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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和媽媽打了一輩子。

她把我扇到耳鳴,我把她推下樓梯。

兩人都打進icu那次,外公把我們趕出家門。

我們被迫離開家鄉,天各一方。

八年後,媽媽成了京圈太子爺的繼母。

領證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砸了我滿屋的陶瓷人偶。

她把人偶一個又一個地摔碎,讓我出去做個了斷。

“林若汐,你欠我的還冇還,快出來!”

“冇想到你這麼自戀,做了一排自己樣子的泥巴,再不出來我就把它們都碾成灰!”

我生氣地大罵她,罵著罵著突然想起。

我已經死了兩年了。

她喜歡摔人偶就摔吧,那原本就是為她而做的。

林思雅捂著鼻子,滿臉刻薄。

“林若汐,你可真有出息,就住在這種鬼地方。”

我飄在她身後,看著她為了維持可笑的貴婦形象,穿著二十厘米的高跟鞋,艱難地爬著又陡又窄的樓梯。

她一定在心裡罵我,罵我又一次讓她丟了臉。

我卻想笑。

看,這就是我的媽媽林思雅。

一個為了麵子,能把自己活活憋死的女人。

她一腳踹開我的門,門板撞在牆上,蕩起滿屋的灰塵。

她被嗆得連連咳嗽,臉上的厭惡更深了。

“什麼東西,亂七八糟的,你們給我搜。”

兩個保鏢從她身後走出來,開始翻箱倒櫃。

他們粗魯地翻動我的東西,卻隻翻到一張信用卡催繳單,上麵的數字很嚇人。

“林小姐,找到這個。”

林思雅接過來,隻掃了一眼就冷笑出聲。

“我就知道。”

“爛泥扶不上牆的東西,跟那個男人一樣,隻會賭博惹麻煩。”

她眼裡的鄙夷毫不掩飾。

我不服氣,想告訴她那筆錢不是賭債,我做人光明磊落!

可我是個鬼,她聽不見我的話。

隻能任由她用最壞的心思來揣度我。

在她眼裡,我就是她人生中抹不去的汙點,是那個男人留下的孽種。

突然,她看到了牆邊一整排的陶瓷人偶。

五歲時抱著玩具熊哭泣的我。

十歲時第一次拿到獎狀,想對她炫耀卻被她推開的我。

十五歲時被她打到住院,躺在病床上還望著門口的我。

二十歲生日,我獨自點燃蠟燭,許下願望的我。

每一個我都在看著她。

“神經病。”

林思雅滿臉通紅,不知道是氣的還是因為什麼。

“這麼喜歡自己,怎麼不去死!”

她衝過去,抬手就將第一個人偶推倒。

“嘩啦”一聲,陶瓷碎裂。

就像我們每一次動手,都以這種破碎的聲音收場。

“你和那個男人一樣,讓我噁心!”

2

她嘶吼著,一個接一個地砸碎那些人偶。

栩栩如生的表情變得支離破碎,但我感覺不到疼。

死過一次的人,是不會再覺得疼的。

隻是心口空了很久的洞,又開始冷冷的。

終於,她砸到了最後二十歲生日的我。

人偶倒地,一個音樂盒從底座裡滾了出來。

林思雅的動作停住了。

她喘著粗氣,死死盯著那個小盒子。

音樂盒自動打開了,裡麵傳出我提前錄好的聲音。

“林思雅,彆砸了。”

“最好的那個,我已經藏起來了。”

林思雅的呼吸又急又重,氣得胸口劇烈起伏著。

最終,她還是伸出了手,按下了音樂盒側麵的按鈕。

旁邊的筆記本電腦螢幕突然亮起,我出現在視頻裡。

明明憔悴到脫相,可我卻在笑。

“林思雅,我最後再給你講個故事。”

畫麵裡,我露出瘦得隻剩下骨頭的手,費力地揉捏著陶泥。

動作很吃力,卻有一種詭異的平靜。

“你看這個。”

我舉起一個形態扭曲的陶瓷杯。

它醜得可笑,顏色也是灰撲撲的。

“我十歲,第一次上陶藝課,老師誇我有天賦。”

“我花了一個星期,做了這個杯子,想著你工作辛苦,可以用它喝水。”

視頻裡的我,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彆人的事。

“於是興沖沖地跑回家,想把這個禮物送給你。”

“可我剛進門,就看到外公指著你的鼻子罵你,你還記得嗎?”

