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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埋在廢墟裡三年後,我的骸骨終於重見天日。
當天,一張照片登上各大網絡媒體熱榜。
消防隊將我除名,父親登報聲明,與我脫離父子關係。
我的遺照被掛在消防博物館的恥辱牆上,日日夜夜受人指點。
三年後火災大樓拆遷,清理廢墟時,在殘骸最深處發現了我的骸骨,懷裡,還緊緊抱著一具燒焦的孩童屍骨。
“老闆,快看那……那是什麼……”
一個工人的喊聲帶著變調的恐懼:“一具大骨頭抱著一具小骨頭,我的天……”
機器的轟鳴聲裡,我的意識從一片混沌中被喚醒。
幾個戴著安全帽的拆遷工人正圍著一處凹陷。
人群後方,一個老者被攙扶著走來,瞬間讓我紅了眼眶。
哪怕他頭髮全白,身形佝僂,我也能認出他來。
“都退後!”
父親的聲音嘶啞卻有力,他撥開人群,阻止了一個想用鐵鍬撥弄骸骨的工人。
他蹲下身,目光落在我用脊背護住孩童的姿態上,嘴唇哆嗦著,吐出的每個字都無比沉重。
“這是……標準的犧牲姿勢。”
他的手在空中停了許久,終究冇敢落下。
他拿出一部老式手機,撥通了號碼,語氣嚴肅,
“通知刑偵支隊和技術科,立刻封鎖金茂大廈拆遷現場,這裡……有情況。”
他停頓了一下,聲音低沉:“讓他們,來見一位真正的消防員。”
無儘的酸楚席捲了我的靈魂,酸的是他認可了這個姿勢,楚的是他全然不知這是他的兒子。
“保護好現場,等警察來。”
工人們立刻散開,有人不解地小聲議論:“這消防員怎麼冇穿防火服?”
父親冷冷掃了他一眼,那人立刻閉上了嘴。
另一個工人感慨道:“肯定是情況緊急,連裝備都來不及穿,就衝進去救人了,還用身體護著孩子,真是個讓人敬佩的英雄。”
“瑪德,那程唐算是個什麼東西,跟他一比,簡直高下立判,真丟消防員的臉啊!”
聽到工人的吐槽,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無地瞟向我父親。
可父親隻是沉默地注視著坑裡的骸骨,臉上冇有任何表情。
彷彿程唐這個名字,對他而言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等警察拉起警戒線後,一個年輕警員對我父親說:
“程總工,您先去休息吧,這裡我們接手。”
見父親離開,立刻有人在他背後議論。
“程總工也是可憐,當年他那麼為自己兒子驕傲,誰能想到程唐是個臨陣脫逃的懦夫,害死那麼多人,還連累程總工受到處罰,一氣之下和他斷絕關係!”
我聽著他們的對話,意識幾乎要炸開。
聲嘶力竭的衝我父親的背影大喊,“我冇有!我救了人!我冇逃!”
可我竭力的嘶吼,隻是隨風吹過父親的衣襬。
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明明用生命保護了這個孩子,怎麼就成了懦夫逃兵……
很快,刑偵支隊的人抵達了現場。
人群分開,一道清冷乾練的身影走了進來。
我的靈魂懸在半空,怔然的看著那個向我走來女人。
負責這起案件的刑偵隊長,竟然是我三年前準備求婚的女友顧依裳。
下屬迎上前,簡要說明瞭情況。
我和懷裡的孩子被法醫小心地分離,移到勘驗墊上。
“確認身份了嗎?有線索嗎?”
顧依裳看著我蜷曲的骸骨,眼中是職業性的審視和一絲敬意。
“骸骨上冇有任何身份標識,衣物也已燒燬,隻能確定是成年男性,具體資訊要等dna和牙科記錄比對。”
“男性……”
顧依裳的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厭惡,快得讓人無法捕捉。
我飄在一旁,已經碎裂的心感受不到更多疼痛。
當年整個消防省隊,隻有我事最年輕的男性隊長,人前榮譽滿滿,死後卻被汙衊。
顧依裳開始有條不紊地指揮現場勘查。
“死者男性,身高185左右,死亡時間吻合三年前的火災,骨骼樣本立刻送檢。”
她的目光,落在了我空蕩蕩的左手手腕上。
我瞬間繃緊了。
要被髮現了嗎?
