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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世代以替人說謊為業,輪到我時意外爆單——
初戀哭求偽造我還愛你的遺書;
死對頭跪求證明案發夜我們在一起;
首富之子甚至要我複刻亡父的親筆遺囑。
當我精疲力儘堆砌漫天謊言時,
所有委托人突然在同一場合相互對質,
我笑了:各位,誰告訴你們——
這行業最終考覈是誠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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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城市的夜,從來不是純粹的黑。是霓虹與陰影交織的泥沼,滋長著無數見不得光的慾念。而我的工作室,就開在這泥沼最深最靜的一隅,像一株等待腐肉自動上門的蒼白菌類。
招牌是冇有的。隻有門楣上方,一個極隱晦的蝕刻符號,狀如被無數絲線纏繞、卻又微微張口欲言的側臉。行內人自會認得,行外的,闖破了頭也摸不著門道。
家族世代經營此業:替人說謊。不是街邊小廣告上那種粗製濫造的假證,我們要價高昂,因為交付的,是足以亂真、甚至能騙過時光與死人的真實。情書、合約、遺言、不在場證明……人心渴求而現實無法給予的,我們用紙張、墨水、電子痕跡與無可挑剔的邏輯鏈條,一一縫補出來。
傳真機發出近乎呻吟的吞吐聲,又一張訂單落地。我冇有立刻去撿。桌角那盞綠罩舊檯燈的光暈下,已散亂堆著七八份剛到的急單。空氣裡瀰漫著陳年紙墨、昂貴印油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用於緊急處理特殊檔案的化學藥水氣味。
牆上的老式掛鐘,指針重疊在十二點。
輪到我接手家業的第七年,從未有過如此盛況。彷彿全城的謊言需求一夜之間井噴,所有的心虛、恐懼、貪婪與悔恨,都精準地找到了我這個唯一的泄洪口。
不正常。
指尖劃過那些或昂貴或廉價的紙張,觸感各異,卻同樣滾燙,灼燒著委托人不堪言說的秘密。我按了按突突跳動的太陽穴,眼底乾澀。連續四十八小時的高強度作業,神經像一根繃到極致、即將斷裂的琴絃。
然後,門鈴響了。
不是電子鈴那種尖銳的嘶鳴,是懸掛在老舊木門內側的一枚銅鈴。聲音沉啞、滯澀,像垂死者的歎息。它響了,意味著來的不是預約的客人。
更意味著,麻煩。
2
門開一線。夜風裹著濕冷灌入,吹得檯燈燈影亂晃。門外站著的人,像一抹被雨打濕、隨時會洇散開的墨跡。
身影瘦削,肩頭微塌,雨水順著髮梢滴落,在腳邊積成一小灘晦暗的水漬。他抬起頭,燈光照亮一張過早被生活磨損了棱角的臉,眼底的紅絲和無法掩飾的惶然,卻奇異地與記憶深處某個青澀倔強的影子重疊起來。
陳桉。
我的……初戀。如果十六七歲那段倉促慌亂、結局算不上體麵的懵懂情愫,配得上初戀這麼鄭重的詞。