我飄在林思雅身後,看著她握緊的拳頭在微微發抖。

還好,她記得。

視頻裡,我的聲音繼續響起。

“你當時就崩潰了,哭著把手邊的東西都砸了。”

“然後,你看到了我手裡的杯子,變得更加生氣。”

“你一把搶走杯子,狠狠摔在地上,碎片濺到我的腳踝上,劃出了一道口子。”

“你衝我尖叫,讓我滾。”

“你說,我和這個垃圾一樣,隻會礙你的眼。”

林思雅的身體猛地一顫。

她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嘴裡喃喃自語。

“胡說八道”

她不承認。

她怎麼會承認自己有過那麼失控的時刻。

在她的世界裡,她永遠是高高在上的,永遠是光鮮亮麗的。

視頻還在繼續。

畫麵切換,桌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陶瓷製品。

有歪歪扭扭的花瓶,有燒出裂紋的碗,還有捏得四不像的小動物。

每一件,都是我們爭吵的見證。

“十五歲,你把我扇到耳鳴,我把你推下樓梯。”

“你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罵我怎麼不去死。”

“可那天半夜,我看見你偷偷把護士叫來,問她我的情況。”

3

林思雅的臉色變得鐵青。

她被揭開了最不堪的傷疤,眼裡滿是怒火,衝著螢幕嘶吼。

“閉嘴!你懂什麼!你這個雜種!”

我看著她失態的樣子,心裡冇有一絲波瀾。

看,她就是這樣。

她寧願承認自己恨我,也不願承認自己對我有一點點的關心。

因為關心對她來說,是軟弱,是向我這個“汙點”低頭的證明。

“十六歲,我在學校被幾個女生堵在廁所裡欺負。”

“我渾身濕透地回家,你看著我,笑得一臉無所謂。”

“你說,活該,這是我的報應。”

“可第二天,那幾個女生就被學校強製退學了。”

“林思雅,你總是這樣。”

視頻裡的我抬起頭,眼睛直直地看向鏡頭。

“你一邊用最惡毒的話詛咒我,一邊又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偷偷地保護我。”

“你這些矛盾的舉動,是我堅持下去的唯一希望。”

“我總在想,你是不是其實還是愛我的。”

“夠了!”

林思雅猛地衝上前,想要合上筆記本。

她的手在發抖,臉上滿是憎恨和恐慌。

她恨我揭開這一切。

恨我把她不願承認的軟弱擺在麵前。

她高傲了一輩子,怎麼能容忍自己是一個愛著雜種女兒的母親。

可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因為視頻裡的我忽然笑了。

笑容裡帶著說不出的悲涼。

“但是林思雅,希望這種東西最是騙人。”

“它會讓你在絕望的泥潭裡,看到虛假的光,然後讓你陷得更深。”

畫麵一轉,鏡頭對準了一個花瓶。

花瓶曾經被摔得粉碎,現在被金線細細地黏合起來,破碎的紋路倒是成了它獨一無二的裝飾。

瓶身上麵刻著一行小小的日期,是我們雙雙住進icu的那一天。

林思雅的瞳孔驟然收縮。

她認得這個花瓶。

那是她十八歲生日時,外婆送的禮物。

後來她被人欺辱,再也回不到無憂無慮的生活。

這個花瓶是從前的她的最後一件物品,也是她最珍視的東西。

卻被我在吵架的時候砸碎。

我平靜的聲音再次響起。

“在我們打架的前一個星期,我確診了骨癌。”

“醫生說我活不過一年,但我還是活了六年。”

林思雅的身體晃了一下,扶住旁邊的桌子纔沒有倒下。

我飄在她麵前,難得再見到她失控的樣子。

視頻裡的我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我拿著錄取通知書,本來是想告訴你我要走了。”

“我想去一個很遠的地方讀大學,然後死在那裡。”

“這樣,你就徹底自由了。”

4

刻意遺忘的記憶再次被提起。

那時,我一週通宵三天,好不容易考上了國外的大學。

冇想到幫我收錄取通知書快遞的是林思雅,更冇想到她會撕碎我的通知書。

她罵我是白眼狼,罵我翅膀硬了就想飛走,去過冇有她的好日子。

我也用最惡毒的話回敬她。

“是!我做夢都想離開你!”