顧依裳曾送過我一塊定製手錶,錶帶背後刻著我的名字縮寫,我從未取下。
但她隻是讓助手用證物袋裝起那枚燒黑的金屬表扣。
“拿回去做成分分析。”
我臉上隻剩苦澀,才意識到如今我隻是一堆白骨,錶帶早已焚儘,那枚小小的刻字或許也已熔化不清。
父親重新走了,將手中的報告遞給顧依裳。
“勘查報告出來了,困住他的那根鋼梁,有二次爆炸的衝擊痕跡,爆炸源頭在另一側的b區倉庫。”
他停頓了一下,聲音裡帶著壓抑的怒火。
“工程師分析,如果冇有那場二次爆炸,他本來有足夠的時間帶著孩子出來!”
一名老刑警震驚道:“也就是說,這位英雄本來能活下來,是另一場爆炸害死了他?!”
沉默間,顧依裳的助手跑了過來。
“顧隊,從那枚表扣裡提取到了微量物證,不是死者本人的!”
在場的人都皺起了眉。
“誰這麼惡毒?!”
所以,這位英雄不僅是被害死的,甚至在死前還與人有過接觸。
一時間,所有人的臉色都很難看。
父親沉著臉下達最後命令,
“必須徹查當年的事,給這位英雄一個清白,也給全城人一個真相!”
他歎了口氣,隨後看向顧依裳,目光難得地柔和下來。
“依裳,我知道你心裡有壓力,但彆太累著,今天是徐欽的大日子,局裡特批的授勳儀式,整理好情緒,彆把這種沉重帶過去給他添堵。”
“徐欽是英雄,這位無名氏也是英雄。”
兩人的對話像一把鈍刀,在我心口反覆切割。
那場災難的始作俑者,竟然成了被表彰的英雄?
他怎麼配?他怎麼敢?
顧依裳點了點頭,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溫柔,“我都明白的,不會讓徐欽心裡難過。”
見我父親也點了點頭,這才轉身對助手說:
“比對結果一出來就告訴我。”
“我先走了,我未婚夫還在等我為他戴上勳章。”
這句話,讓我徹底墜入無儘深淵。
徐欽不僅踩著我的屍骨成了全民偶像,竟還和我最愛的女人訂了婚!
我的靈魂不受控製地跟著父親和顧依裳,來到了市消防局的禮堂。
徐欽像一隻搖著尾巴的狗,殷勤地迎了上去。
“依裳,你來了?”
顧依裳溫柔地為他整理了一下領口,動作自然又親昵。
我看著眼前刺目他們,靈魂都在震顫。
這時,禮堂巨大的背景螢幕上,投影出一張照片。
正是我抱著孩童的那具骸骨。
主持人聲音激昂:“在今天這個光榮的日子,我們首先要向另一位無名英雄致敬!”
“……英雄?”徐欽愣了一下,“這是什麼意思?”
顧依裳輕聲說:“今天在金茂大廈廢墟裡發現的,他關閉了大部分閥門,是他在最後關頭,用生命為更多人爭取了機會。”
徐欽手裡的水杯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他立刻掩飾道:“冇、冇什麼,我隻是太激動了,冇想到還有人和我一樣,在那場災難裡拚儘了全力,甚至獻出了生命。”
“是啊,冇想到還有無辜的生命為程唐的愚蠢和膽怯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顧依裳的聲音帶著徹骨的寒,“程唐,你最好藏好了,彆讓我找到你!”
我絕望的懸在空中,一遍又一遍的向她解釋,甚至大喊咆哮,我不是逃兵!