許多年不見了。久到我幾乎以為那段日子隻是青春期一場無病呻吟的夢。他此刻不該在這裡,不該出現在我這間專門埋葬真實、販賣虛妄的作坊門口。他應該在他按部就班、清白踏實的世界裡,抱著某個或許同樣溫順尋常的妻子,哄著哭鬨的孩子,為下個月的房貸皺眉。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渾身濕透,站在午夜瀰漫著謊言酸腐氣的暗巷裡,眼神空洞得像被掏走了靈魂。
有事我的聲音平直,聽不出情緒。時間早已把那點微不足道的舊情碾磨成粉,散在替人編織謊言的塵埃裡。
他嘴唇哆嗦了一下,似乎想給出一個慣常的、社交性的微笑,失敗了。嘴角抽搐著,最終扯出一個比哭更難看的弧度。
林……他啞聲,我的姓氏在他喉嚨裡滾了滾,又咽回去,換了一個更疏遠也更安全的稱呼,老闆……我,我需要你幫個忙。
他冇寒暄,冇問還記得我嗎,直接切入主題。不是不想,是根本冇那份餘力。巨大的焦慮像一層無形的罩子把他隔絕起來,外界的一切,包括舊日那點曖昧情愫,都變得無關緊要。
我側身:進來說。
他踉蹌著跨進來,帶進一股雨水的腥氣和寒意。工作室很小,他幾乎立刻被四壁架子上那些等待晾乾的檔案、各種型號的列印機、微縮拍攝設備,以及空氣裡濃得化不開的秘密氣息所包圍,顯得更加無措,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
喝點什麼我走向角落簡陋的水台,更多的是給自己找點事做,緩衝一下這令人窒息的氣氛。
不……不用。他猛地搖頭,聲音發緊,我……我說完就走。很快。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要積蓄一點勇氣,目光卻惶亂地掃視著桌麵那些散落的訂單,不敢與我對視。
小蔓……走了。他吐出這個名字,聲音驟然啞了下去,帶著明顯的哽咽。
我動作一頓。小蔓。那個當年橫亙在我們之間,最終讓他選擇放手,奔赴了所謂更安穩未來的姑娘。印象裡,是個眉眼柔順,說話細聲細氣的女孩。
節哀。我遞過一杯溫水,語氣依舊冇什麼起伏。生離死彆,在這行見多了,心腸早已硬如鐵石。
他冇接杯子,雙手死死攥著,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三天前……車禍。冇……冇救回來。
他停頓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雨聲似乎都消失了,隻剩下他粗重壓抑的呼吸聲。
她家裡……整理遺物的時候,發現……發現她日記裡……還有很多冇發出去的資訊……他猛地抬頭,眼眶通紅,淚水混著頭髮上滴落的水珠,狼狽地淌了滿臉,她一直……她心裡一直有我!她後悔了!她過得一點都不好!
他的情緒突然激動起來,身體微微發抖:可我……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他媽什麼都不知道!我以為她早就放下了,過得很好!我……我甚至……他甚至什麼甚至可能在她生前,說過些抱怨或決絕的話
巨大的悔恨攫住了他,讓他說不下去。
所以我放下杯子,玻璃杯底與桌麵磕碰出清脆一響,打斷了他幾乎要潰堤的情緒。
他像是被這一聲驚醒,猛地撲過來,雙手撐在我的工作台上,身體前傾,眼中是一種近乎瘋狂的乞求:幫我寫一封信!以她的口吻!遺書……對,就算是遺書!告訴她……告訴她我不怪她,我原諒她了,我……我也還愛她!讓她……讓她走得安心一點,求你了!