“林思雅,跟你待在一起的每一秒,都讓我噁心!”

爭吵變成了推搡,推搡變成了撕打。

我們從客廳打到陽台,不死不休。

然後,她把我推了下去,我也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不愛我,我又怎麼敢向她說明心中的愛意?

“林思雅,我死也要拉你墊背。”

就這樣,我們一起從三樓墜落,給林家添上了最大的醜聞。

“啊!”

林思雅尖叫著後退,撞翻了身後的椅子,狼狽地跌坐在地。

她抱著頭,渾身都在發抖,像是要將那段記憶從腦子裡甩出去。

可視頻還在繼續,殘忍地提醒著她發生過的一切。

我和她進了icu後,外公隻冷冷地丟下四個字。

“家門不幸。”

然後,他付完醫藥費,再也冇有回頭。

林家的經濟來源也就此斷絕。

那天晚上,林思雅哭得又久又大聲。

出院那天,她拄著柺杖,在醫院走廊攔住了我。

她從包裡掏出一遝錢,狠狠砸在我臉上。

“滾。”

“拿著這些錢,滾得越遠越好。”

“從今以後,彆說你認識我。”

我冇有去撿散落一地的錢,而是拚命地想從她臉上找到不捨。

可上麵除了恨,什麼都冇有。

於是我不服氣地回懟:

“正好,天天聽你哭,我早就煩死了。”

我們自此天各一方,整整八年。

“摔碎的那個花瓶,我後來找人修複了。”

“你看,修補後,裂痕也能變成獨一無二的紋路。”

“就像我們的人生,就算破碎不堪,也總有辦法重新開始。”

林思雅眼神空洞地看著螢幕。

她在想什麼?是不是會認同我說的話?

視頻裡的我繼續揉捏陶泥。

“其實,這些陶瓷人偶,每一個都是我想對你說的心裡話。”

“我抱著玩具熊,是想讓你抱抱我。”

“我拿著獎狀,是想讓你為我驕傲一次。”

“我躺在病床上望著門口,是在等你來看我。”

林思雅看著滿地的碎片,手慢慢放上了心臟的位置,表情痛苦。

“還有一個,是我幻想我病好之後的樣子。”

“我想笑著告訴你,林思雅,你的女兒冇有給你丟臉,她戰勝了病魔。”

5

視頻裡的我笑了笑,笑容卻比哭還難看。

林思雅捂住了嘴,喉嚨裡發出壓抑的嗚咽。

“我們分開的這幾年,你一定過得很好吧。”

“聽說你馬上就要迴歸上流社會,成為風光的豪門太太了。”

“恭喜你,林思雅。”

“你終於得償所願,擺脫我這個累贅了。”

視頻裡的我聲音越來越輕,帶著解脫的笑意。

林思雅猛地回過神,眼裡的慌亂被恨意取代。

“演戲!”

她咬牙切齒,吐出兩個字。

“林若汐,你又在耍什麼花招!”

她不信。

她寧願相信這是我的報複,也不願相信我對她的善意。

因為如果我不恨她,那她這麼多年的堅持就成了笑話。

“以為這樣我就會心軟?”

“我告訴你,不可能!”

她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嘶吼,像是在說服自己。

“你欠我的,這輩子都還不清!”

她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

“把林若汐這八年所有的事情都給我查清楚。”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掛斷電話,她身體靠著牆壁滑落。

我靜靜地看著她。

林思雅,我真的早就不恨你了。

離開林家之後,我確實滾得很遠。

我換了名字,去了國外,一邊接受化療,一邊拚了命地做陶藝。

癌細胞啃噬骨頭的痛,日日夜夜折磨著我。

我就把那份痛揉進了我的作品裡。

冇想到,那些充滿絕望的作品竟然在國外拿了獎。

拿到獎金,我立刻通過律師,以外公的名義將這筆錢轉給了林思雅。

我知道她想東山再起,回到上流社會。

但我怕她冇錢會吃苦。

就是這個牽掛,讓我多活了好幾年。

我們也算是互相幫助了。

這時,林思雅的手機鈴聲響起,電話那頭不知說了什麼。

我隻看到她的身體瞬間繃直,瞳孔劇烈收縮。

“啪嗒”一聲,手機摔在地上。

她卻隻是癡癡地看著滿地的陶瓷碎片。

“是你”

“那些錢是你給的?你真的生病了?”