為什麼她隻聽信徐欽的一麵之詞?她不是是刑偵隊長,最相信證據的嗎?
也許,從頭到尾,她就冇有信任過我吧!
我和她並肩作戰三年,我以為我們是靈魂伴侶。
我以為我懂她的冷靜果敢,她也懂我的奮不顧身。
直到她最疼愛的師弟徐欽,調來了我的隊裡。
他今天莽撞行事差點造成事故,明天又弄丟了關鍵設備。
可顧依裳對徐欽太過袒護,我提醒她這在消防隊裡是致命的,顧依裳卻說我對他有偏見。
在我們因為徐欽的一次重大失誤而激烈爭吵後,我提出了讓他調離的請求。
顧依裳。
他們站在一起,親密無間,儼然一家人。
我彷彿又死了一次。
為什麼我死了,還要被迫目睹這一切。
台上,徐欽喜不自勝的接受媒體采訪,
“林隊,您以一肩之力,徹底扭轉了消防隊在民眾心裡的地位,作為英雄,您有什麼想說的。”
“我在這裡,當然是要感謝”
他的話還冇說完,禮堂大門就被人猛的撞開。
鑒定科的人上氣不接下氣的衝站在台下的消防局張局長顫聲道:
“張局!出大事了。”
“法醫那邊剛傳來訊息,金茂大廈那具無名骸骨的身份……通過牙科記錄比對上了。”
“是……程唐。”
三個字,像一顆炸雷,在禮堂裡轟然引爆。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台上驚慌失措的徐欽身上。
閃光燈瘋狂地閃爍,記者們像嗅到血腥味的鯊魚,將話筒對準了他。
“林隊長,請問您對此有什麼看法?”
“請問程唐不是失蹤了嗎,為什麼會死在火場裡?”
徐欽的臉上瞬間血色儘失,慘白如紙。
他失聲尖叫,聲音更是尖銳得變了調。
“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一定是搞錯了!程唐那個懦夫早就逃跑了!”
他的反應太過激烈,反而坐實了眾人的猜測。
顧依裳站在台下,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旋轉,耳邊一片嗡鳴。
程唐,這個她恨了三年的名字,那個被她親手掰斷榮譽獎章的男人。
他冇有逃。
他死了。
死在了那場大火裡。
“封鎖現場!”
顧依裳用儘全身力氣,聲音沙啞的發出指令。
“控製所有媒體,任何人不得擅自釋出訊息!”
她的職業本能讓她在極致的混亂中強行保持了鎮定。
而另一邊,父親的身體晃了晃,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程總工!”
“快叫救護車!”
現場亂成一團。
我懸在半空,冷冷地看著這一切。
看著徐欽那張因為恐懼而扭曲的臉。
看視著顧依裳那雙寫滿震驚與迷茫的眼睛。
好戲,纔剛剛開始。
張局長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走上台,從失魂落魄的主持人手中奪過話筒。
“今天的授勳儀式,到此結束。”
他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遍了整個禮堂,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即刻起,成立聯合專案組,由顧依裳同誌擔任組長。”
“徹查三年前金茂大廈火災事故的全部真相!”
“我們必須給英雄一個交代,也絕不放過任何一個罪人!”
徐欽雙腿一軟,癱倒在地。
顧依裳的目光穿過混亂的人群,。
那一刻,我的靈魂該有多痛?
“啊!”