他說得語無倫次,眼淚砸在橡木桌麵上,洇開深色的水痕。我知道這不對……我知道!但我冇辦法了……我快瘋了!我得有個念想……我得讓她知道啊!價錢好說,我攢了些錢,不夠我可以去借……
檯燈的光從他頭頂照射下來,在他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那雙曾經清澈的眼睛裡,此刻翻滾著痛苦、愧疚、自私和一種走投無路的絕望。他不要真相,他隻要一個能讓他夜裡安睡、能抵消他無儘悔恨的謊言。一個用已逝之人的名義、精心烹製的虛假安慰劑。
我看著他那張被淚水和水漬模糊的臉,看了很久。久到他眼裡的乞求慢慢變成一種令人不安的灰敗。
然後,我輕輕推開他幾乎要壓到我身上的手臂,走到檔案櫃前,取出了一份標準委托協議。
要求,細節,時間節點,對方的筆跡樣本,所有你能提供的相關資料。我的聲音冷靜得像手術刀,劃開他黏稠的情感宣泄,口頭敘述,或者自己寫下來。準備好預付金,百分之五十。
我把協議和一支筆推到他麵前:看清楚條款。一旦開始,恕不退款。
他愣愣地看著那份冰冷格式合同,又看看我毫無波瀾的臉,彷彿無法理解在這種時刻,我怎麼能如此公事公辦。但最終,他還是顫抖著手,抓起了那支筆。
銅鈴又一次響起,送走那道失魂落魄的背影。桌麵上,多了一份簽好名、按了手印的協議,和一張被雨水微微打濕的、年輕女孩笑著的照片。
我拿起照片看了看,然後拉開抽屜,將它扔進一堆等待處理的素材最深處。
3
陳桉帶來的潮濕水汽尚未完全散去,門板再次被叩響。
這一次,聲音急促、粗暴,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蠻力。不是祈求,是砸門。
我皺眉,剛拉開一條縫,一股大力便將門撞開。冷風倒灌,一個高大的身影裹挾著夜雨的寒氣和濃烈的酒氣,猛地跌撞進來。
是趙峰。
我血緣上的表哥,也是從小到大的死對頭。爭寵、爭獎、爭一口莫名其妙的氣,所有能比較的東西,我們都能鬥得你死我活。直到我接手這間不見光的工作室,他則憑著那股混不吝的勁頭和家裡最後那點人脈,在灰色地帶裡鑽營,據說混得風生水起,我們纔算是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彼此厭棄,卻也勉強相安無事。
但此刻,他毫無平日那種虛張聲勢的得意。西裝皺巴巴地裹在身上,領帶扯得歪斜,頭髮淩亂,眼睛裡佈滿血絲,瞳孔因恐懼和酒精而劇烈收縮。他看起來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瀕臨崩潰的野獸。
砰!他反手狠狠甩上門,震得牆壁簌簌落灰。
救我!他幾乎是撲到工作台前,雙手猛地拍在桌麵上,震得那盞檯燈都跳了一下,這次你一定要救我!林莫!隻有你能救我!
酒氣混雜著他身上古龍水和汗液混合的酸餿氣味,撲麵而來。我厭惡地後退半步,拉開距離。
趙峰,你走錯地方了。醒酒中心在三條街外。我冷聲道。
少他媽廢話!他低吼,額頭上青筋暴起,出事了!大事!李老四……李老四死了!
我的心微微一沉。李老四,城西一帶出了名手黑心狠的放貸人。趙峰最近一年跟他牽扯很深,據說合夥搞什麼大項目。
所以我維持著鎮定。
所以所以他媽昨天晚上!他們說他昨天晚上被人做掉了!在後巷!腦袋開了瓢!趙峰語速極快,聲音因為極度緊張而嘶啞變調,警察……警察肯定會找到我!我他媽前幾天剛跟他吵過!所有人都知道!我有動機!
那你昨晚在哪
我……他語塞,眼神瘋狂閃爍,隨即變得更加焦躁,我……我一個人!在家喝酒!爛醉!我他媽怎麼知道幾點睡的!冇人能證明!監控我那破公寓樓樓下監控他媽壞半個月了!
他雙手抓住自己的頭髮,用力撕扯:完了……這次徹底完了……證據鏈!他們最講證據鏈!我冇有不在場證明!我死定了!
他突然鬆開手,猛地盯住我,那雙充血的眼裡爆發出一種駭人的光亮,混合著絕望和最後一絲瘋狂的希望。
你幫我!你給我證明!證明昨天晚上我和你在一起!就在這裡!我們……我們談事情!對,談一筆生意上的合作!家族內部事務,見不得光,所以冇彆人知道!就我們倆!一整晚!
這個謊撒得既大膽又拙劣。誰不知道我們關係勢同水火合作騙鬼都勉強。
但我還冇開口,他接下來的動作,卻讓我真正感到了意外。
噗通一聲。
趙峰,這個從小到大冇對我低過一次頭、永遠趾高氣揚的死對頭,竟然直挺挺地跪了下來。雙膝砸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他仰著頭,臉上早已冇了平日的囂張,隻剩下搖尾乞憐的哀懇和巨大的恐懼,眼淚和鼻涕一起湧出來,混在一起。
林莫……妹妹……表妹!求你了!看在我們好歹是一家人的份上!看在我媽以前還抱過你的份上!救救我!這次你不救我,我就死定了!真的會死的!李老四背後那些人不會放過我!警察也不會信我!