她終於明白我信用卡上钜額欠款的來由。

那不是賭債,是給我買命的錢。

她的肩膀垮了下去,所有強撐的驕傲在這一刻全都崩塌。

她張了張嘴,想哭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眼淚大顆大顆地砸下來,落在她昂貴的裙襬上。

視頻裡,我對著鏡頭扯出一個難看的笑。

“我用剩下的時間來到這裡,隻想為你做完最後一件禮物。”

“媽,對不起,讓你恨了這麼多年。”

畫麵突然變黑。

螢幕上隻映出林思雅失去血色的臉。

6

“你說謊!”

林思雅發出嘶吼。

真相讓她比任何時候都要痛苦。

承認我愛她,比承認她愛我,更讓她無法忍受。

她一腳踹翻了旁邊的箱子,筆記本電腦摔在地上,螢幕瞬間碎裂。

“你想讓我愧疚?想都彆想!”

林思雅猩紅著眼,指著屋裡的一切,對身後的保鏢下令。

“把這裡給我燒了!”

“我不想再看到任何跟她有關的東西!”

保鏢們立刻點頭,正要動手。

林思雅的目光卻被碎片中的東西吸引了。

那是她以前的日記本,邊角已經磨損,上麵還貼著一張褪色的卡通貼紙。

是她在噩夢發生前最寶貝的東西,後來卻怎麼也找不到了。

“等等。”林思雅聲音沙啞。

保鏢停下動作,隻見她蹲下身,連續拿了好幾下,才撿起了那個本子。

第一頁裡夾著她十八歲生日的照片。

她的眼神有一瞬間的恍惚,但很快就清醒過來了。

因為日記本裡不是她的字跡,是我的。

一頁頁,一行行。

冇有少女心事,隻有對抗病魔的醫療記錄。

林思雅的呼吸急促,翻得很快,像是在急切地尋找什麼,又像是在恐懼著什麼。

終於,她翻到了最後一頁。

上麵的字跡已經很輕很亂了。

【聽說媽媽交了個有錢的男朋友,雖然是二婚,但已經定下了兩年後的婚期,她太好了,終於可以過上好日子了。】

日記到這裡戛然而止。

林思雅的身體晃了晃,手中的日記本掉在地上。

一張死亡證明從本子裡滑了出來,輕飄飄地落在她腳邊。

上麵是我的照片,但笑容和視頻裡一樣難看。

林思雅僵硬地低下頭,死死地盯著兩年前的日期。

這時,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房東大媽探進頭來,看到滿屋的狼藉和保鏢,嚇了一跳,然後把目光落在林思雅身上。

“你是若汐的媽媽吧?”

房東大媽打量著她,語氣有些遲疑。

“你們母女倆,長得真像。”

林思雅的紋絲不動,眼裡情緒複雜。

房東大媽冇等到迴應,自顧自地抱出一個密封的紙箱。

箱子被膠帶封得很嚴實,看起來有些年頭了。

她把箱子遞到林思雅麵前。

“這是若汐那孩子留下的。”

“她說,她媽媽一定會來。”

“要我把這個親手交給她媽媽。”

林思雅空洞的眼神終於有了波動。

她緩緩抬起手,指尖在觸碰到紙箱的時候卻又快速地縮了回去。

房東大媽看著她一身的名牌,又看了看這間破敗的小

屋,歎了口氣。

“那孩子總說,她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她說她要做出最漂亮的東西,送給她最愛的媽媽。”

7

林思雅紅了眼睛和鼻子。

房東大媽惋惜地搖搖頭,再次仔細打量林思雅,說:

“她最後連買藥的錢都冇有了。”

“我們街坊鄰居想給她湊點,她都笑著拒絕了。”

“她說,她媽媽最討厭彆人可憐她,她不能給她媽媽丟臉。”

“這位太太,你看上去過得這麼風光。”

“就冇想過,回來看看她嗎?”

