手頓了一下,毛線針停在半空。
她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看著我,眼神裡滿是愧疚與清明:
“想,可我知道,我以前太糊塗了,把他慣壞了,也委屈了你。”
她伸手拉過我的手,掌心溫暖而有力。
“明明,這兩年,你受了太多苦,媽媽都知道。現在他走了,我不能再對不起你了,以後媽媽會好好陪你,彌補你。”
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媽媽的臉上,她的眼裡冇有了過去的麻木與偏執,隻剩下溫柔與堅定。
我看著她眼裡的清明,心裡忽然湧起一股暖流。
那些被張光宗攪得雞犬不寧的日子,那些媽媽偏袒他、我躲在角落裡偷偷哭的日子,那些覺得永遠看不到頭的黑暗,好像真的隨著他的離開,慢慢翻篇了。
晚上睡覺前,媽媽像我小時候那樣,坐在我的床邊,給我講睡前故事。
她的聲音輕輕的,像搖籃曲一樣,我聽著聽著,忽然覺得,這次或許真的,黎明將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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