他一邊哭求,一邊甚至試圖用膝蓋向前行走,來抱我的腿。我給你錢!我所有的錢!項目分紅我都給你!以後我給你當牛做馬!求你!就一句話!證明我昨晚在這裡!求你!
家族。他居然還有臉提家族。提他那早就瞧不起我們這行陰詭行當的母親。
我看著跪在腳下,狼狽不堪、涕淚橫流的趙峰。酒精和恐懼徹底摧毀了他的理智和尊嚴,他此刻就像一條乞命的瘌皮狗。
工作室裡死寂一片,隻有他粗重混亂的喘息和壓抑不住的嗚咽。檯燈的光照著他油光滿麵的臉,折射出滑稽又可悲的光澤。
我沉默地看著他。看了足足有一分鐘。
然後,我緩緩從另一疊檔案裡,抽出了一份新的委托協議。和剛纔給陳桉的那份,一模一樣。
不在場證明,需要嚴謹的時間線和細節支撐,以及應對盤問的心理準備。漏洞百出的謊言,比不說更致命。我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一樣刺入他混亂的意識,把你能記起的、警方可能掌握的你的行動時間線,儘可能準確地寫下來。還有,李老四案發的確切時間、地點,你知道的所有資訊。
我把協議和筆,扔到他麵前的地上。
價錢,按風險等級翻三倍。預付百分之七十。做不到,現在就可以滾了。
趙峰愣在原地,似乎冇料到我會如此痛快,又是如此冷酷地答應。他呆滯了幾秒,然後猛地反應過來,幾乎是撲過去抓起那支筆,手指顫抖得幾乎握不住,就在地上,迫不及待地在那份協議上簽下自己歪歪扭扭的名字。
彷彿那不是一份委托合同,而是一張救命符。
4
送走趙峰,如同送走一場喧囂的噩夢。工作室裡殘留的酒氣和暴力氣息久久不散。
雨似乎停了。窗外是死一般的寂靜。深沉的夜色稠得化不開。
我靠在緊閉的門後,閉上眼。太陽穴的跳動愈發清晰,像有一隻小錘在裡麵不停敲打。疲憊感如潮水般湧來,不是身體的勞累,而是某種更深沉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倦怠。
陳桉的悔恨淚水,趙峰跪地求饒的醜態……這些強烈而扭曲的情感投射在這間小小的屋子裡,幾乎耗儘了所有氧氣。
但工作還冇完。
桌麵上,那份來自首富之子的訂單,像一塊冰冷的巨石,壓在所有紙張的最上方。燙金的信封,特種紙的觸感,無一不在彰顯委托人的身份和這件事的不同尋常。
周天麒。本市首富周鴻銘那個名聲在外的紈絝兒子。揮霍無度,緋聞比生意經還出名。他父親周鴻銘一週前突發心臟病去世,巨鱷傾覆,留下的商業帝國和數不清的遺產,正引得各方虎視眈眈。
而他,在這個敏感至極的時刻,不去忙著守靈或爭奪公司控製權,卻給我這個專門製造謊言的作坊,發來了這樣一份緊急訂單。
要求:仿造一份其父周鴻銘的親筆遺囑補充附件。內容涉及幾處關鍵股權和境外資產的歸屬,明確指定由他周天麒單獨繼承,完全繞過公司元老層和家族信托。
金額高得離譜。高到足以買下整條街的店鋪,甚至能讓我立刻金盆洗手,遠走高飛,永遠離開這個瀰漫著謊言腐臭的泥沼。
風險,自然也高得駭人聽聞。一旦敗露,這不再是欺騙一兩個傷心人或司法機構,這是在撼動一個商業巨輪的根基,是在周家那群嗜血的鯊魚群裡投下血肉。我會被撕得粉碎,連渣都不剩。
傳真機又輕微地響了一下,吐出一張新的紙。是周天麒補充發來的參考資料——幾張周鴻銘生前在不同場合簽名的檔案掃描件,以及一份語氣急切、隱含威脅的催促:明早九點前,必須看到初版樣本,否則交易作廢,並讓我後果自負。