林思雅的心理防線被這句輕飄飄的問話擊潰。

她張了張嘴,卻不小心腳下一崴,跌在地上。

“我”

“她在哪?”

房東指了指牆角:

“那呢,我們勸她留個全屍,但她不肯。”

“非說什麼火化了不占地方,這樣你才願意帶她回家。”

牆角放著一個不起眼的木盒子,看起來甚至有些簡陋。

林思雅的視線隨著她的手指挪過去,定格在小小的木盒上。

“啊!”

下一秒,她失聲痛哭,和外公把我們趕出家門那天一樣大聲。

林思雅像瘋了一樣,手腳並用地爬過去,將木盒死死地抱在懷裡。

她把臉埋在落了灰的木盒上,壓抑了二十多年的情緒終於爆發。

看著她難受的樣子,我忍不住鼻子一酸,虛虛地摟著她。

“媽媽,彆哭,你哭起來難看死了。”

回到彆墅,林思雅都冇回過神。

她任由保鏢將她扶進客廳,手裡死死抱著我的骨灰盒和那個封著膠帶的紙箱,好像那是她的全世界。

她揮退了所有人,客廳裡隻剩下她一個。

我飄在她身邊,看著她用顫抖的手,一點點撕開紙箱上的膠帶。

聲音在彆墅裡顯得格外淒涼。

箱子打開了。

最上麵的是一隻醜陋的陶瓷杯,用膠水歪歪扭扭地粘合著,裂痕清晰可見。

就是我十歲那年送給她,又被她親手摔碎的那隻。

林思雅伸出手,指尖在杯子上方,卻遲遲不敢落下。

她的記憶一定也被拉回了那個混亂的午後。

接著,是一張張被撕碎又被拚起來的賀卡,上麵是我稚嫩的字跡。

雖然我天天和她吵架,但我也曾經捧著真心給她。

她終於拿起了杯子,碎片硌著她的掌心。

她想起了什麼?

是想起我當時亮晶晶的眼睛,還是她摔碎杯子時猙獰的表情?

箱子裡的東西被一件件拿出。

廉價的圍巾,掉色的髮卡,不成對的耳環。

全都是我用攢了很久的零花錢買給她的禮物,也全都被她扔進了垃圾桶。

而我,在跟她打完架後,又悄悄地把她丟掉的愛意,一片片撿了回來。

終於,箱子見底了。

隻剩最後一個用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

林思雅的呼吸停滯了。

她像是預感到了什麼,遲遲冇有動手。

8

最終,她還是揭開了那層布,裡麵是一個完美無瑕的陶瓷人偶。

但不是我,是十八歲的林思雅。

她穿著潔白的連衣裙,笑得燦爛又明媚,眼睛裡盛滿了對未來的憧憬。

那個樣子,我隻在相冊裡見過。

“啊!”

林思雅又哭了,整個人蜷縮起來。

關於被拖入黑暗的恐懼,關於懷上我時的絕望,關於這二十多年的愛與恨

所有被她強行壓抑的情緒,在看到年少的自己時,又重新湧了上來。

她終於明白,她恨的從來不是我。

她恨的是那個毀了她的男人,是無能為力的自己,是無法回頭的過去。

我隻是她黑暗過去的一個證明。

我們每一次慘烈的爭吵,都是她唯一敢於觸碰那段過往的方式。

她一直在用最深的恨意,掩蓋她不敢承認,也無力承擔的愛。

“賤人,你這是又在哪撿了個垃圾回來?”

一個輕佻的聲音從樓梯上傳來,打斷了林思雅的哭泣。

京圈太子爺居高臨下地看著蜷縮在地上的林思雅,眼神裡滿是譏諷。

“喲,哭了?”

“真是稀奇,我還以為你這種鐵石心腸的女人,是不會流眼淚的。”

以往,林思雅早就用更刻薄的話反擊回去了。

可今天,她隻是抱著少女版的自己,一動不動。

我看著京圈太子爺臉上的嘲弄,第一次希望自己不是個鬼魂。

這樣,我就能替媽媽打他罵他了。

“怎麼不說話?在外麵受了委屈,就回家來裝可憐?給誰看?”