顧依裳痛苦地蜷縮在地上,發出困獸般的悲鳴。
悔恨,像毒藥一樣侵蝕著她的五臟六腑。
她拿起車鑰匙,瘋了一樣地開往郊外的墓地。
在我的墓碑前,她長跪不起。
天上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打濕了她的頭髮和衣服,她卻渾然不覺。
“程唐……對不起……”
“對不起……我錯了……”
她一遍遍地重複著,聲音嘶啞,淚流滿麵。
她從懷裡拿出那枚徐欽送給她的訂婚戒指,狠狠地摔在地上,又用腳踩得粉碎。
“是我瞎了眼……是我害了你……”
“如果能重來一次,我一定……我一定信你……”
雨越下越大,她卻彷彿感覺不到冷。
心裡的空洞,是再多的雨水也填不滿的。
她知道,她的人生,從她選擇不信任我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毀了。
她將永遠活在這份悔恨與自責中,直到生命終結。
這就是,她應得的懲罰。
市裡為我舉行了盛大的追悼會。
那一天,天氣晴朗,數萬市民自發走上街頭,為我送行。
潔白的菊花鋪滿了整條長街。
禮堂裡,哀樂低迴。
我的黑白遺像掛在正中央,照片上的我,笑容依舊燦爛。
張局長親自為我致悼詞,聲音幾度哽咽。
他稱我為“消防隊伍的驕傲,我們所有人的英雄”。
追悼會的最後,是榮譽追封儀式。
父親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式軍裝,胸前掛滿了他自己的功勳章。
他頭髮全白了,背也駝了,但此刻,他的身姿卻站得筆直,像一棵不屈的鬆柏。
他邁著沉穩的步伐,一步一步,走上高台。
禮儀兵手捧著托盤,上麵放著一枚金光閃閃的“一級英雄”勳章。
那是屬於我的,遲到了三年的榮耀。
張局長親手將勳章交到父親手中。
“老夥計,對不起,是我們對不起程唐。”
父親冇有說話,隻是緊緊地握著那枚勳章。
他轉過身,麵向我的遺像,緩緩抬起右手。
一個標準到無可挑剔的軍禮。
“兒子。”
他開口,聲音沙啞,卻響徹整個禮堂。
“爸來接你,回家了。”
話音落下,他再也控製不住,老淚縱橫。
台下,一片哭聲。
禮堂外,全城的消防車同時拉響了警笛。
長長的笛聲,響徹雲霄,久久不散。
那是在為我送行。
那是在迎接英雄,魂歸故裡。
我懸浮在父親身邊,看著他佈滿淚痕的臉。
我想抱抱他,卻隻能穿過他蒼老的身體。
爸,彆哭。
兒子不怪你了。
我,回家了。
最終審判日。
徐欽因故意殺人罪、誣告陷害罪、危害公共安全罪,數罪併罰,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法官宣判的那一刻,他癱軟在被告席上,麵如死灰。
正義或許會遲到,但絕不會缺席。
顧依裳冇有出現在法庭上。
宣判結果出來後,她獨自一人去了我們以前最喜歡去的海邊。
她賣掉了自己的房子和車,將所有積蓄,連同父親賠償給她的那部分財產,全部捐出。
成立了一個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基金會。
“程唐英烈家屬撫卹基金會”。
她辭去了所有的工作,成為了基金會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全職誌願者。
她要用她的餘生,替我守護我的戰友和他們的家人。
她說,這是她的贖罪。
父親成了基金會的名譽理事長。
他不再把自己關在家裡,而是開始四處奔走,為基金會拉讚助,做宣傳。
他把對我的思念和愧疚,都化作了守護更多“程唐”的力量。
看著他們各自走上了既定的軌道,我心中的執念與怨恨,在一點點消散。
海邊的風,吹過我的靈魂。
我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變得越來越輕,越來越透明。
我回頭,最後看了一眼這個我曾深愛過,也曾被深深傷害過的世界。
我看到了父親在基金會辦公室裡忙碌的身影,雖然疲憊,但眼神裡有了光。
我看到了顧依裳在探望犧牲戰友的家屬,臉上帶著溫柔而悲傷的笑。
他們,都找到了自己活下去的方式。
而我,也該走了。
一縷溫暖的陽光穿透雲層,照在我的身上。
我不再感到寒冷和痛苦。
前所未有的平靜,籠罩了我的靈魂。
爸,你要好好活著。
我的靈魂化作點點光芒,消散在陽光和海風裡。
一切,塵埃落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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