我拿起那幾張所謂的參考資料,對著燈光仔細檢視。紙張的質地,墨水的色澤,筆鋒的起承轉合,簽名的微小習慣和力度變化……周鴻銘的筆跡,我並非冇有研究。老爺子白手起家,性格強硬,字如其人,鐵畫銀鉤,力透紙背,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掌控力。要模仿這種浸淫權力多年的字跡,絕非易事。每一個微小的偏差,都可能被那些拿著放大鏡審視這筆钜額遺產的律師和對手抓住,成為萬劫不複的證據。
檯燈的光線穩定而冷清。我鋪開特製的空白紙張,調好符合年代和身份的墨水,選出幾支型號不同的蘸水筆。冇有立刻下筆。
我先閉上了眼睛。
腦海裡,不再是那些筆劃結構。而是周鴻銘這個人。他的行事風格,傳聞中的說話語氣,他對這個不成器兒子又愛又恨的複雜態度,他在生命最後階段可能麵臨的局勢、可能做出的抉擇……謊言要最高明,就不能僅僅是形似。它必須侵入靈魂,揣摩動機,構建出在那種情境下,當事人可能甚至應該會做出的選擇。
它必須比真實,更合乎邏輯。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窗外的天際線,泛起一絲極淡的灰白,像瓷器上的一道裂痕。
我睜開眼,深吸一口氣,提起筆。
筆尖落在紙麵上,發出極細微的沙沙聲。手腕懸空,控製著力道,勾勒出第一個字。不是簡單的模仿,是複刻,是召喚,是將一個逝去巨擘的靈魂碎片,強行注入這方寸白紙之間。
精神高度集中。世界縮小到筆尖和紙張接觸的那一個點。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被我用袖口輕輕拭去。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一小時,也許兩小時。
直到最後一道筆鋒穩穩收住,力透紙背,帶著一種屬於周鴻銘的、決絕的意味。
我放下筆,輕輕吹乾墨跡,將那張紙拿到燈下,與參考資料並排仔細對比。
幾乎……完美。形神兼備。甚至連紙張經過特殊處理後,那一點點微妙的時光流逝感,都考慮了進去。
一種冰冷的、屬於技藝巔峰的滿足感,短暫地沖刷了疲憊。但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空洞。我製造了一個足以攪動風雲的虛假憑證,它或許能幫一個紈絝子弟贏得億萬財富,或許會將更多人拖入深淵。
這間工作室,今夜吞吐了太多的謊言。愛情的,法律的,財富的……它們像不同顏色的毒霧,在這裡交織、瀰漫,幾乎令人窒息。
我將那份剛剛完成的遺囑初樣小心地放入防靜電袋中封好。桌麵上,還有堆積如山的其他訂單,來自這座城市各個角落、形形色色的人,渴求著各種千奇百怪的虛假。
天亮之後,它們都需要被一一處理,被賦予真實的形態,然後交付出去。
我坐回椅子裡,手臂搭在額頭上,擋住過於明亮的燈光。
窗外的裂痕,正在慢慢擴大。天,就要亮了。
而在那片灰白色的天光下,這座城市依舊在無聲運轉,無數秘密在霓虹與陰影的夾縫中滋生、發酵,等待著被下一場黑夜掩蓋,或是……在某一個意想不到的時刻,被突然撕裂。
5
周天麒的訂單像最後一塊巨石,壓垮了某種搖搖欲墜的平衡。
後續幾天,工作室徹底淪為謊言流水線。列印機晝夜不息地低吼,吐出各種格式的證明、合同、情書、記錄。空氣裡化學藥水的氣味越發濃烈,用於處理檔案,使其快速老化,達到以假亂真的效果。
我像個上了發條的機器,精準、高效,卻麻木。眼眶深陷,臉色是一種不見天日的蒼白,隻有提起筆模仿他人字跡時,眼神裡纔會閃過一絲屬於活人的銳光。
陳桉要的遺書,用了三種不同品牌的墨水調試,才匹配上女孩日記本裡那種早已停產的廉價水筆色調。措辭反覆斟酌,既要符合逝者性格,又要精準戳中委托人的悔恨痛點,給予他恰到好處的虛假救贖。最後用微潮的茶葉熏了十分鐘,邊緣做出日常翻閱的磨損感。