京圈太子爺語氣裡的惡意越來越濃。

林思雅終於抬起了頭。

她臉上掛著淚痕,喃喃自語:

“我把她弄丟了”

“我把我的女兒,給殺死了”

京圈太子爺愣了一下,隨即嗤笑出聲:

“那個隻會給你惹麻煩的野種死了不是正好嗎?”

“她不是野種。”

林思雅的聲音很輕,卻也很堅定。

她看著京圈太子爺,第一次撕開了自己的傷疤。

“十八歲那年,我被人”

她停頓了一下,那個屈辱的詞,她依舊說不出口。

“我有了她。”

京圈太子爺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我恨她,我恨她為什麼偏偏是那個男人的孩子,恨她的存在時時刻刻提醒我有多失敗。”

“所以我打她,罵她,把所有對過去的怨恨都發泄在她身上。”

林思雅的聲音顫抖著,每一句話都像是在剜自己的心。

“可我看著她一點點長大,看著她那麼像我,我怎麼可能不愛她。”

“我不敢承認,我怕承認愛她,就等於承認我輸給了那段過去。”

9

“所以我隻能用傷害她的方式,來確認我們還連接在一起。”

“我以為隻要我恨得夠深,就能把那份愛全都殺死。”

“可我錯了。”

林思雅的眼淚再次洶湧而出。

她緊緊抱著陶瓷人偶:

“我殺死的不是愛,是我的女兒。”

京圈太子爺站在原地,臉上的譏諷早已消失不見,變成了震驚和憐憫。

他第一次看到惡毒繼母這麼脆弱的模樣。

原來在她的冷漠之下,藏著這樣沉重的秘密。

從那之後,林思雅像是瘋了一樣,開始尋找一切和我有關的痕跡。

她聯絡上了我生前的主治醫生。

醫生將我的病曆推到她麵前,眼裡滿是惋惜:

“林小姐的病,發現的時候就已經是晚期了。”

林思雅冇有去看那些複雜的醫學術語,隻是聲音沙啞地問:

“骨癌到底有多疼?”

醫生沉默了,似乎在斟酌用詞。

“這麼說吧,林太太。”

“就像有幾千把小刀子在不停地刮你的骨頭。”

“二十四小時,永不停歇。”

林思雅的身體猛地一顫,臉色白了下去。

“她她是怎麼堅持下來的?”

“靠止痛藥,大量的止痛藥。”醫生歎了口氣,“但到了後期,嗎啡的效果也越來越差。”

“很多個夜晚,她都疼得睡不著,隻能蜷縮在床上,咬著被子,一聲不吭地流眼淚。”

“她說,她怕吵到彆人,不夠堅強的話,會被媽媽嫌棄。”

林思雅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好像那些刀子也正刮在她的骨頭上。

“她很堅強,是我見過最堅強的病人。”

醫生看著她,語氣裡帶著敬佩。

“化療的副作用很大,她吃什麼吐什麼,頭髮也掉光了。”

“可她每次見到我,都還是會笑。”

“她說,醫生,你得讓我多活幾年,我還有一件最重要的禮物冇有做完。”

林思雅的眼淚無聲地滑落。

最重要的禮物

是那個十八歲的自己。

她被巨大的愧疚和痛苦吞噬,一點點失去了眼裡的光。

我看著林思雅的崩潰,心裡隻有無儘的悲哀。

我用我的死亡,證明瞭我的愛。

可這份遲來的愛,卻變成了牢籠,將她囚禁了起來。

她開始失眠,整夜整夜地坐在我的出租屋裡。

抱著那個少女的自己,對著我的骨灰盒,一坐就是一夜。

她不再化妝,曾經光鮮亮麗的林思雅枯萎了。

我以為,她知道了我的愛,就能放下過去,開始新的生活。

可她什麼都冇做。

她隻是用我的痛苦,來懲罰她自己。

她一遍遍地看我的病曆,一遍遍地回憶醫生的話。

10

她甚至拒絕吃飯。

她說,她想知道我痛到吃不下東西是什麼感覺。

我飄在她身邊,想抱抱她,想告訴她,這一切都過去了。

可我什麼都做不了。

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在我的床上輾轉反側,在深夜裡壓抑地哭泣。

媽媽,我不是想讓你愧疚。

我隻是想讓你知道,在你不知道的時候,你的女兒曾經那麼那麼地愛過你。

可現在,這份愛成了刺向你的刀。

是我錯了嗎?

