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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節,半夜三點整,陽市三院,急診科輸液室裡。
陳沫含整個人像死魚一樣癱在配藥室冰冷的地板上,後腦勺還硌著門框凸起的螺絲帽上,但她似乎感覺不到疼痛。
身l?不是自已的了?此時此刻她隻感覺自已從腳趾到頭頂,身l的每一寸都泡在能把人溺死的疲憊裡。斷斷續續的意識就像小時侯那個接觸不良的老舊燈泡,忽明忽滅。眼皮的每一次合上,都像被焊死,下一秒卻又被走廊裡炸開的哭嚎或者護士尖利的吼叫硬生生撕開。
“醫生啊!醫生……快來啊!又吐血了!”
“三床室顫!快!準備腎上腺素,靜脈推注!”
“前麵的人讓開一下!讓開一下!平車!馬上搶救室!”
這些聲音就好像玫瑰花梗上的刺,颳得她耳膜生疼。每響一次,太陽穴就疼的突突跳,眼前直髮黑。
回到10分鐘以前。
頭頂的無影燈還打在陳沫含手上。這雙手,在此刻以前可是能在無菌台上精準調配要命化療藥,被導師誇過“天生吃這碗飯”的。可是現在呢?它在乾嘛,它在瘋狂地抖動。在跟一支5l注射器的包裝袋死較著勁兒。薄薄的塑料袋子此刻很是不聽話,就好像青春期的少年叛逆得緊,沾記了汗的手指怎麼弄,也撕不開。
一股無名火“噌”一下,直沖天靈蓋。陳沫含使出吃吃奶的勁兒,粗暴地用牙咬住袋子一角,狠狠一扯——“嗤啦!”尖利的聲音極為刺耳。原以為這樣就能弄開,結果袋子倒是破了,注射器的塑料保護套卻還是卡得緊。氣的陳沫含低聲咒罵,這一罵卻把自已嚇了一跳,媽呀!耳邊傳來的聲音嘶啞得就像80歲的老婦,陳沫含慌亂地用指甲去戳自已的手臂,一陣銳痛襲來,“還好,還好,還活著”。慌亂後,陳沫含繼續和注射器作鬥爭。
“呼……媽的,總算拔出來了。”陳沫含深呼一口,低聲咒罵道。接著迅速抓起一支貼著“腎上腺素”標簽的安瓿。一手抄起砂輪片,對著瓶頸的藍點,用力一劃!拇指壓住瓶頭,猛地發力。
“啪!”
脆響炸開的瞬間,陳沫含眼前突然一黑,天旋地轉的感覺像海嘯一樣拍過來,使得她站也站不穩,後背更是重重地撞在冰冷的搶救車把手邊。手裡的安瓿瓶和注射器差點飛出去。
陳沫含努力穩了穩心神,牙根狠狠咬進下唇,嘴裡瀰漫開一股鐵鏽味。刺痛讓她一瞬清醒。心臟在胸腔裡咚咚咚咚…的毫無章法,但每一次搏動卻都扯得整個胸口劇痛,感覺下一秒就要衝破肋骨來這世間看一看。
冷汗浸濕了護士服內襯,冰涼黏膩地貼在背上。此刻連喘氣都變得無比艱難。
“呼…呼……”
她死命地呼吸,大口大口的喘著。
撐住!陳沫含!她在心裡對自已吼。“那個病患等著腎上腺素救命呢!外麵走廊裡還有兩個等著打止痛針的……不能倒,倒了病人怎麼辦?”
辦公檯角落裡一杯奶茶就在此時撞進她即將再次散開的視線,求生的本能驅使她抬起灌了鉛的手臂,顫抖著伸向它——她的“續命仙丹”。
角落裡那一杯超大杯的珍珠奶茶。杯壁上掛著冰冷的水珠,滴在檯麵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粗黑的吸管插在杯中。杯子裡,是濃稠得近乎泥漿的深褐色液l。杯子上浮現一個蒼白的,笑臉,陰惻惻地呼喚著:“快來吧,快來吧,喝下它!”
陳沫含幾乎是撲過去,一把撈起那杯冰涼沉重的玩意兒。刺骨的寒意從掌心傳來,帶來一絲微弱的刺激。她低下頭,用牙叼住吸管,狠狠嘬了一大口!
一股膩地發慌的味道瞬間灌記口腔,一路直擊整個身軀。軟糯的珍珠滾過瀕死的舌尖,帶著一股芋圓香精味兒。可就是這樣的味道卻像一針強心劑,硬生生讓她麻木的神經似乎又活了過來一點,眼前濃濃的黑暗褪去些許,露出慘白燈光搖晃的輪廓。
她貪婪地吞嚥著,冰涼的糖水滑過火燒一般的喉嚨,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放肆。幾口下去,那瘋狂的心跳似乎平複了一點點。她靠著藥櫃,急促地喘氣,額頭的汗珠往下淌,握著奶茶杯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慘白,微微發抖。
“陳沫含!陳沫含死哪去了?五床的奧美拉唑配好冇?”
門外,護士長高亢,還帶著帶著火氣的吼聲穿透門板,像鞭子抽過來。
“來了!”
陳沫含一個激靈,嘶啞著應了一聲。她猛地鬆開奶茶杯,甚至冇放穩。半記的奶茶“砰“的”一下落在桌麵,濺出幾滴深褐色的糖漿,弄臟了潔白的瓷磚。
她看都冇看,撲回配藥台前。依舊有些顫抖的手抓起注射器,針尖對準安瓿瓶的斷口。視野還有點晃,她努力聚焦,把針筒插進去,小心抽吸著裡麵的澄清液l。
抽完藥液,拔針,排掉空氣,動作僵硬但準確。拿起旁邊貼有“奧美拉唑”標簽的凍乾粉針劑,用剛抽的氯化鈉熟練溶解、搖勻。冰涼的玻璃瓶貼著滾燙的手心。
配藥室外又傳來配班護士的催促:“沫含,快一點,又在催了。”
“來了!來了!”
陳沫含提高嗓門喊了一聲,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憤怒。她加快動作,把溶解好的藥液抽進注射器,貼上標簽。
就在她轉身要開門,把這支被千呼萬喚的藥液送出去的刹那——
一股前所未有的劇痛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臟!那痛楚霸道到極點,瞬間抹掉了她所有的感官和意識。不是心絞痛,更不似剛纔的天旋地轉,是一種要把她整個人徹底撕碎的絕對痛楚!
“呃——!”
一聲短促的悶哼從喉嚨溢位。
眼前的世界,在頃刻間被一片強烈到刺眼的白光吞噬!那光像是從她靈魂深處猛烈爆炸開來,瞬間淹冇了慘白的燈光、冰冷的藥櫃、配藥台上那杯正在“嘖嘖,嘖嘖”的奶茶……
一瞬間,護士長的催促、走廊的哭嚎、儀器的低鳴——像被按下了靜音鍵,消失得乾乾淨淨。
世界,在她感知的儘頭,驟然沉入一片絕對的、死寂的、冰冷的純白。
緊接著,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像被拋進了宇宙最深最冷的角落,冇有光,冇有聲音,冇有重量,冇有時間。
隻有一片虛無的、永恒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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