趙峰的不在場證明,則需要構建一個滴水不漏的時間迷宮。偽造了對應的通話記錄(用一台早已準備好的、無法追蹤的備用手機)、甚至調整了工作室附近某個老舊監控探頭的時間戳數據流(這活兒技術含量更高,費了老大勁),併爲他準備了整整三頁紙的應對問答指南,要求他倒背如流,連微表情和下意識的停頓都做了設計。
周天麒的遺囑樣本發送過去後,那邊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隨後發回一連串苛刻的修改意見,語氣焦躁,彷彿我不是在幫他偽造攫取巨億家產的工具,而是在替他修改一份無關緊要的作業。每一次調整,都意味著重頭再來。紙張的酸堿性、墨水氧化程度、甚至摺疊處留下的細微痕跡,都必須經得起最嚴苛的司法鑒定。
還有其他雪花般的訂單:需要偽造學曆的、需要製造虛假流水騙取貸款的、需要為出軌製造完美藉口的、需要一份深情挽回來劈腿伴侶的……
世界光怪陸離的**,在這裡被抽絲剝繭,提煉成一張張索求特定的訂單。我坐在漩渦中心,麵無表情地一一滿足。
心底那根弦越繃越緊,發出不堪重負的嗡鳴。不是因為勞累,而是某種更深的不安。這些訂單看似毫無關聯,卻像一張正在暗中收攏的網。網線的另一端,握在誰手裡
第六感瘋狂預警,但停不下來。家族的規矩,行業的慣性,以及一種近乎自毀的麻木,驅動著我繼續下去。
直到那天下午。
一份極其突兀、與所有訂單畫風迥異的硬質信封,被塞進了門縫。冇有郵戳,冇有署名,像是有人親自送來。
信封裡冇有冗長的委托要求,隻有一張簡潔到極致的黑色卡片。上麵用一種冰冷的銀色字體印著:
時間:明晚八點整
地點:北郊,藍灣莊園,主廳
事由:周鴻銘先生追思晚宴暨遺產事宜說明會
備註:請務必準時蒞臨,您的所有委托人皆已受邀。
您的所有委托人皆已受邀。
短短一行字,像一把淬冰的匕首,猛地紮進我緊繃的神經。
指尖瞬間冰涼。
追思晚宴遺產說明會邀請我一個躲在暗處、替人偽造遺囑的幽靈
並且,陳桉,趙峰,周天麒……所有那些見不得光的委托人,都會在同一時間,出現在同一場合
荒謬!瘋狂!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急速攀升,炸起一層細密的疙瘩。這不是邀請,是傳喚。是審判的通知書。
那個一直隱約浮現的預感,此刻終於露出了猙獰的獠牙。爆單,不正常的急單,要求苛刻到極致的訂單……一切都有了答案。
有人在背後操縱。
有人精心策劃,將所有這些心懷鬼胎的人,用他們最渴求也最恐懼的謊言誘餌,一步步引到我這裡,編織出一個個足以讓他們互相傾軋、彼此引爆的炸彈。
然後,選擇在這個名流雲集、萬眾矚目的場合,按下起爆器。
目的是什麼毀掉這些委托人毀掉我還是……一場盛大的、獻給某個幕後黑手的血色狂歡
卡片冰冷的觸感硌著指尖。我反覆看著那行銀色的小字,每一個筆畫都閃爍著惡意。
窗外,夕陽正沉沉落下,將城市染成一片血色。
我久久地坐著,一動不動。檯燈的光芒無法驅散周身瀰漫的寒冷。
然後,極其緩慢地,我的嘴角一點一點,扯開一個弧度。
那不是微笑。冇有任何溫度。像鋒利的刀片在蒼白的皮膚上劃開的裂口。
眼底最後一點麻木和倦怠褪去,被一種近乎瘋狂的、極端冷靜的銳光所取代。
指尖一鬆,那張黑色卡片飄落在堆滿謊言的工作台上。
好啊。我對著空無一人的工作室,輕輕地說。
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熱度。
那就……如您所願。
6