林思雅最終還是和京圈太子爺的父親離了婚。

她淨身出戶,什麼都冇要。

京圈太子爺的父親給了她一張支票,她也冇看,放在了桌上。

“我唯一想要的,是你們給不了的。”

林思雅回到了我的出租屋,用所有的錢買下了這棟破舊的居民樓。

然後,她把這裡改建成免費的兒童陶藝慈善中心。

她把我的房間保留了下來,所有的東西都維持著原樣。

她就睡在我的單人床上,守著我的骨灰和少女的自己。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林思雅教不被愛著的孩子們捏陶泥,把所有的耐心和溫柔都給了他們。

她會笑著告訴他們:

“就算是破碎的泥土,也能重新捏塑成喜歡的樣子。”

“人生也是一樣。”

她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林思雅,她是可愛的林老師。

她在孩子們的身上尋找我的影子,把虧欠我的愛加倍地補償給了他們。

這是她選擇的贖罪方式。

幾年後,林思雅積勞成疾,她病倒了。

在一場高燒中,她燒得迷迷糊糊,嘴裡不停地呢喃著我的名字。

“若汐”

“若汐”

我俯下身,靜靜地聽著。

她的眼角滑下一行滾燙的淚水,伸出手在空中徒勞地抓著什麼。

“媽媽錯了”

“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贖罪”

“我把所有愛都給那些孩子了,可為什麼為什麼你還是不肯回來看看我”

“哪怕是在夢裡,讓我抱抱你,好不好?”

她哭得那麼絕望,那麼悲傷。

我看著她因為痛苦地蹙起的眉頭,心口又開始隱隱作痛。

媽媽,我一直都在啊,我一直在看著你。

我伸出手,輕輕地覆上她滾燙的額頭,雖然她感覺不到。

我湊到她的耳邊,溫柔地對她說:

“從你決定愛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原諒你了。”

“媽媽,彆再懲罰自己了。”

“好好活下去。”

“把我冇能看到的美好世界,好好看一看吧。”

說完,林思雅緊皺的眉頭一點點舒展開來。

她的眼角還掛著淚,嘴角卻緩緩地向上勾起。

她呆呆地看了天花板整整一夜。

直到天空泛白,她才沉沉地昏睡過去。

11

陽光落在身上,我的身體一點點變得透明。

我看著她安詳的睡顏,心中的牽掛終於放下了。

媽媽,再見了。

如果有下輩子,我還想當你的女兒。

又過了五年,林思雅在雷雨天,遇到了一個小女孩。

小女孩縮在陶藝中心的屋簷下,懷裡死死抱著被雨水浸透的陶泥。

林思雅皺起了眉:

“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麼不回家?”

小女孩抬起頭,雨水順著蒼白的小臉滑落,眼睛卻黑得驚人。

她不說話,隻是把懷裡的泥巴抱得更緊了。

林思雅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想起了林若汐。

林若汐小時候也是這樣,不管發生什麼,都死犟著不願意說出來。

“算了,進來吧。”

林思雅心軟了,側身讓開一條路。

小女孩走進屋,怯生生地打量著四周。

當她看到滿屋子的陶藝工具和作品時,眼睛瞬間亮了。

林思雅給她找了身乾淨衣服,又煮了碗薑湯。

“雨停了就趕緊回家,我這裡不是收容所。”

小女孩卻像是冇聽見她的逐客令,捧著碗小口小口地喝著,眼睛一直冇離開陶泥。

林思雅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你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嚥下最後一口湯,聲音又輕又軟。

“我叫小念,思唸的念。”

林思雅最終還是留下了小念。

她查不到小唸的來曆。

附近的孤兒院都說冇有丟孩子,她就像是憑空出現的一樣。

林思雅給她辦了入學,可小唸對學校的一切都提不起興趣。

每天放學就紮進陶藝室裡,一玩就是一整晚。

她的天賦高得嚇人,任何複雜的技法,林思雅隻要演示一遍,她就能立刻上手。

“不好好學習,以後就像我一樣冇出息嗎?”

林思雅忍不住用曾經對林若汐的刻薄話語來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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