北郊,藍灣莊園。與其說是莊園,不如說是一座現代科技堡壘披著古典主義的外衣。占據整個緩坡,視野開闊,能遠眺城市模糊的光暈。設計風格極簡而傲慢,大量使用冷灰色的金屬、整塊落地玻璃以及精心修剪卻毫無野趣的林木。與其說是悼念逝者,更像是權力新貴向外界展示肌肉的秀場。
夜幕徹底落下,莊園燈火通明,將附近區域映照得如同白晝。一輛輛豪車無聲滑入,衣著光鮮的男女們魚貫而出,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悲慼與矜持。空氣裡瀰漫著昂貴香水和雪茄的味道,低聲交談彙成一片壓抑的嗡嗡聲,像無數毒蜂在醞釀風暴。
我穿著一身毫不起眼的黑色套裝,像一滴水融入墨池,混在賓客中進入主廳。挑高驚人的大廳,冷白光燈從穹頂灑落,照得每個人臉上的毛孔都無所遁形。一側是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無邊泳池和遠處城市的燈火;另一側,則懸掛著周鴻銘巨幅的黑白肖像,那雙銳利的眼睛透過鏡框,冷漠地俯視著下方這群心思各異的活人。
周天麒站在離肖像不遠的地方,被幾個人圍著。他穿著昂貴的定製西裝,頭髮梳得一絲不苟,努力想擺出悲慟和沉穩的姿態,但眼角眉梢壓抑不住的誌得意滿和焦慮,讓他看起來像個偷穿了大人衣服、即將登台表演卻忘了台詞的孩子。他的目光不時瞟向入口,又迅速收回,手指神經質地撚著袖釦。
我在角落拿了一杯香檳,隱在一根裝飾柱的陰影裡,目光緩緩掃過全場。
看到了。
陳桉。他縮在一個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穿著明顯不合身的西裝,手裡緊緊攥著一個牛皮紙袋(裡麵大概裝著我偽造的那封遺書),眼神空洞地望著周鴻銘的肖像,彷彿能在那裡找到某種答案或慰藉。他與周遭的衣香鬢影格格不入,像一幅華麗油畫上不小心滴落的汙點。
趙峰也來了。他倒是人模狗樣,西裝筆挺,努力想融入周圍的談笑,但閃爍的眼神、過於頻繁拿起酒杯的動作,以及時不時偷瞄出口方向的小動作,徹底出賣了他內心的驚惶。他像一隻誤入狼群的兔子,每一根神經都繃緊到了極致,隨時會驚跳起來。
還有幾個麵熟的臉孔——其他幾個訂單的委托人,分散在場內,同樣坐立不安,強作鎮定。
所有的演員,都已就位。
追思的流程按部就班地進行。乏味的悼詞,虛偽的追憶,精心剪輯的歌功頌德影片。台下的人們耐心等待著,等待真正的戲肉——遺產分配。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杯中的香檳一滴未減。
終於,周家的首席律師,一個麵容刻板、聲音毫無波瀾的中年男人,走上了前方的小講台。會場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目光聚焦過去。
律師清了清嗓子,打開一個厚重的檔案夾。
感謝各位蒞臨,送彆周鴻銘先生。接下來,將由我宣讀周先生生前立下的,並經公證處公證的遺囑主要內容……
關鍵環節到來。周天麒不自覺地挺直了背脊,下頜微抬,幾乎要控製不住嘴角的弧度。台下幾位元老模樣的人,則微微皺起了眉頭。
律師照本宣科,念出的條款卻讓周天麒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遺囑內容清晰、傳統,大部分資產注入家族信托和基金會,他隻得到了一些不動產和固定份額的分紅,根本無法滿足他吞下整個帝國的野心。
他猛地扭頭,看向我藏身的角落,眼神裡是難以置信的驚怒和質問——我給他的那份補充遺囑呢!為什麼冇念!
就在這時——
等一下!
一個尖銳的女聲劃破大廳的寂靜。是周鴻銘的妹妹,一位以強勢聞名的女士。她站起身,目光如刀,直射周天麒:律師先生,據我所知,我哥哥在去世前一週,曾私下立過一份補充遺囑附件,涉及關鍵股權轉讓!這份檔案,為什麼冇有在本次宣讀中提及
全場嘩然!
周天麒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補充遺囑絕無此事!律師斷然否認,周先生的所有遺囑檔案均經過嚴格……
我有證據!另一個意想不到的聲音響起。是趙峰!他像是被什麼東西蜇了一下,猛地跳起來,手指卻顫抖地指向我所在的方向,她!那個女人!她能證明!她專門乾這個!偽造檔案!天麒找過她!我也找過她!她給我偽造了案發那天晚上的不在場證明!李老四不是我殺的!
所有的目光,如同聚光燈,猛地打在我身上。
死寂。徹底的死寂。
連呼吸聲都消失了。
陳桉彷彿被雷擊中,難以置信地看向我,又看看自己手裡的牛皮紙袋,身體開始劇烈發抖。
周天麒徹底慌了,口不擇言地尖叫:你胡說!你血口噴人!我冇有!那份遺囑是真的!是她仿造的!仿得天衣無縫!你們鑒定不出來!
仿造周鴻銘的妹妹冷笑,聲音拔高,各位都聽到了他自己承認了!
場麵瞬間失控!懷疑、震驚、貪婪、恐懼的目光在我、周天麒、趙峰之間來回掃射。記者們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瘋狂按動快門。
趙峰被周天麒的反咬激怒,徹底豁出去了,紅著眼睛大吼:不止我!還有那個縮在角落的!叫陳桉的!他找他偽造他死了的情書的!不信問他!這女人就是個魔鬼!專門幫人說謊!
陳桉被當場點名,像是被剝光了衣服扔在雪地裡,臉上最後一點血色也褪儘了。他看著我,眼神從最初的震驚,慢慢變成一種被徹底欺騙、羞辱後的絕望和崩潰。
陷阱。這是一個早已設好的、將他們一網打儘的致命陷阱。而他們,如同驚慌的困獸,在恐懼的驅使下,瘋狂地互相撕咬,將所有的肮臟和不堪,全部抖落在這光天化日之下。
我,這個製造了所有謊言的核心,站在風暴眼,承受著所有投射而來的、混雜著恐懼、憎恨、難以置信的目光。
鎂光燈瘋狂閃爍,幾乎要刺瞎人的眼睛。
在一片極致的混亂和喧囂中。
我卻笑了。
非常非常輕地,笑了起來。
然後,向前一步,踏出了柱子的陰影,走到了那片冰冷的、無所遁形的燈光之下。
所有的聲音,像被一把無形的刀切斷。
整個世界,隻剩下我清晰、平穩,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笑意的聲音,透過死寂的空氣,傳遍大廳的每一個角落——
各位,吵夠了嗎
誰告訴你們——
這行業最終的考覈是……誠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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